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克子把睡著了的女兒千繪重新抱好。
睡著了的小孩很重。尤其克子的體型比較嬌小,抱著有著三歲小孩標準體重的千繪並不輕鬆。
如果沒遲到的話,下一班特快火車應快來了。
克子豎起耳靜聽黑夜的底層。
她走上堤壩,看盡軌道——還不見有特快火車前來的影子。
不管這條路多麼少人來往都好,現在的時間還沒太晚,想到隨時可能有人經過時,克子的心不由七上八落起來。
她心房的一角並非沒有期待。可是那是對千繪的,不是對自己的。克子本身已心疲力倦,她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死。
「怎麼還不來……」
恍若答覆克子的低語似的,遠方響起了汽笛。過了一會,軌道開始發出低沉的聲音。
啊,終於來了……
這樣一來,一切就了結了。克子想。如此痛苦的人生,為何還要繼續活下去?
倘若說自殺不好的話,希望人生可以過得愉快一些才是。
「來吧——千繪,睡吧。」
克子抱好干繪。黑暗的深處,可以見到列車的燈。它逐漸逐漸、並確實地變大。
克子站在路軌旁邊,預備立刻衝出去。
「死」以震晃地面的步伐向她步近。正當克子準備踏步出去之際,她聽見那個聲音。
在克子懷中酣睡的千繪睜大眼睛,愉快地喊著:「小貓咪!」
「嗨,終於來啦。」
說完,片山嚇了一跳。
這裡是間普通的餐廳,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然而,對於坐在他旁邊的石津刑警而言;只要不打烊,餐廳本身就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對了,屬於警視廳搜查第一科的片山義太郎,正在和石津一起等妹妹晴美的到來。由於工作延遲了,於是從餐廳撥電話給晴美,不料晴美說:
「我也還沒吃晚飯,我馬上來,等我!」
本來想告訴她說「我和石津吃了再回去」的片山,沒法子,只好在這裡等妹妹。
如果先吃過飯再撥電話就好了。石津卻說出英雄式的話:「反正要等,不如等晴美小姐來了一起吃吧。」
於是二人一邊喝咖啡一邊等。
可是,晴美一直沒出現。若她走快一點的話,十五分鐘就能到的。
石津餓得一到快死的樣子,卻因是自己提議的關係,唯有忍耐空肚子的折騰,從剛才起他一連灌了四杯冷水。
這時,有人「咚」的一聲坐到片山對面的位子上。片山還以為是晴美來了,於是說:「終於來啦。」
可是,坐在那裡的不是晴美。即使晴美恍若基克爾博士般變身成為海德,他也認為那是另一個人。
首先,那是個男人,而且,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年約四十歲前後吧,像是上班族的打扮,雖然樣子筋疲力盡,卻沒有給人邋遢之感。
「你是誰?」片山回過神來問。
「肚子……」男人用沙啞的聲音說。
「原田先生嗎?」(註:日文的「肚子」和「原田」的發音相近)
男人接下去說:「餓了……」
片山終於明白男人所說的話。轉向石津說:「他說肚子餓了,是嗎?」
「我也是。」石津說。
看來過男人餓到沒錢吃喝的地步。片山並不是社會運動家,但作為一個刑警,對一個餓得隨時暈倒的人,總不能置之不理。
「沒法子啦。那就叫點東西吧。」
「我要等晴美小姐。」石津用壯烈的表情說。
第一次見到有人比石津更快速地把東西吃光。
端來的咖喱飯,在女侍應還沒回到廚房之前就從盤子上消失(稍微誇張了點)。
片山和石津目瞪口呆地看著男人把第二碟咖喱飯吃完。
大概稍微沉著下來了吧,男人做了幾下深呼吸,鞠躬說:「多謝,我叫白井。」
「哦。」
「三天以來,我什麼也沒吃過,還以為會死掉。你們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那倒無所謂。」片山說,「到底怎麼啦?即使失業了,也能找到散工吧!」
「不,說來真是羞恥。」那叫白井的人稍微垂下頭。「我被某種東西附了身,失去了一切。」
「怎樣的東西?」
「尋寶。」
片山和石津對望一眼——這傢伙可能有點神經病。
「如果方便的話,我把事情告訴兩位。」白井說。
「務必願聽其祥。」有一個聲音說。
晴美抱著福爾摩斯站在那裡。
「晴美小姐!」石津之所以大叫,不知是見到她覺得高興的緣故,還是想到終於可以吃東西……
2
起初白井也不理睬對方的。
總之,走在路上時——而且是因公事外出的——突然被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喊住,叫人貿貿然相信他的話,大概不可能吧。
白井在丸之內商業區——人多得令人目眩的繁華街上走著。
「打攪一下。」
拍拍他肩膀過來搭訕的,是個乍見像耿直上班族的男子,年紀眼白井差不多。
「有什麼——」白井以為對方是推銷員什麼的,於是用有點冷淡的眼光看他。
「你是白井先生吧。」對方說,白井嚇了一跳。
「嗯,是的……」
「好極啦。」那人歎息。「其實,我找了你好久啊。」
「找我?」
「已經找了兩個月了。」。男人說。「啊,我叫小田。我有件東西必須交給你。」
「到底是什麼?」
「尋寶地圖。」
白井怔怔地盯著那叫小田的男人。
「你說地圖?不是《芝士》?」(註:日文的「地圖」和「芝士」諧音)
他以為對方要給自己一種名叫「尋寶」商標的「芝士」。小田笑了一下。
「不,你這樣想也不是沒道理。因為太突然了吧——如果方便,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白井之所以決定走進就近的咖啡室去聽小田說話,是因小田看起來不像推銷員,而且給人友善的感覺。
「這就是那張問題中的地圖了。」
男人拿出來的,是張雜誌般大小的放大照片。
「寶物已破破爛爛的了,多碰一下就會粉碎的樣子。光是拍成這張照片就很費工夫。」小田搖著說。
「這是什麼東西?」白井問。
根據小田的說法,他是在拆毀自己的老家時,發現有個土牆倉庫,而寶物是他在整理裡面對發現的。
雖然地圖似乎煞有其事,老實說,白井認為殊屬可疑。而且,上面所寫的文字,白井根本讀不懂。
「我也完全不懂。」小田說。「因此我去找有關方面的專家幫我鑒識。後來才知道,那是為了子孫而在某個地點埋藏了小判(往:即小金幣)等財物的意思。」
「那種故事我也常聽說……」
「不不。實際上,我的祖先曾是大財主。只是在江戶時代末期,發生農民暴動,房子被燒光了。我猜是當時他們察覺有危險,所以先將財產埋起來了。」
「哦……」
白井覺得有點滑稽。那人外表像知識分子,卻有點古古怪怪的。
白井想,過不久,他可能向自己提出說要他提供資金。
「那麼,為何向我說起這件事?」白井問。
「那個地點。正好是你蓋房子的地方。」
「那麼,你相信那些話?」片山問。
白井有點震驚。大概只有小孩子才會認直接受那種談話吧?
「不,當時我完全不信的。」白井搖搖頭。「我也覺得很噁心,藉故說有事要辦就快快跑了。可是——」
「那人把地圖強交給我。他說:『請你拿著這個』。」
「他有說出理由嗎?」
「有。」白井點點頭。「他說自己可能會被殺。」
晴美把福爾摩斯放在大腿上,替它搔耳的後面,福爾摩斯愜意地閉起眼間。
吃飽的關係吧,石津也在聽。
「然後怎樣了?」晴美催促著。
「自此,我立意想忘記那件事,只是順手把地圖放進公事包中。但是……」
「發生什麼事?」
「第二天,那叫小田的人真的被殺了。」
片山和石津面面相覷。
「那是何時的事?」
「已經……兩個月了吧。」
「記不起啦。」片山搖搖頭。
以片山的性格,他沒自信可以斷言記得所有在市內發生的殺人事件,若是斷言不記得倒是可以。
「原來那裡人的名字不是叫小田。」白井說。「怎麼說呢?他好像是做不正當生意的人。我從報紙上看到照片時才發覺的。」
「那麼,你就相信他了?」晴美問。
「不。當時我覺得不可能。那人可能是因另一件無關的事而被殺……」
白井暫停一會,又接下去。
「但在我心底又『搞不好是真還是假』的感覺也是事實。如果那人真的被殺的話,寶藏的事也可能是真的了……我一邊覺得沒有可能,一邊又想到如果得到了寶藏就可買這個買那個——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你之所以一頭栽下去,是否有些什麼契機?」
「一星期前左右,我家門前進行水管工程。當然有人挖路挖洞了。假日時,我有意無意地望著地洞,然後,在兩旁隆起的土堆裡,我發現到發光的物體。我撿起來看……是金哪。雖然只有一小片,帶點金屬味,我想到可能是小判的碎片。」白井深深歎息。「當晚,我悄悄走出庭院,翻挖那些泥土看看。那是相當辛苦的勞動,好不容易才挖到三十公分深、二米左右的寬度來。」
「找到什麼嗎?」
「完全沒有。」白井搖頭。「可是,奇怪的是,當我挖了十公分……好幾次想放棄的,但到時又會想到可能再多十公分的下面,就有寶藏。」
人類的心理,可能就是那麼回事,片山想。
「當然,我太太叫我停手,但她那麼一說時,我更加固執了。」
白井的臉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容。
「起初我是下班回來後,晚上才挖掘的,不久就向公司告假,開始專心地挖。附近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我太太哭著叫我放棄。可是,到了那個地步,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顧一切,只要找到寶藏爭口氣給人家看……結果,我被公司革職了,存款也用光了。然後……我餓著肚子,茫茫然走到街上來。」
隔了一會,晴美問:「你太太或孩子呢?」
白井聳聳肩。「離家出走了。當然的嘛。那樣做比較好——跟著我這種男人,她們沒有幸福的。」
這時,柔順地躺在晴美的大腿上的福爾摩斯突然抬起頭來,向白井「喵」了一聲。
白井嚇得差點跳起。
「福爾摩斯在生氣,他說不能說那種話。」晴美說。
「哎,沒想到貓對我生氣啦。」白井苦笑。「可是已經太遲了。無法挽回了。」
「沒有這樣的事。」晴美說。「只要重新做起就行了。」
「對呀。」石津有力地說。「即使是冷卻了的食品,溫一溫就能吃啦!」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片山不解地說。
然後,福爾摩斯從晴美的大腿上跳下,往餐廳出口走去。然後回頭「瞄」了一聲,好像在催促他們。
「福爾摩斯,上哪兒去?」晴美問。「對了。哎,我們到白井先生的家看看吧。」
「但是——」白井吃了一驚。
「有啥關係?」片山也站起來。「我們是少年偵探團呀,是不?」
「好哇。飯後運動對消化有好處……」石津說。
如此這般。一行人魚貫地離開餐廳,前往白井的家。
3
「很厲害的呀。」連石津也禁不住說。
房子的燈光照著庭院,那裡有大大小小的洞,就像火山口似的,周圍的土堆像山一般高,最高的到達圍牆的高度。
「你挖了多深?」片山問。
「不曉得……淺的有二米,深的有四五米吧。」
居然沒碰到地下水道或煤氣管。
「掘到這個地步還不死心,相當有毅力。」對事情容易放棄的片山說。
「用那種毅力好好做事的話,很快又可以恢復原本的生活的。」
晴美的話,叫白井羞得紅了臉。
福爾摩斯好奇地走到洞穴邊,認真地嗅來嗅去。
「不過,哥哥。」晴美說。「這個尋寶的故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唔……」片山盤臂沉思。「恐怕那個叫小田的男人,是有某種目的而接近白井先生的。」
「到底是什麼呢?」白井歪歪腦袋。「我並沒有錢,又沒什麼專長。」
「寶藏的故事是騙人的。」晴美說。「我想我的想法有九十九巴仙準確。」
「可是有金出土了……」石津說。
「叫人檢查那片金好了。肯定是現在很好買的新品小判的碎片。」
「換作是我,找到新品也無妨。」石津自言自語地說。
「白井先生,當你在看那個水管工程時附近也有人在嗎?」
「呃,附近來了一些人,也有路過過的人。」
「若是那樣,當時如果有人為了引你注意,而把那金片放在你能看到的土堆中,也有可能。」
「不錯。」片山點頭。「為了使白井先生專心地開始挖掘庭院,特地做了手腳。可是為了什麼目的?」
晴美也這樣想著。
「真的會挖到東西不成?」
「比如石油之類。」石津說。
福爾摩斯在洞穴邊緣叫了一聲。
「福爾摩斯在叫呢。」晴美推片山一把。
「知道啦——喂,什麼事?」
片山踢拉了一雙拖鞋,下庭院去了。
冷不防,福爾摩斯跳到片山的肩膊上。片山嚇得「嘩」的一聲大叫,失去平衡跌進洞穴中。
福爾摩斯在那之前適時地跳到地面。
「哥哥!你沒事吧?」
「片山兄!你還活著?」
二人奔上前去。
「我沒事……」傳來片山可憐的聲音,「喂,借個能照明的東西來。」
白井拿來手提燈,照入洞穴。片山站在土塊己一身是泥。
「這裡有東西。照照看。」
「你說有東西?」
「我不曉得是什麼來,被泥土蓋著的,好像是個箱子。」
片山用手抓開泥土。指出一個像是陳舊旅行箱的東西。
「本來沒有那東西的。」白井驚訝地說。「若有的話,我應該發現了。」
片山從口袋拿出匕首,撬開旅行箱的蓋——裡面塞著幾個布的包裹。
打開其中一個時,片山大叫:「嘩!這個東西!」
「什麼呀?」晴美說。
「你們看。」片山往上舉起來的是——發光的寶石。
「嘩!厲害!」
「好像是真貨——看來,是上次打劫珠寶店的歹徒藏起來的。」
「那麼一來——」晴美點點頭,「那人提起尋寶的事,是為了要白井先生挖洞穴呀!」
「如果要藏的話,必須埋得更深一點才是。可是,自己挖洞的話,很快會被人發現。這個一定是有前科、被警方注意的人物。」
「於是借助別人的手挖洞,然後將裝埋在那裡。」
「想得很周密嘛。先叫夥伴向白井先生提起寶藏的事,然後殺掉那個夥伴。事情越像是真的,他們分贓也分得愈多。」
「可是——為何找我?」白井呆呆地說。
「他們一定是知道你這附近有水管工程,所以選中了你。」晴美說。「然後,等你找到這個又無法脫手時,他們就來向你收購了。」
「嗚呼……」白井無力地坐下。「原來我為強盜做事,我還那麼辛苦地挖掘啊!」
「可是,為什麼只埋在那麼淺的地方呢?」晴美說著時,福爾摩斯尖叫一聲。
赫然回頭,有個拿短刀的男人站在那裡。
「畜生!干擾我的計劃!」
那人怒吼著,舉起短刀衝過來——可惜,他搞錯了。
石津一下子扣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扭。
男人呻吟,短刀掉在地上。石津「嘿」的一聲把男人拋起。
男人整個人躍進洞穴中。
「痛死我啦!」傳來片山的悲鳴。
「你想殺了我?」片山怒氣衝天。
「不是呀!我忘了片山先生在下面。」石津拚命辯解。
「不,你想我死掉,然後跟晴美結婚。」
「好自為之吧!」晴美苦笑。「白井先生,這樣子你可清醒過來了?」
「嗯。」白井落寞地笑。「那可以成為很好的笑柄啦,真是。」
「那麼,這次讓我來帶路吧!」
「去哪兒?」
「藏寶的地點。」
白井震驚地望著晴美。
片山他們的公寓就在眼前。
「喂,晴美,玩什麼把戲?」依然渾身是泥的片山說。
「你別管——這邊。」晴美率先走在前頭。
「怎麼,我們的公寓有寶藏?」
「對我來說,晴美小姐是寶。」石津立刻說。
「很榮幸。」晴美吃吃地笑。「來,請。」
她打開房間的門。
白井走進玄關,瞪大了眼。
——那裡鋪著棉被,白井的女兒千繪睡在上面。克子陪她睡,後來自己也睡著了。
「這是你所鍾愛的寶物吧。」晴美說。
白井進到屋裡,站在妻女身邊,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來,我們到外面散散步吧。」晴美關起大門。
「我怎麼辦?」渾身是泥的片山埋怨。
「有啥關係?有泥土味道的男人才英勇嘛。」晴美說。片山氣得盤起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