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向大帳篷那邊走去。同行的另外三個人圍著桌子吃東西。嚮導正在說另一群旅客也來到了這裡。
「據說,他們兩天前抵達,後天回去。是美國家庭;母親很肥胖,所以嘗盡了苦頭,才來到這裡。聽說,是坐在椅子上由大家抬來的。真是不得了,肩上的皮都磨破了。」
莎拉猛然笑了出來。當然,誰聽了,都會覺得好笑。
胖譯員高興地望著她。他對自己的工作頗感難以應付。因為威瑟倫爵士夫人以導遊手冊為後盾,每天向他抗議三次。這回連分配的床鋪樣式也要找茬兒。如今,他不問理由,只要他的旅客有人高興,他也就高興了。
「啊!」威瑟倫爵士夫人喊道:「他們是住在所羅門飯店的吧?一到這兒,看到那老太太,我就認出來了。金小姐,我看到你在飯店跟她說話。」
莎拉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希望威瑟倫爵士夫人沒有聽到當時的對話。
「我到底有什麼不對勁啊!」她對自己生氣。
接著,威瑟倫爵土夫人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全是無趣的人,鄉巴佬。」她說。
畢亞絲小姐竭力奉承,說起威瑟倫爵士夫人最近碰見的有趣的美國名人。
以現在的季節來說,這兒比往年要熱,所以他們準備明早啟程去參觀。
次晨六時,四人一起吃早餐。白英敦一家人都未見蹤影。威瑟倫爵士夫人因早餐未附加水果提出抗議以後,他們吃了鹵醺肉旁附加的煎蛋、茶和罐裝牛奶。煎蛋很油膩。
吃完早餐,立刻動身。威瑟倫爵士夫人很快又和傑拉爾博士辯論維他命的正確價值和勞工階級的營養補給問題。
這時,營地突然傳來高聲呼喚。他們停下腳步,等另外一人加入他們的行列。隨後追來的這個人原來是傑佛遜-柯普。他急急忙忙跑來,興奮的臉上漲得紅紅的。
「如果你們不介意,今天早晨我想跟你們一道走。金小姐,早。會在這裡跟你和傑拉爾博士見面,真沒想到!你覺得它如何?」
他以手勢指示矗立四邊幻想般的紅岩石。
「很美,但有點怕人。」莎拉說。「我原以為『薔薇城』一定很浪漫,像夢一樣。想不到比想像的還要真實——像生牛肉一樣——真實。」
「尤其是它的顏色。」柯普先生同意。
「但很美。」莎拉又說。
一行人開始爬坡。兩個培杜因嚮導跟著他們。這些動作輕快、個子高大的嚮導,穿著大釘鞋,以穩固的步伐若無其事地走上光滑的山路。可是,不久之後,麻煩來了。莎拉不管爬多高都不在乎。傑拉爾博士也一樣。柯普先生和威瑟倫爵士夫人都害怕得很。至於畢亞絲小姐一遇到危險的地方,就閉著眼,臉色鐵青,亂叫不已。
「從小我就不敢從高處往下瞧!」
畢亞絲小姐說,她要回去。可是,一回頭面對下行的坡路,她的臉色變得更青。最後只好繼續往上爬。
傑拉爾博士親切地鼓勵她。他跟在後面,把攜帶的手杖像欄杆一樣橫在她和險坡之間。她說,她把手杖當做欄杆,這種錯覺頗有助於克服暈眩。
莎拉有點喘氣地問譯員馬穆德。他長得相當胖,卻未露出絲毫痛苦神色。
「帶人到這兒來,很辛苦吧?我是說老年人。」
「嗯,是很辛苦。」馬穆德若無其事地說。
「你一直都勸客人到這裡來嗎?」
馬穆德聳著厚厚的肩膀。
「他們都喜歡來。他們付高價來看這些東西。培杜因嚮導都很聰明,很可靠,所以他們常常被雇做嚮導。」
一行人終於抵達頂峰。莎拉做了深呼吸。
附近和眼底全佈滿血紅的岩石,真是無與倫比、難以置信的奇景。他們像神一樣佇立於早晨清澄的空氣中,靜靜眺望著下界——狂亂的暴力世界。
果如嚮導所言,這是「犧牲之地」——是「聖地」。
他指著腳邊平巖上雕的水槽給他們看。
莎拉信步而行,離開了大家,以免為喋喋不休的譯員生氣。她坐在岩石上,兩手插入濃濃黑髮中,眺望下界。
不久,她發覺好像有人站在旁邊。傑拉爾博士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現在深深體會到新約中魔鬼試探的情境啦,撒旦把主帶到同頂上,讓他看下界,說:『你如果下山禮拜我,我會給你一切。』沒有一種誘惑比肉身成神更大的了。」
莎拉點點頭。她顯然在想完全不同的問題,所以傑拉爾訝異地望著她。
「你好像在冥思。」他說。
「是的。」她把困惑的臉轉向他。「這兒有犧牲之地——確是很好的主意。我有時會覺得犧牲是必要的。意思是說,我們太尊重生命了,死也許並不像我們所想的那麼嚴重。」
「如果你這樣覺得,就不應該選擇我們這種職業。對我們來說,死亡是敵人——也應該是敵人。」
莎拉渾身顫慄。
「是的,這個我知道。可是,我覺得死亡有時可以解決問題。那是指更充實的生命……」
「如果一個人為多數人而死,對我們倒方便得多!」傑拉爾認真地說。
莎拉吃驚地回視傑拉爾。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傑佛遜-柯普向這邊走來。
「這裡真好。」他喊道。「好極了。到這兒來玩,實在不錯。白英敦太太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決心到這兒來的勇氣真叫我佩服。但跟她一起旅行,也真麻煩。她身體不好,對別人的體諒自然就差一點。可是,她似乎不願意讓她的家人偶爾獨自出來走走。老是要他們留在自己身邊,所以……」
柯普先生突然停下不說。他那和氣的臉浮現出一絲困惑不安的表情。
「其實——」他微微改變了腔調。「我聽了一些和白英敦太太相關的消息。總覺得不放心……」
莎拉又沉入自己的思維中,柯普先生的聲音就像這處小河的低吟,愉悅地流進她耳朵。他的話彷彿引起了傑拉爾博士的興趣,說道:
「真的?是什麼消息?」
「這是我從泰伯利亞飯店遇見的一個女士那裡聽來的。是關於女傭人的事,她以前受雇於白英敦太太。」
柯普先生猶疑地把慎重的目光投向莎拉,放低了聲音。
「那女孩懷了孕。老太太似乎發現了,但是,表面上仍對那女孩很親切。可是,卻在生產前的兩三個星期,把這女孩趕出去了。」
傑拉爾博士揚起眉毛。
「哦。」他慎重地說。
「告訴我消息的女人似乎相信這是事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總覺得這樣很殘酷。我不能瞭解……」
傑拉爾博士打斷他:「那並不難瞭解。這事件也許會給白英敦太太很大的喜悅。」
柯普先生驚訝地望著博士。
「真的嗎?」他強調說:「這真叫人難以相信。」
傑拉爾博士靜靜地引了一段話:「我轉身去考察青天白日下所進行的迫害。受到迫害和毫無慰藉的人,他們的哭喊聲傳來了。壓迫者有權力,誰也不敢去安慰他們。我讚揚那些已死的人,遠超過那執著於生的人。呵,不,自始就不存在的人比死或生要好得多,因為他可以不知道地球上重複不已的罪惡……」
他停止引用後,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決心畢生研究人類心中發生的奇事。只看人類生活的美好面,並不恰當。在日常生活的禮節與因襲之下常包含許多奇異的事。例如,虐待行為本身就是快樂。如果深究,則其中含藏著更根深蒂固的東西。那就是要人承認自己價值的強烈而可憐的慾望。如果這慾望受到挫折,不能經由不愉快的性格獲得必要的反應,就會採取別的方法——因為無論如何慾望都必須獲得滿足——於是採取各種異常形態出現。虐待行為的習慣就像其他習慣,會增長,會糾纏不去……」
柯普先生咳嗽。
「傑拉爾博士,你有點誇大吧?這山頂上的空氣太好了……」
他逃亡似的離去。傑拉爾笑笑,回視莎拉。她緊鎖眉頭——青春、嚴肅的臉。真像一個準備宣判的年輕法官,他想。他突然往後看。畢亞絲小姐以不穩的步伐向他走來。
「要下山嘍。」她畏縮著。「啊,好可怕!我想我一定下不了山。但嚮導說,下山的道路跟上來的不同,可以輕鬆地下去,真的這樣就好了。從小我就不能從高處往下看……」
道路沿著瀑布而下。雖然有被松石扭傷腳踝的危險,但了望時不會引起暈眩。
一行人雖然疲倦,但仍精神奕奕地回到營地。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鐘,午餐延遲,使他們食慾大振。
白英敦家的人圍著大帳篷的大桌子而坐。他們剛吃完飯。
威瑟倫爵士夫人故意用謙恭的態度,跟他們說話。
「今天一個上午真是非常快樂。培特拉確是個好地方。」
卡蘿以為是跟自己說話,望了母親一眼,含混地說:「嗯,是——是的。」隨即沉默不語。
威瑟倫爵士夫人覺得自己已盡了人情,開始用餐。
他們四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下午的計劃。
「我想我該休息到黃昏時分。」畢亞絲小姐說。「最好不要太過分。」
「我想在這一帶散步。」莎拉說。「傑拉爾博士,你呢?」
「我陪你吧。」
這時,白英敦太太的湯匙掉到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大家嚇了一跳。
「我跟你一樣,畢亞絲小姐。」威瑟倫爵士夫人說。「也許看三十分鐘書,再休息一個鐘頭左右,然後出去散步。」
白英敦老太太在雷諾克斯攙扶下,勉力站了起來。站起後,隔了一會兒,說道:
「下午,你們可以出去散步。」
她的家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看來頗為滑稽。
「媽,你怎麼啦?」
「我不要你們在身邊。我想一個人看看書。不過,吉妮最好不要去,睡個午覺。」
「媽,我不累。我要跟大家一起去玩。」
「你累了。你不是說頭疼嗎?非好好保重不行。去睡吧!我知道什麼對你最好。」
「我……我……」
她挺胸反抗,不久又垂下頭——屈服了。
「傻孩子,」白英敦老太太說,「快到你的帳篷去!」
她蹣跚地走出大帳篷,其他的人跟在後面。
「真奇怪的人!」畢亞絲小姐說。「那母親的顏色真怪。是紫色。大概心臟有毛病。這大熱天對她來說,實在難受。」
莎拉想:「她今天下午讓孩子們自由活動!她知道雷蒙想跟我在一起。為什麼?是圈套?」
吃完午飯回自己的帳篷後,莎拉換了新的亞麻布衣裳。但這疑問仍然盤踞心頭不去。從昨晚以來,她對雷蒙的心境已提高到意欲維護他的熱情。這就是愛吧——為對方的事情而煩悶——想盡力去除所愛之人的痛苦——是的,她已愛上雷蒙-白英敦。那關係剛好跟聖喬治與龍的故事相反。她是救贖者!雷蒙則是被囚者。
白英敦太太是龍。這條龍突然慈悲心大發。這使莎拉疑懼的心籠罩了不祥的陰影。
三點十五分左右,莎拉想出去散步,向大帳篷走下去。
威瑟倫爵士夫人坐在椅子上。雖然天氣酷熱,她仍穿著輕便的粗呢裙子。膝上放了國會某委員會的報告。傑拉爾博士站著和畢亞絲小姐閒聊。畢亞絲小姐抱著名叫《愛的探求》的書,站在自己帳篷旁邊。這本書的書皮上寫著:熱情與誤會編織而成的驚險故事。
「吃完飯立該躺下休息,我想不太好。」畢亞絲小姐解釋。
「在大帳篷的陰影下,可能比較涼爽舒服。哎呀,那老太太居然坐在當陽的地方,你覺得如何?」
大家往前方的巖台看去。白英敦太太紋風不動地坐在那裡,那模樣跟昨晚像佛像那樣不動地坐在洞窟門的情形相似。附近沒有一個人。營地的從業人員都睡午覺了。沿著山谷有一群人排成一列在行走。
「那個母親竟然允許他們自由出遊。」傑拉爾博士說。「可能又有什麼新花樣了。」
「嗯,我也這樣想。」莎拉說。
「我們怎麼疑心這麼重?走,我們跟他們一起去遊蕩吧。」
他們兩個離開想看驚險故事的畢亞絲小姐,繞過峽谷的拐角,追上了緩步而行的那一群人。白英敦家人看來只有這一次才真正悠遊快樂。
雷諾克斯、奈汀、卡蘿、雷蒙、笑容可掬的柯普先生,加上傑拉爾和莎拉,一行人熱熱鬧鬧,有說有笑地走著。
他們都突然湧起了快樂。要細嚼意外獲得的樂趣,偶然而來的解放時刻。這種心意盤踞了他們的心。莎拉和雷蒙並沒有離開大家。莎拉跟卡蘿和雷諾克斯一起走。在他們後面,傑拉爾博士正與雷蒙談笑。奈汀和傑佛遜-柯普稍微落後。可是,離開這一群人的是法國人。他的話不時中斷,突然停下腳步,說:
「對不起,我先回去。」
莎拉回首看他。
「有什麼事嗎?」
他點點頭。
「是的,發燒了。午飯時就覺得很怪。」
莎拉注視他的臉。
「不會是瘧疾吧?」
「不錯,我要回去吃奎寧。希望這次不至於嚴重。是去剛果時帶來的禮物。」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莎拉問。
「不必,還不至於如此。我帶藥來了。你們去玩吧。」
他快步折回營地。
莎拉很不放心地望著他的背影,望了好一會兒。過不久,他與雷蒙雙眸相遇,投給他微笑,也就忘了那個法國人。
不久,他們六個人——她和卡蘿、雷諾克斯、柯普先生、奈汀以及雷蒙——一道走。
又過了一會兒,她和雷蒙不知不覺離開了眾人。他們爬上岩石,繞過巖台,最後在日陰下休息。
沉默半晌後,雷蒙說:
「你的名字是——我知道你姓金,名字呢?」
「莎拉。」
「莎拉,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然可以。」
「莎拉,談談你自己。」
她靠著岩石,談她在約克郡家居的生活,她的狗和養育她的姑媽。
接著,雷蒙也無休止地談起他自己過去的生活。
談完後,兩人沉默了好久。他們的手相觸後,就像孩子一樣握著,湧起一股奇異的滿足感。
太陽開始西沉,雷蒙站起來。
「我要回去了。」他說。「不是跟你一起,我一個人回去。我有很多事情要說,要做,但是做了以後,如果我能向自己證明我不是膽小鬼,我會公開求你幫助。到時,請你一定要幫助我。我可能要向你借錢。」
莎拉微笑。「真高興你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首先必須由我一個人去做。」
「做什麼?」
他那孩子般的臉龐猛然嚴肅起來。雷蒙說:「我必須試試我的勇氣。現在失去了,就永遠沒有機會了。」說完話,他轉身急急離去。
莎拉仍然靠著岩石,凝望他那逐漸遠去的背影。他的話中有些東西騷擾著她。他看來非常緊張——認真得怕人,而且頗為興奮。霎時,她真想追蹤而去。
但是,她控制了這種心意。雷蒙要自己一個人站起來,去試試他新發現的勇氣。這是他的權利。
她在心中祈禱,希望這勇氣不致受挫。
她在營地一帶還未全黑的時刻回去。太陽正西沉,晚霞逐漸暗淡,她向營地走去,看到了白英敦老太太那有點怕人的樣子,她仍然坐在洞窟門口。莎拉不禁渾身一顫。
她急急忙忙從那下面的道路走過去,進入點了燈的大帳篷。
威瑟倫爵士夫人頭上掛著一束毛線,正在編織藍上衣。畢亞絲小姐在桌巾上刺繡並不生動的藍色勿忘草,一面聽離婚法的改革論。
僕人進進出出,準備晚餐。白英敦一家人坐在帳篷角落的板凳上看書。粗胖而故示威嚴的馬穆德出現了,看來好像很生氣。下午茶以後,本來想跟大家一起去散步,營地裡卻沒有一個人影。因此,極有意義的參觀納巴德亞人建築的計劃遂告落空。
莎拉說,每個人都過著自己愉快的下午。
她走出自己的帳篷去洗手,準備吃晚飯。回來時,經過傑拉爾博士帳篷,莎拉低聲呼喚:「傑拉爾博士!」
沒有回答。她繞到帳篷門口,往裡瞧。博士安靜地躺在床上。莎拉以為他已睡著,便悄悄離開門口。
這時,僕人走來,指著大帳篷那邊,說晚飯已經準備好。她又緩緩走下去。除了傑拉爾博士和白英敦老太太之外,大家都圍著桌子。僕人急忙派人去通知白英敦老太太晚飯已準備好。過一會兒,外面突然鬧起來。兩個僕人急忙跑過來,激動地用阿拉伯語向譯員說了一些話。
馬穆德突然驚慌地望望四周,然後向外跑去。莎拉也衝動地跟過去。
「什麼事?」莎拉問。
馬穆德回答:「那老太太,阿布達說,她生病——不能動。」
「我也去看看。」
莎拉加快腳步,跟著馬穆德爬上岩石,直向老太太所坐的椅子奔去。她摸摸那肥大的手,探探脈息,然後彎腰看她的臉……
她挺起身子時,臉色非常蒼白。
她折回大帳篷。在大帳篷門口站了一會兒,望著坐在桌子裡側的一群。她說話時,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來非常不流暢、不自然。
「真遺憾。」她對白英敦家的老大雷諾克斯說:「令堂去世了,白英敦先生。」
接著,她以奇妙的眸光望著五個人的臉,這消息對他們來說無異是宣佈他們自由了。而她的目光彷彿是從遠距離眺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