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倫敦的火車上,安惠所先生坐在頭等車廂的角落裡,不安地想著柯娜-藍斯貴尼特那句不尋常的話。當然,柯娜是個有點不平衡而且過於愚蠢的女人,甚至從她還是個小女孩時開始,大家都發現她總是會突然冒出一些令人難堪的實話來。不,他的意思不是說"實話"——這不妥切。應該說是"令人難堪的話"——這樣說就好多了。
他在腦海裡回想那句不祥的話說出來之前的情形。那麼多對混含著驚嚇和譴責的目光,讓柯娜感到她說出那句話真是罪大惡極。
摩迪驚叫起來:「真是的,柯娜!"喬治說:「我的好姑媽柯娜,"另一個說:「你什麼意思?」
立刻感到罪大惡極、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柯娜-藍斯貴尼特,突然慌亂地改口。
「噢,對不起——我並非有意——噢,不錯,我是非常笨,不過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噢,當然我知道這並沒什麼不對,不過他死得那麼突然——就當做我什麼都沒說吧——我並非有意這麼愚蠢——我知道我總是說錯話……」
後來,那一時的不安氣氛消失無蹤,他們開始討論實際的問題,關於理查-亞伯尼瑟一些私有家財的處置問題。那幢房子和房子裡的所有東西,安惠所先生補充說明,將予以拍賣。
柯娜的失態已被忘得一乾二淨。畢竟,柯娜一向都是天真愚直得令人難堪,雖然她並不是低能兒。她從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在未成年時這樣還沒什麼大關係。大家會以"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但是都快五十的人了還說是"童言無忌"就太說不過去了。突然說出不受歡迎的實話——
安惠所先生的思路突然中斷,那令人不安的字眼二度出現。實話,為什麼這兩個字這麼令人不安?當然是因為這種感覺總是深藏在柯娜的話語所造成的難堪之下。因為她天真愚直的話語不是事實就是包含著某些事實,才會那麼令人難堪!
雖然安惠所先生在那四十九歲的圓胖女人身上,看不出什麼與那早年的癡呆女孩相似的地方,但是某些柯娜特有的怪僻還在——當她說出可惡的話時頭部有點像小鳥般地斜傾向一邊——一種愉快期盼的神態,柯娜有一次就曾這樣批評過一個廚房女傭的身段:「茉莉幾乎靠不近廚房的桌子,她的肚子那麼突出。看起來好像懷胎八、九個月了。我奇怪為什麼她會這麼胖?」
柯娜很快便被人止住了嘴,亞伯尼瑟的家教是採用維多利亞女王時期的方式。那個廚房女傭第二天就失蹤了,經過調查之後,一個園丁被下令跟她結婚,同時分配一間小房子給他們。
好久以前的事了——不過他們這樣做有他們的道理在……
安惠所先生更進一步探究他感到不安的原因。柯娜荒唐的話語到底有什麼使他在潛意識裡激起了漣漪?稍後他抽離出兩句話來。"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和"他死得那麼突然……」
安惠所先生從第二句話探究起。不錯,理查的死,大致上來說可以算是突然。安惠所先生曾經跟理查本人還有他的醫生談論過理查的健康問題,醫生坦白的說不能指望他長壽。要是亞伯尼瑟先生好好保重自己,可能再活二年甚至三年。也許更久些——不過不太可能。不管怎麼樣,醫生並沒預測短期的死亡。
嗯,醫生判斷錯了——可是醫生從沒有把握確切知道每個病人對疾病的反應,這一點醫生自己是第一個會承認的人。沒有希望的病人,出乎預料的康復了。康復中的病人又惡化死去。關鍵在於病人的生命力,他內在求生的慾望。
六個月之前,他唯一倖存的兒子莫提墨,感染了小兒麻痺症,在一個星期之內死去。他的死有如晴天霹靂,他是那麼強壯而且充滿生命力。一個敏銳的冒險家,也是一個好運動家,他是一個據說從沒生過一天病的年輕人。他那時正準備跟一個迷人的女孩訂婚,他父親未來的希望都完全寄托在這個令他十足滿意的兒子身上。
然而希望落了空,取而代之的是悲劇。除了老年傷子之痛外,未來對理查-亞伯尼瑟來說已是了無生趣。一個兒子早夭,第二個兒子並沒生下來,他沒有孫子。事實上,他已絕了子嗣。誰來承繼他的財富和接管他的事業?
安惠所先生知道,這令那老人深深擔憂。他唯一倖存的弟弟又幾乎等於是個廢人一樣,剩下來的是年輕的一代。安律師心想,理查想從中挑出一個繼承人來,雖然他並沒這樣說。無論如何,就安惠所所知,在他生前的最好半年內,他邀請他們跟他住在一起,依序是他的甥兒喬治,他的侄女蘇珊和她的丈夫,他的甥女羅莎蒙和她的丈夫,以及他的弟媳裡奧-亞伯尼瑟太太。安律師心想,他是想從前三位當中選出一位做他的繼承人。海倫-亞伯尼瑟受他邀請是出自私人的感情,甚至可能是他想徵求她的意見,因為理查一向很看重她的辨別力和切合實際的判斷力。安惠所先生也記得在那六個月內,理查曾經短期拜訪過他弟弟提莫西。
最好的結果是安律師現在帶在手提包裡的遺囑,財產平分。因此唯一的結論是,他對他的聲甥兒、甥女和侄女都很失望——也許包括他的侄、甥女的先生。
就安惠所先生所知,他並沒有邀請他的妹妹柯娜-藍斯貴尼特——這令安律師回到了柯娜說漏嘴的一句令人不安而又事實不符的話——"可是從他所說的我的確認為——」
理查-亞伯尼瑟說了些什麼?什麼時候說的?如果柯娜沒到恩德比,那麼一定是理查-亞伯尼瑟到她在柏克郡一個藝術家之村的一幢小別墅去找她。或是理查在給她的信上說了什麼?
安惠所先生皺起眉頭,柯娜當然是個非常愚蠢的女人。她很容易誤解他信中的文字,歪曲它們的意思。不過他的確懷疑到底是什麼樣的文字……
他十分不安,因而考慮到去找藍斯貴尼特太太談談這件事,不能太快,最好裝作沒什麼重要。不過他想要知道到底理查-亞伯尼瑟對她說了些什麼,讓她脫口說出那句可惡的話來:
「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
在同一班火車的一節車廂裡,葛瑞格-班克斯對他太太說:
「你那寶貝姑媽一定是個瘋子!」
「柯娜姑媽?"蘇珊有點含糊地說。"啊,是的,我相信她一向都有點幼稚或什麼的。」
坐在對面的喬治-柯羅斯菲爾德突然說:
「應該阻止她到處說這種話,那可能引起別人的猜疑。」
正拿著口紅準備勾劃出她那愛神弓形搬嘴唇的羅莎蒙-雪安含糊地說:
「我想沒有人會注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女人所說的話。那一身寒酸過時的衣服怪到了極點,又是什麼珠珠串串的……」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認為應該阻止,"喬治說。
「好吧,"羅莎蒙笑了出來,收起她的口紅滿意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你去阻止。」
她丈夫突然說:
「我想喬治是對的,很容易引起人家的閒言碎語。」
「就算是這樣,那有什麼關係?"羅莎蒙思索著這個問題。她那愛神弓形般的嘴唇向兩邊翹起,露出了微笑。"那可能蠻好玩的。」
「好玩?"四個聲音同時說。
「家裡發生了謀殺案,"羅莎蒙說。"夠驚險的,知道吧!」
神色緊張、悶悶不樂的葛瑞格-班克斯突然覺得蘇珊的表妹除了吸引人的外貌,可能多少有點跟她的姨媽相像之處,她再下去所說的話證實了他的想法。
「如果他真的是被人謀殺,"羅莎蒙說:「你們認為會是誰下的手?」
她若有所思地環視車廂裡的人。
「他的死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很有好處,"她說,"麥克和我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麥克在'懷沙'那齣戲裡有一個很好的角色可演,如果他能捱到那個時候的話。現在我們可富了,我們可以推出我們自己的戲,如果我們想要的話。事實上就有這麼一齣戲,裡面有個很棒的角色……」
沒有人在聽羅莎蒙如癡如醉的言論,他們的注意力都轉移到自己的未來上。
「好不容易就可以脫險了,"喬治心想。"現在我可以把那筆錢撥會去,沒有人會知道……不過差一點就完了。」
葛瑞格閉上雙眼躺回椅背上,避免受到旁人的干擾。
蘇珊以她清晰而有點刺耳的聲音說:「當然,我為可憐的理查伯伯感到非常難過。不過他年紀大了,而莫提墨又死了,他沒什麼好再活下去的,而且對他來說,一年又一年好像廢人一般地活下去簡直是太可怕的事,還不如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突然離去的好。」
她那年輕充滿自信的銳利眼光,落在她丈夫那張全神貫注的臉上時,便變得溫柔了起來。她極愛葛瑞格,她有種模糊的感覺,覺得葛瑞格並沒有像她愛他一樣地愛她——不過這樣反而增強她的激情。葛瑞格是她的,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不管是什麼樣的事……
留在恩德比過夜的摩迪-亞伯尼瑟換下了衣服,準備吃飯,她不知道該不該提議留下來幫忙海倫清理房子——一定都是些理查私人的東西……可能有些信件……所有重要的文件,她想,都已經被安惠所先生拿走了。可是她又真的必須盡快趕回提莫西的身邊,她不在家照顧他的時候,他總是那麼焦躁,她希望他會對遺囑感到高興而不是懊喪。她知道,他預料理查大部分的財產都將歸他,畢竟他是唯一倖存的姓亞伯尼瑟的人,理查當然可以信任他照顧年輕的一代。不錯,她怕提莫西會懊惱……那會大大妨礙他的消化。而且,在他懊喪的時候,會變得相當不講理。有時候他還會因而失去平衡感……她不知道該不該跟巴頓醫生談論這件事……那些安眠藥——提莫西近來吃得太多了——每當她想幫他保管那瓶藥時,他總是那麼生氣。可是它們可能成為危險的東西——巴頓醫生這樣說過——你可能變得昏昏欲睡,忘掉你已經吃過了——然後又吃了。然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不過瓶子裡應該是所剩不多了……提莫西真的非常惡劣,喜歡拿藥開玩笑。他不聽她的……有時候他真是難纏。
她歎了口氣——然後變得開朗起來——現在一切都將好辦多了。不如說,花園——
海倫-亞伯尼瑟坐在綠色調客廳的壁爐旁,等待摩迪下來吃晚飯。
她看看四周,憶起了跟裡奧以及其他人在這裡的那段老日子。這曾經是一幢快樂的房子,像這樣的一幢房子需要人。需要孩子和僕人和大餐和冬天裡熊熊的火光。這曾經是一幢悲傷的房子,住著一個老年喪子的老人……
他不知道,誰會買下它?它會被改裝成旅館,或會館,或專供年輕人使用的旅社?這是時下這些大房子的下場。沒有人會買下自己住。也許會被拆掉,重新改建。想到這裡,令她一陣心酸,不過她堅決地把這種心酸的感覺排除掉。留戀過去是沒什麼好處的。這幢房子,在這裡的快樂時光,理查和裡奧,這一切都是美好的,不過都已成為了過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以及興趣。是的,她自己的興趣……如今,有了理查留給她的定期收入,她就可以留在塞浦路斯的那幢別墅裡,做所有她計劃要做的事。
近來她被金錢問題困擾死了——稅金——所有的投資都出了差錯……如今,感謝理查留給她的錢,這一切困擾都將過去……可憐的理查。像那樣一睡不起也真是上天的一大慈悲……突然在二十二號——她想這就是讓柯娜產生那個想法的原因。柯娜真是可惡!一向都是。海倫記得有一次在海外遇見她,在她跟皮爾瑞-藍斯貴尼特婚後不久。那天她格外的愚蠢,簡直是白癡一個,斜傾著頭,獨斷地談論著繪畫,特別針對她丈夫的畫妄下評論,他一定覺得非常不舒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忍受他的太太表現得那麼愚蠢。柯娜真是個白癡!唉,可憐的東西,她也是沒有辦法不那樣,她那寶貝丈夫對她也不怎麼好。
海倫的目光停留在一張孔雀石圓桌上的一束蠟制花上,視而不見。當大家都坐這裡等著上教堂之時,柯娜就坐在那張圓桌旁。她興高采烈地憶起了童年的趣事,每記起一件事就歡叫一聲。顯然她很高興又回到了她的老家,高興得忘了她們聚集在一起是為了什麼。
「不過,"海倫想,"也許她只不過是不像我們一樣虛偽而已……」
柯娜從來就不是個會注意習俗的人。看看她那突然發問的冒昧相:「可是他是被謀殺的不是嗎?」
周圍的每一張臉都突然變得驚嚇,震驚地睜大眼睛看著她!那些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千變萬化的……
那一幕清晰地重現在海倫的腦海裡,她突然皺起眉頭……那一幕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某樣東西……?」
「某個人……」
是不是某個人臉上的表情?是不是?某種——她該怎麼說?——不該在那裡的東西……?
她不知道……她找不出來……不過是有某種東西——某個地方——不對勁。
同一時間,在史溫頓一家自助餐廳裡,一個穿著飾有墨玉珠串鏤空喪服的女士正在喝著茶,吃著圓麵包,展望著未來。她沒有哀慟的表情。她很快樂。
這種越鄉的行程當然累人。經由倫敦回裡契特-聖瑪麗就輕鬆多了——而且花費也貴不到那裡。啊,不過如今花費已是算不得什麼了。可是她如果真那樣做,就不得不跟家人同行——也許還得一路跟她們交談。太費事了。
不,還是越鄉的好。這些圓麵包非常好吃。參加葬禮讓人感到格外餓。恩德比的湯很可口——還有奶酪。
那些人那麼裝模作樣——十足的偽君子!所有那些面孔——當她說到謀殺時!他們睜大眼睛看著她的樣子!
嗯,那樣說是對的。她自許地點點頭。不錯,那樣做是對的。
她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她要搭的火車還有五分鐘才開。她喝掉茶。不怎麼好的茶。她作了個鬼臉。
她坐在那裡作了一陣白日夢。夢見未來展現在她眼前……她笑得像個快樂的小孩。
她終於可以好好地享受一番了……她忙著在心裡計劃著,走出餐廳,向支線上的一列小火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