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
旅館的主人就如這間日式建物一樣老。
「增瀏先生吧,多謝光臨。」
他兩手就地施體。
「蓋得不錯嘛。」
一名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穿著顏色鮮艷的外套,下面是純紅襯衣,正在毫無顧忌地東張西望,看得旅館的女侍瞪大了眼。
「干夫,快進去。」母親回頭說。
「噢——」
好像走進時光隧道,回到從前似的。」被稱干夫的年輕人脫掉鞋子上「你先生——」
「他在停車場泊車。馬上來。」
「是嗎?你們三位,用兩個房間可以嗎?」
「嗯,好的。」那女人的說話方式十分簡潔。「靠近的房間嗎?」
「為各位預備的是相鄰的房間。」
「那就好——老公,你幹什麼呀?」女人的語調有點煩躁。
「不。我開不好車……我最怕把車開進車庫了。」丈夫說。
「你開了幾十年車啦。」
「行李呢?」
「已經拿去房間了。」
「是嗎?」
丈夫完全禿了頭,血色很好,然而看起來不太健康。妻子長得纖細修長,有點尖銳印象的美婦人,雖已年過四十,但完全沒有疲倦感。
「請問——太太。」旅館主人咽起眼睛。「以前你是不是來過本旅館?」
「我?沒有哇。」
「是嗎?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太太似的……如果搞錯的話,請原諒。」
「家母以前是女明星。」干夫說。「她有上周電視。會不會是電視上見過?」
「是嗎?那真是……」
「別說多餘的話。」母親苦笑。「去房間吧。」
「是,現在就為你帶路。」
旅館主人親自在這種溫泉旅館必然附屬的曲折走廊上引路。
「從這裡轉過去是人澡堂。」途中,主人停下來。「一整天,隨時可以入浴。」
「那就不客氣了,打開了行李就去。」
「請隨便。相信可以解除旅途上的疲倦。」
大澡堂那邊,有個穿和服的男人手拿毛巾走過來。燒紅的臉,呼呼聲哈氣。
干夫飛快地望那男的一眼,然後跟在父母後面去了。
房間很實敞。
打開窗時.可以俯視不大大的日本式庭院。
「不錯嘛。」增瀏秀一說。
「失禮了——晚飯幾點鐘用?」主人問。
「唔,七點左右好了。」
「遵命。請隨意吧。」
主人退去,把干夫領到隔壁房。
「老公。」增瀏光子說。「我去泡泡水。你呢?」
「我嗎?怎樣呢?」增劉秀一兩手猛力伸向天花板。「一直開車,身體都硬啦。」
「那就去泡泡水嘛,會很舒服的。」
「嗯……」增瀏從背後抱住妻子。
「不要——還是白天哦。」光子閃開身子。
「那個旅館主人認識你呀。」增倒一骨碌躺在榻榻米上。
「當然啦。從小見到大的。」光子打開行李箱。「相隔幾十年啦,對我們仍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了不起。」
「不去一下嗎?」
光子從行李箱拿東西出來的手停住。
「現在就去?」
「不……我以為你很在意,反正時間有的是。」
「也好。」光子想了一下。「總之,我先洗個澡,然後再去也不遲。」
「是啊。」增瀏點點頭。「對你父親而言,今大或明天也沒大大分別。」
「對呀。反正幾十年沒見了,不必急在這一天。」光子更衣出來說。「有人來啦"」
「對不起。」一名微胖的女侍端著茶盤進來。「歡迎光臨。」
「多多指教。」
光子把包裡在白紙裡的千圓鈔小費擺在艦上。
「謝謝——隔鄰是你家少爺吧。」
「嗯。他很任性的,請別理他。」光子說。「懊,泡茶我們自己來。」
「那就擺在這邊好了。」女侍站起來。
「且慢。」光子喊住她。「你……」
「嘎?」
光子目不轉睛地注視那個女侍的臉。
「你是不是葉江?」光子說。「我是——三宅光子。」
圓臉上的小眼睛睜得老大。
「哎呀——真的!光子小姐。」
「好久不見。」光子微笑。「我的事,不要告訴別人,拜託了。」
「那是……太意外了。」
「喝杯茶好嗎?二十幾年不見啦。」
「可不是?光子小姐離開這個市鎮那年才十八歲吧?」
「嗯。所以……二十五年啦。四分一個世紀以前的事啦。」光子笑說。
「啊!我記得你的笑臉!好懷念啊。」
「我現在姓增瀏。」
「我姓安井了——喏,在區公所那個年紀輕輕就禿頭的安井。」
「啊,你嫁給那個安井呀。」
「家父擅作主張決定的,我很氣,但又沒有你離開這個市鎮的膽量。」
「不過,還幸福吧?」
「一般啦。兒子已經自力更生了,女兒去年嫁人……這個春天。外子也不在啦。」
「懊。」
「反正無聊,我就到這兒來工作,賺點零用錢,沒想到光子小姐竟來投宿:自那以後,第一次回來?」
「曾經到過附近,始終不敢回來。」光子說。
「喂。」增瀏站起來。「我去洗個澡。俗衣呢?」
「在那邊。」
「懂啦。」
增瀏一個人搖搖擺擺地出去了。
頓了一會,光子說:「哎,葉江,我家不知怎樣了?」
「這……」葉江似乎滿臉困惑。「很久沒經過那附近了,何況那邊又是郊外地方。」
「是的。見過家父嗎?」
「不,已經幾年不見……大概長期臥床不起啦。」
「哦。」光子點點頭。「可是——總有人在身汝照顧他吧?」
「不曉得。總之,鎮上的人已經很久沒談起他老人家啦。」
「謝謝。」光子說。「難得來了。我想明天過去看看。」
「他一定很高興。」
「怎樣說呢?我是離棄家庭的不肖女哦。」
「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你父親也會變的。」
光子倒不這麼以為。
「總之他是老頑固就是了。」光子用開玩笑的語調說。「抱歉,打覺你做事——這件事請別告訴別人。拜託了。」
「明白啦。保密讓人覺得緊張,好像回到少女時代似的。」葉汪笑說。「那麼,再見。」
「嗯。我曾在此逗留三數天的,到時慢慢聊……」
慢慢聊?不可能有那種時間了。
剩下一個人時,光子走到窗邊俯望中庭。
接近黃昏時刻,影子悄然潛入庭院中。
光子在室內,本來很溫暖,然而突然覺得有寒意裡來而侈咦。是悄悄貼近的過去的亡魂,抑或是父親的呼吸?
光子感覺到父親近在身邊。
父親多半也知道光子回來了吧。不知何故,光子這樣想。
咯坡一望.門開了。光子回過頭來。
※ ※ ※
「對不起。」安井葉江脫下圍裙,鞠個躬。「以後的事請指教。」
「是啦是啦,當心身體哦,剛開始感冒要特別小心料理。」
「謝謝。」
葉江繞過旅館的便門,出到外面的大路。
天快黑了。葉江急步往前走……
突然停下來,走進電話亭。
她用顏色斑剝的公眾電話撥號。
「喂喂——是葉江。好極啦,你還在。」葉江望望旅館方向說。「哎,有事通知你——嘎?不是那個啦,傻瓜——光子回來了三宅光子呀。現在住在我們的旅館,肯定是她沒錯。我告訴過你的——好,待會見……」
葉江掛斷電話,走出電話亭。
這是個小小的鄉下溫泉町,整個市鎮飄滿熱水的濕氣,空氣中甚至帶點硫磺的味道。
也許離開主要公路和幹線太遠的緣故,這幾十年來市鎮本身一點也沒改變。
對,自從二字光子離開後,幾乎完全沒變過。
然而歲月流逝,住的人都長大了。小孩變大人,不經世故的小女孩也變成女人,變成別人的母親,然後……
葉江加快腳步。
不知為何,在自己察覺之前,她已經過自己的家前面,走向市郊。那時她才領悟到,自己準備走去什麼地方。
真的,闊別多少年的事了?
從未再經過那房子門前,大概……二十年了吧。
在這個鎮上,三宅光子的家算是頂大的房子,從小時起,年長兩歲的葉江就跟光子意氣相投,時常出入她的家。
在小孩子心裡,這幢大房子並不便她羨慕,而是引起恐懼感。葉江絕不單獨一個人在光子的家裡跑來跑去。
風轉冷。
黃昏來臨。這個四面被山環繞的市鎮,冬寒夏熱。在這裡長大的女孩們,無不夢想到大都會,跟瀟的城市男孩談戀愛。其實,像光子那樣離開的女孩也為數不少。
不過葉江知道,那些出去了的女孩們,跟留下來的自己所過的生活並無大差別。反而住在這個市鎮的話,東西便宜,花用也不多。
雖然乏味,但很和平。
曾經後悔過在這裡結婚生子,現在卻覺得很好。人嘛.總有一個適合自己的地方的。
趕快吧,天黑了。
可是,預想不到馬路分岔了。
她以為離開市鎮很遠,其實不然。
葉江走進那條細細的旁道,一倏稍微上坡的彎道。
路上雜草覺生,有些地方快被草掩蓋了,但這條路並不太長,那邊拐彎就是——葉江呆立在原地。
大房子就在那裡。當然,這麼大的建物不可能消失掉。
不過,它比葉江所想像的荒涼得多。
屋主三宅光三郎,大概七十五六歲了,據說一個人住在這裡。葉江不曉得誰在照顧他乃是事實。
因為從來沒有見到誰到鎮上來買東西。在這裡服侍的人,肯定是用車之類交通工具到出的另一邊的市鎮去購物。
那種事,光子的父親光三郎是幹得出來的。
儘管如此……想不到如此糟糕。
窗戶全都釘上木板,而且到處龜裂,好幾個沒釘板的窗子的玻璃破了。光從外表來著的話,這是一間空宅。
變成空宅的事沒聽人說過,然而這裡著不出任何有人住的「跡象」。
葉江遲疑著推開進去的門,雖然吱吱作叫,卻很輕易地開了。
畢竟有人出入的關係。
大門距離玄關十米左右,但對孩童時期的葉江來說,看起來卻是無限遠。
玄關的門關閉著,裝置在門中央的獅頭青銅門叩不見了。可能是拆掉了。
有螺絲的痕跡,留下淡淡的輪廓。
怎麼辦?
既然來了,就這樣回去未免可惜,葉江想。
她戰戰兢兢地試著叩門。恐懼的心情比期待回應的心情更強,幸好沒有任何回音。
她的手搭在門鈕上,嘗試轉動,門竟然靜靜地打開了。
窺望一下屋內,可能天窗沒釘上木板的關係,裡頭沒有預想中那麼暗。
「失禮啦。」她輕聲喊。「請問……有人在嗎?」
門打開了的緣故,風吹進來,塵埃滿天飛。怎麼著都不可能有人住。
葉江走進玄關,再試喊:「三宅先生——三字先生。」
他去了什麼地方?不可能讓大屋空置不理才是。
她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她提不起勇氣一個人進到裡頭窺望房間。
突然,孩童時代的恐懼心——每當踏入這幢房子時籠罩葉江的膽怯感,彷彿又甦醒過來了。
有人踏進這間房子的響聲吵醒了「它」。
「殺掉!」彷彿從那兒響起的聲音。「凡是進到這間房子來的人都殺掉!」
彷彿剛剛才聽見的聲音,在「它」的腦袋中回徘。
有人來了。有人進到這屋裡來了。
那麼,只好殺掉。
醒來的「它」慢吞吞地站起來。
回去吧,葉江想。
可是,葉江仍佇立在玄關不動。說來奇怪,緬懷舊事的心情一下子湧上來征服了她。
對葉江來說,如此荒涼破落的地方,畢竟是聯繫她少女時代的場所和空間。
也許是剛才見過光子的關係,突來的傷感,便葉江湧起淚水,不由急忙用手背揩去。
走吧。逗留在這種地方,會變精神病的。
當她轉向門口正要出外時,卻因感覺到有人的視線而轉過頭來。
「它」從樓梯下面的暗處注視侵入者——只好殺掉。
它認為是極其簡單的事。
「有人在嗎?」
葉江再喊一次。
的確有人在,現在也感覺得到,自己被什麼人注視著。
同時,葉江感覺到有「危險」的跡象。
危險彷彿可以看到似地逼來。
她沒時間再喊一次。
她急急地打開門出到外面,衝向大開的大門,然後沿著相反的路跑回自己的家。不,正確地說,她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