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豐田小轎車在沈甸甸的鉛雲下走著。蘊含雨意的冷風,透過車窗的細縫吹進來,上田修一忍不住打個冷顫。秋天了,怎麼天色如此陰霾?
不僅天色,連左右兩邊的雜木林也是陰霾一片。走了好幾公里,可以算出有幾部車子經過,就如走在原始森林那般荒涼。
他想起上次電話裡對方的說話:
「我用你的名字在茅野車站前租了車。你往第二十號公路的甲府方向走。找到第一個路邊餐室,你在裡面等我,我來接你。」
聲音十分冷淡,像談公務,但很清澄。也許長相也是如此,無所謂,反正不抱什麼特殊期望。
修一今年二十七歲,k大學法文系研究生。大學部畢業後繼續碩士課程,二十五歲那年去法國的疏邦大學深造。三個月前結束兩年的留學生活回國,偶而還有法語從嘴巴無意識的溜出來。就如剛剛在車站前的雜貨店買安全剃胡刀,不覺用法語問價錢,令店老闆投來可疑的眼光。
留學並非大不了的事,他選讀法國文學也不為著進入大公司就職而開路。他的老師淺倉久一郎教授,早已安排他當助手.講師.教授的路,只要循徑而行就是。
修一剛回國時,禮貌上先到大學研究室拜候淺倉教授。教授沒問他「那邊讀得怎樣」之類的客套話,開頭就說:「正好要找你。想不想當家庭教師?」
工作期限三個月,連吃帶住,教兩姊妹初級法語會話。三個月酬勞是一百萬元,吃和住的費用都是對方付。換句話說,一百萬元袋袋平安,完全屬於自己。
「對方是幹甚麼的?怎那麼大手筆?」修一問。
「有錢人家呀!」
淺倉教授覺得一句話已經說明一切,又開始埋頭研究手中的拉丁語文獻。這個時候跟教授說話很不容易。不過,他總算問到了對方的姓名.地址和電話號碼。姓峰岸,住在長野縣的□野附近。他立刻借研究室的電話聯絡,聽到的回話就是那個冷淡而清澄的聲音。
國道的對面車線來了一部長距離貨車,擦過時發出震耳轟聲,聽起來像巨人疾走般。對了,附近發生過一宗貨車司機兇殺案。雖然已將近一個月前的事,他的情人美奈子依然非常擔心。美奈子認為這份家庭教師超乎行規的待遇太高,工作太過輕鬆,一度反對他接這份差事。可是修一表示那一百萬的報酬正好作為結婚資金,她便無話可說。
牧美奈子是修一的後輩同學,今年二十四歲。碩士課程在學中,跟隨淺倉教授在同一個研究室致力研究拉丁語文獻。修一美奈子談到結婚問題,以及實質上進展至婚姻關係,才是不久以前的事。明確地說,乃是留學歸來,接受那份家庭教師工作以後的事。實際上,修一隻在討論會上見到她,私下交談過。但在兩年留學生活中,從沒有想過她或她的名字。那天,在電話中跟峰岸家談妥家教的工作後,他離開淺倉教授的研究室,出到炎熱的戶外,想在久違了的大學校園內散散步……
圖書館.生協建築物.講堂……這是大學發生紛爭時,左派組織與警察機動隊激鬥的舞台。修一忍不住笑起來。想起發生騷動時,淺倉教授還關在研究室內獨自漫遊中世紀的世的世界。後來出到外面,見到機動隊的裝甲車對著講堂內的左派學生噴水,竟然向旁邊的同僚發問「是不是火災?」。回憶起當年這段傳說化的逸話,他又笑起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
台眼一望,一名穿著寬大的白衣.頭髮亂蓬蓬的年輕女性,兩腕抱著一堆書在看他。
「咦,不是牧君嗎?」
「歡迎回來,上田君!」
「怎麼這副打扮?」「不不不。我是想起教授的逸話!」「哦。」牧美奈子微笑,「那還好。若是笑我,我在想否要將這些書全部摔過去呢!」然後開朗地大笑起來。
就在那一瞬間,修一第一次發現美奈子的可愛。然後幫她把書搬去圖書館,又陪她在同樣破舊而吵鬧的學生食堂喝紙杯咖啡,接著在校門邊等她洗面臉換衣服。
將近黃昏時,見到美奈子快步踏著校園草地過來的倩影,修一突然興起跟她結婚的念頭。
美奈子是個優秀的研究員。作為淺倉教授難得的助,凡事都依賴她。嬌小玲瓏的身材.完全不化妝的臉.大眼睛正是她細緻的臉上最有魅力的所在。笑的時候意外的露出小酒渦,變成一張天真無邪的孩子臉。
真看不出是文學部第一名畢業的才女。修一想起有份女性週刊,用彩頁介紹過一流大學的首席畢業生,看過美奈子那張差答答的頭部照片。
美奈子從秋田縣到東京參加大學考試,之後一直單獨住小公寓。這點跟修一一樣,修一的故鄉是九州。不過,修一上沒父母下沒兄弟,從小被叔父撫養長大。他以升學為由上京來,目的是為求自由和獨立。
那天,修一請美奈子上法國餐廳,吃地道的法國菜。修一不太講究吃,即使身在法國時,沒錢上高級餐館,通常以熱狗或漢堡包填肚皮。一襲灰色連衣裙的美奈子,使他忘掉從前的苦日子。飯後一面喝咖啡,修一突然說:
「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生活?」
美奈子瞪大眼睛,用意外的神態望著修一。
「________你在開玩笑吧!」
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話。「你在法國時,常用這些話來騙女孩子?」
「哦,她們不懂日文!」
「你在作弄我______我回去啦!」
「走之前,告訴我你的答案吧!」
「可是,你太突然了!」
「沒辦法。我也覺得突然,可是真的那麼想!」
美奈子不禁笑起來。「________你真是怪人!」
「來,走吧!」
「你不聽答案?」
「沒有說不,就是是啦!」
其後,修一帶她去阿佐谷自的公寓。第二天,美奈子遷出自己的公寓,帶著一個大行李箱搬進修一的寓所。
「確實,那邊附近有個貨車司機被殺!」
美奈子聽他說起家庭教師的事時這樣說:「你不覺得危險嗎?兇手還沒捉到哪!」
「我又不是去開貨車!」
「還有……負責去教幾個人?」
「不太清楚……哦,呷醋啦!」
「你這個人,對女性太溫柔!」美奈子有點酸溜溜的表情。
她的擔心不是沒理由。修一不是運動員型,可是個子頎長,輪廓深刻,稱得上一表人才。後來修一答應每週未回東京陪她,她才安下心來。
路邊餐室就在前面不遠。跟東名高速公路一帶不同,這間餐室有點像咖啡室,建築新穎而爽朗。
停車場上沒有別的車。進去面,只有一名像店主人的中年男子,坐在櫃檯裡邊無聊地翻報紙。
修一到櫃檯上,叫了一杯咖啡,在這等那個電話中的女人來迎接。店主人在慢條斯理地磨咖啡豆。
「上哪兒?」
「不曉得,我在這裡等人來接……知道峰岸家嗎?「
店主人用對物品估價的眼光看著修一。
「好像來得太早是嗎?」
「沒關係。」
咖啡的香氣飄過來。
「你知不知道,附近發生過兇殺案?」
「嗯。被害的好像是貨車司機的樣子。」
「是啊,來了好警察,麻煩得很。」
「捉到兇手沒有?」
「還沒有。」
「會不會是盜匪干的?」
「好像什麼也沒被偷。脖子被剃刀類的東西割斷,流了好多血!」
修一不禁打了個寒顫。
「有段時間這裡嚴重地關門閉戶。現在淡忘了。不過,肯定兇手就在附近走來走去,怪不舒服的!」
「就是嘛!」
修一在想別的心事。出來迎接他的會是怎樣的女人?
店主人把咖啡倒進修一的杯裡,突然說:
「剛剛你不是提起峰岸家?」
「哦。」修一有一瞬的疑惑,「是的。怎樣」
「他要去那兒?」
「你認識這家人?」
店主正想開口時,新的客人進來了。
那一瞬間,修一覺得那人把門都塞住了。實際上那人不很高大,可是看上去十分健碩。五十多歲的年紀。第一眼看很像外國人,體形和姿勢予人機敏的印象,一張曬黑而發亮的臉,濃厚的白髮,在日本人中並不多見。身穿英國料子做的西裝,使人覺得曾在歐洲住的樣子。
男人在店裡面的卓子坐下,對店主喊道:
「給我意大利粉和咖啡,還有,可否惜悅報紙?」
店主把報紙遞給男人到回來後,修一說:
「關於剛才的話……」
「啊,果然下起雨來了!」
店主望望大門,轉身背著修一,開始弄熱煎鍋,顯然表示不想再談剛才的事。為什麼?因為那人的關係?修一再往他的桌子瞄多一眼。男人似乎沒有修一存在的樣子,自顧自看報。怪人一個。擺出一副大政治家的風範,看來大概搞錯地點啦!
外邊下著大雨。修一看看手錶。下午四點多。說好火車抵達時間,該來的時候了。他把剩餘的咖啡一口氣喝完,喘過氣來時,入口處的的門打開,一個女人的臉映入眼廉。細長的眼睛.薄唇.陶瓷一般有光澤的白肌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修一的直感告訴他,就是電話中的女人。美麗而木然的臉。三十五六歲,穿開襟黑色漆皮雨衣,右手支撐著門扉,左手深入口袋裡。
「上田修一先生嗎?」清澄的聲音。「我是峰岸紀子。來遲了,對不起。」
「不,沒關係。」
「我們走吧!」
結帳時,修一飛快的瞟那男人一眼。那人同個時候低下頭去看報紙,顯然剛才在注視自己。
峰岸紀子開一部紅色的阿法羅密歐跑車。兩人避著雨急忙跳上車去。
「我的車怎辦?」
「待會我叫家裡的工人送回去租車公司。」
車子立刻開出公路,轉進細窄的林間小道。紀子沈默著凝視前方,一路上不說話。事實上,道路十分彎曲,一寸的誤差可能就會撞到路邊的樹。特別是下著雨,視野不良。但是,紀子開車很穩,反射神經敏銳,也許是走慣了的關係。
「_______你開得很好!」車子走上直路時,修一說。紀子輕輕一笑,沒有答腔。車窗外邊已經暗下來,修一心想,地點相當偏僻。發生兇案的地點會不會在附近?
紀子看著方說:「那是我的家。」
透過灰色的雨霧,眼前終於出現一幢被厚厚石牆圍著的雙層黑磚洋房。在煙霧一般的雨中,這幢房子看來□實.莊重又有奇幻感。磚瓦的壁面攀著無數的籐蔓,像一堆糾纏的亂髮。附近沒有人家。大概誰都想像不到,在這座山林深處會有如此一幢神秘的洋房。
大門開著。車子穿過門柱入前院,彎過中央一座矗立著阿佛洛狄女神像的圓形噴水池,直駛到玄關前從屋頂伸廷的蓋頂停車處,上下車不怕雨淋。
「請把!」
修一下車後,紀子往玄關的大門方向揮揮手。修一一踏步走,門扉立刻往裡面打開,出現一名比他高一個頭.體格健壯的彪形大漢。五十左右,禿頭,細長的臉木無表情,穿件不太合身的黑西裝,讓人感覺力氣很大,像個怪物。修一覺他可以擔當科學怪人佛蘭肯斯坦之類影片的主角。
「小姐回來啦!」
「唔。這位是上田先生。」紀子對怪物說。
「正在等著。」
「謝謝……」
「島崎,先生的車擺在路邊的餐室,他送回車站去吧!」
「是。」
那叫島崎的男人轉向修一。「請把鑰匙給我。」
修一從口袋掏出車鑰匙遞給男人後,紀子說:
「請到客廳去。」
有如走進外國電影的舞台布景。玄關裡面是個大廳,深處有道寬樓梯,畫出弧形引上二樓。大廳掛著水晶燈,旁邊擺著富有時代感的丈長掛鐘,樓梯下面矗著希臘式的雕像……從傢俱和擺設來看,洋房的主人該是在外國生活很久的人。
「壁爐很稀有呢!」
「用柴燒的火很好,暖度不同。當然中央系統的暖氣也不錯,可是房子太舊了,改裝又麻煩……」
「哪裡,這房子太好啦,我喜歡這樣古典派的住宅。」
「那就好。」紀子微笑,脫下外套,裡面穿的是色格子套裝。
「______談談工作方面的事吧!」
紀子像大公司的能幹秘書一樣,談起公有條不紊。條件正是修一所希望的。上課時間是上午十點至十二點,下午一點到三點半。當然不能在三個月內通曉語法會話,起碼效率不錯。上學時間可隨進度廷長。除此之外,修一沒有其他工作。給他二樓一個房間自由使用,週六和週日休假。
「我和妹妹周未有事外出,你一個人也許無聊一點。」
「我想……周未可不可租車用一用?」
「哦,如果想用車,不妨用我們的。車庫裡有一部日產牌的地平線。」
「可是,那會使你們不方便吧!」
「沒關係,現在不用了。待會我叫島崎修理一下。你可隨意使用。」
「真不意思,這麼麻煩……」
「那裡,別客氣,是我們先麻煩你哪,應該的。這一帶兜兜風景色還蠻不錯的。」
「不,我是想借車回東京,禮拜六禮拜而已,禮拜天晚上回來。」
「每週嗎?」紀子很吃驚的樣子。
「是的。」
「哦。」紀子笑起來,「是不是有漂□的女朋友?當然,請自由使用吧!不必客氣。」
「對不起!」修一苦笑著搔搔頭。
門開了,一名微胖的少女端著紅茶杯盤進來。一身外國電影中小傭人的打扮,跟房子很配襯。鄉下長大的樣子,氣色紅潤,身材健壯,看起來是個純樸的姑娘。
「她是住在這兒的幫手昌江,有什麼瑣碎的事情儘管吩咐她。」
「請多指教。」昌江用地方口音說完話,立即垂下頭去。
修一呷了一口紅茶問道:
「對啦。令尊令堂呢?」
「咦?你沒有聽說過嗎?」
「聽說什麼?」
「家母在我們做孩子時代去世了。家父前年在歐洲飛機失事……」
「原來……真對不起。我什麼都沒有聽說過。」
「沒關係,不必介意。」
「這間房子,住著些甚麼人?」
「我和妹妹芳子,現在這個昌江,以及剛才在玄關見到的島崎。他什麼都做,有時兼做車伕。」
「他開你的阿法羅密歐?」
「不,還有一部平治。實際上很少使用。」
「恕我問句冒昧的話……」
「什麼?」
「這麼大的洋房.汽車……令尊是做哪一行的?」
紀子展露笑顏,說:
「家父是個美術商,經常到歐洲.南美.中近東一帶走動,對古典美術和繪畫很有監賞力。我小時候住在東京,戰爭中為逃避戰災而搬來這裡。」
「幸好家父的事業還蠻順利的,留給我們一筆足夠維持這種生活的財產。家父的工作現在由我繼丞,不過規模很小,當趣味玩玩罷了。」
「那真令人□慕!」修一歎一口氣,又問:「那麼,你們想學法語,是想到法國去辦事嗎?」
「唔,差不多是那樣啦。」紀子模稜兩可的回覆。
奇異的女人,修一心想。她的微笑背後有著什麼奧秘,難以測透。
「啊,妹妹來啦。」
紀子從沙發站起來。「芳子,這是上田修一先生。「
門口站著一個女子,長相和打扮跟姐姐正成對比。灰毛衣黑裙子,一如修女的服飾。二十七八歲左右,小個子,有點矮胖,圓臉,頭髮隨便的束起,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關係,木訥的表情更加莫測高深。這兩姊妹完全沒有相似的地方,令修一心裡暗暗吃驚。
「你的法語很好嗎?」芳子立刻用尖銳的聲音問他。
「我到過法國留學兩年。」
「三個月,就會說法語了嗎?」
「日常會話的程度不成問題。」
「那拜託了。」
這時,女傭昌江出現。「晚飯準備好啦!」
穿過大聽,右手邊即飯聽,同樣英式傢俱。細長的飯桌上擺著銀器,三張高背雕椅,配上大型桌子略嫌寂寞了些。見修一在看畫,芳子說:
「這是雷諾雅雷的素描。真貨!」
「芳子!」紀子用稍為責備的語說:「人家是真正到過法國的人,這樣說也不怕差恥!」
修一微笑著入席。他不想告訴她們,在巴黎兩年,從未去過羅浮宮。
吃的是法國菜,一名鐘點女傭做的,手藝不錯。
「怎樣?合不合口味?比不上地道的法國餐吧!」紀子說。
「不,味道很好!」
吃過晚飯已將近九時。在昌江的引領下,修一上二樓自己的房間休息。二樓的中央有條長直的走廊,左右兩邊全是房門,就如酒店的結構一樣。
「這裡房間不少啊!」
「以前常有客人來。現在幾乎都封鎖了!」
修一住最裡面一間。正如想像中的寬敞,佈置典雅,正面的窗垂著厚重的窗簾,左邊是木製大睡床,右邊有沙發和寫字桌,靠裡邊是浴室。
「需要什麼?請隨時叫我。」昌江說。
剩下一個人時,修一打開島崎送來的行李箱,把必要的用品拿出來。忽然想起似的,走近窗口掀開窗簾往外窺視。除了夜雨敲窗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遠處的樹梢,像槍芒一般浮現著。
這樣,修一開始在峰岸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