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爭強好鬥,心思全花在爭權奪位上,竟把已長大成人的女兒忘記在後院。當她想起來時,已經隨她的腳步走了好遠。她只有歎道:女大不當留。
中宗皇上慢慢嚼出點當皇帝的滋味來了,怪不得母后武則天冒再大風險都不顧,一定要爭這個皇位哩,原來有這麼多好處。想到什麼有什麼,沒有想到的有人替你想。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噴嚏,都有人猜測、揣摩、估計,總讓你心滿意足。「皇上放個屁,臣下跑斷氣」,此話真是不假。
卻說中宗正在品咂當皇帝的滋味,想想還有什麼該玩該嘗的還沒玩到嘗到時,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珠光寶氣的愛女安樂公主像只花蝴蝶似地飛了進來。女兒從小寵慣了,進屋也不請安,直到走近他的御座前,才扭扭身子嗲聲嗲地說:
「父皇,你翻翻那皇歷看看,還差幾天就過年了?」
中宗翻了翻說:「還有一個半月。裹兒,你又想辦什麼事了?」
安樂公主是在中宗被貶去荊州的路上生的,狼狽至極,生下地時連一塊乾淨布都沒有,中宗便把他繫在腰上的裹袋解下來把她裝了。從此她便有了「裹兒」這個小名。
「今年過年父皇準備怎麼過?」安樂公主問。
「什麼怎麼過?」中宗問。
剛與御醫馬秦客在後宮親熱了一陣的韋氏皇后走來,問道:
「你們爺倆在說什麼事,這麼起勁?」
安樂公主見母后來了,忙拉她坐下,依偎著她說:
「母后您看,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我問父皇今年年怎麼過,他心裡還沒有一點數。」
韋後聽了手一拍說:
「裹兒這話可問到我心上了,這年,年年都這麼過,放煙火,鬧花燈,踩高蹺……老一套,都看煩了。」
「原來是指的這個。」中宗終於明白過來,他本性貪玩,一拍即合,「我也是這個意思,過年嘛,就要年年不一樣才有味道。」
「父皇的話正是我要說的,這年要花樣翻新地過,老是那些節目,看了膩人。」
「那你們說,有什麼新花樣,只管講出來朕叫他們去辦。」
「我說這樣,父皇、母后、我,我們三個人每人想一個節目,要新奇,要大家看了都覺得好笑。」安樂公主說著,故意放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樣子說:「先不宣佈,等過年那天群臣朝拜時宣佈,叫大家吃一驚。」
「嗯,這個點子好。」中宗連連點頭。
「媽——」安樂公主見母親愣在那裡不說話,又搖又喊。
韋後正在回味剛才那事,對女兒的話竟一句也沒聽清。一搖一喊,她才回過神來,說道:
「你再說說,我還沒聽清。」
安樂公主又說了一遍。
韋後這下聽清了,說道:
「還是裹兒鬼點子多,好,就這麼辦。不過說清楚了,要奇,以前從來沒有玩過的。還有,不准講出去,各自準備自己的,人家出的點子不算。」
「好,一言為定。」
中宗果斷地揮了揮手,最後拍板。
中宗、韋後等如何準備過年的節目,按下不表。
且說李石山採用散帖子的辦法,向朝廷透露太平公主與太子重俊謀反,使他的政變失敗。雖然殺了武三思,但太子重俊,將軍李多祚、李思沖、李承況等一批唐室忠良被殺,連元老大臣魏元忠也被牽連進去,貶出京城。這都是李石山所未想到的。
今天,他跪在金峭師父面前請罪。
「也算是給李唐王室一個報應。」金峭端坐在蒲團上,口氣緩慢地說:「從太宗皇上殺弟娶弟媳起,就種下孽根。高宗更甚,私通太宗才人武氏,又與武氏之姊韓國夫人母女皆有染;武氏與其女太平公主爭寵張昌宗。張易之;太平公主與韋氏姑嫂爭武三思、崔-;韋氏又與其女安樂公主爭風崔-、武延秀……簡直是一團亂麻。性被情迷,情為色污。這是唐室一大不幸,也是天下之一大不幸。」
說到此處,金峭連連歎息,接著又說:
「然而,沒有想到,太子重俊竟與其姑太平公主私通,更是天理難容!如不是你看見,實難令人相信。只是,此事細究起來,其中也定有曲折。想那太平,淫亂無度,權欲薰心,見重俊年輕英俊,又是太子,未來的皇上,既戀他的色,又貪他的權;而重俊太子,要想有所作為,非太平不可。故情與權互為表裡,相互促成,實在也是歷代權勢政治傾軋爭鬥中慣用的伎倆,不足為奇。重俊太子之死實在可歎,李多祚等忠臣被殺,實在可惜……」
聽了師父一番話後,李石山說:
「弟子自覺尚不愚蠢,怎麼這些就看不透,只想到姑侄亂倫,理應當誅,卻未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麼多事理尚待探明……只是覺得這世道人慾橫流,情海氾濫,實在難測。弟子感到無所適從……」
金峭糾正說:
「汝此言差矣!世事儘管紛繁,錯綜交雜似無頭緒,然應以大道為先;人間萬象,千奇百怪,無從把握,則應以民生為本。江山社稷,乃國民之本也,只要循大道,顧根本,也就不錯了。」
李石山點頭說:
「聽師父點撥,弟子稍稍明白了些。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尚請師父明示。」
「太子重俊失敗後,韋氏更為猖狂,此等妖後,應速除之,勿使她成為武氏第二。汝再次下山,先除韋氏。我這裡有書信一封,把它交給皇宮御醫馬秦客,遇事與他商議,可保成功。」
「謹遵師命,弟子就此下山。」李石山說罷欲走。
「慢著。你的面目該還原了,不然,太平公主把你認出來那就麻煩了。」金峭說畢,叫他靠近些,隨手在他臉上抹了幾把,皺紋長出、鬍鬚零亂,模樣一如從前。
轉眼到了新年,中宗、韋後、太平公主、相王以及諸王、文武大臣、駙馬學士等,聚集在御花園臨時搭的綵棚裡,祭天地租宗神仙,拜當朝皇帝皇后等禮儀完畢後,宮闈令宣佈遊樂開始。
在這之前,宮內宮外傳說今年過年不同往年,但內幕不詳,因此上上下下都巴望著看稀奇。
「恭請應天神龍皇帝陛下宣示第一個節目。」官闈令放大喉嚨喊道。
中宗想了一個多月,直到現在,也沒想出什麼過年的新花樣。又要新奇,又要喜慶,實在很費腦筋。宮闈令點到他的名,他有些茫然失措,張目四望,突然與御史大夫竇從一打個照面。他想起來了,他不是才死了老婆嗎。中年喪妻,是人生一大悲事,讓我給他做做好事。便叫道:
「竇從一過來。」
竇從一上前幾步,向皇上跪下說:
「臣竇從一拜見皇上,陛下萬歲!萬萬歲!」
中宗笑道:
「朕知道你中年喪妻,甚為苦惱。今天,朕給你當個媒人,賜你一個佳妻。就趁今天這個好日子,又賓朋滿座,拜了天地,你以為如何?」
聽說皇上賜佳妻,竇從一樂得心花怒放,連忙匐伏在地,三跪九叩,再次拜謝。
眾大臣見了,很是羨慕。
中宗立刻喚過貼身太監,附耳如此這般交待一番,那太監領命而去。
不到半個時辰,只聽一陣喜樂從後面傳了過來,一群宮女,提著宮燈,擁出一位蓋著紅蓋頭的新娘,緩緩走進綵棚。
但聽宮闈令唱道:
「御史大夫竇從一蒙聖上恩賜佳人,今日雙雙拜堂:一拜天地,二拜皇上皇后,夫妻交拜。請皇上向新郎新娘諭示。」
中宗一本正經地說:
「今日朕做主,為竇從一娶妻,恰逢年末歲初,望你們夫婦和美,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竇從一及新人雙雙再次跪謝皇上。
中宗說:「不光謝朕,今日滿朝文武皆在,也要謝他們光臨你們的婚禮。」
於是竇從一與新人又四方拜謝,大臣們紛紛回禮,祝賀竇大人喜得佳妻,祝新婚夫妻永結同心。
接著,夫妻喝交杯酒。飲罷,由新郎挑蓋頭。
竇從一喜孜孜地拿著根紅筷子走近新人。他想,今早上朝時,庭院樹上一隻喜鵲向他不停地叫,原來是這等好事。出門時我一個,回家時就是一雙。宮內佳麗三千,皇上賞賜的一定是位美貌無比的宮女……想著想著,筷子一挑,那紅綢蓋頭下的美人就將出現在眼前。可是,不看則已,看罷,他幾乎暈了過去。眼前竟是一個六七十歲的皺巴巴的老太婆。
這時中宗、韋氏、安樂公主等笑得前仰後合,相王、太平公主及眾大臣見了,先是一陣驚異,接著一片嘩然,而後是滿堂哄然大笑。
只有竇從一,哭喪著臉,滿肚皮委屈無處訴。不過當聽說他的這個老太婆竟是皇后娘娘韋氏的奶媽、皇上又特封她為莒國夫人時,他立刻轉悲為喜。能找到這麼一個靠山,今後定然仕途發達,官運亨通。也是皇恩浩蕩,對他特別關照了。從此,竇從一國與順天翊聖皇后沾親帶故,自視高人一等,眾親朋也對他另眼相看,恭維備至。這時,他才覺得這老妻娶得實在划算。
當官闈令宣佈皇上的第一個節目結束時,群臣拍手歡呼,都說皇上不愧為英明之主,就是出個玩樂的點子也都新奇別緻,不僅逗得大家高興,而且成全了一對新人,曠夫怨女也有了歸宿。
宮闈令宣佈第二個節目由順天翊聖皇后親自設計安排,滿朝文武悉聽調度。
只聽韋氏叫一聲:「上場。」
但見無數宮女,打扮成村姑村婦。小商小販模樣,挑擔推車,背筐提兜,擁向花園的道路走廊兩邊,把帶來的東西擺在地上,有米面雜糧、菜蔬水果。布匹綢緞、日用百貨、針頭線腦,樣樣齊備,儼然一個集市。
擺佈停當後,韋氏宣佈道:
「只因宮中清貧,宮女們缺少脂粉錢,只有讓她們做點小買賣撈些外快。今天來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請光顧集市,踴躍購買。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賣的不准缺斤少兩,買的不得斤斤計較。通通現錢交易,賒欠免言。現在宣佈開市!」
說完,韋氏把綵棚下的公卿大夫,文臣武將,全都攆去市場。
頓時,御花園裡一片喧鬧:討價還錢,爭斤論兩,寸短尺長,吵鬧不休。中宗、韋氏等一班人在集市間來往巡察,遇有爭議,親自調解。混亂中,文武官員與宮女們眉目傳情,打情罵俏,甚至動手動腳,下流至極。中宗、韋氏見了,並不干涉。鬧得烏煙瘴氣,一片狼藉。待市散,賣方一本萬利,買方滿載而歸。興高彩烈,皆大歡喜。
韋皇后娘娘所出的在官廷中開市集的點子,也是亙古未有的新鮮玩藝兒。市罷,群臣紛紛誇讚這個主意好。
第三個節日是安樂公主的。
安樂公主今日的打扮也非平日,她將一頭烏黑閃亮的頭髮挽成兩個圈,高高盤在頭頂上,四周,插了一圈鮮花,把個臉龐映得通紅。肩上披一領珍珠坎肩,在紅底黃花的絲襖襯托下閃閃發光。下面是繡有百鳥百花的長裙。腳下,踏一雙深紅色的柔皮長靴。端坐在母親韋氏身邊,既妖媚嬌艷,又有幾分莊重。今年的年要花樣翻新本是她的主意,因此她早有準備。但見她輕啟朱唇,鶯語婉轉地宣示道:
「這個節日叫拔河,共分四個隊,選宮女一百人為兩隊,朝廷文武官員一百人為兩隊,以長安渠為界拔河。下面,由宮闈令宣讀入選拔河隊名單,然後到渠邊集中。未入選者,應在一旁吶喊助威。」
說畢,取過一張參加拔河隊文武大臣名單交官闈令宣讀。又命左右牽過馬來,請父皇母后。相王和太平公主等上馬,去含春橋上觀看評比。
從高高的含春橋上望去,兩根粗長的繩子橫臥在長安渠上,像兩條粗大的蛇。左岸的兩隊宮女因安樂公主早有安排,個個掖裙扎褲,站好隊列,手握繩頭,嚴陣以待;右邊文臣武將兩隊,都是臨時點名叫出來的,稀稀拉拉鬆鬆垮垮地走來,其中白髮蒼蒼的老人佔了一半,一個個顫顫巍巍走到岸邊,勉為其難地抓起繩索。
安樂公主見兩邊人已來齊,便揮動手中紅旗,儼然如出征統帥指揮戰鬥,喊聲開始,四隊人馬便使勁拉起來。這時,鑼鼓齊鳴,歡聲四起。
那老臣隊本不是宮女隊對手,但因個個憋著一口氣,勁就往一齊使。對方宮女雖然年輕,因嘻嘻哈哈,勁使不到一起,眼看快要被拉下河去。
老將隊一開始就出手不凡,一則他們是行伍出身,行動一致,雖說年紀大,但有餘勇可賈,對方宮女顯然不是對手,已有好幾個被拉下水。
韋氏母女見宮女隊要輸,便命太監到岸邊呼叫助威,協調步伐。宮女們眼見自己要輸,怕臉面上不好看,便咬緊牙齒使起勁來,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香汗淋漓,果然立刻穩住了陣腳。雙方進入相持階段。
老臣隊雖然當初佔了上風,但處於相持階段後,終因年老體衰,漸漸不支,被對岸太監看出破綻,「嗨!嗨!」一陣高呼猛喊,宮女們氣力倍增,在一陣吆喝聲中,把老臣隊拉得人仰馬翻,有的滾進水裡,有的倒在泥中。皇帝皇后等一干人看得開心大笑。
另一支將軍隊與宮女隊相持不久,終因將軍們練兵習武為本職,個個氣力過人,加之指揮得當,一鼓作氣便把對岸宮女拉入水中,未下水的也滾成一團。
勝負既定,安樂公主宣佈節目終止。只是河邊傳來一陣噴嚏聲——因為夭冷,那些落水的大臣和宮女個個都得了感冒。
中宗見今日玩得痛快,業已盡興,準備宣佈解散,在旁邊的太平公主卻說:
「且慢,今日皇兄皇嫂及安樂公主都有精彩節目,我也準備了一個,給過年增加點興致。」
中宗聽了,說道:
「皇妹既有節目助興,當然歡迎,請皇妹吩咐便了。」
太平公主說一聲「謝皇兄」,便把大家請到一個大草坪上。她早就打聽到韋氏母女要在過年時搞點新花樣,以顯示自己,收羅人心。但今日一見,原來如此。又見她母女得意的樣子,心中更是氣惱,便把早有準備的節目拿出來表演,也藉機顯示一下。
一切安排好後,太平公主向身後仰了仰頭,叫聲:「快上!」
話音剛落,便有鼓樂隊吹吹打打上場,為首的是一個矮小丑陋的弄臣,他名叫郭解兒,是京城聞名的表演家。他口技魔術、吹奏彈唱、滑稽表演,樣樣精通。在嗩吶聲中,他先拉個架勢亮了相,配上擠眉弄眼的滑稽醜態,逗得全場大笑。接著拿出一個大花瓶,拋來拋去,忽高忽低,耍得十分純熟,但忽然一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郭解兒故作痛惜狀,觀眾也為之歎息。只見他取出塊紅布,將那些碎片蓋上。少時,布下面似有什麼在拱,揭開一看,那碎片自動合成了花瓶,一點痕跡沒有。郭解兒拿著花瓶繞場一周讓大家細看。看完,他又從花瓶裡抽出兩幅紙,一幅上寫「歲歲(碎的諧音)平安」,另一幅上寫「歲歲團圓」,看得大家連聲稱奇。
放過花瓶,郭解兒又取出個刻有「聚寶盆」三個金字的盤子,說這盤子不論投進什麼東西,都可以「投一得百」。他拿到安樂公主面前,請她一試。安樂公主順手把寶石戒指投入盤中。郭解兒端著盤子搖了幾搖,果然滿盤都是寶石戒指,捧到安樂公主面前請她辨認哪一隻是她的。她拿這只瞧瞧,拿那只看看,說只只都像。郭解兒便全數給了她。安樂公主用手絹包了。一隻戒指換回這麼多,心中好不歡喜。
演完魔術,郭解兒又說了段怕老婆的笑話,逗得全場捧腹擦眼淚。說罷,又和著「回波曲」,唱起《懼內歌》,只聽他唱道:
回波曲兒唱得好,且唱大哥怕大嫂。
外頭有個裴御史,裡面第一數李老。
唱得太平公主及文武大臣開懷大笑。中宗是個糊塗蟲,度量大,並不計較。只有韋氏聽了胸中無名火起,正待發作,見上官婉兒向她使了眼色,也就忍住了。她轉而一想,說皇上怕我,不是為我張目嗎?有何不可。
安樂公主為姑媽大庭廣眾中奚落母親感到不平:然而一想到剛才憑空得了一大包寶石戒指,氣也就消了。可是晚上回去打開手絹一看,全都是蘆葦梗,連她的那只也不知去向。氣得她大哭大叫,定要去找太平公主算帳。還是上官婉兒過來,向她談了利害,安慰一番。她只得「啞巴吃黃連」,自認晦氣。
太平公主大獲全勝回到山莊,但心中仍然不快,很久沒有見到的崔-今天見到了,但他一直圍著韋氏轉,連瞧都不瞧自己一眼,心中實在難受。她又見安樂公主的新附馬武延秀與韋氏挨挨擦擦,眉目傳情,臉上便掠過一陣冷笑。但卻給她一點提示,她曾多次傳崔-來公主府,均遭到婉拒,何不學她,將崔滌招為女婿,這樣至少也可以多見幾面,得點余愛,也算得到些慰藉。
回府後,她立即叫來武艷。
武艷是她與武暨攸生的女兒,今年十六歲,生得聰慧美麗,恰如其母。
「艷兒,你知道一個叫崔滌的書生嗎?」
「知道,去年他還到過我家,我見過他。」
「你對他印象如何?」
「只見過一面,說不上來。」
「他可是個有名的才子,比你大一歲。整個長安城也難找到像他那樣的姣美男子……」
「娘——」武艷已知道以下要說什麼,她打斷了她的話。
「我想把你許配給他。」太平公主不顧女兒的打斷,直截了當地說。
「娘,我還小,把武麗許配給他吧。」
太平公主笑了,她說:
「看你這話是怎麼說的,武麗是你妹妹,會比你更大?」
武艷自覺說漏了嘴,也笑道:
「娘,妹妹比我更想嫁人,讓她先嫁吧。」
太平公主感到奇怪,當年自己十四歲時就想有個如意郎君陪伴自己,怎麼她十六歲了,卻這麼冷漠?崔滌,才貌雙全,百里挑一,她也見過,為什麼不樂意呢?這時,她才感到自己平時只顧忙自己的,很少想到這兩個女兒。再看看面前的武艷,豐滿俊俏,楚楚動人,發育正常,不像是個冷漠的姑娘,心中便有了幾分疑慮,說道:
「好,今天不談這個,你先帶我去你的書院看看。」
於是母女相扶而行,後面跟著一大幫僕從,慢慢朝曲江邊的書院走去。
這是一個精緻的小院落,專供太平公主子女讀書之用。因其他兒女均已長大,只剩下兩個小女兒在裡面朝夕誦讀。除了有個讀過經書的侍女輔導外,還請來著名詩人張若虛給兩個女兒講授詩文。
太平公主走到書院,張若虛出門相迎。他五十多歲年紀,慈眉善目.憨態可掬,舉止矯健,飄飄欲仙,眉宇間透露出一股灼人的靈氣,談吐中包含豐富的學識和機趣,令人折服。
太平公主問他一些詩書知識,他對答如流,侃侃而談。當問到兩個女兒讀書情況時,他說道:
「兩位小姐天資聰慧,才華超人,凡讀詩書,過目不忘,且能舉一反三,深明其理。只是二人性格異趣,武艷藏而不露,淡泊人生,超凡脫俗;武麗露而有度,有志進取,頗有男子氣……」
「啊!」太平公主覺得這個評價很貼切,很準確,雖全是褒獎,卻也聽出些輕重,語氣間更欣賞武艷。
太平公主在張若虛的陪同下,整個院子都轉了一遍,甚至還仔細看了他臥室牆上的那些題詩。她對他的詩十分讚賞:
「張先生的詩作志向高遠,含意深邃,穿透人生,實在是少有的好詩……」
張若虛也分明聽出了讚揚中的調侃。
把太平公主送出門後,張若虛立即意識到了些什麼,忙著收拾整理他的詩稿,但是他難以集中精力。他坐在講桌後面,對桌上的一攤紙心亂如麻,目光不時打量堂下的兩個學生。武麗東張張西望望,心不在焉。武艷與平時一樣,專心讀書,但不斷把目光投向他,使他躲閃不及。她是一塊無暇的玉,是一張潔白的紙,是一片纖塵不染的藍天……以往,他用極大的毅力克制了自己的情感。今天,是最後一次了,要守住這道防線,一定要守住!他告誡自己。
武麗又上廁所去了,一個下午能去三次,一去就半天。往常她走,他都板著臉看著她,今天不,他低頭裝沒看見。
武麗剛走,武艷就拿著書走過來了。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在面前停下。他不敢抬頭。
也許他們間已有某種默契,也許一刻千金,不容轉彎抹角,武艷的話是這樣開頭的:
「張先生,娘叫我嫁人。」
「……」張若虛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只覺得心跳得緊,眼前一片黑暗。
「要我嫁給崔滌。」
「啊!那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他盡量裝著若無其事地說。
「那與我無關。」
「你的終身大事,怎麼與你無關?」
「你應該懂……」
張若虛輕輕歎口氣,不敢回答。
她恨他。他點燃了別人,自己卻冷若冰霜。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倒像個老師,問面前那個答不出話的學生。
「我能說什麼呢?」張若虛無可奈何地說。
「比如說你為什麼要準備走?」
「不是我願走,是我從你母親眼睛裡看出她要攆我走。」
「要走,我跟你一起。」她很堅定地說。
「我曾幻想過……」
「只要聽了你這句話,我就有決心,就能辦到。」
張若虛見她很固執,一時難以說服她,也不想去說服她,便岔開話題,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精緻的詩箋說:
「這是我專為你寫的《春江花月夜》,你收下吧。」
「難道是臨別贈詩?」武艷盯著她。
「我求你讀下去。」
武艷接了過來,讀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好呀,把我的名字都寫進去了。」
「這是專為你寫的,怎能沒有你?」
「可是你加了幾點水。」
「你本來柔情似水嘛。」這是他的真感實受。
武艷柔媚地翻了他一眼,繼續讀下去: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夜空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可是你老躲躲閃閃,時隱時現,那月又怎麼照得著你呢?」
「可惜人不能回爐,否則,何須躲?」
「你又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留照君。』其實,完全是先生多疑。自古以來紅顏白髮的故事何其多?你我相差不過三十多歲,宮中的嬪妃哪個不比皇上小三四十歲?六十與十六、七十與十七、八十與十八,滿朝都是。人生難得一相知,不能因年齡的小節而遺憾終身。」
「可是那終不能同老。」
「只求同心,何須同老。哪怕一年,一個月,一個晚上。」
張若虛虛她了,換了個話題:
「你是公主的小姐,我只是一個窮書生。」
「難道您教我們淡泊守正,清貧樂道那些話都是哄人的?我說過,只要有個小院,幾間茅屋,養一群雞鴨、一池魚暇,足夠了,看來你還是不懂我。」
「我沒有勇氣懂你,所以只有歎息:『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你還有閒情悲歎落月落花,可我呢?你不知道對我的傷害有多大。」武艷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叭嗒叭嗒滴在詩箋上。
張若虛心潮如湧,也顧不了許多,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手發涼,她的另一隻手趕快去焐上。冷熱流交織,流遍兩人的全身。
「那只有等下世來彌補了。」分不清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門外有腳步聲,二人依依離開。
是夜,張若虛整理行裝,準備明日告別,二更才睡。剛吹燈,就聽輕輕敲門聲。
他知道是誰。他決定不再守那道防線。
他打開門,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
他們終於圓了個美麗的夢。儘管夢醒了有巨大的痛苦等著他們,也不顧。
第二天,太平公主果然解除了張若虛的教席。
第二個月,在太平公主主持下,武艷與崔滌完婚。
婚後第二天,崔滌便來找太平公主。
聽說崔滌來了,太平公主喜不自勝,究竟心思沒有白費。回想他的幾次婉拒,看來只不過是一種姿態。讀書人就這個味,什麼禮儀,什麼倫理,最終都在權勢,在情慾面前一敗塗地。這時該她擺姿勢的時候了。
「叫他等一等。」
太平公主收拾打扮一番後,姍姍而來。
崔滌見到她,喊一聲「岳母大人」,便跪在地上流淚不止。
太平公主感到驚異,問道。
「什麼事?到底什麼事?」
「她,她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她了。」
太平公主聽了,一跺腳,罵道:
「一定是他!我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文人無行!」
她氣沖沖地喊過管家,命令道:
「趕快去把張若虛捉來!」
然而管家回來時報告說,那張若虛一個多月前就回揚州去了。
太平公主想了想,也再沒去追究。追究起來殺了他又怎樣,豈不是「一缸屎不臭攪起來臭?」自己當初也不是懷了武三思的崇簡後才與薛紹結的親嗎?女大不當留,這是古話了。轉而又想,崔滌因此必對武艷有所冷淡,豈不可以乘隙而入?
想到這裡,她一把拉過崔滌,說道:
「人生也不必太認真。水至清則無魚,還是含糊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