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是一種因果性的曝業。執教四年的田中一郎,從電車的窗口眺望外邊夜景時這麼想。他在黑暗的窗上反映的乘客瞼孔上逐個看;是否有自己的學生,或是相識的家長同乘一班車?因為從事教職之故,他就不能像一般三十歲的男性那樣放鬆自己,必須提高警惕,板起臉孔。
搭中央線在新宿下車,從地下的廣場出到外邊時,寒風撲面而來,田中不由矗起大衣的領子。二月即將結束,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時期。西口前的大廈群已經暗下來,沒有東口的熱鬧,很少人經過,所以選擇在此相會……
愉愉摸摸的戀情,對於一名中學教師、家有妻室的人而言,並非光彩的事,有理由公開,何況對方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女。
她在大廈一褸的小咖啡室等◆。田中的職員會議拖長了時間,他遲了將一個小時才到,可是她一點也不表示介意,見他進來,立刻微笑揮手。
「對不起,我開會遲了……」
「沒關係,反正我看書。」
「看什麼書?」
她給書的封面他看。「紅與黑」。作為國語教師的他,決意推薦她看夏石的作品。
「有趣嗎?」
「嗯。我喜歡夏綠蒂。」
她曾說過她在大學裹,有位教授批評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說這本書很難懂,班上只有兩三個人看過。便他深覺文學本身進入無力的時代了,這也是國語教師的煩惱之一。
現在不管這些,不管什麼教師不教師的,他只是個戀愛中的男人。她說她叫田中札子,二十歲。一個月前,他在神田的舊書店找書,居然遇到她也在找同一本書,這才偶然相識。田中一下子就被這位短頭髮、戴無邊扁帽的活潑少女所吸引。少女把那本近忪門左衛門的研究書讓給他,然後開始投機的談話。
「你對家裡怎麼說?」扎子問。
「我打過電話,說開會後跟同事去喝酒。」
「那麼不喝酒回家,不是很奇怪麼?」
「沒關係。天氣這麼冷,喝醉了也會馬上醒啦。」
「真的,如果你太太起疑心了,趕快告訴我。」
「我知道。」
「那麼,我會立刻退出。我不想便她傷心。」
田中被扎子的善良所折服,心理十分不安。其實,他的妻子好像感覺出來了。欺騙一個朝夕相處的人並不容易,況且田中又是個正直而不善說謊的男人。可是他不想講實話,他怕一講出來,扎子就實行諾言,馬上從他眼前消失,不再出現。那時,他到哪兒尋找她的倩影?她從來不提家事,不知她的地址和電話。每次都是分手的時候,由她決定下次的會面日期和地點的。
「這就夠了。」她說:「我們只有一點點時間。」
田中知道,他不會拋棄現在的生活和地位,不顧一切的跟扎子在一起。他們的交往只像一場白日夢,隨時分道揚鑣。的確,這就夠了。
他們之間十分清白,什麼都沒有。說是「婚外情」,只限於一起談談話,手拉手走走路而已。當然,田中是個男人,內心也曾有過激情,想把少女擁在懷裡,成為自己的所有物。然而他若這麼做,意味著他們之間完了,他不願意犧牲跟她在一起的有限時光。
「……今晚,我們去別的地方好不好?」正在談著史丹達爾的話題時,扎子突然那樣說。
「這個……不太好吧!」
「附近有個鋼琴表演,去看看好嗎?」
「可是,已經八點啦。」
田中覺得她今晚有點改變。
「我們趁半場休息時間進去吧!」
「也好,走吧!」走地下道不到五分鐘,到了Y大廈的大廳,恰好休憩時間結束,他們溜進會場。從東歐來的年輕鋼琴家,客席沒有滿。演奏曲全是蕭邦的作品,不懂古典音樂的田中,不時聽到熟悉的旋律傳進耳際。
「我不繞得你是古典音樂迷哪!」
「哦,是嗎?我會彈一點。」
「真了不起。剛才是哪兒來的鋼琴家?」
「大慨是匈牙利吧!」
「匈牙利?那裡我沒去過。」
札子驚訝的看著他:「你有去過歐洲?」
「不必那麼大驚小怪吧!」田中笑起來。「我當教師的第二年暑假去旅行過,跑了好些地方哪!」
她暖昧的笑一笑,對舞台上出現的鋼琴家鼓掌。田中有點不放心,今晚她是不太一樣了。發生什麼事?演奏時,她好像在想心事,根本沒有用心聽演奏。
「怎麼啦?」田中問。「發生什麼事?」
倆人離開大聽,在地下廣場漫步時,札子皺著眉頭不太說話,似乎滿懷心事。田中想逗她說話,或是開點什麼玩笑,可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出其不意的,她停下腳步,盯著田中說:
「我們就此分手吧!」
「在這裡?」他歎息之後說:
「好。那麼,下次幾時?」
札子安靜地搖頭:「到此為止,我們不再見面了。」
田中呆然。「可是……為什麼?我做了什麼令你不高興的事?」
「不是的!不是的!」札子突然掩住瞼哭起來。田中嚇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不能站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中。他摟著札子的肩膀走去中央公園方面。
「你知道嗎?」她低聲說。「我怕自己。我走到一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了。」
「什麼意思?」
「我本來想隨時跟你分手,只是當做一場朋友而已。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怕失去你。可是,你已經有妻有子,我不能不引身退出。趁著現在我還能夠把持情褚,讓我們現在就分手吧。」她在啜泣的聲音,強烈的打在田中的心坎上。他用力摟著她的肩。
「如果你是真的……」
「不!」她用力搖頭。「不行了!必須現在分開……」
田中無話可說。她說的不錯,自己不可能跟妻子離婚而跟她結婚的。目前這種雙重生活,他也沒把握能持續多久。必須分手了。長痛不如短痛。可是,他的手卻離不開她的肩膀。
寒風中,他們在中央公園打轉,誰也不說話,也不對望一眼,像在走一條無止境的迷路。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住腳步,抬頭望他。瞼上還有淚痕,卻像下定決心似的微笑。
「找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的。」
「什麼?你繞得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不是孩子了,雖然沒有經驗。」
「可是……不行啊,你明知我們不可能結婚……」
「你真老實啊!通常男人不會拒絕這樣的提議。」
「你是真心的?」
「真心。」她的表情很認真。
他大大的吸一口氣。「好吧!去哪兒?」
「附近就有那種家庭式的旅館吧!」
「我曉得。」他說。「去吧!」
一間只掛旅館牌子的普通房子,有個沒表情的中年胖婦慢吞吞的出來開門。
「歡迎。過夜嗎?」
「唔。兩個人。」他的聲音比平常提高一點。
「請。」老闆娘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在他們腳前擺了兩雙拖鞋。扎子躲在田中背後,似乎有點迷惑似的東張西望。老闆娘帶他們走上二樓,打開最裡面的隔門。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日本式房間,佈置得跟旅館房間一樣。
「需要什麼?」老闆娘問。
田中看看札子,她有點不自然的坐在褥墊上搖頭。
「不必了。」
「你們馬上就寢是吧!」老闆娘開始在榻榻米上鋪床。田中擔心的望著一直低頭不語的扎子,怕她突然反侮而大哭,那時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老闆娘鋪好被褥,指指後面說:
「那是浴室,有熱水。」
「謝謝。」田中塞一千元在她手一里。她正要出去時,札子突然抬起臉來說:
「對不起。請拿啤酒來。」
「是,馬上拿來。」
札子對著訝異的田中生硬地笑一笑:
「何必想不開?不加輕鬆一點,第一次又是最後一次的緣故。」
田中不禁笑起來。何等可愛的女孩……
浴缸放著水的時刻,他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田中想起他們初相識時無憂無慮的日子,祈盼這些日子重來。札子也喝了一點啤酒,稀有地與他暢懷大笑。然後,札子進去浴室,關掉熱水再出來。
「可以洗燥了。」
「是嗎?你先洗吧!」
「唔,也好。」接著紅著臉說:「是不是可以不一起洗?」
田中笑了:「我無所謂。」
札子遲疑一下:「還是你先洗,我想一下,決定以後才進去。」
「等你!」田中進入狹窄的浴室,脫掉衣服,衝過熱水後浸身在浴缸裡,熱蒸氣立刻像濃霧一般佈滿浴室。今晚是個浪漫的夜,妻子也許在家胡亂猜疑,設法用藉口混過去吧!終於,少女將是屬於自己的了,即使一夜之後就要分離,還是美好的。帶著醉意的他開始胡思亂想。
浴室的門打開。透過濃濃的蒸氣,隱約可見一個裸體的少女。
「進來吧!」
扎子走近時,田中情不自禁的吞一口氣:「你真美!」
「不要那樣看人家嘛!」
「對不起!」田中只好轉移視線。
「我可以進來了嗎?」她拿著毛巾坐在浴缸邊上問。
……她讓水龍頭的熱水一直流著。浴室裡面悶得有點頭暈,於是打開了門。
應該沒問題了。她最後一次洗乾淨手,仔細地巡視浴室一遍。
「我來把瓶予撤下去。」突然背後有人說話。
她沒想到老闆娘會來收拾啤酒瓶和杯子,措手不及之間楞在當場。老闆娘愉愉一瞥,嚇得目皚口呆。她見到的是染滿血水的浴缸,半邊臉浮在水面上的男人,以及一名全裸的少女握住一把刀站在男人面前。
老闆娘手中的盤子掉在地上,軟癱癱地坐在那裡。少女裸著身體走出浴室,緊握手裡的刀,向老闆娘一步一步靠近。
……抹掉血跡、洗淨身體和清除四周的指紋,又再花了整個小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件時,她總覺得自己會變得思維零亂。必須縝定、縝定!不會有問題的……
穿上衣服後,她很小心的離開血跡亂飛的房間。被她推下鐵塔偽裝是自殺的吸毒少女還是殺人縑疑犯,這次絕對不能留下凶器。所以拔出刀子時,流了大量的血。
走出旅館後,她鬆一口氣,同時覺得倦意襲來。結束了。到了這一里終於結束一切。應該高興才對,怎麼覺得虛脫而疲累,心情像鉛一般往下沈,想好好睡一覺。是的,只想睡覺。
雅子冒著冬夜的寒風,用踉蹌的步調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