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一豎 08、薩頓村
    離開河邊那棟屋子之後,兩便士又沿著狹窄彎曲的道路駛向前,她相信這條路一定可以通往薩頓村。這條路很偏僻,附近看不到一戶人家——-只有一條條泥濘的田間小道。路上往來的車輛也很少;兩便士只看到一輛曳引機,另外還有一輛大貨車驕傲地發出隆隆車聲,「告訴人它正載著重貨。兩便上原先遠遠看見的教堂尖頂,有一會兒似乎完全不見了,可是她經過一個急轉彎,繞過一片樹叢之後,卻突然發現幾乎就近在眼前。兩便士看看里程表,從河邊小屋到這兒大概是兩里。

    這是一座迷人的舊教堂,墓園相當寬廣,門口孤零零地站著一棵杉木。

    兩便士把車停在教堂的墓園門口,走進去,打量了一下教堂和四周的景色,然後穿過教堂諾曼式的拱門,拉起沉重的把手。門沒鎖,她走了進去。

    教堂裡面卻一點都不吸引人。這座教堂無疑已經年代久遠了,但在維多利亞時代卻經過十分熱心的洗刷,松樹色的座席和紅、藍相間的玻璃窗,把原有的一些吸引力完全破壞了。一個穿蘇格蘭線外套和裙子的中年婦女正在講壇四周插花——祭壇已經佈置完畢了。她用精明、疑問的眼神望望兩便士。兩便士沿著走道隨意創覽牆上的紀念表。有個姓華倫德的家族似乎可以算做早期的代表一華倫德上校、華倫德少校、莎拉。伊莉莎白-華倫德、喬治。華倫德最親愛的妻子。另外一份比較新的表格上,記載著菲力浦-史塔克最親愛的妻子榮麗亞-史塔克的死亡,她也是屬於薩頓村的小修道院——所以看來華倫德家族都已經去世了。不過對兩便士來說,這些都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兩便士走出教堂,她覺得這座教堂的外表比內部吸引人多了。

    這是個中等大小的教堂,兩便士猜薩領村早先一定有一個比現在更重要的生活中心。她徒步走向村子那邊。村裡有了小店、郵局。還有十來間小房屋。有一兩間蓋著草房頂,但是其他的多半很平凡,毫無引人之處。道路盡頭有六間會議屋。看來有點不大自然,有一個門上掛著「亞瑟-湯瑪斯——-洗煙囪專家」的銅牌。

    兩便士不知道這裡有沒有房屋掮客可以處理河邊那棟房屋。她想:我真傻,居然沒問那棟房屋的名字。

    她緩緩走回教堂和她車子的方向,順便停下來又仔細地看看教堂墓地。她很喜歡這個墓園,園中很少新墳,多半是維多利亞時代或者更早期的——許多都被青苔和時間侵蝕了。古舊的墓碑很吸引人,有些是用厚木板做成,頂上刻著小天使像;周圍還有花圈。又是華倫德家族——瑪麗-華倫德,十七歲;愛麗斯-華倫德,三十三歲;約翰-華倫德上校,死於阿富汗。還有許多夭折的華倫德家嬰兒——深以為憾,並且刻有虔誠、期望的流利詩句,兩便士猜想可能已經沒有華倫德家的人再住在這兒了,起碼她找不到比一八四三年更晚的墓碑。兩便士走過大杉樹務時,碰到一個老牧師。他正俯身查看教堂後面牆邊的一排舊墓碑。

    兩便士走近時,他站起來,轉身對她愉快說:

    「午安。」

    「午安,」兩便士說,又補充道;「我正在欣賞這座教堂。」

    「已經被維多利亞時代修理得一塌糊塗了。」牧師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笑容也很親切,看來大概有七十歲左右,不過兩便士猜他實際上沒那麼老,只是風濕使他步伐很不穩定。

    「維多利亞時代太有錢了。」他難過地說;「也太多鐵匠了。

    不錯,他們都很虔誠。可是不幸一點都沒有藝術眼光,一點審美能力都沒有。你看到教堂東邊的窗戶了嗎?」

    「看到了,」兩便士說;「真可怕,」「對極了,」他說,又不必要地加了一句:「我是這兒的牧師。

    「我想一定是,」兩便士禮貌地說;「你在這兒很久了嗎?」

    「十年了,親愛的,」他說:「這個教區很好;住在這裡的人也都很好,我在這裡住得很快樂。可惜他們不大喜歡我講的道,」他難過地說:「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可是實在裝不出很跟得上時代的樣子。請坐啊。」他客氣地朝旁邊一塊墓碑指指。

    兩便士優雅地坐下,牧師自己也在旁邊另外一塊坐下。

    「我站不了多久」他用抱歉的口吻說,又補充道;「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或者你只是路過?」

    「喔,我只是路過,」兩便士說;「想看看教堂,我差點在這些道路上迷了路。」

    「是啊,是啊,這裡認路很不容易,很多路標都壞了,當局又不去修理,」他說;「我沒想到關係這麼大。在這些路上開車的人,多半沒什麼特殊的目的地,要是有,都會沿著大路走。真可怕,尤其是那些新式公路,至少我覺得這樣。吵一死人了,又開得那麼快,一點都不顧死活。喔,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是個壞脾氣的老傢伙,你一定猜不到我在這兒幹什麼。」

    「我看到你在查看一些墓碑,」「兩便士說:「是不是被人破壞了?是不是十幾歲的孩子故意搗蛋?」

    「不,現在他們對這些已經沒興趣了,忙著破壞公用電話。

    可憐的孩子。我想他們別的什麼都不會做,除了破壞東西,就覺得沒什麼好玩了。很可悲;不是嗎?太可悲了。」他說:

    「我說過,這裡沒人破壞墓碑,附近的孩子都還不錯。我只是在找一個小孩的墓。」

    兩便士身子動了一下,」一個小孩的墓?」

    「是啊,有位華特斯少校寫信給我,問我會不會有個孩子埋在這兒、我當然查過教區的記錄,可是查不到他說的那個名字,所以就親自來這兒看看。你知道,我想寫信的人也許把名字弄錯了。」

    「孩子的教名叫什麼?」兩便士向。

    「他也不知道,也許和她母親一樣叫茉麗亞。」

    「多大?」

    「他也沒把握,這件事反正糊里糊塗的。我想那個人說不定連村子名稱都搞錯了。我記得這裡從來沒住過姓華特斯的人。」

    「會不會是華倫德?」兩便士想起教堂上那些姓名,「教堂好像有很多華倫德家的名牌,這裡也有很多墓碑上刻著華倫德這個姓。」

    「喔,那家人現在已經不在了。他們本來有一份很好的不動產——一座十四世紀的小修道院,不過後來被燒燬了——

    嗯,離現在差不多有一百年了,我想他們家族即使還有人活著,也已經離開這裡,不會回來了。那地方在維多利亞時代被一家姓史塔克的入另外蓋了棟新房子,不好看,可是很舒服,真的非常舒服,你知道,衛浴設備什麼的全都有。我想這一點非常重要。」

    「真奇怪,」兩便士說:「居然有人寫信問你一個小孩子的墓。是她的親戚嗎?」

    「是孩子的爹,」牧師說:「我想是戰爭造成的悲劇。大戰爆發,先生出國打仗,婚姻也破裂了,太太趁先生在國外服役的時候,跟別的男人跑了。他們有個孩子,可是他從來沒見過,要是那孩子活著,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一定有二十歲左右了。」

    「過了這麼久才找她,不嫌太長久了嗎?」

    「他顯然最近才聽說這裡有那麼個孩子,一定是偶然聽別人談到的。這件事也真奇怪。」

    「他怎麼會認為那孩子埋在這兒?」

    「可能有人在大戰期間碰到過他太太,說她就住在薩頓村。你知道,人往往會從多年不見的朋友嘴裡意外得到一些消息。不過她現在已經不住在這兒了,而且從我來了以後,也沒這個姓氏的人在這裡或者附近住過。當然,那個做媽媽的『也許』用了假名。不管怎麼樣;我猜孩子的爹一定請教過律師,一切該做的事都做了,最後可能真的會找到什麼結果,不過要花不少時間就是了——」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你說什麼?親愛的。」

    「沒什麼,」兩便士說:「只是前一陣子別人對我說的一句話——『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我乍聽之下,真是嚇了一跳。不過說這句話的老太太也許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懂,我懂,我自己也一樣,常常說些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話,真煩人。」

    「你對這裡居民的一切都很熟悉吧?」兩便士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怎麼?你想知道什麼人的事嗎?」

    「不知道有位藍凱斯特大大是不是在這兒住過?」

    「藍凱斯特?我想不起有這麼個人了。」

    「有一棟房子——我今天只是隨便開車散心,碰到什麼路,就往什麼地方開,沒有特別的目的地——」

    「我懂;這些路上的景色很優美;而且可以找到一些很少見的植物標本。從來沒人在這附近采過花,這裡根本沒什麼遊客。真的,我有時候的確發現有些很稀有的標本,譬如黑攏牛兒苗」「前面河邊有一棟房子,」兩便士極力避免把話題扯到植物方面去,「在一座小拱橋旁邊;離這兒大概兩里路。不知道那棟屋子名叫什麼?」

    「我想想著:河流——拱橋,嗯,這附近有好幾棟這種房子,譬如麥瑞卡農場。」

    「不是農場。」

    「喔,我想起來了,是派利家的房子——愛默士和雅麗思-派利。」

    「對,」兩便士說;「是一對姓派利的夫婦。」

    「她長得很特別,對不對?我一直覺得很有意思,真有趣,是那種中世紀的長相,你不覺得嗎?她準備在我們的一齣戲裡演個女巫,你知道,就是學校孩子們演的戲。她看起來真像女巫,對不對?」

    「對,」兩便士說。「像個友善的女巫。」

    「說得對,親愛的,對極了。的確是個友善的女巫。」

    「可是他——」

    「嗯,可憐的傢伙,」牧師說;「頭腦不大健全——不過對人沒什麼害處。」

    「他們很客氣;請我進去喝了杯茶,」兩便上說;「我想知道那棟屋子的名字,剛才忘記問他們了。他們只住了半邊屋子,對不對?」

    「對,對;他們住的是原來廚房的部分。我想他們把那棟屋子叫『水湄屋』,不過早先我記得是叫『青青河畔屋』,蠻好聽的。」

    「另外那一半房子是誰的?」

    「喔,整棟屋子本來都是布萊利家,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對,我想至少有三四十年了。後來被賣給別人,接著又轉了一次手,以後就空了好一段時間。我剛來的時候,被人當作週末度假的地方,我記得是個女演員瑪格瑞芙小姐。她不常住這兒,只是偶而來來。我本身並不認識她,因為她從來不上教堂。我只遠遠看過她。很漂亮,非常漂亮。」

    「現在那房子又是誰的呢?」

    「我不知道,說不定還是她的。派利夫婦住的那部分多是租的」「我一看到那棟房子就認出來了。」兩便士說,「因為我有一幅畫,畫上就是那棟房子。」

    「喔,真的?那一定是鮑斯康比(或者鮑斯柯貝)的畫了?——我記不清楚,反正是差不多的名字。他是康瓦爾郡人,我想還蠻有名的。現在可能已經死了。不錯,他以前經常來,老愛畫這附近的景色,也畫了些油畫;有些還真畫得不錯咧。」

    「我說的那幅畫,」兩便士說:「是別人送給我一個月以前去世的老姑媽的。送她的人叫藍凱斯特太太,所以我才請教你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牧師仍然搖搖頭。

    「藍凱斯特?藍凱斯特?我實在想不起這麼個人了。啊!

    你該清教的人來了,咱們親愛的布萊小姐;她非常活躍,教區裡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麼事都管:女子學院,男童軍、指導員——一切都要插手。你問她吧,她很活躍,真的非常活躍。」

    牧師歎口氣,布萊小姐似乎活躍得讓他有些擔心,「村子裡的人都叫她乃麗-布萊;男孩子也常常在她背後唱歌一樣地叫『乃麗-布萊,乃麗-布萊』。其實這不是她的本名,應該是葛萊德或者葛若汀之類的。」

    布萊小姐原來就是兩便士在教堂看到的那個穿蘇格蘭呢衣裙的女人。此刻她正快步向他們走來,手裡仍舊拿著一個小水罐。她一邊走近,一邊用十分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兩便士她又加快了步伐,還沒走到他們身邊,就張嘴說:

    「該做的工作都做完了,今天匆忙了點。嗯,的確匆忙了點。你知道,牧師,我一向早上收拾教堂,可是我們今天在教區會議室開了緊急會議,你一定不相信花了多少時間!你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見太多了。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有些人唱反調只是為了好玩而已。巴丁頓太太尤其氣人,什麼都要仔細討論,而且一定要知道我們是不是確實找到很多公司來比價。我覺得這件事總共也沒花多少錢,就算偶而有些小地方多花一點小錢,也差不了多少,你說對不對?牧師,找覺得你真的不應該坐在那塊墓碑上。」

    「也許這樣很沒禮貌?」牧師說。

    「喔,不是,不是,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牧師,我指的是那塊『石頭』;你知道,石頭上的濕氣對你的風濕不好——」她用疑問的眼光瞄瞄兩便士。

    「我來介紹;這位是布萊小姐,」牧師說;「這位是……這位是……」

    「貝瑞福太太,」兩便士說。

    「喔,對了,」布萊小姐說:「我剛剛看到你在教堂裡東張西望的,對不對?本來我想過去跟你說兩句話,可是我實在忙著趕快做完我的工作。」

    「我應該過去幫忙的,」兩便士盡量用最甜美的聲音說,「可是一定沒什麼用,對不對?我看得出,哪一朵花該放什麼地方,你都非常非常清楚。」

    「你這麼說真讓人聽了舒服,不過這也是實話,我替教堂插花已經有——喔,我記個得有多少年了。過節的時候,我們讓學校那些孩子自己插幾盆野花,不過他們當然一點概念都沒有,可憐的小傢伙。我本來打算教教他們,可是皮克太太堅持不肯。她好奇怪,說那樣會破壞他們的本能。你打算住在這兒嗎?」她問兩便士。

    「我要到貝辛市場,」兩便士說;「也許你可以告訴我那邊哪一家旅館比較好?」

    「喔,我想你也許會覺得有點失望。你知道,貝辛市場只是個小市鎮,一點都不能迎合汽車的需要,『藍龍旅館』是兩星旅館,可是說真的,我覺得現在根本沒什麼意義了。我覺得『綿羊旅館』還好一點,比較安靜,你打算在這兒往很久?」

    「喔,不,」兩便士說;「只住一兩天,我想看看這附近。」

    「其實沒什麼好看,沒什麼有趣的古跡之類的,這地區很偏僻,完全以農維生,」牧師說:「不過你知道,安靜得很,非常安靜。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有很多有趣的野花。」

    「喔,對,」兩便士說:「我聽到了,而且很想趁找一棟郊外小屋子的時候,順便收集一點標本。」

    「喔,老天,真有意思;」布萊小姐說:「你打算在附近定居?」

    「喔,外子和我還沒決定要住在什麼地方,」兩便士說:

    「我們不急,他還有一年半才退休,不過我總覺得先到處看看無妨。我喜歡在一個地方住四五天,找出可能的地點,一一開車去看。我覺得特地從倫敦開車去看某一棟房子好累。」

    「喔,是啊,你開車來的吧,對不對?」

    「是的,」兩便士說:「我明天早上要到貝辛市場去找房屋掮客,村子裡大概沒什麼地方可以住吧?」

    「當然有,柯普萊太太那裡,」布萊小姐說:「她夏天會收些房客,房間全都既漂亮又乾淨。當然,她只負責收拾床鋪和供應早餐,晚上也許還有一頓簡單的晚餐,不過我想她八月以前是不收客人的——-最早也要到七月。」

    「也許我可以去問問她。」兩便士說。

    「她是個很可敬的女人,」牧師說:「話很多,嘴巴一天到晚說個不停,一分鐘都不停。」

    「這種小村子都免不了有些閒言閒語,」布萊小姐說:「我想要是我幫幫貝瑞福太太可能比較好。我可以跟柯普萊太太談談,看她肯不肯答應。」

    「你太好了。」兩便士說。

    「那我們就先走了,」布萊小姐輕快地說;「再見,牧師。

    還在找那孩子的墓?真是可悲的工作,不太可能成功了,我覺得要求你的人實在很不講理。」

    兩便士向牧師道別,說如果可能的話;她很願意幫他忙。

    「我只要花一兩個小時找就夠了,對我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我的視力算很好了。你只要找到姓華特斯的人就可以了嗎?」

    「也不是,」牧師說;我想最重的是年齡問題,應該是一個七歲左右的孩子,女孩兒。華特斯少校猜他太太也許給那孩子改了姓,可是他又不知道改成什麼姓,所以就更不好找了。」

    「我覺得這整件事根本就很不可思議,」布萊小姐說:「你根本不該答應的,牧師;叫人家做這種事真是太狠心了。」

    「那個可憐人好像心裡很不安,」牧師說:「總而言之,是個悲劇就是了。我不該再耽擱你們了。」

    兩便士心想;既然有布萊小姐作伴,不論柯普萊太太有多愛說話,都不可能比布萊小姐話多,她的嘴裡一直都在叨叨地念著。

    柯普菜太太的房子舒適宜人,房間很多,在大街的後方。

    屋前有個乾淨清爽的花園,白色的階梯非常整潔;屋子的銅把手也擦得亮亮的,兩便士覺得柯普萊太太本身就像從狄更斯筆下走出來的人物,她個子小小、圓圓的,向人走近的時候,就像一個滾過來的橡皮球似的。她的兩眼明亮有神,棕髮捲成香腸似的髮型,一副生氣勃勃的模樣。她首先用略帶懷疑的口氣說——「喔,你知道,我這時候通常不收客人的,外子和我都覺得『夏天的房客,那可不一樣了,』只要做得到現在大家夏天都收些房客,我相信也是實在沒辦法,可是這個季節我們都不收客人,一直要等到七月,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只住幾天,而且這位女士不在乎簡便一點的話,也許——」

    兩便士說她一點都不在乎;柯普萊太太一邊仔細地打量她;一邊仍舊滔滔不絕地說,也許這位女士願意上去看看房間再作決定。

    這時,布萊小姐用遺憾的口氣說她必須走了,雖然她還沒從兩便士身上打聽出一切她想知道的消息——譬如她從什麼地方來的,她丈夫是做什麼的,她多大了,有沒有孩子等等——可是她家裡似乎就要開一項會議,她擔心別人會搶走她主席的機會。

    「你跟柯普萊太太在一起就沒問題了,」她向兩便士保證道:「我相信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你的車子怎麼辦呢?」

    「喔,我一會兒就去開;」兩便士說:「柯普萊太太會告訴我停在什麼地方比較好。其實我可以就停在這外面,這條街並不窄,對不對?」

    「喔,外子有更好的辦法,」柯普萊太太說;「他會替你開到空地,就在旁邊那條巷子轉彎,停在那裡不會有問題,而且還有間小屋子可以停。」

    事情就這麼圓滿地解決了,布萊小姐匆匆去赴約。接下來是晚餐的問題,兩便士問柯普萊太太村子裡有沒有小酒店。

    「喔,沒有女士可以去的地方,」柯普萊太太說。「不過要是你願意吃兩個蛋、一點火腿。,再加一點麵包和自己做的果醬——」

    兩便士說有這些就太棒了,她的房間很小;但是很舒服,很清爽,牆上貼著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圖案壁紙,床鋪看來也很柔軟舒適,到處都相當乾淨。

    「是啊,這種壁紙很好,小姐,」柯普萊太太說,她似乎認定了她是單身,「我們選這種壁紙是為了讓新婚夫婦度蜜月,我們覺得很羅曼蒂克。」

    兩便士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現在的新婚夫婦不像從前有那麼多錢可花了,大部分都在存錢買房子或者買傢俱什麼的,沒辦法風風光光地度蜜月。

    你知道,那些年輕人都小心,不會亂用錢。」

    說完,她又嘩啦啦地下樓了,嘴裡一邊還不停地說著話。

    兩便士在床上睡了半小時,恢復一下這半天多的疲勞。不過她對柯普萊太太仍舊抱著很大的希望,相信只要自己一旦恢復體力之後,必然能展開話題,得到最大的收穫。她有把握一定能聽到有關河邊那棟屋子的一切,什麼人在那兒住過,在這附近的名聲如何,附近有過什麼醜聞等等。當她認識了柯普萊先生——一個難得一開尊口的人——之後,對這些更有信心了,他所說的活多半只是些「嗯!」「喔」等等表示同意的話,偶而,他也會用更沉默的音調表示不同意。

    兩便士看得出,他很滿意讓自己的太太發言,他自己則不時分心想他次日——市集日——的計劃。

    就兩便士來說;這種情形真是太理想了,可以用一句口號來表示——「你要什麼消息,我們就有什麼消息。」柯普萊太太就像收音機或者電視機一樣,你只要打開開關,就會有滔滔不絕的字句配著許多手勢和面部表情傾吐個不停。兩便士幾乎可以看到她所說的人物-一在她面前活躍起來。

    兩便士吃著火腿、煎蛋和厚厚的麵包夾奶油,,一邊稱讚女主人做的黑草莓果醬風味絕佳;一邊用心聽女主人源源不斷提供的消息,以便回房之後可以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在這一段時間中,這個地區過去所有的歷史她似乎全都聽到了。

    當然,女主人說的時候並沒有按照時間先後的順序,有時候會從十五年前的事跳到兩年前,又跳到上個月,一會兒又談到二十年代的某件事,所以兩便士必須自己留心加以分別。不過她也沒有把握自己最後會得到什麼結果。

    她所按的第一個鈕並沒有發生作用。她首先提到藍凱斯特太太。

    「我想她應該是這附近的人,」兩便士有意用模稜兩可的口氣說:「她有一幅畫——畫得很不錯;我想那位畫家在這兒還蠻有名的。」

    「你剛才說她姓什麼?」

    「藍凱斯特太太」「沒有,我不記得這裡有姓藍凱斯特的人了。藍凱斯特——藍凱斯特——記得有位先生在這裡發生過車禍,不對,我想到的是他的車子——藍轍斯特牌的,對;的確沒有藍凱斯特太太。會不會是波頓小姐?我想她現在應該有七十歲了,說不定她嫁了位藍凱斯特先生,她離開這兒出國了,聽說她的確結了婚。」

    「她送我姑姑那幅畫,是一位鮑斯康貝爾先生畫的——我想應該是這個姓,」兩便士說:「好棒的果醬。」

    「我不像一般人那樣放蘋果,他們說加蘋果會更有粘性,可是我覺得味道根本完全變了。」

    「是啊,」兩便士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你剛才說到誰?我只聽到鮑什麼來著——」

    「我想是姓鮑斯康貝爾。」

    「喔,我記得鮑斯何溫先生。我想想看,至少有十五年了吧。有好幾年,他都經常來。他喜歡這地方,也租了間房子,在哈特農場上,是給僕人住的。可是後來國會又蓋了棟新房子專門給勞工住。

    「鮑先生是職業畫家,常常穿一種很好笑的外套,可能是天鵝絨什麼的;平時常常有破洞。他喜歡穿綠色或者黃色襯衫。喔,他所用的顏色可真多。我喜歡他的畫,真的很喜歡。

    他每年舉辦一次畫展,我想是聖誕節左右,不,不對,一定是夏天,他冬天不會來。的確畫得很好,不過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題材,你瞭解我的意思吧?通常只是一間屋子,幾棵樹和籬笆後面的兩三頭牛,可是都畫得很好,很安詳,而且色彩很豐富。不像現在有些年輕人那樣。」

    「這裡有很多畫家來嗎?」

    「其實也不多,夏天有一、兩位女士偶而來畫點速寫,不過我覺得她們畫得實在不怎麼樣。一年前來了個自稱是畫家的年輕人;鬍子也不好好刮,我實在不喜歡他的畫,可笑的顏色塗得滿紙都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可是居然銷路不錯,而且價錢還不便宜呢。」

    「應該賣五鎊一張才對。」柯普萊先生突然第一次開口加入談話,兩便士嚇了一跳。

    「外子覺得,」柯普萊太太又擔任起解說人的身份,「任何畫都不應該超過五鎊,畫都不值太多錢。你是這麼說的吧,對不對?喬治。」

    「嗯。」喬治說。

    「鮑斯柯溫先生畫了一幅河邊的屋子和一座橋的畫——

    叫『水湄』或者青青河畔屋吧?我今天剛好路過那棟屋子。」

    「喔,你是從那邊一路開車過來的,對不對?那條路實在不好走,太窄了。我一直覺得那棟屋子好偏僻,要是我,一定不要住在那兒,太孤單了。你同不同意?喬治。」

    喬治發出一個聲音,表示不十分贊同,也許還帶有一點對女人膽怯的輕視成分。

    「那是雅麗思-派利的家。」柯普萊太太說。

    兩便士馬上暫時去開有關鮑斯柯溫先生的話題,談論起對派利夫婦的看法。她發現,雖然柯普萊太大常常喜歡從一個話題跳到另外一個話題,但是跟著她的口氣總不會有錯。

    「那對夫婦真奇怪,」柯普萊太太說。

    喬治發出一個表示同意的聲音。

    「他們只生活在自己那個小圈圈裡;不喜歡跟別人來往。

    她又奇奇怪怪的,一點也不像人世的人,我說的是雅麗思-派利。」

    「很瘋狂。」柯普萊先生說。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那麼說,反正看起來很像就是了。那一頭長頭髮隨風亂飛的模樣,又一天到晚穿男人外套和大膠皮鞋,說話怪怪的,有時候問她話她也不答。不過我覺得不能說她瘋了,只能說很奇怪就是了。」

    「別人喜不喜歡她?」

    「其實他們雖然在這裡住了好幾年,可是幾乎沒有人認識她,常常有很多關於她的風言風語,不過都是些傳說罷了。」

    「譬如什麼?」

    柯普萊太太從來不拒絕直接問她的話,甚至迫不及待地願意回答。

    「他們說她晚上會召集幽靈,又說他們房屋四周有鬼火閃動,她常常看些巫術方面的書等等。可是我覺得愛默士-派利才不正常呢。」

    「他只是頭腦太簡單了。」柯普萊先生用寬容的口氣說。

    「也許你說得對,可是也有一些關於他的傳說,他很喜歡花園,可惜不大懂。」

    「他們只住了半棟屋子,對不對?」兩便士說:「派利太太好客氣,還請我進去坐。」

    「真的?她真的請你進去?我不知道我會不會進去。」柯普萊太太說。

    「他們住的那一部分沒什麼不對啊。」柯普萊先生說。

    「你是說另外那一部分有問題?」「兩便士說:「靠河邊的前面那一半?」

    「喔,以前有很多謠言,不過當然啦,好多年沒人住了。

    人家說那棟房子怪怪的,不過現在這裡的人都不記得那些傳說了,太久了,你知道,那房子蓋了大概有一百年了,聽說本來是朝裡一位大臣替一位美女蓋的。」

    「維多利亞女王那時候?」兩便士興趣十足地問。

    「我想不會是那時候,那個老皇后怪怪的。我想應該更早,喬治王在位的時候把。那個大臣本來常常來看她,後來據說他們吵了一頓,有一天晚上他就殺了她。」

    「好可怕!兩便士說;「他有沒有被吊死?」

    「喔,沒有,沒有,沒那種事。據說他為了滅跡,就把她埋在壁爐的牆後面。」

    「埋在壁爐後面的牆裡!」

    「也有人說她最個修女,因為她從修道院跑出來,所以必須照修道院的規矩把她埋在牆裡。」

    「可是不是修女把她埋起來的吧?」

    「不是,不是,是他埋的,她的情人。人家說他把壁爐全部用磚圍起來之後,又在外面釘了一塊大鐵片。反正從此以後別人就再也看不到她穿著漂亮衣服到處走了。當然,也有人說她跟他遠走高飛了。可是還有人看到屋子裡有燈光,聽到有人聲,好多人天黑以後都不敢走近屋子。」

    「那後來呢?」兩便士覺得話題扯得太遠了,所以又趕快點點她。

    「我也不大清楚。房子拍賣的時候;我想是個叫布拉吉克的農夫買了下來,不過他也沒住多久。他是人家說的那種紳士農夫,我想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喜歡那棟房子。可是農地對他沒什麼用,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所以又賣掉了。總之那棟房子轉了好幾次手,經過好幾個建築商的改建——譬如增加浴室什麼的。曾經有一對夫婦在那兒開養雞場,可是你知道,大家都說那地方不吉利,這些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我想鮑斯柯溫先生也曾經想把它買下,就是他畫那幅畫的時候。」

    「鮑斯柯溫先生來這兒的時候多大年紀?」

    「我想大概四十或者四十出頭,他有一種特殊的氣質,稍微有點發胖,很適合女孩子。」

    「哼!」柯普萊先生這回是警告的聲音。

    「喔,我們都知道藝術家是什麼德行,」柯普萊太大把兩便士也包括在內:「你知道,他們常常到法國去,法國那一套全學會了。」

    「他沒結婚?」

    「當時還沒有,我是說他剛來這兒的時候還沒結婚。他對查林頓太太的女兒很有興趣,不過後來也沒結果。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可是對他來說實在太小了。她頂多才二十五歲。」

    「查林頓太太是誰?」兩便士對這個新出現的角色覺得不解。

    可是當她感到陣陣疲勞的時候,又忽然想到:「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聽一大堆閒話,又自己想像一些謀殺案,其實根本就沒有這些事。我現在總算明白了——最先是一個頭腦不清楚的老太太胡思亂想,想出這個什麼鮑斯柯溫先生之類的人送給她這幅畫,同時談到房子的傳說,有人被活埋在壁爐裡,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覺得那一定是個孩子。我又在這兒無中生有的胡亂調查。湯米說我是個傻瓜,一點都沒錯——我『的確』很傻。」

    於是她等著柯普萊太太的話告一個段落,以便起身禮貌地道晚安上樓。

    何普萊太太的興致仍舊十分高昂。

    「查林頓太太?喔,她在『青青河畔屋』住過一段短時間,」柯普萊太太說:「和她女兒一道。她是個好女人,真的,我想是位軍官的遺孀,環境很不好。幸好那屋子租得便宜,可以自己種點花草,她很喜歡園藝,不過家裡收拾得不大乾淨,我去幫過她一兩次忙,可是沒辦法常去。你知道,我得騎自行車去,有兩里多路呢。那條路上沒有巴士。」

    「她在那邊住了很久嗎?」

    「我想頂多兩三年。大概是麻煩太多,後來她自己女兒也惹上了麻煩,我記得她名字叫李麗安。」

    兩便士喝了一日濃茶,決心把話題做個結束。

    「她女兒有什麼麻煩?和鮑斯柯溫先生?」

    「不,我相信絕對不是鮑斯柯溫先生惹的麻煩。是另外個傢伙」「另外那個人最誰?住在附近的人?」

    「我想不是住在附近的人,是她在倫敦遇到的。她到倫敦去唸書——是學芭蕾還是藝術吧?是鮑斯柯溫先生安排她去的,我記得學校名字叫史雷特。」

    「是史雷德吧?」

    「也許是。反正她就是因為常常到倫敦去才認識那傢伙的,她母親很不高興,不許她跟他見面。其實根本沒什麼用她在某些方面很不聰明,你知道,就跟很多軍人的太太一樣。

    她覺得女孩子應該乖乖聽大人的話,實在太跟不上時代了。她也到過印度那些地方,可是一個年輕女孩碰上英俊的年輕人就別想要她聽你的話了。他常常到這裡,在外面跟她見面。」

    「後來她就惹上麻煩了,對不對?」兩便士用這種慣用的婉轉說法,希望柯普萊太太不會覺得有什麼不恰當。

    「我相信一定是他。不管怎麼樣,反正事情清楚得很。我看得出,很久以前她媽就跟她完全一樣,她長得很漂亮,身材高高的,可是我覺得她不是那種能忍耐的女人,她會忍不住爆發出來。她常常會一個人一邊亂走,一邊自言自語。那小子對她並不好,發現她有麻煩之後,就一走了之。做媽媽應該有做媽媽的樣子,讓他知道自己該負什麼責任,可是查林頓太太沒那個精神,不過她總算夠聰明的,鎖上屋子帶著女兒走了。後來房屋又要拍賣的時候,她們回來收拾過行李,可是沒到村子裡來,也沒跟任何人說什麼,以後她們就一直沒有再回來,母女倆都沒有。雖然有些閒言閒語,不過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些人就愛編故事。」柯普萊先生突然說。

    「嗯,這一點你說得對,不過那些傳說也可能是真的,的確發生過那種事,而且我覺得那個女孩頭腦也不大正常。」

    「謠言怎麼說?」兩便士說。

    「喔,我實在不想說,已經隔了那麼久,我又沒什麼把握。

    話是貝考克太太的露意絲傳出來的,那個女孩老愛說謊,什麼故事都編得出來。」

    「她怎麼說?」兩便士說。

    「說查林頓家的女孩兒先殺了嬰兒,然後又自殺,她媽媽傷心過度發了瘋,被親戚送到療養院去。」

    兩便士腦中又困惑起來,幾乎覺得自己像在椅子上搖搖欲墜。查林頓太太會不會就是藍凱斯特太太?雖然她換了姓氏,可是仍然忘不了她女兒的遭遇。

    柯普萊太太仍然在興致勃勃地往下說:

    「我自己可從來都不相信,貝考克家的女孩什麼故事都編得出來,而且我們也不大聽信謠言——我們還有很多別的事要操心。鄉下發生的那些事都快把我們嚇呆了——真的事喔——」

    「怎麼?出了什麼事?」兩便士很驚訝這麼平靜的小村子會發生什麼大事。

    「我相信你一定在報上看過有關的消息。我想想看,差不多二十年了吧,你絕對看到過那些消息——說有人專門殺小孩,最先是一個九歲小女孩,有一天放學之後沒回家,附近的人全部出動找她,結果在小樹林裡找到的時候,已經給勒死了。我一想到就忍不住發抖。好,這只是第一件案子,過了三個禮拜左右,貝辛市場那邊又發生了一件。可是那地方大,只要有車的男人都很方便動手。

    「後來每過一兩個月就會發生一件案子,其中有一個離這裡不到兩里,幾乎可以算就在村子裡,」「警方-一或者其他人——難道查不出兇手嗎?」

    「他們的確很用心辦案子,」柯普萊太太說:「馬上就逮捕了貝辛市場那邊的一個人,說他對他們查詢工作有幫助,你也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警方以為抓到兇手了,可是往往二十四小時之後就只好放掉他,有時候是因為發現他不可能行兇或者不在命案現場附近,要不然就是有人替他提出不在場證明」「你不懂,麗芝;」柯普萊先生說;「警方也許很清楚誰是兇手——我相信他們一定知道,可是偏偏抓不到證據。」

    「都是那些做太太或者做媽媽,甚至做爸爸的人害的,」柯普萊太太說;「不管警方有什麼想法都沒用。只要那個人的母親說:『我兒子那天明明在家吃晚飯。』或者那個人的女朋友說當天晚上跟他去看畫展,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再不就是他爸爸說一直跟兒子在田里做活,警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警方也許猜到這個人的媽媽、女朋友或者爸爸說了謊,可是除非另外有人能提出反證,否則警方就只能放掉嫌疑犯。那段時間真是可怕,這裡的人全都坐立不安。每次聽說又有孩子不見的時候,我們就會組成一個隊伍到處搜索。」

    「嗯,那才對。」柯普萊先生說。

    「組織起來之後,大家就會到處去找。有時候很快就找到了,有時候過了好幾個禮拜才會找到,有時候就在女孩子家附近,大家都以為已經找過的地方發現。我想兇手一定是殺人狂。太可怕了!」柯普萊太太用正義凜然的聲音說:「居然會有那種男人,真最太可怕了,應該統統槍斃、吊死才對。要是有人肯讓我處罰兇手,我一定會把他們全都吊死。已經殺了很多小孩,把他關在病人院有什麼用?吃的、用的全都有過得舒舒服服的。遲早還不是又放出來,說他已經恢復正常,可以回家了。這是發生在諾福克的事,我姊姊住在那兒,是她告訴我的。回家才兩天,他又犯了一件案子,有些醫生真是瘋子,病人明明還有毛病,偏偏說已經好了!」

    「你不知道這裡的案子可能是誰犯的嗎?」兩便士問:「你真的認為是陌生人?」

    「也許我們真的不認識,不過一定是住在這附近-一呃我想是二十里之內的人,倒不一定是這個村子的人。」

    「你一直都這麼想,麗芝。」。

    「你著急得不得了,」柯普萊太太說;「覺得一定是我們附近的人,所以心裡很害怕。我常常會打量別人,你也是,喬治。你常常會問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那傢伙,他最近怪怪的。」

    「說不定他根本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兩便士說:「也許根本就跟其他人完全一樣。」

    「嗯,也許你說得對。所說有些瘋子外表和平常人完全一樣,不過也有人說他們眼睛裡有一種可怕的光芒。」

    「傑弗瑞——我是說這裡的警官,」柯普萊先生說:「他老是說有辦法。可是就沒看到他們採取什麼行動。」

    「一直沒抓到兇手?」

    「沒有,吵吵鬧鬧過了將近一年,事情忽然變得靜悄悄了,以後附近再也沒發生過那種事。我猜兇手一定走了,走得遠遠的。所以才有人覺得自己知道兇手是誰。」

    「你是說離開這裡的人就有嫌疑?」

    「喔,你知道,那當然免不了會惹人說閒話,說某某人可能是兇手。」

    兩便士提出下一個問題之前遲疑了一下,可是她猜想柯普萊太太既然談興正濃。就算她提出這個問題,也沒什麼關係。

    「你覺得兇手是誰?」兩便士問。

    「喔,都過了那麼久了,我實在不太想說。可是人家提到好幾個名字,也有人說可能是鮑斯柯溫先生。」

    「是嗎?」

    「是啊,人家說藝術家都很奇怪,可是我覺得不是他!」

    「有更多人說是愛默士-派利。」柯普萊先生說。

    「派利太太的丈夫?」

    「嗯,你知道,他怪怪的,頭腦又簡單,那種人很可能做得出來。」

    「那時候他們夫婦也住在這裡?」

    「對,不過不在『青青河畔屋』,住在離這兒四五里的一棟小屋子。我相信警方一直都很注意他。」

    「可是一直沒找出對他不利的證據,」柯普萊太太說:「他太太老是替他說話,說他每天晚上都跟她在家。」只有星期六晚上偶而到酒店坐坐,可是沒有任何一件謀殺案發生在星期六晚上,所以根本沒用。而且,雅麗思-派利那種人作的往往讓人很相信,從來不會自相矛盾,恐嚇她也沒用,反正她說他不是兇手就是了。我也從來不認為他是,雖然我沒什麼證據,可是如果要我指出什麼人最可疑的話,我覺得菲力浦爵士才嫌疑最大。」

    「菲力浦爵士?」又是一個新角色出現了,兩便士問:「菲力浦爵士是誰?」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住在華倫德家的屋子——以前華倫德家人住的時候,稱為『舊修道院』,後來被燒掉了。教堂墓園裡有華倫德家人的墳墓,教堂裡也有他們的紀念名牌,詹姆士王之後,這裡住了很多華倫德家族的人。」

    「菲力浦爵士是華倫德家的親戚嗎?」

    「不是,不知道是他還是他父親賺了很多錢,開鋼鐵工廠什麼的。他是個怪人,工廠在北方,不過他住在這兒,一向獨來獨往,是人家說的隱——隱——隱什麼來著?」

    「隱士?」兩便士說。

    「對,我就是說這個。你知道,他很蒼白,又骨瘦如柴,很喜歡花草,是個植物專家,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野花,別人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我相信他還寫了一本關於植物的書。

    喔,不錯,他很聰明,非常聰明,他太太是個好女人,也很漂亮,可是我老覺得她愁眉苦臉的。」

    柯普萊先生發出一個聲音,說;「你太瘋狂了,居然以為是菲力浦爵士。他很喜歡小孩,常常替他們開宴會。」

    「是啊,我知道,不但替孩子們舉行慶祝會,還給他們很多可愛的獎品,讓他們吃很多草莓奶茶和點心。你知道,他自己沒有孩子,常常愛在路上拉住小孩,給些甜點或者硬幣。

    可是我覺得他做得太過分了,他怪怪的。我想他太太突然離開他一定是有什麼事不對勁。」

    「他太太什麼時候離開他的?」

    「差不多是出事之後六個月,當時已經有三個孩子被殺了。史塔克太太突然到法國南部去,一直沒再回來。要是你認識她,就知道她不是那種女人。她是個安靜而且值得尊敬的淑女,不可能為了別的男人離開他,她不會做那種事,那她到底為什麼離開他呢?我想一定是因為她知道某件事——

    發現了某件事——」

    「他還住在這裡嗎?」

    「不常住在這兒,每年來一兩次,房門大部分都關著,不過有人照顧——村裡的布萊小姐——她以前是他秘書,替他處理很多事情。」

    「他太太呢?」

    「死了,可憐的女人。出國沒多久就死了,教堂裡有一塊她的紀念碑。她心裡一定覺得很可怕,也許她本來沒有把握,後來有一點懷疑她丈夫,最後得到很肯定的結果。她實在沒辦法忍受,所以只有離開他。」

    「你們女人真會胡思亂想。」柯普萊先生說。

    「反正我只有一句話;菲力浦爵士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就是了,他太喜歡小孩了,而且表現得很不自然。」

    「女人就是愛亂想。」柯普萊先生說。

    柯普萊太太起身移開桌上的東西。

    「時間差不多了,」她丈夫說:「再說那些可怕的往事會讓這位女士做噩夢的。」

    「聽你們談這些事真有意思,」兩便士說:「可是我實在困了,我想我該睡了。」

    「喔,我們也睡得很早,」柯普萊太太說;「你忙了一天一定也累了」「是啊,我好睏,」兩便士打個大呵欠說,」晚安,非常謝謝你們」ˍ「早上要不要叫醒你,給你一杯茶?八點會不會太早了?」

    「不會,八點正好,」兩便士說:「不過要是太麻煩的話就不用叫我了。」

    「一點都不麻煩。」柯普萊太太說。

    兩便士拖著疲倦的腳步回到房裡,拿出必要的幾件用品換好衣服,梳洗過後,用力倒在床上。她對柯普萊太太說的是真話,她的確累壞了,剛才聽到的話,」-一迴響在她頭腦裡,那些各式各樣的人物也彷彿一個個出現在她眼前,死去的小孩-一太多了,兩便士要找的只是一個被埋在壁爐後面的孩子,也許那個壁爐和水湄房有關。那孩子有個洋娃娃,孩子被她母親殺了——因為愛人棄她而去,使她精神變得十分脆弱,喔,老天,兩便士想,我所用的詞句實在太戲劇化了。

    一切都亂糟糟的——沒個時間先後順序,讓她分不清什麼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入睡之後,她做了夢。有個像幽靈似的女人從屋子的窗口往外看,煙囪裡傳來陣陣搔抓的聲音,上面釘的一塊鐵板背後,也傳來陣陣錘打聲。錘子一聲又一聲地敲著,兩便士醒了過來,是柯普萊太太的敲門聲,她輕快地走進來,把茶放在兩便上床頭,拉起窗簾,說希望兩便士昨晚睡得舒服,兩便上覺得,她從來沒看過比柯普萊太太更高興的人。「她」從來不會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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