放縱時刻 第二十三章 第二次審判
    「肅靜!肅靜!」一個穿著黑袍的矮胖男人莊嚴地大聲維持秩序,用頭鑲王冠的手杖敲著硬木地板,以引起人們的注意,接著大聲喊道,「上帝與國王同在!」

    人們剛剛坐好,一個戴著銀色齊肩假髮,穿著鑲毛皮邊紅袍的矮胖子,坐到了法官席上。他就是奧斯卡-貝得利-達利男爵,巴哈馬首席大法官。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不過看起來鶴髮童顏,容光煥發。可惜他那張又圓又光滑的孩子臉被兩道黑眉毛破壞了。據黑格斯說,達利暴躁又刻薄,他那「點火就著」、「剖雞取蛋」的脾氣早就名聲在外了。不過,他的外表卻很和善,向人群投來了一個莊重又親切的微笑。

    人群擁擠而混亂:無論是在法庭中間、兩側還是後邊的過道上,都塞滿了靠背椅、簡易椅和木頭折疊椅。那些有錢人在開庭一小時前就派傭人來佔座位了。觀眾有一半以上都是當地黑人,這些黑人可不會把座位讓給任何人。

    在這熱帶的巴哈馬,早晨的空氣就很悶熱了,天花板上風扇轉動的聲音也蓋不住蒼蠅的嗡嗡聲。法庭的審判程序完全是英國式的,法官謹守條文。這次開庭和初審的區別僅僅在於,這次有陪審團。陪審團成員都是白人,男性,而且大多是商人,主席是個雜貨商。

    除此之外,別的都一樣:緊挨著法庭的是兩張擠滿人的桌子,加登和幾個其他新聞機構的記者搶佔了最有利的地形,以便及時地捕捉每一細節變化。英俊的黑格斯自信地端坐著,儘管他信任的助手韋-宜-卡蘭德(一個外表帥氣、喜好誇耀的漂亮混血兒)只不過是個才智平平的律師而已。皮膚黝黑的阿德雷坐在鬱鬱寡歡的大律師哈利那身邊。哈利那長著鬈曲小鬍子的長臉淡無表情、肌肉僵硬,他緩緩掃視法庭,儼然是這裡的主人。

    而弗來迪呢?他坐在桃花心木的囚籠裡面,無聊地咬著一根火柴。他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西服,領帶的顏色就像巴哈馬的陽光那麼輕快,能夠表明他是被告的只有他的蒼白。這個原本就身材瘦高的伯爵顯得更清瘦了。儘管他努力地保持著灑脫的舉動和自信的微笑,並向熟人頑皮地眨眼,可是他看上去還是像個骷髏。

    阿德雷首先發難,他發表了一個冗長的演說。不過坦白地說,他的論說倒也有力。他把使聽眾感到困惑的種種情形加以整理,呈現出一個清楚的來龍去脈,強調了弗來迪的「令人絕望的財政狀況」,和他對哈利先生的「刻骨憎恨」。

    「謀殺的細節,」他用決斷的、比英國人還英國人的口吻說,「比在我們這塊美麗的土地上以前發生的所有的罪惡和壞事還要駭人聽聞。」他的聲音也頗具表演性地提高了,增加了某些戲劇化的氛圍。

    「謀殺是謀殺,生活是生活,」他說,「可是這起謀殺,就像莎士比亞說的『像地獄一樣黑暗,像夜晚一樣無光』……這種變態行為只能源於一顆絕望、奇怪又冷酷的心……這顆心和正常人不一樣,它完全背離了人道,也玷污了我們這塊平靜而美好的土地。」

    「真是一篇不錯的浮華文章。」我想,他強調了「不一樣」這個詞,語言修飾得不錯。

    阿德雷手提黑袍,帶著一種極其自然的優雅在法庭內昂首闊步,極具表演性地向陪審團討好。他那滔滔不絕、鏗鏘有力的語言,非常有感染力,使這場鬧劇變得更有可信性。

    「讓罪犯得到應有的懲罰吧,」他對好似被催了眠的陪審團說,「無須害怕或偏袒,你知道你所做的會使上帝滿意,使你的良心安寧,又維護了法律的莊嚴與正義!」

    他重重地坐下,脖子繃直,昂首挺胸,好像一個英雄。

    這篇華而不實的序言引起了騷動。之後,是大家都知道的攝影師和法醫提供的證詞,瑪喬麗-布里斯托爾也出庭作了證。她穿著帶花卉圖案的裙子,戴著木珠項鏈,很迷人。不過她有點兒緊張。而讓我難過的是,當她走下證人席,走上過道時,竟連半點微笑都不給我。

    午飯休息時,我和迪及南希聚在一起。

    「阿德雷表現得怎麼樣?」南希問。

    「好極了。連厄爾-加登都為他著迷了,我想他會使高德弗雷受點阻力的。」

    「那個漂亮小子卡蘭德或許能給黑格斯幫點兒忙,」迪說,「我聽說他進人法律界前,曾是倫敦演藝圈的明星人物。」

    南希點點頭,「卡蘭德是不列顛廣播電台的新聞廣播員,雖然他做這項工作沒多長時間,卻展示了驚人的才華——言多卻從未有失……」

    我和卡蘭德相處過一段時間,知道南希說得對。不過無論是黑格斯還是卡蘭德,都沒有阿德雷的那種譁眾取寵的能力。

    「下一個出場的該是克裡斯蒂了。」我說。

    南希笑了一下,「我想看看這次他能否表現得好點兒。」

    「我也想看看。」迪說。她挑起了眉毛,充滿諷刺意味地說,「哈羅德是個不錯的房地產商,他在證人席上也能賣出一大票東西,會大大地露乖的。」

    但是,哈羅德-克裡斯蒂這次出庭的表現更加糟糕了,他看上去似乎兩周沒睡覺,聲音又小又顫抖,雙手緊抓著欄杆,好像借此可以得到不可能得到的平衡和舒適。法官不時地要求他大聲說話。他那鑲雙排珍珠扣的白亞麻西服和暗色印花的領帶,使他看起來比平時精神多了,裡面的歪歪扭扭的襯衫和他不時鬆動領帶的動作,流露著他內心的緊張。

    他重述了大家現在都已知道的謀殺案發生當晚的事,他再次否認了曾被邀請去德-瑪瑞尼家,此外沒什麼新的內容。

    但是阿德雷知道希爾斯上尉會被傳訊,就努力為他的證人遮蓋。他問道:「如果希爾斯上尉說謀殺案發生的那晚看見你出門了,你將做何解釋呢?」

    克裡斯蒂緊抓著圍欄,手指關節因為過於用力而導致了血流不暢,有點泛白。他表現出一種正直的憤慨,「我會說他完全錯了,而且會告訴他以後看人要仔細點兒。」

    極具表演天份的阿德雷笑了,那是一種狡猾的、蠱惑人心的笑。他莊重地點了點頭,轉向陪審團,對法官說話時有意地對陪審團表演著,「法官大人,就是這樣!」

    阿德雷的戰術使黑格斯有點兒亂了陣腳,他一開始對這個手足無措的證人所取的證詞就有點兒不對頭。比如說,他浪費了五分鐘或十分鐘之久的時間,研究克裡斯蒂用毛巾的哪頭擦哈利的臉,直到克裡斯蒂忍不住大聲抗議,「上帝呀!黑格斯,理智一點兒吧!」

    可是黑格斯還要堅持,他是想試圖說服陪審團,克裡斯蒂的記憶不可靠。至於為什麼克裡斯蒂那晚把旅行車停在鄉間俱樂部的車道上,和他是否整晚待在西苑等等這一類關鍵性問題,黑格斯根本就理不出頭緒。克裡斯蒂說他進人謀殺案發生的房間時,燒焦的臭味已經消失。這種說法儘管荒唐,黑格斯卻沒有從中找出對審判有利的證據。

    像黑格斯這樣聰敏的律師,居然對這個喪失了主心骨兒的證人也問不出什麼,這未免令人失望。

    終於,黑格斯穩定下來,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

    「克裡斯蒂先生,當晚你是否曾離開過西苑?」

    「沒有。」

    「你是否認識警察局的高級官員,希爾斯上尉。」

    「是的。」

    「你和他關係好嗎?」

    克裡斯蒂聳聳肩,「談不上好與不好,我不太知道他的為人。」

    「你們不是從孩提時代起就相識了嗎?」

    他嚥了一口唾沫,說:「是的。」

    「他無意與你作對,這你知道吧?」

    「是的」

    「希爾斯上尉當晚在喬治大街看見你在一輛旅行車上!」

    克裡斯蒂用一個已被汗水濕透的手絹擦擦前額,說:「希爾斯上尉一定搞錯了。休息之後我就沒離開西苑,任何人要是說我那晚上在鎮上,就大錯特錯了。」

    黑格斯在陪審團席前踱來踱去,「你該承認希爾斯上尉是個體面正直的人吧?」

    「我承認,」他又嚥了一口口水,一可是體面人也會犯錯呀。」

    黑格斯停頓了一下,讓陪審團——以至整個法庭,體味克裡斯蒂最後一句話中的意味,然後說:「法官大人,我問完了。」

    那天的其餘時間和第二天上午的審判中,阿德雷不斷地為他的辯論找證據,首先是來自奎克巴士醫生的證詞,大部分圍繞著一個玄而未決的問題:歐克斯被火點燃時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他身上的水泡說明了一切。而對那個關鍵性的問題——哈利先生胃中那四盎司「又厚又粘的」黑色液體,阿德雷卻是一帶而過。

    這中間有一段十分有趣的小插曲。大法官問奎克巴士醫生:「一個正常的、健康的人要是死去要用多長時間?」

    醫生答道:「一個正常的、健康的人不會死,法官大人。」

    一陣轟笑聲打破了法庭內的緊張氣氛,完全壓住了法官為維持秩序發出的「安靜!安靜!」的叫喊。當這個脾氣溫和的醫生以他的名譽宣誓作證時,我感到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下午,漂亮的金髮美人桃樂茜-克拉克重述了在案發當晚,弗來迪開車送她和另外一位空軍飛行員的妻子珍妮-愛斯麗回家,當時正大雨滂論。這段純潔的故事為弗來迪在陪審團和觀眾中都贏得了好感。

    她們的證詞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如果讓我出庭作證的話,我該站到哪個陣營上呢?我的身份在這裡是極為模糊的,用俗話說,我是腳踩兩隻船了。

    克拉剋夫人說她看見瑪瑞尼去點蠟燭,由於大風的緣故,數次將自己的手燒到,向大家解釋了為什麼貝克和麥爾岑會在弗來迪的身上找到燒焦的毛髮。她說完後,黑格斯問:「七月九日,在西苑,你是否看見了被告弗來迪-德-瑪瑞尼?」

    「是的,我看見了。」

    「是在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之間嗎?」

    「是的,我確定。」

    法庭裡的竊竊私語聲表明了這個證詞是多麼石破天驚。原告的證人曾一再確認,在七月九日,弗來迪是在下午三點半到西苑的,而現在,這位美人卻反駁了他們,那幾位警察的品行也由此受到了人們的懷疑。

    在這小小的勝利之後,是幾個小時的冗長詢問,原告的證人們不斷地描繪出弗來迪的可怖意圖。

    來自棕櫚灘的撒甲-威廉先生講述了哈利先生和弗來迪之間的一場爭吵。在爭吵中,弗來迪曾威脅哈利先生,要「打破他的頭」;而那個性情溫和的南方佬——懷特-福斯克特,歐克斯家族的私人律師,則描繪了歐克斯的家庭糾紛,他用那極具表現力的語言把弗來迪描繪得簡直就像一個惡魔。

    作為缺席的林道普上校的代言人——警察局長潘波頓少校,提交了警方的證詞。潘波頓是個正直而呆板的老頭,舉止間流露著一股刻板。他照本宣科地講述了調查及逮捕德-瑪瑞尼的過程。他的證詞對那些瑣碎的細節一再渲染,而那關鍵性的一點,即在七月九日,弗來迪被麥爾岑叫到樓上審問的時間是幾點,卻被他完全忽略了。

    穿著筆挺的卡其布制服的道格拉斯中尉同樣為原告作證了,他是個挺拔、充滿活力的蘇格蘭人。弗來迪被拘捕時,由他進行了最初的非正式看管。由於他和弗來迪是朋友,所以後者便放鬆了自我保護意識,曾有口無心地問他——難道大英法庭僅憑一些偶然的、非關鍵性的證據,而且在凶器尚未找到的情況下,就能定一個人有罪嗎?

    道格拉斯還用打卷兒的舌音,在法庭上學著弗來迪的語氣,把他曾說過的話重述——「那個老傢伙就是該死。」

    黑格斯把這個「難題」交給了副手卡蘭德。卡蘭德長著橢圓形的臉,英俊修長,腳步輕快。他問道格拉斯:「你知不知道被告是法國人,而法國法律同英國的不一樣?」

    「我知道。」

    大法官的身體往前傾了一下,也提了一個問題:「你是否知道被告來自毛里求斯?」

    「我知道,法官大人。」

    卡蘭德微微一笑,「被告是否問過凶器有沒有被找到?」

    「他問過。」

    「在這種情況下,他問這種問題不是相當正常的嗎?如果沒有凶器,可以定一個人的罪嗎?」

    「這個問題不算奇怪。是的,不可以定罪,先生。」

    「你是否對被告說過,『人們對哈利先生的死大驚小怪、議論紛紛是因為他有錢。如果只是一個可憐的雜種死在大街上,我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我想不起來曾說過這話。」

    「你不是總用『雜種』這個詞嗎?」

    「我從沒用過那個詞。」

    卡蘭德繃緊了臉,用手指著這個壯碩的蘇格蘭人說:「道格拉斯中尉,『雜種』這個詞是你的常用口頭語。」

    「我否認。」

    「我還要說,你就是那個說『那個老傢伙就是該死』的人。」

    「我反對。那是被告的話。」

    「我問完了,法官大人。」卡蘭德說。

    這是一次有效的質詢,可是道格拉斯是個頑固的證人,弗來迪在圍欄後顯得神情沮喪,再也不是滿不在乎的神色了。

    接下來的一天又以鬧劇開場,歐克斯夫人坐在證人席裡,穿著黑絲外套,戴著黑色面紗和黑色手套,語言輕柔,卻令人感動,讓人感到她女兒和德-瑪瑞尼的婚姻給她和她的家庭都帶來了巨大的不幸。

    她用棕櫚扇扇風,想使自己涼快一點;又用顫抖的手把一杯水舉到唇邊:這個動作賺取了不少人的同情。

    儘管我對她的舉動有些懷疑和嘲笑,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憔悴贏弱、淚光瑩然的寡婦,可不是我在南希房裡看見的那個剛從邁阿密的巴爾的摩回來的大方氣派的女人了,更不是那個曾對我不屑一顧的意志堅強的女人。

    在醜化弗來迫的那些面目可惜的證人中,尤妮斯-歐克斯是最脆弱的一個。她說:弗來迪曾寫了一封「可怕」的信給他們的敏感的兒子悉尼,批評了哈利先生的所做所為;弗來邊又慫恿南希,如果他們不「接納」他的話,就和他們脫離關係。諸如此類。

    黑格斯只彬彬有禮地問了六個問題,其中包括:「歐克斯夫人,被告是否曾威脅要對你丈夫進行肉體傷害?」

    「當然沒有。」她高聲說。

    這才是我在巴爾的摩遇到的歐克斯夫人。

    「那麼就你所知,」黑格斯問,「被告的抱怨只不過是因為你和哈利先生不接受他嗎?」

    「我想是的。」

    「法官大人,我沒有問題了。」

    那天上午,還有一名證人站到了證人席上,他就是邁阿密的愛德華-麥爾岑上尉,他那胖得紅潤的臉卻有些煩躁。幾個小時中,阿德雷讓麥爾岑重述了一遍他在初審時的證詞,包括詢問、逮捕瑪瑞尼時被告的可疑行徑。

    黑格斯把訊問麥爾岑這個難題交給了他那躍躍欲試的助手,卡蘭德馬上就站了出來。

    「上尉,在巴爾的摩參加了哈利先生的葬禮之後,你的同事貝克把一個什麼樣的重要證據透露給歐克斯夫人和德-瑪瑞尼夫人了?」

    麥爾岑舔舔嘴唇,說:「貝克上尉告訴她們,在那個中國屏風的上面有德-瑪瑞尼的指紋。」

    「指紋?」

    麥爾岑聳聳肩,「他可能說的是指紋。」

    「從拿騷到巴爾的摩,你不是都和貝克上尉在一起嗎?」

    卡蘭德那精確的英國波西米亞式的措辭使麥爾岑的南方腔顯得有些拖沓,甚至很蠢。

    「當然,我們在一起。」

    「你們討論過歐克斯的案子嗎?」

    「討論過。」

    「你們討論過這個極為重要的證據發現嗎?」麥爾岑畏縮了,看起來他有點兒慌亂。「一個指紋或一些指紋,麥爾岑上尉,你和你的同伴談過嗎?」

    麥爾岑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呃,沒有。」

    「你能確切地回答我嗎?」

    「我們沒討論。」

    法庭裡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顯而易見,大家對此都感到很驚訝,連大法官也滿臉充滿了懷疑的神色,抬起頭來。

    卡蘭德轉守為攻,「你和貝克上尉在這起案子中曾受雇,並作為同事,是嗎?」

    「是的」

    「到拿騷後你們始終都在一起嗎?」

    「是。」

    「麥爾岑上尉,當你第一次知道這個重要證據時,是在貝克上尉通知歐克斯夫人和南希的時候嗎?」

    「呃……是的。」

    「可是貝克上尉宣稱,他是在七月九日被告被捕之後才知道的,他曾站在證人席上起過誓。那麼在你和貝克上尉從拿騷到巴爾的摩的路上,在貝克上尉不知道這個證據的情況下,你們何以討論呢?!」

    「那個麼,呃,那個……」

    卡蘭德走到陪審團前面,微笑著搖搖頭;在他背後,法官席上,達利大法官問麥爾岑:「先生,你對貝克上尉在你們前往巴爾的摩的旅途中,沒告訴你指紋的事不感到奇怪嗎?」

    「嗯。」麥爾岑遮遮掩掩地說,眼神就像一個小學生向老師報告狗吃了他的作業一樣。「我想……我記得,貝克上尉和潘波頓少校去皇家空軍實驗室化驗一個屬於被告的指紋。那是在七月九日吧?」

    大法官轉轉眼珠,面帶怒色地扔下手中的鉛筆。

    卡蘭德乘勝追擊,進一步追問到謀殺上來。「讓我們回到七月九日,上尉,就在那天,你和貝克上尉建議逮捕了被告?」

    「是的」

    卡蘭德衝他刺出指責的一指,「麥爾岑上尉,你的初審證詞中說,七月九日,被告是在下午三點至四點之間被審問的。你們作了偽證,設計好這麼說致使造成假象,讓大家認為被告在指紋取走前沒在樓上!」

    麥爾岑鬆了鬆被冷汗濕透的領口,他的笑容顯得既痛苦又緊張,「那可不是我的主意,我……我記不得了,只是個錯誤吧。」

    「噢,怎樣的一個錯誤!」卡蘭德冷笑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巧合,你們和兩名當地警官都犯了同樣的錯誤。」

    麥爾岑虛弱地笑笑,又聳聳肩。

    「我沒有要問的了,法官大人。」卡蘭德說。

    下一個證人是貝克,和他的同伴不同,他可不會輕易洩底。他擺出一副專業的,甚至高人一等的姿態來,隨意而自信地站在證人席裡,手插在灰色雙排扣外套的兜裡。

    黑格斯大律師親自詢問證人,提問和回答都是既恰當又精確——他們對這樣的場面都經歷得太多了。但是陪審團儘管對麥爾岑的行為十分厭惡,卻還是仔細聆聽了貝克的證詞。

    下午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聽貝克那富有感染力的、聽起來很可信的證詞,他又重新對伯爵犯罪的可能性及對他的逮捕過程進行了描述。哈利那剛引導貝克進人關於指紋討論的話題,黑格斯就鄭重地站起來,反對繼續探討德-瑪瑞尼的指紋。

    「那些指紋並非最好的證據,」黑格斯告訴大法官,「有指紋的屏風才是。」

    大法官點點頭,自色的假髮也隨之顫動,「我對此毫無疑問,那麼,把屏風呈上來。」

    黑格斯笑著說:「可是我的法官,現在屏風上已經沒有指紋了。」

    大法官皺起了眉頭,由於困惑馬上就要發脾氣了,「你除了提出指紋本身還要做什麼?還要它的照片?」

    「我提出指紋的意思是,法官大人,指紋被一塊橡皮擦去了一部分。而且我們只聽貝克的一面之辭,說這個指紋是從屏風上得來的,不足為憑。」

    大法官的表情嚴肅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原告的指紋證據是偽造的?」

    「我就是這個意思,法官大人。」

    法庭的騷動被原告律師站起來表示反對制止了。哈利那斷言指紋十分可靠,解釋說,貝克上尉在勿忙之中趕到拿騷,未曾帶指紋相機,而現場又無人可作證。

    「你難道不能給辦公室發電報,讓下班飛機送來特製的指紋相機嗎?」大法官問證人。

    「我可以這麼做,尊敬的法官大人,」貝克承認,「可是我沒有。」

    「黑格斯先生,你只能說這個證據的重要與否,而不是可靠與否。」大法官說,「我只能這樣引導陪審員們。」

    隨後散庭: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的中場。

    次日一早,貝克回到證人席。黑格斯相當平靜地坐著。那個屏風現在已送到法庭,並被放在法官席的左側。

    我本以為黑格斯要派出他的得力助手去向這個證人發難。可是黑格斯卻站起來,走向證人席,「你說指紋是從屏風上取下的,你做好了標記,是嗎?」

    「我肯定指紋取自於我標記好的屏風的頂部,而不是其它位置。」

    「貝克上尉,走出來,好嗎?請走到屏風前,用藍色鉛筆在屏風頂部畫出這個位置。」

    貝克走出來,神態自如地走過大法官,走向屏風。他仔細看看上部,貼近地看了看他以前所做標記的藍線。

    「尊敬的法官大人,」貝克說,「這個藍線不是我畫的。八月一日,在法庭上,我畫的是黑線,而現在的藍線似乎試圖與黑紋重合。」

    法庭內又傳了一片竊竊私語聲。大法官從法官席上走下來,與黑格斯和哈利那站在一起,和貝克一道研究那道藍線。

    「我沒看見黑色鉛筆線。」我聽見黑格斯說了一句。

    哈利那低聲對貝克說:「看這兒,那才是你第一次畫的

    法庭內重新恢復了平靜,大法官重新回到法官席,貝克則回到證人席,令人吃驚地說:「我……我要收回我剛才說的話,」貝克結結巴巴地說,「近點兒觀察,我發現我最開始是用藍筆畫的。」

    黑格斯在陪審團面前來來回回地微笑著踱著方步,雖然沒找到什麼重要證據,但貝克的自信姿態崩潰了,他已在黑格斯的掌握之中。

    「你是個指紋專家?」

    「當然。」

    「在你專業生涯的眾多案件中,可曾建議用一個沒有在正確位置被拍照的指紋作為證據?」

    「當然——有過幾次。」貝克停住了,不安地做著手勢,「我得查一下記錄……」

    「我明白了,你忘記了帶指紋相機。你怎麼沒想到在拿騷找一個呢?我們知道皇家空軍有好幾個這樣的相機。」

    「實際上,沒有。」

    「你給邁阿密寫信要過嗎?」

    「你知道我沒有。」

    「當你在哈利先生的房間裡取下那血淋淋的手印時——作為一個指紋專家——你不知道手印有可能被擦掉嗎?」

    「我知道有這種可能。」

    「事實上它們被擦去了嗎?」

    「是的。」

    「至少你曾量過那血淋淋的手印的長度吧?」

    「我想我量過。」

    「如果被告當晚在場,為何他的指紋未被破壞?」

    「那是我們幸運,找到了那個指紋。」

    「幸運?這個詞對嗎?或許你該說,『我們找到它是奇跡!』」

    坐在法庭下的麥爾岑站了起來,他的臉都綠了,充滿了絕望。他推開坐在過道上的旁聽觀眾,向外直衝。在新聞採訪桌後,加登站起來,微笑著,從附近的窗戶向外看去。儘管有風扇轉動聲和蒼蠅嗡嗡聲,窗外的嘔吐之聲仍隱約可聞。

    「貝克上尉,你有沒有過像被告那樣,臉上和手臂上都被太陽的暴曬曬傷的經歷呢?」

    貝克瞟了德-瑪瑞尼一眼,後者正在微笑,那蒼白的臉寫滿了對貝克的嘲笑。

    「當然,」貝克說,「不過當我看見他的皮膚有多白,就知道他緩過來了。」

    「是的。可是你沒發覺被告常開快艇,常在太陽底下嗎?」

    貝克沒意識到德-瑪瑞尼現在的臉色是因為他在拿騷監獄裡呆了幾周。「我,呃,一個快艇手缺少曬痕也很奇怪。」

    黑格斯那一天裡不停地對貝克旁敲側擊。他抓住貝克和麥爾岑的草率的證詞,尤其是拙劣的有關指紋的一段,對其進行了無情的揭露。他使得貝克承認了沒有在巴爾的摩告訴麥爾岑有關指紋的事。

    「貝克上尉,我想給你看兩張指紋照片,是由凱勒教授在你所認定的地方拍下的指紋照片。」

    貝克拿起照片。

    「你能否解釋為何這個『J』形如此完美,沒有像其它背景上的指紋那樣,留有木紋痕跡?」

    「呃……也許這些指紋不是從『J』形指紋發現的區域取下的吧。」

    「你是否想親自嘗試一下,貝克上尉?你可否走出來,從屏風上取幾個指紋,給法庭看看?你也許還會『幸運』的。」

    「我……呃……這不太合適」

    「可據我所知,『J』形指紋後還有一塊陰暗的背景,它還在那裡吧?」

    「是的。」

    「在屏風上,還有沒有這樣的暗影呢?」

    「沒有了,先生。」

    「七月九日早上,當你從屏風上取指紋時,麥爾岑上尉把被告帶到樓上去了嗎?」

    「我想是的。」

    「你是不是在麥爾岑上尉訊問被告時走近房門並問:『沒問題吧?』」

    「沒有。」

    「是不是被告有些指紋是從那間屋裡別的物品上取下的,比如說被告送給麥爾岑上尉的水杯?」

    「絕對不是!」

    黑格斯充滿力量的手臂在空中一揮,「可是你們是在他離開房間後才宣佈找到指紋的,不是嗎?」

    「是的。」

    黑格斯從貝克面前走開了,響亮的聲音在法庭上迴盪著,這種派頭連好煽情的阿德雷也自歎弗如。

    「我想你和麥爾岑是有計劃地讓被告獨自一人離開,然後你們乘機取指紋!」

    「我們沒有!」貝克的自信姿態蕩然無存,他絕望地叫喊著,汗流浹背。

    「你的專家才能從未在這麼大的案件裡得以發揮吧?我想,你們為了私利或是譁眾取寵,就不顧事實作偽證吧!」

    「我堅決不同意你這麼說!」

    「法官大人,」黑格斯說,他的面孔莊嚴,帶著幾絲對邪惡的憎恨,「我結束對此證人的問話。」

    貝克跌坐進證人席裡,臉孔長而扭曲,黑格斯給他的打擊比我給他的還要嚴重。他在沉默的掩飾下走出法庭——他自己的沉默,每個人的沉默,那是一種強於雄辯的、充滿譏諷的沉默。

    法庭宣佈午餐休息。在向外走的人群中,加登追上我。「原告還沒有罷手,」加登說,「但是辯方一個證人不要也能贏。」

    「你這麼想?」

    「審判既無聊又枯燥,幸虧你想到了指紋。你真是可以和保羅-德瑞克相媲美的偵探。」

    「保羅-德瑞克是誰?」

    加登笑了,拍拍我的背,「我喜歡你,黑勒。」

    「厄爾,你也很聰明。」加登說對了。無論如何,審判即將結束,德-瑪瑞尼能脫牢籠之苦已是顯而易見的事了。幾天裡,辯方控制著法庭的形勢,不過也再未掀起什麼高潮。

    德-瑪瑞尼是自己最有說服力的證人,伴著富有感染力的手勢,他講述了自己在案發前後的經歷。在黑格斯的幫助下,他成功地說明了,自己是個有成就的商人,而不是浪蕩子。

    原告一方根本沒能打破伯爵保護自我的盾牌。哈利那在弗來迪是否有資格被稱為「伯爵」這個問題上頗有微詞,可也只停留在發現他實際上的確是一位伯爵,卻不配是。哈利那只能告誡本地報紙,在提及此人時不要用這個頭銜。

    德-瑪瑞尼的那個美國朋友也和當天參加晚會的其他人一樣,證明了謀殺當晚的事情,包括弗來迪燒傷自己。證人中還有那未成年的少女自蒂-羅伯特。她的金髮散落在綠白相間的條紋上裝上,那迷人的微笑和苗條的體形讓人們一見傾心。

    希爾斯上尉不可避免地成為被告最強有力的證人,就算阿德雷最厲害的盤問也未使希爾斯動搖分毫:他半夜在拿騷城裡看見克裡斯蒂了。就是這樣。

    雙方都沒提出要我作證:被告不需要我,原告也沒想到我。

    阿德雷的最後一擊——也是辯方唯一不利的因素——是努力想證明,弗來迪的老友德-威斯德勒侯爵是個騙子。

    威斯德勒打扮得帥氣又時髦,他在法庭上緊張得直發抖。他證明了在當天早上三點鐘,他在弗來迫的要求下來拿他的貓。但是阿德雷用他自己簽過字的記錄質問他:「你不是自從晚上十一點到次日早晨十點沒見過德-瑪瑞尼嗎?」

    在阿德雷咄咄逼人的追問下,侯爵有些慌亂了,「也許當時我思路有些混亂……我是法國人……容易激動……」

    午餐休息時,我幫助黑格斯和卡蘭德查找威斯德勒簽字的原文。原文是用速記記的。

    「這兒呢!」我說,「那個阿德雷可真是婊子養的……」

    法庭上,卡蘭德幫助威斯德勒一起回憶記錄,證明了證人確實沒看見瑪瑞尼,他們隔著門講話!

    「記錄上記得清楚嗎?」大法官問。

    「是的,法官大人。」卡蘭德說,把記錄交給大法官。

    「阿德雷先生,」大法官嚴肅地說,他的圓臉繃得像拳頭一樣緊,「請你給陪審團和我一個充分的理由,讓我們相信德-威斯德勒先生的簽名記錄有悖於他的當庭證供。」

    阿德雷站起來,清了清喉嚨,他一貫的自信似乎沒有了。「法官大人,我只是想說明證人從午夜起就沒見過被告。證人和我所說的並不矛盾。」

    大法官由於生氣漲紅了臉,「在人命關天時,有人還要以此賣弄聰明,這樣的事情我可不欣賞。阿德雷先生,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

    最後一個證人是南希-德-瑪瑞尼。

    南希看上去蒼白虛弱,她的白帽邊鑲著黑紗。這個死者的女兒勇敢地走向證人席,並以自己的證詞支持丈夫。她冷靜的話語只被打斷了一次:當她講述到貝克和麥爾岑來到葬禮上告訴她,她的丈夫被懷疑是謀殺她父親的兇手時,她的兩頰顫抖,淚珠滾落。德-瑪瑞尼在囚籠裡也輕擦著眼角,旁聽的婦女則同情地哭出聲來。

    「德-瑪瑞尼太太,」黑格斯問,「你丈夫向你要過錢嗎?」

    「不,從來沒有。」

    「你丈夫曾表示過仇視你父親嗎?」

    「不,從來沒有。」

    當南希走出證人席時,黑格斯宣佈,「辯方停止作證,法官大人!」黑格斯的結束語簡短有力,可是阿德雷卻由於窘迫有點兒語無倫次。大法官向陪審團宣佈被告無罪,又特別指責了貝克和麥爾岑。

    法庭休息後,厄爾-加登又找到了我,拍著我的背說,「我們要保持聯繫!年輕人!」

    「你到哪去?陪審團還未作出最後結論!」

    「這裡簡直是地獄。我今晚乘飛機回美國去。」

    加登說對了。不到兩小時之後,宣判出來了:被告無罪。

    歡呼聲響徹法庭。大法官對德-瑪瑞尼說:「你被釋放了。」

    黑格斯擁抱著卡蘭德,說著:「我們贏了!」話音未落,他倆的假髮就由於激動地顫抖掉到地下了。在他們的旁邊,德-瑪瑞尼擁抱著他的妻子,長久地擁吻。這時,阿德雷和哈利那則悶悶不樂地溜出門去了。

    陪審團主席在審判之後正喋喋不休地發言,歡呼聲把他的聲音都蓋住了。德-瑪瑞尼則被浩浩蕩蕩的、各種膚色的人群抬著走到大街上,人們喊著「他是個不錯的好小伙子!」

    我幾乎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如果我聽錯了,這個審判結果則未必和德-瑪瑞尼及他的支持者們想的那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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