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絲-賈莉提著旅行袋,走在曼德維爾道上,與在街角遇到的朋友邊走邊談,不遠就是波洛登公寓的大院子。
「說真的,法蘭西絲,你們住的那所公寓真像個監獄,就像苦艾林監獄似的。」
「亂講,艾倫。我們那幢樓房舒服極了。我運氣不錯了,能跟克勞蒂亞那麼好的人分租——她從未煩人。每天來打掃的那個女傭也好極了。公寓也管理得好。」
「只有你們兩個人嗎?我忘了。我以為你們還有第三個女郎同住呢?」
「喔,她呀,她好像扔下我們了。」
「你是說她不付房租嗎?」
「呃,倒不是房租的問題。我看她是找到個男朋友了。」
艾倫一時興味索然。男朋友的事自然另當別論了。
「你這次是從哪兒回來呀?」
「曼徹斯特。非公開的展覽,很成功。」
「你下個月真的去維也納嗎?」
「是的,我希望能去。已經差不多決定了。該很好玩的。」
「要是帶去的畫丟掉了,不是很糟糕嗎?」
「喔,都保了險了。」法蘭西絲說:「至少值錢的都保險了。」
「你朋友彼得的畫展成績如何?」
「我想,並不太好,不過藝術家雜誌的評論還不錯。這很有用的唷。」
法蘭西絲轉入了波洛登公寓,她朋友走向馬路前端自己居住的老房子。法蘭西絲向看門的人道了聲「晚安」,就乘電梯上了六樓。她哼著小曲走上了走廊。
她將鑰匙插入了房門的鎖孔內。門內走道上的燈還沒打開。克勞蒂亞要一個半小時之後才會下班回家。但是自半開的客廳門縫中,卻射出了燈光。
法蘭西絲大聲說道:「電燈開著,怪了。」
她脫下了大衣,放下了旅行袋。推開客廳的門,走了進去……
她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嘴張開,又閉上了。她全身都僵直了——眼睛瞪著地板上臥著的人形,然後又轉視到牆上的掛鏡上,看到了自己驚恐萬分的臉孔……
她猛吸了一口氣,剎時的癱瘓過去之後,她揚過頭去狂叫了一聲。踩到旅行袋,踢開之後,她奔出房門,跑到走廊上猛敲隔壁分寓的房門。
一名年長的婦人打開了房門。
「怎麼回事——」
「那裡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我想是我認識的……大衛-貝克。他臥在地板上……我想他被人刺了……一定被人用刀刺死了。血——到處都是血。」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賈柯博斯小姐往她手裡塞了一隻酒杯。「別動,把這個喝下去。」
法蘭西絲順從地喝了一口。賈柯博斯小姐匆忙走出房門,掠過走廊,走入了燈光外洩敞開的房門。客廳門大開,賈柯博斯小姐大步走了進去。
她不是個輕易尖叫的女人。她在門口站住,嘴巴咬得緊緊地。
她所看見的。是一幕惡夢般的景象。地板上臥著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兩臂伸開,栗色的長髮散在肩頭。穿了一件艷紅色的大衣,白色襯衫上浸滿了血跡……
她吃了一驚地發現,屋內還另有一個人在。一個女郎將身軀緊靠在牆上,上方掛的那幅面具小丑,似乎要自彩色的天空中躍下。
那女郎穿了一襲織花的毛衫,灰褐色黏濕的頭髮分散在兩頰上,她手中握著一柄菜刀。
賈柯博斯小姐瞪著她,她也回瞪著賈柯博斯小姐。
之後,她像與人答話般地用反省的語氣說:
「是的,我殺了他……我手上的血是菜刀上染來的……我去浴室想洗掉——可是這種東西是洗不清的,是不?然後,我又回來看這是不是真的發生了……是的……可憐的大衛……然而,我想我是不能不這麼做的。」
驚嚇逼得賈柯博斯小姐說了些不像是真的話。聽在她自己的耳中,都嫌荒誕不經!
「真的嗎?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
「我不知道……至少——我想,我實在該知道的。他實在是逃不出困境了。他叫我來——就來了……可是,我要擺脫他,我要離開他,我並不真地愛他。」
她小心翼翼地將刀放在桌上,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很不安全,是不,」她說:「恨別人……是不安全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就像露薏絲……」
然後她睜睜地說:「你還不打電話叫警察嗎?」
賈柯博斯小姐順從地撥了九九九。
這時,除了牆上掛的小丑畫像之外,屋內還有六個人,時間過去很久了。警察趕了來又離去了。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像傻了似地坐著,口中不時說著同樣的話:「我簡直不相信……」接到電話之後,他就在克勞蒂亞-瑞希-何蘭陪同之下,自辦公處趕來了。默默地,她一直表現得極有效率。她分別給律師與克洛斯海吉斯住宅打了電話,也向兩家房地產公司打聽,希望與瑪麗-芮斯德立克取得聯絡。她給法蘭西絲-賈莉服了一片鎮靜劑,扶她去躺了下來。
赫邱裡-白羅與奧立佛並肩坐在長沙發上,他倆是與警察同時趕到的。
幾乎在其他的人都離開的時候,一名灰髮、神態斯文的男人才最後趕到,他是倫敦警察廳的尼爾刑事警長。他向白羅點頭致意,白羅給他介紹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一名高大、紅髮的青年站在窗口凝視著下面的天井。
大家還在等什麼呀?奧立佛太太百般不解。屍體已經搬走,攝影人員與其他警方人員也作完了自己的職責:而他們這幾個人被帶進克勞蒂亞的臥房之後,又被帶回到客廳裡來,她想大家等的大概就是這位倫敦警察廳刑事警長的來臨吧。
「如果你叫我離開……」奧立佛太太有些無措地對他說。
「您是雅蘭-奧立佛夫人吧?不必,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倒期望您能留下。我知道這不是很愉快的事——」
「簡直難以相信。」
奧立佛太太閉上眼睛——全幅情景又湧入她的眼簾。那名孔雀青年,像臥在舞台上一般,死得那麼逼真。而那個女郎——似乎變了另一個人——再不是克洛斯海吉斯住宅中那個畏縮縮的女郎了——也不像白羅所稱的那個並不起眼的奧非麗亞——卻是一個莊嚴悲壯的人物——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白羅曾要求打了兩個電話。一次是打給倫敦刑事警察廳的,警方人員准許了他。一名警官先生在電話中探詢了一陣之後,才指點白羅到克勞蒂亞臥房中去用她的分機,他將房門掩上之後,就去打了電話。
那名警官仍是一臉的狐疑,向他下屬低聲地說:「他們說是可以的。不知這傢伙是誰?怪模怪像的矮傢伙。」
「是個外國佬吧?說不定是特案小姐的人?」
「我看不是。他要找尼爾刑事警長。」
他的助手揚起了眉毛,吹了一聲口哨。
打完了電話,白羅打開房門,向站在廚房裡不知所措的奧立佛太太招手叫她進來。他們兩人在克勞蒂亞-瑞希-何蘭的床上並肩坐了下來。
「真希望我們能找點事做。」奧立佛太太說,她是閒不住的。
「耐心點,親愛的夫人。」
「你總該有點事可做吧?」
「我已經做了。我打了電話給必要的人。在警方做完初步調查之前,我們在這兒是做不了什麼的。」
「你給刑事警長打了電話之後,又給誰打的電話?她父親吧?他不能來把她保出去嗎?」
「涉嫌殺人的事是不能保釋的,」白羅冷冷地說。「警察已經通知了她父親。他們從賈莉小姐那兒得到的電話號碼。」
「她現在在哪兒?」
「據我所知,是在賈柯博斯小姐的房裡嚇得要死要活的呢,是她發現的屍體。好像她受了相當的驚嚇,她是從房裡叫著奔出去的。」
「她是那個藝術派的,是吧?克勞蒂亞就會沉著多了。」
「你說的不錯。一個非常——穩重的女郎。」
「那麼你是給誰打的電話呢?」
「第一次,你已經聽說了,是打給倫敦刑事警察廳的尼爾警長的。」
「這夥人願意他來插手嗎?」
「他不是來插手的。他最近幫我作了一些調查,可能有助於這個案子的偵破。」
「喔——原來如此……你還給誰打了電話?」
「約翰-史提林佛立德醫生。」
「他是誰?來證明可憐的諾瑪心智不清無法克制殺人的?」
「這點嘛,以他的資歷來說,將來在法庭上作這類必要的指證時,倒是夠格的。」
「他瞭解她的事嗎?」
「我可以說相當清楚。打從你在荷蘭草餐室發現她的那一天,他就在照料她了。」
「什麼?我還一直對你不滿,拚命地叫你加點勁呢——原來你是做了事的?而你卻從沒跟我說過!太過份了,白羅!一個字都沒說!你怎麼可以這麼——這麼壞。」
「別生氣,夫人。我求你。我那麼做,也是為了顧全大局。」
「能作出這種事的人也總是有這麼一套說詞的。你還做了些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呢?」
「我設法使她父親委託我辦理這個案子,好為她的安全防範做一些安排。」
「你指的就是這位史提林華德醫師嗎?」
「史提林佛立德。是的。」
「這你是怎麼辦到的呢?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父親會選了你這樣的人來做這種安排的。他該是很不信賴外國人的那種人呀。」
「我用了一計霸王硬上弓——像變戲法一樣,唬了他。我去見他,假稱收到他的信,是他托我辦案的。」
「他相信了吧?」
「當然了。我把信拿給他看了,是用他的私人信箋打字的,還簽了他的名字——雖然他向我指出那不是他的筆跡。」
「你是說那封信其實是你自己寫的?」
「是的。正如我所判斷的,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也接見了我。既然已經到了那個地步,我只有靠我自己的才華行事了。」
「你也告訴了他你安排史擔林佛立德醫生的事了?」
「沒有。誰也沒告訴。你該知道,這是有危險性的。」
「對諾瑪有危險?」
「對諾瑪有危險,也說不定諾瑪對別人具有危險性。一開始就有兩種可能,很多事情都可以用兩種方式來解釋。企圖毒死瑪麗-芮斯德立克的事不太可信——拖得太久,不像是一種認真的謀殺企圖。其次,在波洛登這裡有人用左輪開槍的事也是不清不白的——另外又傳出彈簧刀與血跡的事。每一次出了這類的事,不是全不知道,就是不記得了。她在抽屜裡發現了毒藥——可是卻不記得是不是自己放的。她說她有幾次失去了記憶,一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就忘了好多日子過去了。這,我們就不能不問——她所說的是真的,還是基於某種原因捏造出來的?她是一樁巨大而荒誕的陰謀中的受害者,或是她本人正是此一陰謀的主使?她是把自己裝作一個患有心理不穩定症狀的可憐女子呢,還是心中有殺人企圖,到頭來不敢面對責任而耍出的自衛手段?」
「她今天的樣子就不同了,」奧立佛太太慢聲地說:「你注意到了嗎?很不一樣。不那麼——不那麼瘋瘋傻傻的了。」
白羅點了點頭。
「不再是奧非麗亞——也不是險遭父親犧牲的那個伊菲琴乃亞了。」
臥室外頭一陣騷動的鬧聲打斷了他倆的注意力。
「你看是不是——」奧立佛太太欲言又止。白羅已走到窗邊往天井下頭俯視,一輛救護車開到了。
「他們是來運屍體的吧?」奧立佛太太顫聲問道。之後又湧起一陣難忍的憐憫,說道:「可憐的孔雀。」
「這種人也沒什麼可愛的。」白羅冷冷地說。
「可是,蠻花哨的……又那麼年輕。」奧立佛太太說。
「這是女人的看法。」白羅小心地將臥室門拉開了一條細縫,朝外頭窺視。
「對不起,」他說:「我要失陪一下。」
「你要到哪去?」奧立佛太太起疑地質問道。
「據我瞭解,問這種問題在貴國是不太文雅的。」白羅責怪地回答。
「喔,真對不起。」
「化妝室也不是在那邊,」她自門縫中看出去時,低著喉嚨在他背後還了他一句。
她回到窗口又去看天井裡的情形。
「芮斯德立克先生剛坐計程車來了,」數分鐘後,白羅悄悄回到臥房裡來時,奧立佛太太一邊在窗外觀看一邊對白羅說:「克勞蒂亞也跟他一起來了。你剛才是想溜進諾瑪房裡去,是真的內急?」
「諾瑪的屋裡有警察看著呢。」
「你一定著急死了。你手裡那個黑夾子裡裝著什麼呀?」
白羅也反問了她一句:
「你那只印了波斯馬的帆布袋裡放了什麼?」
「你說我那只買東西用的袋子嗎?只有兩隻青梨呀。」
「那麼,我就把這個夾子交給你了。要輕著點,不要壓著。千萬拜託。」
「什麼東西?」
「我一直想找的東西——終於找到了——呵,外頭的活動已經在進行了。」他指的是屋外有了活動的聲響。
白羅的話聽在奧立佛太太耳中,似乎較他想說的那句英國語言本身具有更正確的描述性。芮斯德立克嚷聲刺耳憤怒。克勞蒂亞在忙著打電話。偶爾可以瞥見一名警方的速記員穿梭於客廳與隔壁公寓之間,記錄法蘭西絲-賈莉與那位謎樣人物賈柯博斯小姐的敘述。來來往往奉命處理事件的人,最後離去的是兩名手持攝影機的人。
然後,一名高大、全身軟趴趴模樣的青年,突然出乎預料地闖進了克勞蒂亞的臥房。
他看也沒看奧立佛太太一眼,就對白羅說:
「她干下什麼事了?殺人?是誰?她男朋友?」
「是的。」
「她承認了?」
「好像是。」
「這並不夠。她是否一字不錯地承認了。」
「我沒聽見她那麼說。我自己仍一直沒有機會問她任何事情。」
一名警員將頭探了進來。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他問:「警醫要跟你說話。」
史提林佛立德醫師點著頭就隨他走出了房間。
「原來他就是史提林佛立德醫生啊,」奧立佛太太說。她沉思了片刻又說:「挺不錯的嘛,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