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坐在他那張四方形的大靠背椅上。雙手搭在椅臂上,眼睛盯在面前的壁爐架,卻視而不見。他身旁的小茶几上,放著一份一份夾得很整齊的各種文件。來自高畢先生的報告,他朋友尼爾警長提供的資料,另有一堆列為「傳言、饒舌、謠言」的零頁,並註明了資料的來源。
此刻,他無需參閱這些文件。事實上,他都看過了,只是放在手邊,以備碰到任何特殊情況可作隨時參考之用。他現在要把自己腦中所知與所得到的資料都集聚在一起,因為他深信這些東西一定能形成一個模式。其中必定有一個模式。他此刻在思考,應從哪一個正確的角度來著手。
他不是一個熱中於依賴某種直覺的人,他不是個有直覺能力的人——然而他卻是個有知覺的人。而關鍵不在知覺的本身,卻在激發知覺的原因。引人好奇的是原因,而往往又並非你以為是的那些原因。而那些原因卻經常是靠邏輯、感覺與知識鑽研出來的。
他到底對這個案子有什麼感覺——這到底是個什麼類型的案子?他最好自一般性的事實著手,然後再進行特定的探討。此一案件有那些突出的方面?
他認為金錢是其中之一,儘管他不知道何以然。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但是金錢……他也愈加想到不知哪一方面隱藏著邪惡。他認識邪惡,他以前也碰到過,他清楚邪惡的氣味、滋味與它的魔力。困難在此刻他仍不知道邪惡究竟身藏何處。他已經採取了某些步驟與邪惡戰鬥,他希望這些步驟均能奏效。某種事情已經發生,正在進展,卻尚未完成。有個人在某處正面臨危險。
惱人的是,這些事實卻指向兩個方向。如果他認為面臨危險的那個人的確是陷入了險境,而至今他又找不出理由為什麼會如此。那個特定的人何以會陷入險境呢?全然沒有動機。若說他認為面臨危險的人並沒有什麼危險,那麼整個辦案的方式就要改弦易轍了……他就得掉過頭來,自完全相反的觀點,來研判所有指向那個方向的事態。
他將這一點暫且擱置起來,將探討轉向人物——也就是那些人。他們構成了何等的模式呢?他們究意扮演什麼角色呢?
首先,安德魯-芮斯德立克。到目前,有關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他已經搜集了相當不少的資料。對他出國前後的生活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一個浮躁的人,從未長久安於一個處所或目標,但是一般說來,人緣很好。不是個浪蕩、鬼祟或狡詐的人,也許,不是個個性堅強的人?多方面顯得軟弱?
白羅無法滿意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形象與他本人所見過的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並不相符。他那突出的下顎,穩定的眼神與剛毅的氣概,在顯示他絕不會是個軟弱的人。很明顯,他也是個成功的商人。早年工作表現優異,在南非與南美也完成過幾筆極佳的交易。他的資產也增加了,他帶回來的是成功而非失敗的經歷。那麼,他的個性又怎麼能軟弱呢?也許牽涉女人方面,他才是軟弱的。他在婚姻上犯了錯誤——娶錯了太太……會不會是被家中逼著結了婚的呢?因此後來又結識了另一個女人。只有那一個女人?還是另有別的幾個女人?已經偌多年過去了,這方面的記錄是不容易查證的了。無論如何,他總不是個聲名狼藉的不忠實丈夫。他的家庭很正常,自各方面說來,他都是鍾愛自己那個小女兒的。然而,他卻碰上了一個女人,而且迷得拋下家庭,背井離鄉。可見他這段戀情並不是假的。
可是,這是否或許與其他的動機有所配合呢?討厭辦公室的工作,討厭都市與倫敦的生活?他想是可能的。與此一模式相吻合。他似乎也屬於孤獨一型的人。國內外的人都喜歡他,但卻好像沒有親近的朋友。的確,他在國外更難交到親近的朋友,因為他不曾在任何一地待過長久的時間。他曾一度沉湎於賭博,耍了一招,撈了一票,之後厭倦了,又走往他鄉。遊牧民族!流浪漢。
然而仍是與他自己心目中這個人的影像不相符呵!……影像?這個字又掀起了他對懸掛在芮斯德立克辦公桌後面牆上那幅畫像的記憶了。那是一幅同一個人十五年前的畫像。十五年的時光,對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那個人有著什麼改變呢?全面看來,竟是令人驚異的微少!添了幾絲灰髮,肩膀寬了些,但是臉上個性的線條卻依然一樣。那是一張有毅力的面孔,一個深知自己的需求的男人,也矢志要取得。一個敢於冒險的人,一個略帶狠毒的人。
那麼,他懷疑:為什麼芮斯德立克要將他的畫像帶到倫敦來呢?那是夫妻倆的一對畫像呀。自純藝術的觀點來看,那兩幅是應該掛在一處的。依心理學家來說,芮斯德立克下意識裡是否想再一次與前妻斷絕關係,與她分開?儘管她已死去,然而他心理上是否仍在閃避她的性格形象?這一點倒是挺耐人尋味的……
這兩幅畫據說是與另一些儲藏的自家擺設一起拿出來的。瑪麗-芮斯德立克為了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增添一些傢俱,無疑地一定請羅德立克爵士讓出一些地方,好讓她擺些自己選的東西。他猜想,會不會是瑪麗-芮斯德立克,這位新夫人要把那一對畫像掛起來的。然而,她該把前任夫人的畫像扔進閣樓裡,倒更自然些!不過,他又想到,或許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裡並沒有一間可供儲放物品的閣樓。大概是,當這對返國的夫婦在倫敦尋覓新家的時候,羅德立克爵士暫且讓出點地方給他們擺東西吧。因此也就不很礙事,何況兩幅畫一起掛也省了些麻煩。再說,瑪麗-芮斯德立克也是個明理的婦人,不是那種愛吃醋、鬧情緒的女人。
「算了吧,都一樣,」赫邱裡-白羅心想:「女人,沒有不善妒的,尤其是那種你原以為最不會嫉妒的女人!」
他的思路轉向了瑪麗-芮斯德立克,開始思考她這個女人。他感到最怪的是,他對她竟然沒有什麼想法!他只見過她一次,但不知怎地,卻不曾留下什麼印象。他只想到她有一份利落,也有一種——他該怎麼形容呢?——不自然(「不過,老兄啊,」赫邱裡-白羅自己又插了一句:「你那是想到了她那頂假髮呀!」)
一個人對一個女人竟然知道得如此微薄,的確是相當荒唐的事。一個如此利落的女人,戴了假髮,容貌美好,十分明理,且能感到憤怒。不錯,當她發現那名孔雀青年闖入她的家中晃蕩時,她表現了相當的憤怒。而且她的表現相當尖銳且明確,那麼那名青年——也又是怎麼了呢?不再受歡迎了?然而她發現了他之後,的確是很憤怒的。可是,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呀。任何作母親的也不會為女兒選這麼一個青年——
白羅的思路又觸了礁,他氣極敗壞地猛搖頭。瑪麗-芮斯德立克並不是諾瑪的母親啊。她該不致為了女兒一樁不適當、不快樂的婚事,或是跟一個不體面的青年生了個私生子東窗事發而感到焦慮憂心吧!瑪麗對諾瑪到底有何等的感覺?至少,自表面看來,她是個很煩人的女孩子——挑了一個顯然是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憂慮與煩惱根源的男朋友。但是除了這一點,對一個顯然蓄意要毒死她的繼女,她到底是怎麼個感覺與想法呢?
自態度上看來,她似乎是個很識大體的人。她要把諾瑪遷出家外,自己避開險境;也與丈夫合作將過去發生的家醜給遮蓋起來。諾瑪雖然每個週末都回家露露面,但是此後她的生活將會以倫敦為中心。即使他們將來找到新家搬了過去,看樣子也不至於會請諾瑪與他們同住。這年頭,多半的年輕女郎都不跟父母同住。因此,這個問題該早已解決了。只是,對白羅說來,誰給瑪麗-芮斯德立克下毒的問題,卻根本沒有任何的答案。芮斯德立克本人相信是他女兒干的——
但是白羅卻懷疑……
他心中在盤算蘇妮亞那女郎的可能性。她在那宅子裡到底是幹什麼的?她為什麼去的?不錯,羅德立克爵士不能片刻沒有她的照顧——或許她根本沒有返回自己國家的心意?很可能她打的純然是結婚的主意——像羅德立克爵士這種年紀的老頭子跟年輕貌美的女郎結婚,是每個星期都有的事。從世俗的眼光來衡量,蘇妮亞這麼作是很有收穫的事。穩定的社會地位,寡居之後又可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難道說她另有全然不同的目的嗎?她去國家植物園難道將羅德立克爵士遺失的文件夾在那本書裡頭了嗎?
瑪麗-芮斯德立克是否對她起了疑心呢——懷疑她的行動,她的忠誠,以及她休假之日去哪裡又去會誰了呢?是不是蘇妮亞下了那種藥量很少,不會引起疑心,而累積起來之後也頂多引起腸胃炎的毒藥呢?
他決定暫且將克洛斯海吉斯宅子裡這家的情況放置一邊。他像諾瑪一樣,來到了倫敦,開始推敲分租一幢公寓樓房的三名女郎。
克勞蒂亞-瑞希-何蘭、法蘭西絲-賈莉與諾瑪-芮斯德立克。克勞蒂亞-瑞希-何蘭是個著名國會議員的女兒,闊綽、能幹、訓練有素,頗具風姿的第一流女秘書。法蘭西絲-賈莉,一個鄉間代書的女兒,擅長藝術,曾在戲劇學校短期進修過,然後上史勒德女子學院,又中途輟學,偶爾替藝術委員會工作,目前受雇於一家畫廊,收入不錯,精於藝術,有不少不修邊幅的朋友。她認識大衛-貝克這名青年,但表面看來兩人並不熱絡。她或許會愛上他嗎?白羅認為,他這型青年通常是父母、一般社會階層與警察所不喜歡的人。他怎麼會對家世很好的女孩子們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實在是白羅很費解的事。但是我們又不能不承認這的確是事實。他本人對大衛的看法如何呢?
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年輕人,帶些厚顏且吊兒郎當的味道,他首次看見他是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的樓上,大概是替諾瑪辦點事(也說不定是自己去探查什麼的,誰曉得?)。第二次遇上他的時候是給他搭便車那次。一個蠻有性格的青年,予人的印象是很能勝任他所想做的事。然而,很清晰地,他確有令人不滿的一面。白羅拿起手邊的一張資料,看了看。雖然算不上罪行,卻有些不良記錄。在修車廠詐欺過小錢,搗亂打架,搗毀東西,也曾兩次緩刑。這種事如今已蔚為風氣。在白羅的分類下都算不得邪惡。他曾是個很有前途的畫家,卻半途而廢。他這種人從不作固定工作的。他愛慕虛榮、自豪,一隻愛上自己外貌的孔雀。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呢?白羅心裡在琢磨。
他伸出一隻手臂拿起一張紙,上頭草寫了諾瑪與大衛那天在餐室裡談話的內容大綱——當然也只是奧立佛太太所能記得的一些事。她能記住多少呢?白羅在想。他頗表懷疑地搖了搖頭。沒法子知道奧立佛太太的想像力在什麼節骨眼兒會冒了出來!這年輕人是否關愛諾瑪-真地要跟她結婚?她對他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他曾提議要跟她結婚。諾瑪自己手頭有錢嗎?她父親固然有錢,但那又是另一回事。白羅氣惱地歎了一聲。他忘了查詢故世的芮斯德立剋夫人的遺囑內容,他翻了翻一些資料文件,還好,高畢先生並未疏漏此類不可少的需要。顯然,芮斯德立剋夫人生前受到她丈夫很好的供養,她每年自己大約有一千英鎊的收入。她將一切所有都留給了女兒。不過據白羅看,也沒有達到足以構成婚姻動機的數額。身為獨生女,她或許在父親故世時繼承一大筆財產,不過這仍是未知數。如果她父親不喜歡她所嫁的對象,可能根本不會留給她多少錢。
那麼可以認定大衛是真愛她的,因為他願意娶她。然而——白羅又搖起頭來了。這大約是他第五次搖頭了。這一切事實都湊不攏,沒法子合成一個令人滿意的模式。他想起了芮斯德立克辦公桌上的那張開好的支票,顯然是用來打發這名青年,而這名青年又是很願意接受賄賂的!但這又與實情不相符合。這張支票確切是開給大衛-貝克的,而且面額非常巨大,簡直可說是大得驚人。這筆數額可以令任何品行不良的貧窮青年動心。但是他卻在這張支票開出的前一天向她提出了婚事的建議。當然,這可能是全盤計劃中的第一招棋——為了抬高價錢而將的一軍。白羅記起芮斯德立克坐在那裡的神情,嘴唇狠狠地緊閉著。他必定深愛自己的女兒,才甘心出如此龐大的代價;他也一定害怕女兒本身可能早下定了決心要嫁給這年輕人了。
他的思考自芮斯德立克轉到了克勞蒂亞。克勞蒂亞與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是不是機緣,純然是機緣的安排,她當了他的女秘書呢?他們之間可能會有銜接的。他在考慮克勞蒂亞。三個女郎合住一所公寓,是克勞蒂亞-何蘭的公寓,是她先租下來,後來先與一個已經認識的女郎分租,然後才與另一個,也就是第三個女郎合租。第三個女郎,白羅在想。是了,總要回到這第三個女郎。到頭來總離不了她。他也不能不再回到她身上。考慮到各種模式時,總會繞回到她身上,諾瑪-芮斯德立克。
那個在他吃早飯的時候前來向他請教的女郎,他曾在一家餐室的桌台上交談過的那個女郎,那時,她剛與所愛的男朋友吃了一盤烤豆。(他發覺,他好像每次遇見她都是在進食的時候!)他對她有什麼想法?首先,該看看別人對她有什麼樣的看法?芮斯德立克疼愛她,為她萬分的焦慮,萬分的恐懼。他不僅懷疑,而且顯然已經確認她想毒害他新近婚娶的夫人。他也曾找過醫生請教過她女兒的狀況。白羅自己非常想與那位醫師談談,但是他相信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醫生們是很吝嗇的,除了極端可信賴的人如病人的父母之外,通常是不願將病人的資料洩漏給他人的。不過,白羅可以輕易地想像那位醫師會怎麼說。白羅想,那位醫師一定是很謹慎的,作醫師的本該如此。他可能轉彎抹角,支支吾吾地談一些治療之道。他雖然不會直接強調精神與心理方面的症狀,但至少暗示過的。事實上,那位醫生私下必定確認諾瑪患有這類病症。但是他必定也很瞭解歇斯底里型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子往往做出來的事情未必真是心理病態的結果,而只是一種脾氣、嫉妒、情緒或狂奮的發作而已。那醫生本人不一定是心理分析或精神病科的醫生,卻可能只是位內科醫生,他不會作自己不敢肯定的診斷,卻可能謹慎地作了些建議。譬如,先讓她找份工作——在倫敦的工作,然後再帶她去接受專科醫師的治療?
還有另外的人對諾瑪-芮斯德立克有什麼看法嗎?克勞蒂亞-瑞希-何蘭?這他不清楚。他連何蘭小姐本身也所知不多。她很能保守秘密,絕不會將自己不願放手的事情洩漏出去。沒有痕跡顯示她有意暴露那個女郎的私事。當然,如果她對她的心理狀態有所畏懼的話,也可能會那麼作的。他與法蘭西絲對此事也不會有很多的討論,因為那第二個女郎很沒有顧忌地就說出了:諾瑪在家中度達週末之後就一直沒回她們的公寓去。克勞蒂亞聽了,有點氣惱。比起來,克勞蒂亞比她似乎更是構成某種模式的一環。她有腦筋,白羅在想,做事也有效率……他的思路又轉回到諾瑪,這第三個女郎了。在這一模式中,她佔了何等的地位?摸清了她的地位,整個案子就可以湊在一起了。會如奧菲麗亞一般嗎,他想?但是一般對奧菲麗亞有兩種見解,正如對諾瑪也有兩種意見一樣。奧菲麗亞是真瘋了,還是假裝瘋癲?演員們往往有兩種分歧的闡釋來表達這個角色——或許,他該說是「哈姆雷特」一劇的製作人有兩種看法。這種爭論正是他們搞出來的。哈姆雷特是瘋狂亦或正常?由觀眾去決定。那麼奧菲麗亞是瘋癲亦或清醒呢?
即令對於自己女兒的看法,芮斯德立克也不會用「瘋癲」這個字眼的。一般人都寧願用「心理失常」這樣的字眼。其他形容諾瑪的話有「古怪」、「她有點古怪」、「像精神恍惚」、「腦子缺點什麼,你懂我的意思吧」。那麼「一般的女人」,她們的判斷可靠嗎?白羅認為有可能的。諾瑪的確有些怪,但這種怪與她表面上呈現的怪異是有出入的。他記起了她無精打采進入他房中那幅影像:一個屬於現代的女孩子,與許多女孩子同樣的那類時髦女郎。黏兮兮的頭髮垂在雙肩,一襲長不過膝,毫無特色而寒傖的衣裝,自他這老派人士的眼中看來,就像個成年女子硬要裝作小女孩子的模樣。
「很對不起,可是你太老了。」
這也許是實話。他完全是以一副老人的眼光來看她的,全無羨慕;他覺得她只是個顯然無意奉承,全不賣弄風情的女郎。一個對自己的女性感全無所知——沒有魅力、神秘感或刺激感,也許除了平淡的生理性行為之外再無所奉獻的女子。如此,她對他的貶斥該是有道理的了。他無法幫助她,因為他並不瞭解她,因為連他都沒法子欣賞她。他已經為她盡了一切的力量,只是直到今天到底有些什麼成績呢?打從她來求援的那一刻至今,他到底幫了她什麼忙呢?答案立刻自他腦海中隱現:他保護了她的安全,至少這一點他作到了,這是說,果真她需要安全保護的話。主要關鍵其實也就在此,她真的需要安全的保護嗎?還有那句莫名其妙的供詞!真是的,與其說是供詞,不如說是宣言:「我想我也許殺了人。」
這是最要抓緊的,因為這句話是整個事件的關鍵。這也是他的專長。對付謀殺,查清謀殺,預防謀殺!作一隻追捕兇手的忠心的獵犬。謀殺業經宣佈了,謀殺一定發生在什麼地方了,他也曾經尋找,卻一直找不著。菜湯內下毒的模式?青年流氓動刀互砍的模式?那句荒誕無稽卻又陰森嚇人的話:天井裡的血跡,左輪手槍的槍響。朝誰發射的,又為了什麼?
這不是一種應該與她所說的相互吻合的犯罪方式:「我也許殺了人。」他給終在黑暗中摸索,希望能找到一種犯罪的模式,希望能摸清這第三個女郎如何才能配合此一模式;然而最後還是回到了最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這個女郎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然而,他想,雅蘭-奧立佛漫不經心所說的一句話,卻照亮了他的方向。波洛登公寓裡一名婦人據傳自殺,這倒是相當配稱的。那怕公寓正是這第三個女郎的住宿所在。她所說的謀殺一定是指的這樁「自殺」。若說在同一時間內又發生了另一樁謀殺,那也未免過份巧合了!再說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在那段時間另有別的兇案發生呵。在一次酒會中,聽了他的朋友奧立佛太太向大家誇耀了他的不凡成就之後,不會有其他的死亡會激使她十萬火急地跑來找他求援的。因此,當奧立佛太太隨意向他提起那個女人跳樓自殺的事時,他曾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一直在苦尋的答案了。
線索就在這裡,正是解決他困惑的答案。他所需要去找的都在這裡:原因、時間與地點。
「可把我唬著了。」赫邱裡-白羅大聲嚷了出來。
他伸出手去找到一份打字整齊有關一名婦人的生平資料。查本提夫人的一生大膽事跡。一名四十三歲社會地位良好的女人,據說生活浪漫——兩次結婚、兩次離婚——一個喜歡男人的女人。這個在晚年飲酒過度的女人喜歡邀朋友聚會。據說她喜歡與比自己遠為年輕的男人交遊。白羅可以瞭解,一個單獨住在波洛登公寓裡這種女人的感觸與過去,他也看得出何以這樣一個女人,一天清早醒過來面對一切絕望,會自高樓上躍下。
因為她患了癌症或是認為自己患了癌症?但是驗屍的結果確定並非如此。
他所要的是一種與諾瑪-芮斯德立克相關的環節,他找不到。他再一次閱讀有關這個婦人的資料。
一名律師在驗屍時提供了她的身份證明。本名露薏絲-卡本特,但是她卻沿用了一個法國式的姓氏——查本提。是不是跟她的名字露薏絲更相配呢?露薏絲?為什麼這個名字如此熟悉呢?有人偶然提起過?——在一句話中出現過?——他的手指在打得很整齊的字頁上翻動。啊!在這兒!正是這項資料。安德魯-芮斯德立克拋下妻子與之私奔的那個女子叫露薏絲-貝瑞爾,這女子後來證實在芮斯德立克的晚年並不具有任何重要性。大約一年之後,兩人就因爭吵而分手了。同一個模式,白羅心中在想。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資料上這個女人的身上,瘋狂地熱愛一個男人,拆散了他的家庭,也許與他同居,然後與他吵鬧,最後離開了他。他敢確定,絕對確定這位露薏絲-查本提是同一個露薏絲。即便如此,又怎能與諾瑪扯上關係呢?是否芮斯德立克返回英國之後又與露薏絲-查本提重修舊好了呢?白羅表示懷疑。他們的生活早在多年前就分開了,他們兩個再度重聚的機會簡直小得到達不可能的地步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過是一段短暫、無足輕重的迷戀而已。他的現任夫人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嫉恨得將他以前的情婦從窗戶推下去的。哪有這種事!依他看,唯一可能長年懷恨,要對一個破壞她家庭的女人採取報復的,可能只有第一任芮斯德立剋夫人那種女人了。而這卻又更不可能了,何況第一任芮斯德立剋夫人已經死了呀!
電話鈴響,白羅卻未移動。在這個時刻,他尤其不願別人來打擾。他感到自己好像在進行一場追蹤……他要窮追不捨……電話鈴響停了,很好,李蒙小姐會去應付的。
房門推開,李蒙小姐走了進來。
「奧立佛太太要跟您通話。」她說。
白羅搖了搖手說:「現在不成,現在不成,我求你!我現在不能跟她說話。」
「她說她剛想到了些事情——是她忘了告訴您的事。說是一張字條——一張沒寫完的信,是從一輛搬運貨車裡的書桌抽屜中落掉出來的,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李蒙小姐口吻中特意加了些不滿的語氣。
白羅的手搖得更厲害了。
「現在不成!」他懇求地說:「我求求你,現在不行。」
「那我就告訴她您現在很忙。」
李蒙小姐退了出去。
屋裡又寧靜下來。白羅感到一陣陣疲憊向他偷襲而來。思考太久了,真得休息會兒了。是的,得輕鬆一下,得讓緊張過去——輕鬆下來,也許模式就會出現了。他閉起了眼睛。所有的因素都在那裡。他現在確信,他自外在是不會再知道什麼了,必定是來自內在的。
十分突然地——就在他的眼皮在假寐中休息時——來了……
都在那兒——等著他呢!雖然他得規劃出來,但是至少他知道該如何著手了。一塊、一片的零碎斷片都可以湊攏起來了。一頂假髮、一幀畫像、清晨五點、女人與她們的髮型、那名孔雀青年——這一切都指向了那句話,開頭是:
第三個女郎……
「我可能殺了人……」當然了!
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首滑稽的兒歌,他隨著大聲唱了出來。
啦啦啦,澡盆裡泡了三個大男人。
你猜都有誰?
一個屠夫,一個麵包師,還有一個作蠟燭的……………………
可惜最後一句他給忘了。
一個麵包師,不錯;一個屠夫,就有嫌牽強了——
他把他們改成了女人,也模仿了一首:
當,當,當,一幢樓房裡住了三個女郎
你猜都是誰?
一名女秘書,一名來自史勒德的女郎
這第三個女郎是——
李蒙小姐走進屋來,
「啊——我想起最後一句來了——『他們都是從一個小馬鈴薯裡鑽出來的。』」
李蒙小姐心急地看著他。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一定要立刻跟您通話。他說有要緊的事。」
「請告訴史提林佛立德醫師可以的——你是說史提林佛立德醫生嗎?」
他越過她身邊,抓起了聽筒。「來了。我是白羅呀!出了事了嗎?」
「她溜走了。」
「什麼?」
「我剛說了的。她溜了,從大門跑出去了。」
「你就讓她跑掉了?」
「我又能怎麼樣呢?」
「你可以攔住她的呀。」
「不成。」
「你簡直是發瘋了,怎麼能讓她跑了呢?」
「並不是。」
「你真不瞭解。」
「可是我跟她有過君子協定,隨時可以自由離去。」
「你不知道這牽涉會有多大。」
「好了,就算我不知道吧。可是我有我的作法。如果我不讓她走,我花在她身上的心血就全功盡棄,我的心血可花了不少。你的工作與我的不同,我們的目的不同。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工作已經有了績效,正因為有了績效我才認定她不會跑掉的。」
「呵,可不是嗎。後來呢,老兄,她還是跑了。」
「老實講,我實在不懂,怎麼會出了紕漏。」
「一定發生了變故。」
「當然,但是什麼變故呢?」
「她見到了什麼人,有人跟她談過話,有人找到了她藏身的所在。」
「我想不出這怎麼可能……但是你好像忘了她是可以自由作選擇的。她必須有自己的意志。」
「有人逮住她了。一定有人查出了她在你哪兒。她有沒有收到信件、電報或是電話?」
「沒有,都沒有。這我是可以確定的。」
「那怎麼會——當然了!報紙。我相信你那裡一定訂了報紙了吧?」
「當然了。作我這行,當然要注意人們的日常生活了。」
「那麼,他們就是這麼找到她的。正常的日常生活。你訂什麼報?」
「五份。」他把五份的名字說了出來。
「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上午,十點半。」
果然。看了報紙以後。至少這就容易著手得多了。
「她平常看什麼報?」
「好像沒有特別的選擇。有時看這份,有時那份,有時候全看,還有時候也只隨便翻翻。」
「好了,我不能再浪費時間談話了。」
「你認為她看到了報上的廣告了?這一類的東西?」
「還有旁的解釋嗎?再談了,我現在不能多說了。我得去找了,找有可能性的廣告,然後立即採取行動。」
他將聽筒放回到電話機上。
「李蒙小姐,把我們的兩份報拿來,晨報與慧星報。再叫喬治去把別的報也都賣來。」
他打開報紙在人事分類廣告上一條一條仔細尋看時,心中也定下了思路。
他應該來得及。一定得來得及……已經出了一樁人命案了,還會再來一樁的。但是,他,赫邱裡-白羅卻要去阻止……他是赫邱裡-白羅——無辜人的復仇者。他不是說過嗎(他每次說,都有人笑他):「我不贊成殺人。」人家都認為他這只是輕描淡寫,但是這絕不是說淡話,這是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對事實的簡單看法。他不贊同殺人。
喬治捧著一疊報進來。
「早上的報紙全在這兒,先生。」
白羅看了李蒙小姐一眼,她正守在一旁等待發揮效率。
「再看看我找過的那些廣告,萬一我可能遺漏一、兩條。」
「您是說人事廣告嗎?」
「是的。我想也許會有叫大衛的人名。女孩子的名字,小名或綽號之類的。他們不會用諾瑪這個名字的,也許是求助或是會面之類性質的。」
李蒙小姐略顯不耐地遵命接過了報紙。這不是她所能表現效率的所在,但是此刻他卻沒有別的差事可以派她去作。他本人打開了紀事晨報,這份報紙有最大的廣告篇幅供他搜尋,他彎身湊近了報紙。
一名女士要出讓她的貂皮大衣……有人徵求旅客搭車赴海外旅行……豪華現代住宅出售……微求寄宿房客……低能兒童……自製巧克糖……「茱麗葉。永難忘懷。你永遠的愛人。」這還有點相近。他想,但仍跳過去了。路易十五式的傢俱……中年婦人有意協助料理旅館……「事態緊急,務請會面。準時於下午四時半來公寓。暗號高萊斯。」
門鈴響的時刻,他正高喊:「喬治,叫輛計程車。」穿上大衣,走入走廊,喬治為他打開大門時,與奧立佛太太撞個滿懷。在狹窄的走廊內,三人掙扎著彼此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