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點茶吧?”長谷沼君江說。
“啊,謝謝?”
幸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她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
“不好,不該這麼悠閒自在,我說過有什麼事我來幫幫忙。可能你什麼都做得很好吧。”
“您好好休息吧。”君江微笑道,“不能勞駕客人動手。”
“客人,”幸子端起泡著紅茶的杯子,“不速之客呀。這家的主人在美國?”
“對,小姐也要去。”
“沒有媽媽?”
“早就去世了,後來先生一直一個人生活。”
“噢,很有錢吧。”
“所以,很忙。一般人都認為有錢人過得逍遙自在,但實際上比一般人忙多了,只有偶爾的歇息。”
“是啊……國崎也很忙,有個年輕的妻子,可是,因工作繁忙把她丟在一邊,難怪要私下偷情。”
到底是幸子,發牢騷也在為自己辯護。
“如果可以的話,這小甜餅……”
“甜餅?好吃啊。你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吧?至少一天干我一個月的活。”
“能手的時候還是多干點好。”
“還真有喜歡干活的人呢……”
幸子像察看另一個星球上的生物似的看著君江。
“別的又沒什麼長處。”
“這就是了不起的長處。喜歡干活,起碼比性的勉力能長久。”幸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已經不年輕了。不論什麼樣的美人,總會有滿臉皺紋的。作為一個人,這一點太可悲了。”
“不會吧。”
“你安慰我,我很高興。可是我對自己很了解。這樣下去年齡越來越大,。心裡很恐慌。”
君江默默地聽著。
“江山越來越老了,雖然還不怎麼顯老。給早就離婚的丈夫添麻煩,我也覺得不太好。不過,他是個好人。你可能會認為我說話很隨便吧……我有時想,他要是不那麼好,也許我還在他那兒呢。”
幸子說著,取出一支煙,點上了火。
過了一會兒,君江說:“我懂。同一個好人在一起,有時候很累。”
幸子眨眨眼睛望著君江,把手裡的煙放在煙灰缸裡熄滅了。
“……他和那姑娘到哪兒去了?”
“小姐的脾氣沒准。”
“真有意思呀,你和那姑娘。”
“我是個普通的傭人。小姐很有主意,有時幾乎叫人沒辦法。她是嬌生慣養的孩子,不甘寂寞,特別是——先生又娶了一位新太太到美國去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小姐也有小姐的難處,已經到了這個年齡。”
“年齡?她多大了?”
“二十歲。,’
“二十歲!我也有過。”
“我也有過。”君江說。
“是啊,我覺得你並不是生來就這樣的。”幸子笑著說。
這時,傳來鐺鐺鍾聲。
“啊,賣魚的。對不起。”
君江跑出廚房,朝後面的便門奔去。
“謝謝關照——”是個熟識的賣魚人。
“辛苦了。”
“哎,有點不大對勁兒呀。”賣魚人說。
“什麼不大對勁兒?”
“正門外面好像有五六個不三不四的人,最好別出來。”
君江點點頭。
“謝謝。那麼,最近買的一起付錢吧。”
“好,謝謝關照!”
賣魚人走了。君江股拉著涼鞋來到門邊,她把後門關好,回到了屋裡。
“讓我幫著做什麼嗎?”幸子說。
“到這兒來。”
“哦?”
“快!”
幸子不解地跟著君江來到廚房,君江卷起地毯的一頭,露出地板,地板上有個四方的蓋子。裡面是個不小的貯藏庫。
“藏在這裡,一個人能容下。
“怎麼了?”
“你快點兒!”
幸子莫名其妙地下到貯藏庫裡。小小的階梯有四五級,下到裡面,頭幾乎要碰到頂上。
“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別動。”君江說著蓋上了蓋。
君江回到屋時,外面傳來咯咯的響聲。君江拿起紅茶和煙灰缸,急忙走進廚房扔到垃圾筒裡,上面塞上一團報紙。
外面有撞門的聲音。
君江跑回屋內。幾個男人一下子闖了進來。
“你們干什麼?”君江叫道。
“我來說。”站在前面的是岡野,“沒有時間了,我問你,幸子在哪兒?”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君江反問道。
“別裝了,你知道。昨天乘搬家卡車在這兒下的車,江山這個該死的,還有他原來的老婆。老老實實地把他倆交出來,咱們好說。”岡野一口氣說完。
“你說好說,可是你們把門撞壞闖了進來,而且鞋也不脫就進屋,這還不夠嗎?”
“我們太急了,不想讓他們有機會溜掉。”
“是嗎?門和門廳被撞壞,那是與保安公司相通的,他們會立刻報告110,可能警車正朝這開呢。”
幾個人慌亂起來。
“唬人!”一個人說。
“不,也許是真的。”岡野道,“如果這樣的話,更沒有時間了。喂,我不想讓你吃苦頭,不快說就給你放血。”
“請回去吧。”君江面不改色。
岡野拿出一把刀,將閃光的刀刃對著君江的咽喉。
“要不要讓你一生不會說話?”
“我都說了,不信就請使吧。”君江說。
“頭兒!”一個人嚷道:“警笛!”
岡野狠狠地瞪了君江一眼……
“為什麼生氣?”中午吃面條的時候,江山問。
“沒生氣!”直美把臉投向一邊說。
“是吃不慣這個?”
“很好吃!”直美大口大口地喝著湯,喘了一口氣,問道:“現在怎麼辦?”
“我想從死去的關代那裡也許能了解清楚。”
“到地獄去見他?”
“不是。不知道是用的什麼手段,反正矢代被殺死了,如果凶手不是幸子,那麼另外就有一個罪犯。”
“是啊?”
“就是說,還有一個家伙恨矢代。所以,把矢代的周圍查一下。警方也認為是幸子干的,可能沒對這方面作調查。”
“是個好主意。”直美說。
“我先到社裡去一下。打了幾次電話總是沒人接,有些奇怪。”
“在附近?”
“坐車五分鍾,你就在門外等著。”
“知道了。走吧?”
直美站起身。
搭了一輛“的土”,在偵探社前停下,江山自己下了車,往大樓裡走去,來到二樓事務所。
“哎,誰把玻璃打破了。”他嘟味著,生怕不小心踩著玻璃碎片。他打開房門。
“哎,阪下君——”
剛喊了一聲,江山不禁呆若木雞。
坐在“的士”裡的直美還吸著嘴。
那是當然的。一個女性毅然說出的那種話,可對方卻在呼呼大睡。
那是侮辱!
“快點兒回來。”直美嘀咕一聲。
其實,就是這樣走了也沒關系……不過,好像還有更有趣的東西,如果現在停手不干,覺得有些可惜。
這不是兒戲。雖然知道這些,但直美對什麼都想湊湊熱鬧,而且,在這方面她也頗有才能。
直美作了個深呼吸,對司機說:
“我也下去一下。”
下了“的士”,仰望那座破樓,心裡覺得一陣好笑。原來,這樓看上去簡直同江山一模一樣。
無意中往旁邊一看,路那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直美覺得好像有人朝這邊窺視。難道是神經過敏?
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
那些人當然知道江山的工作單位。連公寓都監視了,這兒肯定也在監視之中。
如果不趕快出來——正在這時,江山從大樓裡飛奔出來。
“喂,快跑!上車!快!”
直美鑽進汽車!接著江山也鑽了進來。
“快開車!快?”
“的土”飛駛而去。
直美看到有個男人手裡揮著椅子腿似的東西,從樓上急急忙忙地跑出來,不禁目瞪口呆。
“站住!殺死他!”
那人追著汽車。幸好“的士”比他快。
“哎,怎麼回事?”直美問。
“是社長。”
“社長?”
“哎,已經完了,反正我被解雇了!”江山說。
直美回頭一看說:“跟上來了。”
“啊!”
“那輛車在外面監視著,准是等你的。”
“是嗎?畜生?我想到了。”
“這同書上的偵探不一樣啊。”
“還有心說這些……得想辦法逃脫。”
“紅燈!”
“哎,不要停,一直開!”江山說。可是,”“的士”停下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要抓只會抓我。”司機說。
黑色轎車已經逼近。
“下車!”江山說。
“好,錢——”直美遞上一張千元鈔票,打開了自己這邊的車門。
“快跑!”江山喊道。
嘎的一聲剎車聲,黑色轎車上跳下兩個人。
“怎麼辦?”直美叫道。
“快跑!”
兩人上了人行道,穿過來往的行人。兩個男人緊追不捨。
“哎!看!”直美說。
“什麼?”
“那個階梯!”
她手指的是一條像是緊貼在斜坡上的長長的階梯,階梯上面是高崗住宅區。
“上去吧?”
“上階梯?”
“加油!”
“好,再比賽一次!”
直美在這種關頭居然還在笑。二人跑上階梯。
從第一個平台到第二個平台還問題不大,從第三個平台開始就覺得氣悶,到第四個平台就跑不動了。
“一半了!還有一半!”
“還有一半?!”
腳越來越沉。越加速越沉重。跑著跑著,腳像在陷在水泥地裡似的。
他們已經顧不上說話,只能聽到氣喘聲和眼看要爆炸似的心髒的跳動聲。汗流滿面,腳想抬也抬不起來。忽然,腳下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
直美打了一個寒戰。要是在這兒摔下去,那就沒命了。
再加一把勁!——多長啊。不該這樣呀,早該上去的。
不行了!已經到這兒了——。
直美到頂了。
她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眼前已經沒有階梯了。口干,全身汗如雨注。
“……到了”
江山來到頂上,身子一晃,跪倒了。
“加——油!可能會追來的……”
直美朝階梯下面一看:“哎呀……那兒……”
江山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下看。
追來的那兩個人,在階梯一半的地方精疲力盡地坐著,看樣子不像要追到底。
兩人對視一下,笑了。
兩人進了一家比剛才那旅館簡樸得多的旅館。原來,直美渾身是汗,她想洗洗淋浴。
“床、椅子和浴室,必需的最低限度。”
“雖然不怎麼樣,價錢卻很便宜。”
江山端了一口氣,手捂著胸口:“還撲通撲通的呢。”
“年齡大了,恢復能力就差。”直美笑道。
“說得對?”
“哎,請出去吧,我要洗澡了。”
“知道。哎,洗好後告訴我一聲,我在門前等著。”
“明白。”直美應道。
江山開門出去了。直美走上前,想按下門鎖的按鈕。伸出手——又停住了。
她在床前脫下衣服,赤裸著身子進了浴室。裡面狹小。浴缸也很小。可是,眼下能有熱水、肥皂就行了。
擰開開關,涼水出來了,她慌忙縮回手。不一會兒,熱水來了,可這次又太燙了。調溫費了很大的勁。往“熱”的方向輕輕一擰,水太燙;往“冷”的方向一調,又變成了涼水。可能是設備太陳舊了吧。
好容易調好水溫,開始淋浴。打上肥皂,滿身泡沫,而後沖洗。這種心清簡直無法形容。
關掉開關,出了浴室,取下浴巾。浴室裡蒸氣迷漫,好像走進了濃霧或風雪中。
“換氣不好。”直美前咕道。
望了望天花板,上面有個小小的換氣孔似的東西,鐵絲網上沾滿了灰塵,蒸氣總是出不去。這樣就沒用了。
出了浴室,她換了口氣,用浴巾擦著身子。
在走廊的過山靠在門上,抱著胳膊。雖然不如直美,運動也可以,只是事後恢復慢一些。
“啊呀-”
打個哈欠,她閉上了眼睛。
站著睡覺——這種本事她不會,但是卻似睡非睡的。
聽到女人驚叫似的聲音,江山一下揚起臉。——哪兒?難道是這屋裡…——,。
“喂,怎麼樣?”
江山握住門把手——他沒想到門沒鎖。
門猛地開了,江山往前一沖,闖進了屋裡。
“干什麼?”
全身赤裸的直美慌忙用浴巾遮住胸脯:“出去!”
“哦,那個——,…”江山有些不知所措,“你沒叫?我好像覺得有叫聲……”
“沒叫!快出去!”
“知道了!對不起。”
江山回到走廊,反手帶上了門,嘟嚷道:“心髒又不好了。”
從隔壁那間屋子傳來女人的聲音。不是叫聲。而是在同男人做愛。
“鬼地方,畜生!”江山說。
江山的眼前瞬間浮現出直美的裸體。照相機把千分之一秒的成像印在相紙上,江山的記憶裡清楚地印著幾分之一秒的年輕的裸體像。
直美一面穿衣服一面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想悄悄地把他叫進來,叫他抱一下自己。眼看要抑制不住了,她想光著身子跑出去。真可怕。
不是江山,而是自己。
噢,行了,這種地方不合適。
穿上衣服,用浴巾擦了擦頭發,朝門邊走去:“讓你久等了。”她打開門。
靠在門上的江山一下摔到屋裡。
“知道恨矢代的人嗎?”出了旅館,直美問。
“不清楚……”江山一面擦著濕淋淋的頭發一面說,“不過,他母親還活著。”
“母親?現在的幸子不就是母親嗎?”
“矢代的母親不是國崎正式的妻子。高峰告訴我的。”
“是養子?”
“他母親只是從國崎那裡要些零花錢度日。”
“她住哪兒?”
“住在這附近的公寓裡。”
“沒打算到那兒去吧。”
“是啊!我們到那兒去,我也還沒想過。”
直美覺得江山的直感是靠不住的,盡管如此,這一次卻認為他可信賴。
公寓是一座相當大的中級公寓。大約可以住幾百戶。
“女人的名字……”江山打開筆記本,“前田三千代。”
“前田這個姓多得很,可夠查的了。啊,這個?”直美翻著名片說。
“沒別的人了?就是這個陽。”
“十二樓十五室。”
“好,走。
乘電梯上了十二樓,在很長的走廊上走著,終於到了要找的房間前。外面掛著有“前田”字樣的名牌。
按了一下門鈴。
“誰呀,要是推銷員就謝絕了。”一個女人冷淡的聲音。
“不是推銷員,關於你兒子的事……”
“兒子介對方反問道。
“哎,就是矢代和也。”
裡面說道:“等一下。”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出來一個穿皮茄克的青年。他不是前田三千代。
“啊,再見!”
出來送客的女人濃妝艷抹,看樣子生活不太規矩。
“是前田三千代吧?”
“是啊。請進。”
“這麼說,你是國崎老婆以前的丈夫?”三千代坐到沙發上,得意地打量著江山,”那姑娘是你女兒?”
“不是。”直美說。
“噢,不是也沒關系。那孩子被殺死了,據說是你以前的老婆子的,是來道歉?”
“不,我們認為凶手是別人,來調查的。”
“瞎,多管閒事。為了已離婚的老婆。”
“怎麼說呢?恨你兒子的人,你心裡有數嗎?”
三千代中午喝過酒。直美也覺得她生活很放蕩。
她可能給剛才那個年輕的男人錢,讓他當對手。當然,不是奧賽羅棋的對手。
三千代哈哈地笑了。一點兒也沒什麼值得可笑的。
“這個我怎麼會知道。那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國崎抱去當養子了,我只是要點兒零花錢。”
“見你兒子嗎?”
“見的。一年一兩次。不過,不是父子一起。”
三干代突然換成一副凶狠的目光。因為臉上掛著笑容,表情更顯得可怕。
“誰恨那孩子要告訴你嗎?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是我!”三千代聲音顫抖了,“那孩子……長大便開始無視我了。已經有五六年沒見面了。他甚至叫國崎不要給我錢!知道嗎?母親生活必需的錢,他卻不讓給!哪有這樣的兒子?嗯?”
三千代的聲音變得歇斯底裡起來。
“那會不會——”直美說,“你兒子也許是認為憑勞動吃飯對你有好處。”
三千代驚愕地望著直美……
“哼,這樣幼稚的話我不想聽。反正國崎心裡還記著我,那時候還不要緊。”
“可是,以後呢?”
“以後?是啊,反正是那樣生活,沒什麼關系。”三千代說。
“你覺得別的還有誰會憎恨你兒子,甚至要殺死地嗎?”江山問。
“沒有。不過,我根本不知道那孩子同什麼人來往。”
“是嗎?”江山歎了口氣,站起來說道,“打擾了。”
“要回去嗎?”
她道歉似地說道。又似乎很想挽留。直美想,可能是太寂寞了。
“哎,帶著個姑娘,睡覺的伴兒也不能找了。”三代說著,來到了門口。
“你還是想一想生活吧。”江山說,“那會傷身體的。”
“討厭!”三千代生氣地說,“男人都會說教!走吧。”
“白跑了一趟。”出了公寓,江山說。
“是啊。不過,怪可憐的.那女人有點兒……”
“嗯,天快黑了,回你家吧!”
“是啊……”
“你在想什麼?”
“嗯,好像。已裡有什麼事。”
“什麼事?”
“不知道,好像想到了…-又忘了。”直美一縮肩膀,“慢慢會想起來的。”
上了“的士”,直美說:
“肚子餓了,想早點吃長谷活做的菜!”直美像又變成個少女似的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