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車子開過了西苑,然後掉轉車頭,加速,把車子開到了鄉間俱樂部的停車場上,以保證甩掉尾巴。很明顯地,我甩掉了尾巴。但我從車上下來時,還是飛速地躲到一棵棕櫚樹後,想看看是否有人跟著我把車停在那兒。我什麼也沒看見。
我在觀望的時候,有那麼一刻感到自己特別傻,也許偶然來這兒的人會看見我:天黑得太早了,而我依然戴著太陽鏡。我把太陽鏡摘下來,放到了運動襯衫的口袋裡。我穿著短褲,沒有戴帽子,還光腳穿著涼鞋。我想我看起來更像一個游客,而不是偵探。
鄉間俱樂部的沙礫停車場上只停著幾輛車。我向網球場走去,大海的波濤聲隆隆地傳來,一股涼爽又略帶潮濕的海風吹拂著樹木、草地和我的頭發。在黃昏的柔光下,棕櫚樹在灰色天空的映襯下輪廓分明。就連那些泥土,也不比鮮艷的花朵遜色,被鍍上了一層天堂的光輝。那一刻我感覺特別美好,孤獨但不寂寞。
在黃昏的微光下,海灘竟呈現出一種象牙般高貴、寧靜的色彩,青銅色的大海是那麼靜穆.波浪柔和地湧動著。我雙手插兜兒,站在那裡凝視著這一切,想到了在這遼闊水域的那一側,同盟國的軍隊正穿過西西裡島。在今天的報紙上,談到了羅馬教皇,他反對同盟國轟炸羅馬——但我從報紙上摸不到一點兒頭緒。
一只沙灘蟹在我站的這條小路上急速地爬過,我嚇得往後跳了一下,閉上了眼睛,喘氣都不敢大聲了。這個壞家伙又要騷擾我了。
從瑪喬麗敞開的窗戶裡飄來了飯、菜的香味,這把我拉回到現實中。我朝她的小屋走去,好像我是一個麻風病人,而她是一個頑皮、漂亮的女巫,正要用美味的飯菜為我治病。
我敲了一下門,便耐心地等待著,給我的女主人一點兒時間把鍋蓋放到熱氣騰騰的鍋上。房門打開時,她看起來有一點緊張,頭上系著一個白色的巴哈馬大手帕,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她莞爾一笑,示意我進去。在她轉身回到灶前的時候,我看見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寬松襯衫,扎了件十分不相配的白藍格裙子。
“太香了。”我說,確實是這樣,烹調用的香料的味道是那麼勾人食欲。我坐到了圓桌前,桌上鋪著麻織的桌布,一束鮮花在瓶中怒放著。
“我希望你能喜歡。”她說,“我准備了一下午,主菜都很簡單,可飯後甜點有點麻煩。”
望著她苗條、優美的身影在房間裡忙來忙去,我想我會品嘗到一份真正特別的飯後甜點了。昨晚那甜蜜的一吻還在我的記憶裡縈繞著,這種對情欲的向往讓我直走神,但我發誓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個紳士。瑪喬麗-布裡斯托爾既聰明又可愛,既文雅又脆弱,種族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中間,更不要提文化的差異了。我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我也不想讓自己受到傷害。友誼,再加點兒適度的調情,在這裡比較合適。
“你說過永遠也不會厭倦海螺肉。”她說,給我端來了一小碗鮮魚、成肉和洋蔥煨成的開胃菜,“我都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噢,太好了,謝謝。”我說,美滋滋地嘗了一口。那個湯別具風味,稠稠的,切成了兒的土豆、西紅柿和其它蔬菜還有大塊的海螺肉煮在一起。香極了。
她看著我大飲大嚼的時間超過了自己品嘗的時間,孩子氣地看著我笑,我吃得香噴噴的也讓她受到了感染。湯喝到一半時,她又端上了一盤菜。是一盤切得碎碎的、味道鮮美的魚。
“這是鱸魚。”
主菜是一盤烹凋極佳的洋蔥、番茄炒飯,裡面還有一種鮮嫩的白色肉塊。
“是螃蟹肉嗎?”我微笑著問。
“你的敵人,”她說,“我想你十分願意用這種方式打敗它。”
我吃了一口,然後說:“它吃起來比看著感覺好多了。”
她也吃了一點兒,然後用那雙深情的褐色大眼睛看著我說:“你看起來不是一個什麼都怕的人,可為什麼這種小動物卻能讓你這個大男人嚇得跳起來呢?”
我聳了聳肩,喝了一口冰茶,說:“瑪喬麗,別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問這個問題,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好嗎?”
她莊嚴地點了點頭,眼睛低垂,盯著自己的食物,表情看上去好像受到了批評。我不希望她是這副表情。
“嘿,瑪喬麗,這不是一件大事,只是因為吃飯的時候說話不禮貌.OK?”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OK。”
我讓她談談她自己和她的家庭。多年來,她的父母在本地給各種白人家庭做工。
“我爸爸……事實上,他不是我父親。”她說,“但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父親,我愛他。他和我媽媽結婚時,媽媽已經懷上了我,某個闊佬兒是我血緣上的父親。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永遠也不想知道。這就是我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的原因,我繼承了媽媽的淺咖啡色皮膚,也有一點兒父親的影子。這也是我們住在牆那邊的原因。”
“牆那邊?”
“在格蘭特鎮,一座混凝土牆把我們這些淺棕色人種和黑人分開了。”
“我想,你和你的親屬們的社會地位在拿騷要相對高一點兒了?”她點了點頭,“我們有一座可愛的房子,是兩層樓,雖然不通電,沒有自來水,不像在西苑生活那樣舒服,但對我們來說已經太好了。”
“你說你有一個弟弟.你希望他能出國讀大學?”“我還有兩個姐妹,一個比我大,一個比我小。瑪貝爾已經結婚了,在草編物市場工作;米麗在大英帝國殖民地旅館當女僕。”
“我想見見她們。”
她笑了,低下頭吃東西。不知何故,盡管她很坦率,也很開誠布公,但我知道,我和她的親屬見面還沒有被她提上日程。
我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主菜,胃已經飽飽的了。看著正細嚼慢咽的她,對她坦誠地向我描述她自己非常感動。她和我是多麼親近呀。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對她說,“我正在一個叫做瓜達爾卡納爾島的小島上。”
她抬起了頭,“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那個地方,你是一個軍人嗎?”
“一個海軍陸戰隊員。在一次巡邏中,我和部隊失去了聯絡,我們和日本人已經打了整整一天一夜。一枚炮彈落在了我們棲身的山洞外的沙灘上,我的一些戰友當場死去了,而所有活下來的人都受傷了。這不只是身體上的傷害,你明白嗎?”
她莊嚴地點了點頭,“瓜達爾卡納爾和我們這裡差不多,也是一個熱帶小島。”
“是的”她從未笑得這麼輕柔,“那裡的沙灘蟹也和這裡一樣。”
我也笑了,敲著我吃得空空如也的盤子,“它跑過的樣子就像一只分了許多手指節的棒球手套。”
“可你現在已經吃掉了它——你的敵人。”
我握住了她的手,說:“這得感謝你。”
她的手就像她的笑容一樣溫暖。
“現在該上飯後甜點了。”她走到烤箱那兒,戴上了一副廚房專用的手套,從烤箱裡拿出了甜點,放到了兩個特大號的裝著奶油凍的杯子裡。很快,塗抹著乳白色奶油的栗色甜點就端到了我面前。婆娑的、熱騰騰的蒸汽就像一個舞蹈著的阿拉伯少女那樣誘惑著我。我用勺子撥開上面的奶油,一種乳白色的液體從奶油凍裡流了出來。
“是椰子汁。”她愉快地說,顯然對自己的傑作很得意,“小心點兒,很燙。”
確實很燙,但它看起來實在太妙了。不過,我現在只能聞聞,它是那麼甜潤.帶著椰子、香蕉、橘子和朗姆酒的味道。
“我用黃鳥做的。”她輕輕地聞了一下說。
“這裡面還有鳥嗎?”
她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沒有!黃鳥是一種飲料,裡面有香蕉汁、橘子水,再加三倍的法國無味酒和朗姆酒。我在奶油凍裡放了一些。”
“你真的在西苑不做飯嗎?”
“當然,廚師做得比我好多了,但她及不上我媽媽。”
飯後,我們坐在她門前的台階上,看大海的潮水湧動,一波一波地微微發亮。我們坐得很近,但卻沒有挨上。在明澈的深藍色天空上,月亮顯得那麼不真實,好像坐著女巫的掃帚就能輕易到達。今晚只有幾顆星星注視著我們。遠方的地平線似乎沒有盡頭,無數的巴哈馬島嶼灑落其間,無數的海灘也會像我們正面對的這個海灘一樣,在今晚的月光下呈現出可愛的象牙色。但不知為什麼,對我來說,無論何時何地,這個海灘都是唯一的。
“你知道,內森,有件事讓我感到很煩惱……”
“噢?是我的行為或語言冒犯你了嗎?”
“不!是關於哈利先生的一些事。”
她盯著自己的膝蓋,那件藍、白格的裙子灑落到地上,自然地展開著,像一塊桌布。我想,今天晚上她去浴室時一定得洗衣服了。
“哈利先生在死前一個月或更早些,看起來有點兒古怪。”
“古怪?怎麼古怪?”
“他總是很警惕,好像對什麼東西非常恐懼。”
我笑了,“警惕?他把房間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
“這我知道。但我感覺他以前從未像那個時候那樣充滿了警惕。”
“舉個例子好嗎?”
她歎了口氣,慢慢地搖了搖頭,努力地思索著,脖子上的木珠項鏈輕輕地發出了音樂般的聲響,“一天晚上,他在一個房間裡睡覺。第二天晚上,就換另一個房間。下一個晚上又到另一個房間裡。總是在不同的房間睡覺。”
“哦,這可能是偶然的。我不覺得這就意味著他很警惕。”
“也許吧,可他總在枕邊放一把槍——這難道還不意味著是很警惕嗎?”
我站起了身,“這確實是明顯地在警惕著什麼,那把槍現在在什麼地方?”
她聳了聳肩,說:“我不知道。在謀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我在給他整理衣物時,在枕頭下看見了那把槍。但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它。”
“耶穌呀,這很重要,瑪喬麗。那是一把什麼型號的槍?”
“噢,我對槍不了解,應該說是一點兒都不了解。”
“是左輪手槍還是自動手槍?”
“它們有什麼區別?”
我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是左輪手槍。”她說。
“多大的?”
她想了想,用手指大約量了六英寸的寬度。
“大概是三八型的。你應該對林道普上校反映這些情況。”
“我對他說過了。”
“喔,非常感謝你告訴我這些。他的警惕是在預示著災難的到來吧?”
“很抱歉,我剛才並沒有那麼說。”
“這已經夠好了,給這個瘋狂的案件提供了很多可破解的蛛絲馬跡。”我看了一下表,“快十點了。還有大約四十五分鍾,我們就得去見亞瑟了。”
“好的。你想游泳嗎?”
“當然想了,你這兒有備用的游泳褲嗎?”
她非常憤怒地看著我說:“我像那種在自己房裡放著男人的游泳用具的女孩嗎?”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站起身,沒有聽我解釋,把裙子脫在沙地上,又把寬松的白上衣揚到我面前,如一只翩然的蝴蝶。
我呆呆地看著她,眼光停在她兩腿間的那塊神秘的暗影上。然後又欣賞她的全身——她就像是一個好色的糖果商人用奶油巧克力熔鑄的一座雕像,一座最完美的女人雕像。她的胸部高聳而渾圓,既不大,也不小,是那種恰好能用手握住的。腰那麼纖細,腿修長而結實,像是舞蹈演員的腿,美好地叉開著。這個可愛的女孩正背著手,手搭在臀部上,大膽地沖我笑著,“你的嘴怎麼那樣張著呢,內森?”除了那串木珠項鏈,她一絲不掛。“你還沒有吃飽,很餓嗎?”
然後她大笑著跳進了波浪中,伸展著四肢劃水,渾圓的屁股看起來那麼大。我三下五除二地脫掉了衣服,像一只螃蟹那樣游到了她身邊。
她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傻笑著往我身上潑水,我也還擊她。月亮也在水中和我們一起嬉戲,用象牙般的光輝洗滌著她。水面漾起了一輪輪的漣漪,海水白、藍、黑、灰不停地變幻著。她一忽潛水,一忽和我打鬧,繼而又像一條魚一樣向前游去。我一直跟在她後面。游了一會兒,我在水中踩水,把身子立了起來,回望海濱。真不敢相信我們已游出了那麼遠,可我依然能看見鄉間俱樂部、西苑和她的小屋,還有枝葉伸向天空的棕櫚樹。
“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麼不真實,”她說,“地球好像縮小成一個玩具的世界了。”
“我也一樣感到了這種不真實,”我說,“可只有你是真實的。”
她微笑了一下,四肢為維持漂浮依然劃動著,但這卻是一個苦樂摻半的復雜的微笑,“噢,內森,我們真不該這樣,我們來自於不同的世界。”
“只有一個世界,”我說,“只是環境和人群不同。有時他們會互相挑起戰爭,有時又會有許多美好的感情在他們之間發生……”
這番話把她臉上的愁雲吹開了,她的笑容重新甜蜜起來。她朝著海濱游回,然後讓自己的身子一半浸在海水中,一半仰在沙灘上,注視著月亮,全身心沐浴其中,好像月亮只是為了她一個人才如此皎潔、美好。
我緊挨著她坐著,幾乎要窒息了,她的體形可真美。
“你的身上有傷疤。”她說著,並輕輕地撫摩著我的一個傷疤。
“我曾幾次被槍打中。”
“是在打仗的時候嗎?”
“有些是打仗時留下的,有些不是。”
“你的生活充滿了危險吧?”
“有時是這樣,是比其他人的工作危險。”
我按耐不住,一下把她攬在懷中,用力地親吻著。她也回應著我,我們的舌頭纏在了一起。我壓到了她身上,海浪撫摩著我們。她的身體十分濕滑,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在我的身子下充滿了渴望。我把身子向下滑去……
我們開始只是輕柔地融合在一起,然後越來越猛烈地互相擁有著。在山崩地裂的那一刻,我愉快地嘶叫著從她身體裡拔出自己,把那些精華射向大海……
我們筋疲力盡地躺在被海水浸濕的沙灘上,既輕柔又熱烈地擁抱著,看著天上的月亮。天空中只漂浮著幾絲雲彩,卻毫不死板,而是極為生動。雲彩好像是有熱度的,似乎是在燃燒,就像白色的煙霧。我們在海浪的撫摩下,盡情地享受著這世界的美好。
如果不是她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幾乎快睡著了。她拽了一下我說:“內森!該到去見亞瑟的時間了。”她跑到衣服那兒,笑著穿上了衣服。
我疲憊地站起身,走到我的衣服那兒,撿起衣服,把沙子抖落下去,穿上了。
在去雷弗德島的路上,我把下午被警察跟蹤的事對瑪喬麗說了。
“你說他們昨天晚上跟蹤我們了嗎?”她問我,聲音中充滿了焦急。
“在我們開車去格蘭特鎮的路上嗎?噢,我沒有注意。”
她回身向背後的黑夜看了看,棕櫚樹的陰影使通往雷弗德島開發區的無燈的路面看起來更窄了,就像一條幽暗狹窄的地道。“現在該怎麼辦呢?”
“我在一個小巷裡給他們出了點兒難題,他們可能還站在那兒,研究我畫的那個粉筆圈,等著什麼大吃一驚的事出現呢。”
雷弗德島頂端的碼頭就像一只伸入海中的手指,停泊著幾只小船。碼頭的一根柱子上系著救生圈,另一根柱子上點著一盞煤油燈,給整個碼頭染上了一股暗淡、蕭條的氛圍。我們從車上下來,朝亞瑟住的小棚子走去。他的小屋就像一個稍大的室外廁所。他的自行車正靠牆支著。
“沒有亮燈。”我自言自語著。
“可能亞瑟在巡邏吧。”她說,“你知道,他是這兒的管理員。”
“可能吧。我們進去看看吧。”
我們走進了小屋,屋裡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個水壺,亞瑟卻不在裡面。
“幾點鍾了,內森?”
“十一點過五分,我們來晚了一會兒。我出去轉一圈看看。”
“我要和你在一起。這地方讓人感覺很不好。”
“別傻了。”我說。可事實上,她是對的。我後悔沒帶那支九毫米口徑的手槍來,我把它放在行李裡了。沒有政府部門的許可把它帶到這兒來是很危險的事,但現在我不顧一切了,至少,在兩分鍾前一我不會感到脖子後直冒冷汗。
我們在碼頭上徘徊著,幾乎研究了那裡的每一寸土地。我注視著停靠在碼頭的那些小船,想亞瑟可能正在某一條船上打噸——他那間屋子小得都沒有伸手的地方。但亞瑟既沒有在巡視碼頭,也沒待在某一條船上。我們走到了碼頭的盡頭,又折了回來,幾乎同時,我和瑪喬麗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下岸邊。我想我們同時看到了亞瑟,我們互相抓緊了對方的胳膊,在心裡慶幸自己沒有喝醉。我們盡力保持著冷靜,只是呼吸都仿佛不屬於自己了,因為在月亮和煤油燈的微光下,我們都清楚地看見了亞瑟:他仰躺著,四肢叉開,身子一半泡在水裡,一半晾在沙灘上,就像瑪喬麗和我不久前那樣。
我們之間的區別在於,我和瑪喬麗還活著。
我們只得把車開回瑪喬麗的小屋,去打電話。我想勸她等在那裡,可她堅持和我一同回去。
我們給警察局打了電話,然後就一直等在車裡,直到警用報警器刺耳地、漫無目的地劃過天空,黑色的警車停在沙礫空地上。亞瑟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他為了那件事死了,生命從他身上消失了,一切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了。
有兩輛警車來得比較快,領頭的那輛車是林道普上校的.麥爾岑和貝克也來了,他們的司機也穿著警察局的統一制服。
我看了一眼林道普,他穿著白天穿的那件黑色和土黃色相間的卡其布制服,頭上戴著鋼盔。我又把目光移到貝克和麥爾岑身上,他們正腳跟腳地在周圍巡視,好像兩個結伴去撒尿的小孩。
我們走到亞瑟仰躺著的地方,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空無一物,只是盯著天上的月亮。
“我簡單地檢查了一遍,”我說,“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跡象,只是他的衣服散亂地聚在肩膀上,已經撕破了。”
“他是個本地人,”貝克說,“他的衣服很破,對吧?”他可真聰明!我對他說:“我還以為你在紐約呢。”他的上嘴唇往裡拐了一下,說:“我今天下午回來的,你好嗎,黑勒?”
“我沒說過我很好。下次看看我的臉再跟我打招呼。”
林道普跪在死去的管理員身邊,腿一半浸在了水裡,說:“他顯然是被淹死的,可能是巡邏時從碼頭上掉下來的。”
“他的衣服可能是在他死前,在水下掙扎時被撕破的。上校,他要在這裡給我一個關於哈利先生案件的重要證據,我不認為他是意外死亡。”
“什麼證據?”麥爾岑懶洋洋地問,他的眼睛從金絲邊眼鏡後射出一股輕視的目光,那張肥胖的臉冷笑著,好像我說的證據根本不存在。
我告訴他,亞瑟要給我他看見的那條可疑的船的名字和編號,我們約好了今晚十一點在這裡見面。
“有人在謀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在這兒靠岸了,”貝克說,“這又能怎麼樣呢?拿騷是一個大城市,每天都有許多船來來往往。”
“從諾亞在那場人類歷史上最糟糕的大水中乘船逃難開始嗎?你打麻藥了吧?”
貝克的臉扭曲了,沖我揚起了拳頭,“我聽不懂你的鬼話。”
“我也聽不懂你的鬼話,貝克。你不是這兒的警官,只是個出謀劃策的。你跟我說話之前好好用用你的腦子吧。”
他干笑了幾聲,可手卻松開了,揚起的拳頭也放下了。
“明天到警察局來一趟好嗎,黑勒?”林道普溫和地說,“我們將要辦理一個官方的手續。在拿騷期間,你可以自由地行動,我們將要接管這個案子了。”
瑪喬麗從我身後走了過來,說:“內森……打擾一下,我想說點兒事。”
貝克和麥爾岑轉過身來,貪婪地看著她,又看了看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林道普上校說:“隨便說吧,瑪喬麗-布裡斯托爾,我們知道,在發現屍體時,你和黑勒先生在一起。”
“當時我是和黑勒在一起。我不是有意要偷聽你們的談話……但我聽你們說亞瑟淹死了。亞瑟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漁民,我不相信他會在這麼淺的水中淹死。”
“可如果他從碼頭上摔下來,瑪喬麗,我想他的頭部一定受了傷。”林道普解釋道。
“他的頭部有傷口嗎?”她問。
“我們還沒有把他的身子扳過來,可法醫會檢查的。”
“他可能喝醉了。”麥爾岑哈哈笑著說。
“他的呼吸中有酒精的味道嗎?”瑪喬麗問。
貝克戲劇化地歎了口氣,說:“林道普上校,黑勒說這次死亡事件和歐克斯的案子有關,我們就跟來了,可這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我們還要繼續聽他的荒唐故事和這個土著女孩的話嗎?”
“黑勒,”麥爾岑從瑪喬麗身邊走過,用浸了蜜糖般肉麻的聲音說,“為什麼不帶著你這可愛的小黑寶貝回家去呢?”
我從林道普身邊沖了過去,狠狠地瞪著麥爾岑的胖臉,他的笑容凝固了。我對他大聲地說:“跟這位女士道歉!”
“為什麼?”
“去道歉,要不我就發火了。”
“你不要嚇唬我……”
“你試試?”
他把腳步折了回去,在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是那麼慘白。
“對不起,女士。”他生硬地小聲說,眼睛卻沒有看她,也沒看任何人,“我說話出格了。”
瑪喬麗點了點頭,向車子那兒走去。
“哼。”我推了一下麥爾岑,他往後問了幾步,退到了水裡,恰好停在亞瑟旁邊。
“你這個婊子養的!”頁克抓住了我的襯衣,說:“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戰斗英雄、明星,我算記住你了。”
我把他的手打開,“說吧,貝克,你們今天晚上和什麼姑娘在一起了?”我看了一眼麥爾岑,他正看著被海水浸濕的衣服皺眉,我繼續說道:“你們兩個要為亞瑟的謀殺案找借口嗎?”
他們兩個都對我怒目而視,好像馬上就要撲過來和我打架。林道普上校及時地插到了我們中間。
“黑勒先生,”他冷靜地說,“在做進一步的調查之前,我想你該走了。我們要對屍體做一些例行的處理。”
“你怎麼看這件事,上校?”
“我陪你走到你的汽車那兒吧。”
我們一起走路時,他輕聲地說:“黑先生,這極可能是一起意外死亡事件。”
“但是……”
他用手勢阻止了我,說:“但如果你想調查這件案子和歐克斯案子之間的關聯,我很感興趣。”
“上校,像我以前說的那樣,你很不錯。”
“黑勒先生,你不要再對我那兩個美國同事失禮了,好嗎?”
“我不過是用他們應得的態度對待他們。”
“我沒有說這不是他們應得的。”他淺笑了一下說,沖我敬了一個禮,轉身走了。
我開車送瑪喬麗回她的小屋,一路上我們都沉默不語。回到她的屋裡,我陪她坐下。她的折疊床已經打開,我們在床邊坐著,卻再也無法重復剛才做過的那些令人心蕩神迷的事了。
我輕輕地攬過她,雖然並不冷,可她還是在我的懷裡顫抖著。最後在我要走時,她說:“你明白了嗎,內森?”
“明白什麼?”
“昨天晚上,他們整晚都跟蹤了我們。”
她關上了門,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海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