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對我父親的警察工作有著某種程度的興趣,但是我卻毫無心理準備會對之產生直接的興趣。
我還沒見到我老爹。我回來時他出去了,而我在洗過澡、刮過鬍子、換好衣服後又出去跟蘇菲亞見面。然而,當我再回到家時,葛羅弗告訴我說他在書房裡。
他坐在書桌前,望著一大堆文件皺眉頭。我一進門他便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查理!可真是夠長的一段日子了。」
我們這歷經五年戰火後的相見場面,一定會叫法國人看了大感失望。不過,實際上久別重逢的情感還是存在。我老爹和我彼此非常喜歡對方,而且我們彼此相當瞭解。
「我這裡有一些威士忌,」他說。「什麼時候回來的。抱歉你回來時我出去了。我忙得一塌糊塗。剛接到一個要命的案子。」
我躺在椅背上,點燃一根香煙。
「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我問道。
他的雙眉迅速下垂。他快速地打量我一眼。他的聲音禮貌而剛硬。
「你怎麼會這樣說的,查理?」
「我說的沒錯?」
「你怎麼知道的?」
「根據收到的消息。」
老爹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的消息,」我說,「來自內部。」
「不要賣關子了,查理,快說出來。」
「你可能不喜歡,」我說。「我在開羅認識蘇菲亞-裡奧奈茲。我愛上她。我打算娶她。我今天晚上跟她見過面。她跟我一起吃晚飯。」
「跟你一起吃晚飯?在倫敦?我懷疑她是怎麼辦到的?她們一家人都被要求──噢,相當禮貌地要求,留在家裡不要外出。」
「不錯。不過她從浴室窗口爬水管出來。」
老爹雙唇扭曲了一會兒,最後綻露笑容。
「看來她,」他說,「是個蠻有機智的年輕女士。」
「不過你的手下效率十足,」我說。「一個軍人模樣的傢伙跟蹤她到馬裡歐餐廳去。我想我會出現在他給你的報告中。五英尺十一英吋,褐色頭髮,棕色眼睛,穿著深藍色細條紋西裝,等等。」
老爹緊盯著我看。
「你跟她──認真的?」他問道。
「是的,」我說。「是認真的,爹。」
一陣沉默。
「你介意嗎?」我問道。
「要是一個星期以前──我就不會介意。她的家境很好──她會分到財產──而且我瞭解你。你不會輕易昏了頭。既然這樣──」
「怎麼樣,爹?」
「也許沒什麼關係,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是正確的人幹的。」
這是那天晚上我第二次聽到這句話。我的興趣來了。
「到底誰是正確的人?」
他以銳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這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他顯得驚訝。「那女孩沒告訴你?」
「沒有……她說她寧可要我──人局外人的角度來看。」
「我可懷疑這是為了什麼?」
「這難道不明顯嗎?」
「不,查理。我不認為。」
他走來走去,眉宇深鎖。他手上夾著的雪茄火都熄了。這顯示他有多困擾。
「你對那家人瞭解多少?」他突然問我。
「見鬼了!我知道那個老頭子還有一大堆子子孫孫,我都還搞不清楚。」我頓了頓,然後說,「你得讓我明白,爹。」
「嗯。」他坐了下來。「好吧──我從頭說起──從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開始。他二十四歲來到英格蘭。」
「來自斯麥那的希臘人。」
「你真知道這麼多?」
「是的,不過這也就是全部我所知道的。」
門打開,葛羅弗進來說泰文勒督察長來到。
「他負責這個案子,」我父親說。「我們最好請他進來。他正在調查那一家人。他對他們比我知道的多。」
我問是不是當地警察向警場報的案。
「那是在我們的轄區之內。斯文裡屬於大倫敦市範圍。」
我點點頭,這時泰文勒督察長走了進來。我好幾年前就認識泰文勒了。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並且恭喜我安全歸來。
「我正在讓查理瞭解那件案子,」老爹說。「如果我說錯了,你糾正我一下,泰文勒。裡奧奈茲在一八八四年來到倫敦。剛開始在蘇活區開一家小餐館,賺了錢,他又開了另外一家。不久,他便擁有七八家餐館。家家都是賺大錢。」
「不管做什麼,他都從來不會犯錯。」泰文勒督察長說。
「他具有天生的第六感,」我父親說。「最後他成了全倫敦大部分知名餐館的幕後老闆。然後他大量投資包辦筵席事業。」
「他同時也是很多其他事業的幕後老闆,」泰文勒說。「舊衣買賣、廉價珠寶店等等很多事業。當然,」他深思地加上一句:「他一向不老實。」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個騙子?」我問道。
泰文勒搖搖頭。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是不太正派──不過還不至於是個騙子。從不做任何違法的事。不過他是那種鑽盡法律漏洞的傢伙。甚至在這次大戰中,他還是照樣撈了一大票,他都那麼老了。他是從來不做非法的事──不過一旦他做了什麼,你就得馬上增加一條法律,亡羊補牢一番,如果你懂我這話的意思。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又一頭鑽進另一個漏洞裡去了。」
「聽起來好像他並不怎麼吸引人。」我說。
「夠奇怪的了,他是吸引人。他有個性,你知道。你可以感覺出來。外表是沒什麼好看的。只是個矮子──醜陋的矮冬瓜──不過,有吸引力──女人總是對他傾心。」
「他的婚姻頗令人感到驚愕,」我父親說。「娶了個鄉紳——農民代表——的女兒。」
我揚起眉頭。「為了錢?」
老爹搖搖頭。
「不,是愛的結合。她是在為一個朋友籌備婚宴時認識他──對他一見傾心。她的父母極力反對,但是她一心一意要嫁給他。我告訴你,這個人有魅力──他所具有的某種強而有力的異國風采緊緊吸引住她,打動了她的芳心。她厭倦了跟她同種的人。」
「婚姻生活快樂?」
「非常快樂,真夠奇怪的了。當然他們各自的朋友都疏遠了(那個時候金錢還不是萬能,無法掃除階級界限),但是他們似乎並不在乎。沒有朋友他們還是過很快快樂樂的。他在斯文裡蓋了一幢有點乖悖常理的房子,他們住在那裡,生了八個子女。
「老裡奧奈茲選上了斯文裡倒是聰明之舉。那時那個地區才剛開始流行。第二座和第三座高爾夫球場還沒有建起來。那裡一些世居的家庭非常喜歡園藝,他們也都喜歡裡奧奈茲太太,還有一些有錢的都市人想跟裡奧奈茲攀交情,因此他們可以選擇朋友來往。他們十分美滿幸福,我相信,直到她在一九○五年肺炎死去。」
「留給他八個子女?」
「一個夭折,兒子有兩個在大戰中遇難死去。一個女兒嫁到澳大利亞去,死在那裡。未出嫁的有一個車禍死亡,另外一個也在一兩年前死去。只剩下兩個還活著──長子羅傑已婚,但是沒有子女,菲力浦娶了一個出名的女演員,生了三個孩子,你的蘇菲亞、尤斯達士和喬瑟芬。」
「他們都一起住在——叫什麼來著?——『山形牆三連屋?』」
「是的。羅傑-裡奧奈茲一家人是因為大戰初期自宅被炸毀。菲力浦一家人則打從一九三八年開始就住在那裡。還有一位年老的姨媽,哈薇蘭小姐,第一任裡奧奈茲太太的妹妹。她一向公然表示厭惡她的姐夫,不過她姐姐一死,她認為接受她姐夫的邀請,搬去跟他住,照顧孩子,是她的義務。」
「她是個很注重個人義務的人,」泰文勒督察長說。「不過她可不是那種會改變自己對他人看法的人。她一直不贊同裡奧奈茲的作風——」
「哦,」我說,「看來好像是個大家庭。你想會是誰殺害了他?」
泰文勒搖搖頭。
「還早,」他說,「還說不上來。」
「得了吧,泰文勒,」我說。「我想你一定心裡有數,知道是誰幹的。我們現在可不是在法庭,老兄。」
「不錯,」泰文勒鬱鬱地說。「而且我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把這個案子弄上法庭。」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是被人謀殺的?」
「噢,他是被人謀殺的不錯,毒死的。不過,你知道這些毒殺案件是怎麼樣的。很難找到證據,非常撲朔迷離。一切的可能性也許指向一方——」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你的心裡早已想好了底,不是嗎?」
「這是個或然率非常強的案子。我所想的是那些顯而易見的可能性之一。天衣無縫的計劃。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太詭詐了。」
我以懇求的眼光看著我老爹。
他慢吞吞地說:
「如同你所知道的,查理,在謀殺案件中,顯而易見的可能性一般來說就是正確的答案。老裡奧奈茲後來續絃了,十年前。」
「在他七十五歲時?」
「是的,他娶了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女人。」
我吹了一聲口哨。
「什麼樣的年輕女人?」
「一個茶館出身的年輕女人。一個十足人格高尚的年輕女人──蒼白、冷淡而漂亮。」
「她是你所謂顯而易見的可能性?」
「這我倒要問你,先生,」泰文勒說。「她現在才三十歲——這是個危險的年齡。她喜歡舒服的生活。而且屋子裡有個年輕人。孫子女的家庭教師。沒有參戰──心臟不好或是什麼的。他們之間非常親密。」
我深思地看著他。這當然是個老套的故事。糾纏不清。而我父親強調過,這位第二任裡奧來茲太太人格非常高尚。很多謀殺案就是在這種偽裝之下進行的。
「是什麼致死的?」我問道。「砒霜?」
「不是,我們還沒收到化驗報告──不過醫生認為是『伊色林』。」
「這倒有點奇特,不是嗎?當然輕易的可以找出購買的人。」
「不是這樣。是他自己的,你知道。眼藥水。」
「裡奧奈茲有糖尿病,」我父親說。「他定期注射胰島素。胰島素是裝在有個橡皮蓋的小瓶子裡。注射時用針頭刺過橡皮蓋抽取藥劑。」
我猜出他接下去要說的。
「結果抽出的不是胰島素。而是伊色林?」
「正是。」
「那麼是誰幫他注射的?」我問道。
「他太太。」
我現在知道了蘇菲亞所說的「正確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問道:「那一家人跟第二任裡奧親茲太太相處得好嗎?」
「不好。我判斷他們幾乎都不講話。」
這似乎越來越清楚了。然而,泰文勒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你認為有什麼蹊蹺?」我問他。
「查理先生,如果是她幹的。她應該輕易的就可以在事後換上一瓶真的胰島素。事實上,如果真是她,我真無法想像為什麼她沒這樣做。」
「是的,這似乎是明顯的事。屋子裡多的是胰島素?」
「噢,是的,滿滿未用過的和用過的空瓶子。而且如果是她幹的,醫生十之八九不會瞧出破綻。伊色林中毒而死的人很少在遺體上顯出異狀。不過因為他檢查胰島素(看看是不是藥劑強度不對或什麼的),因此,當然啦,他很快就發現不是胰島素。」
「因此,」我深思地說,「看來裡奧奈茲太太要不是非常笨──就是可能非常聰明。」
「你的意思是——」
「她可能料定你會認為沒有人會那樣傻。其他的呢?有沒有任何其他的──涉嫌人?」
老爹平靜地說:
「實際上屋子裡任何一個人都可能下手。那裡經常存有不少胰島素──至少足夠兩個星期的用量。其中一小瓶可能被人動了手腳,然後再放回去,知道時候一到就會被用上。」
「而且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接近那些藥瓶?」
「它們並沒有上鎖。它們都擺在他住的那一部分房子浴室藥櫥架子上。整幢房子裡的人都來去自如。」
「有沒有任何強烈的動機?」
我父親歎了口氣。
「我親愛的查理,亞瑞士泰德-裡奧奈茲可是個大富翁!不錯,他是已經把很多錢分給了他的家人,但是可能有某一個人想多得到一些。」
「但是還想要的是目前的遺孀。她的那位年輕人有錢嗎?」
「沒有。窮得要命。」
我的腦子裡突然有什麼一閃。我想起了蘇菲亞引述的童謠。我突然記起了整首童謠:
一個歪歪扭扭的人他走了歪歪扭扭的一哩路
他在一扇歪歪扭扭的木門邊發現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六便土紙幣
他養了一隻歪歪扭扭的小貓它抓到了一隻歪歪扭扭的小老鼠
而他們全都住在一棟扭扭歪歪的小屋
我對泰文勒說:
「她怎麼引起你的注意──裡奧奈茲太太?你認為她怎麼樣?」
他慢吞吞地回答:
「這難說──非常難說。她不容易讓人瞭解。非常安靜——因此你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但是她喜歡過好日子——這一點我發誓絕對錯不了。你知道,她讓我想到一隻貓,一隻養尊處優的大懶貓……並非我對貓有什麼不滿。貓並沒什麼不好……」
他噓了一口氣。
「我們需要的,」他說,「是證據。」
是的,我想,我們都需要裡奧奈茲太太毒死了她丈夫的證據。蘇菲亞需要,我需要,而且泰文勒督察長也需要。
然後一切都會是美好的!
但是,蘇菲亞不確定,我不確定,而且我認為泰文勒督察長也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