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一豎 09、見辛市場之晨
    「喔,早啊!」柯普萊太太一邊匆匆忙忙地向房間外走,一邊說:「又是新的一天,我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總是這麼告訴自己。」

    「又是新的一天?」兩便士一邊喝著濃茶。心裡一邊想: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作繭自縛?……也許是……要是湯米在就好了,我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昨天晚上真把我弄糊塗了。」

    離開房間之前,兩便上把昨晚聽到的一些人名和事情在筆記本上一一記下,昨晚她實在太累了。沒有精神做這件工作。這些戲劇似的往事之中,也許偶而也包含了一些事實,可是大多數都是道聽途說、惡意中傷。謠言或者羅曼蒂克的想像。

    「看來,」兩便士說。「我已經瞭解了十八世紀很多人的愛情生活了,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我到底想追尋什麼?連我自己都弄糊塗了。糟糕的是,我已經插手進來,沒辦法就這麼一走了之了。」

    她懷疑自己最先可能惹上的麻煩就是布萊小姐,於是飛快地拒絕了對方一切親切的幫忙表示,準備獨自駕車到貝辛市場去,但是布萊小姐還是尖叫著對她說,她馬上有個重要會議……又問兩便士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兩便士表示不一定。

    又問她會不會回來吃午飯?兩便士很感激她的好意,可是擔心——-「好,那就回來喝下午茶,四點半,我等你。」幾乎像聖旨似的。兩便士笑著點點頭,把車子開走了。

    兩便士想,要是她能從貝辛市場的房屋掮客那兒得到什麼有趣的消息的話,乃麗-布萊也許可以提供更進一步的資料。她是那種自以為什麼事都知道的女人。麻煩的是,她一定決心打聽出兩便士的一切。說不定到了下午兩便士又會恢復那個善於創造人物的自我了!

    「別忘了布蘭京太太。」兩便士轉過一個急轉彎,擠到一塊籬笆破洞裡,免得撞上一輛大曳引機。

    到達貝辛市場之後。她把車停在大廣場上的停車場,走進郵局,佔了一個公用電話。

    愛伯特的聲音——一仍然像平常一樣,用懷疑的口氣簡單地。「喂」了一聲。

    「愛伯特,我明天就回來。無論如何,一定會趕回家吃晚飯——也許會早一點。要是貝瑞福先生沒有打電話來,應該也會回家吃晚飯,替我們準備一點菜——雞子好了。」

    「是,太太。你在什麼地方一?」

    可是兩便士已經掛斷了。

    貝辛市場的一切主要活動似乎都集中在這個大廣場上兩便士離開郵局之前查過分類電話簿,發現百分之八十的房地產公司都集中在這裡——另外的百分之二十在一條喬治街上。

    兩便士記下公司的名稱,走出郵局。

    她最先走進一家顯然最引人注意的「洛夫巴地和史萊克房地產公司」一個長著雀斑的女孩過來接待她。

    「哦想查查有關一棟房子的資料。」

    女孩毫無興趣地聽完她的話,然後看著四周有沒有其他同事可以接下這份工作,同時說:「我真的不知道。」

    「我問的是一棟『房屋』,」兩便士說:「你們不是房地產公司嗎?」

    「房地產公司兼拍賣店。要是你有興趣的話,克蘭白利法庭這星期三舉行拍賣,目錄只要兩先令。」

    「我對拍賣沒興趣,我要問的是一棟房子。」

    「裡面有沒有傢俱?」

    「沒有——我想買下——或者租,」雀斑似乎開朗了一點。

    「你最好跟史萊克先生談談。」

    兩便士非常願意見史萊克先生,一會兒,她就在一個小辦公室裡見到一個穿著呢套裝的馬臉年輕人,年輕人立刻翻開一個大本子,一邊前哨念道:「曼德孚路八號——建築師蓋的,三房;美式廚房——喔,不對,這個已經賣掉了。安瑪伯大廈——夢幻式的居住環境,四英畝——為了迅速脫手,特地減價出售——」

    兩便士用力打斷他的話:「我已經看中一棟房子了。我喜歡它的樣子一在薩頓村一或者說薩頓村附近——-在一條河邊——」

    「薩頓村?」史萊克先生似面帶懷疑地說:「我想我們目前沒有登記那方面的房子,叫什麼名字?」

    「屋子上好像沒寫——可能是叫『水媚屋』,也曾經叫做『橋屋』。」兩便士說:「我想,那屋子分成兩部分。-半租人了,可是房客沒辦法告訴我關於另外那一半房子的事。我喜歡靠河邊的那一半,現在好像沒人住。」

    史萊克先生心不在焉地說他恐怕幫不上忙,不過又補充說「布拉吉和柏格斯公司」也許可以協助她,。從這名職員的口氣聽來,「布拉吉和.格格斯公司」顯然要比這家公司小得多。

    兩便士走到廣場另外一邊的「布拉吉和帕格斯公司」——

    兩便士發現這家公司的氣氛和「洛夫巴地和史萊克公司」大致相似——骯髒的窗戶上,貼著同樣的出售清單和即將展開的拍賣會,唯一可以算是優點的,大概就是新塗過的前門吧。

    接待她的人態度同樣不好,,後來換了位施必格先生——-一位無精打采的老先生。兩便士又把自己的需要重述了一遍。

    施必格先生表示的確知道她所說的那棟房子,可是覺得沒什麼希望,興趣也不大。

    「屋主恐怕並沒有要賣房子的意思。」

    「屋上是誰?」

    「我恐怕也不清楚。最近還轉過好幾次手——據說政府要下令收購。」

    「本地的政府要那棟房子做什麼?」

    「說真的,貝——貝——」他低頭看著剛寫下的姓,「貝瑞福太太,要是你能告訴我答案的話,那你就太聰明了,現在政府的那些計劃和作風誰也搞不懂。那棟房子後面曾經修理過幾次,租金非常低廉,租給——呃,對,派利夫婦。至於真正的屋主,目前住在國外,好像已經完全對這地方失去了興趣。我想可能在繼承方面有點問題,由遺囑執行人在處理。法律方面有點小問題——貝瑞福太太。遺產稅是很貴的,我想屋主寧可那棟屋子跌價——除了派利夫婦住的部分之外。都沒有修理。當然,土地本身將來可能還是很值錢。要是你對那種性質的土地有興趣,我保證可以提供你更有價值的地點。我可以請教一下,你為什麼對那棟房子特別有興趣嗎?」

    「我喜歡它的外表,」兩便士說:「那棟房子看起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是在火車上——」

    「喔,我懂了——」施必格先生盡力掩飾心中「女人真是愚蠢得叫人不敢相信」的感覺,用安慰的口氣說:「如果我是你,一定早就忘掉了。」

    「也許你可以寫信問房子主人想不想賣一要不然,是不是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訴我——」

    「要是你真的有意思,我們可以寫信給房子主人的律師試試看——不過我覺得希望不大。」

    「我覺得現在好像任何事都要透過律師,」兩便士假裝用傻呼呼的憤怒語氣說:「可是律師不管處理什麼都慢得不得了。

    「喔——是的——法律本身就很繁複。」

    「銀行也一樣——差勁。」

    「銀行——」施必格先生似乎有點驚訝。

    「好多人都留銀行名稱給別人聯絡,真累人。」

    「顯的——是的——你說的對——可是現在人都那麼好動,經常搬家——出國什麼的。」他打開一個抽屜,說:「這裡有一棟房子——離貝李市場兩里——房屋的狀況很好——-花園也很好——」

    兩便士站起來說:

    「不用了。謝謝你。」

    她用堅定的口氣向施必格先生道別,重新回到廣場。

    她又簡單的拜訪了第三家公司——這家公司似乎很小而且很急於推動業務,迫切地想對顧客表示好感,可惜對薩頓村的情形既不熟悉也沒興趣。一心只想賣些價格奇高有沒蓋完的屋子。接待她的年輕人眼看客人堅決要走,才很不情願地承認確實知道有薩頓村這麼個地方。

    「你最好試試廣場那邊的『布拉吉和伯格斯公司』,他們有時候會處理一些那一帶的房地產——可是那些屋子實在不大好——一年代太久了——」

    「河邊有一棟漂亮的屋子——我在火車上看過。為什麼沒人願意住呢?」

    「喔,我知道你說的那房子——誰都不肯往-一據說房子怪怪的。」

    「你是說——有鬼?」

    「大家都這麼說,謠言很多,說晚上有吵鬧聲,還有呻吟聲。我想一定是報死蟲。」

    「喔,老天,」兩便士說;「外表看起來好漂亮幽靜。」

    「大部分人都覺得太幽靜了。想想看,冬天還會漲潮。」

    「我看要想的事多得很。」兩便士有意刻薄他兩句。

    她一邊走向「綿羊與旗子飯店」,一邊自己喃喃念道:

    「要想的事多得很——漲潮,報死蟲。鬼魂,不住在這兒的地主、律師、銀行——沒人愛住的房子——只有『我』例外……喔,好了,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填飽肚子。」

    這家餐廳的東西既可口又豐富——主要是供應飢餓的農人,而非過路旅客——兩便士吃得精神煥發,體力十足。

    吃完飯後,兩便士隨意走走,一然後坐上車,開回薩頓村的方向——這個早上實在沒什麼收穫。

    轉到最後一個街角,教堂己經在望的時候,兩便士看到牧師從墓園走出來,顯得有氣無力的樣子,就把車開到他身邊停下——

    「還在找那個墳墓?」她問。

    牧師一手放在背後,說:

    「喔,老天,我的眼力真差、好多墓碑上的字都快磨掉了,我的背又疼,好多墓碑都平放在地上,有時候我一彎腰看上面的字,就像再也站不起來了一樣。」

    「你不該再看了,」兩便士說:「只要查過登記本,就已經盡過力了。」

    「我知道,可是那個可憐的傢伙好像好著急、好迫切。我明明知道是白費工夫,可是又覺得是我的責任,還有一小部分沒查完,從柏樹到比較遠的牆那邊——大部分墓碑都是十八世紀的,可是我還是願意把事情做完,才不會自責。不論如何,等明天再說吧。」

    「是啊,」兩便士說:「你不能一天做太多事。我有個辦法等我和布萊小姐喝完茶,會來替你查完剩下的部分。你是說從柏樹到牆邊?」

    「喔,可是我不能麻煩你——。」

    「不要緊,我很喜歡替你查,我覺得在墓園裡到處看看很有意思。你知道,那些古老的墓碑可以讓人產生思古的幽情。

    我真的很喜歡。你放心回去休息吧。」

    「嗯,說真的,我的確需要為今天晚上的布道會準備一下。

    你真是個親切的朋友,非常非常親切。」

    他對她微微一笑,走進牧師宅。兩便士看看表,走到布萊小姐屋前,心想:「早解決早了事。」前門開著,布萊小姐正好捧著一碟剛烤好的小麵包,穿過大廳走進起居室。

    「喔!你來啦,親愛的貝瑞福太太,『真』高興看見你。茶馬上就好了。我只要把水灌進茶壺就可以。希望你要買的東西都買好了。「她故意看看兩便士手臂上顯然空空如也的物袋。」

    「可惜我今天運氣不大好,」兩便士盡量露出惋惜的表情說:「你知道,有時候你要的顏色或者種類偏偏沒有。可是每到一個新地方,我都喜歡到處逛逛,不管好不好玩。」

    廚房裡傳來一聲尖銳的水開響聲,布萊小姐快步走過去照看,剛好弄散了大廳桌上預備付郵的一疊信件。

    兩便士走過去把信收拾好,正要放回桌上時,發現最上面一封信是寫給約克太太的——地址是康伯蘭一家婦女養老院。

    「英國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有養老院一樣!要不了了多久湯米和我恐怕也會搬進去住了。」兩便士想。

    不久以前,才有一個自認好意的朋友寫信向他們夫婦介紹德文郡一家專門給老夫婦頤養天年的養老院——大多數是退休軍人夫婦,飲食非常好,只要自備傢俱和僱人用品就夠了。

    布萊小姐拿著茶壺再度現身,兩人便坐下來用茶。

    布萊小姐的談話不像柯普萊小姐那麼戲劇性和有趣味而且她的興趣在搜取「情報」,提供的消息倒不多。

    兩便士隨便說了些以往在國外服役的情形,又聊了寫已婚兒女的事,一邊輕淡地催動布萊小姐談點她在薩頓村的活動-一女子學院、男童軍、保守婦女聯盟、希臘藝術、插花、果醬製造研究、繪畫俱樂部,考古學聯誼會……——牧師的身體、應該要他多注意健康——教會委員之間不幸的歧見——-最後,兩便士稱讚女主人的小麵包做得相當可口。又謝過她的招待,站起來準備離開。

    「你真是精力充沛,布萊小姐。」兩便士說:「我真不懂你怎麼有辦法做這麼多事。你看我,出門逛了一天,就恨不得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對了,那張床真舒服,謝謝你介紹我到柯普萊太太那裡住——

    「她是個很可靠的女人,當然啦,就是話多了一點——-」「喔!我覺得她講的故事都好有意思。」

    「其實她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你要在這裡往很久嗎?」

    「不——我明天就走了。可惜沒聽說有什麼合適的小房子——-我好喜歡河邊那棟像畫一樣美的房子——-」「「那不行,房子太破舊了——。房東又不在——真是丟臉——

    「我連房東是誰都不知道『你』一定知道吧。這裡每件事你好像都知道——-」「我對那棟房子沒什麼興趣,老是換房東,弄得人搞都搞不清楚。派利夫婦只住了一半——另外一半就那麼荒廢在那兒。」

    兩便士又向她道別,然後開車回柯普萊太太家。屋裡很安靜,顯然沒有人在。兩便士上樓走進自己臥房,放下空購物袋,洗過臉,重新化妝一下,再悄悄走到屋外。四下望望街上,沒去動車子,快步走過轉角,然後由村子後面一條通往墓園田間小徑走出去。

    傍晚夕陽下的墓園非常安詳,兩便士依照諾言一一查看起墓碑。其實她自願這麼做並沒有任何目的,她並沒期望在這裡發現什麼,完全是一番好意。老牧師是個好人,她只是希望幫他覺得已經盡了力。良心不會不安了。不過她還是隨身帶了本筆記本,萬一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也好記下來。她認為自己的任務只是要找一個七歲左右小孩的墓碑。大部分墳墓都很古老了,不過還不至於久得讓人奇怪,也沒什麼動人的墓誌銘,死者大都是上年紀的人。儘管如此,兩便士還是不時停下腳步,在腦中幻想一些情景。珍-愛爾伍,四十三歲,當年一月六日離世。威廉-馬耳,一月五日去世,深雷芙。

    她現在已經快查到牆的盡頭了,這一部分顯然沒什麼人照顧,野草蔓生;很多墓碑都已經傾倒在地上了。牆壁也破碎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倒塌了。

    這一部分位在教堂正後方,路上無法看到,所以孩子們才敢在這兒為所欲為。兩便士俯身著一塊墓碑,原先的字已經磨損得認不出來了。但是兩便士把石碑翻轉到一旁,發現有一些刻得很粗劣的字句,不過也長了些青苔。

    她用食指一一辨認著,時而可以認出一個字——

    無論誰……侵犯……這些小東西之一……

    下面——是用業餘的生疏的手法刻的:

    這兒躺著莉莉-華特斯

    兩便士深深吸一口氣。她發現背後有個黑影,可是還來不及回頭,後腦就被什麼東西用力敲了一下,痛苦地向前跌昏在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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