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李世民查封洛陽皇宮之時,將所有女子放還民間,此舉令他大得人心,卻令李淵派來挑選妃嬪的張雪艷大為惱恨。三人曾勸他對張雪艷應留點面子,讓她先挑完妃嬪再放走其餘的女子,以免她在李淵面前說出對他不利之言。李世民卻對這看起來甚為正確的建議充耳不聽。但同時,他又命長孫無忌帶著大批金寶到長安,遍贈李淵後宮的妃嬪。房玄齡對此事大惑不解,想那李世民若要討好後宮,向這得寵而又近在咫尺的張雪艷獻慇勤豈不強於作此捨近求遠之舉?他曾以此私下裡問長孫無忌,長孫無忌一向自負對李世民的肺腑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次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長孫無忌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李世民有意冷落為難李淵派來的寵妃,為的是使李淵更加倍的忌恨他,以致要發兵征伐他,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起而自衛!至於遍贈李淵身邊的妃嬪,自然就是為了能由她們那裡隨時得知李淵的一舉一動,知己知彼、以保必勝!」他轉念又想到:「對了,對了,他天天留在那吉兒身邊,決不是什麼貪戀女色!而是要令張雪艷找不著他來問罪,更加激怒她;同時也使來洛陽召他回師的朝使找不到他,無法下旨!他就藉著這拖延的一個多月,由我們三人在外頭做好他叛變的種種安排。原來他心中早已定下『留鎮』洛陽的主意!」
長孫無忌猜得一點也沒錯!其實李世民早已另有謀劃。他那天在含涼殿外對張雪艷擺出一副倨傲之態,乃是故意為之。否則以張雪艷在李淵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再痛恨她,也不會輕易為了一時意氣而與她翻臉,更不會真的只是為了給燕兒出一口惡氣。他本是打算一惹翻了張雪艷後便裝病,拒不見客。不料出了吉兒的事,他就更有了藉口留連在含涼殿內不出來。這樣既可安吉兒之心,又仍依原計而行,真是一舉兩得!
李世民是再也不願以秦王的身份回去長安了!近來他一門心思的只想殺了李元吉。他既知道李元吉已對自己動了殺機,還豈能坐等李元吉先行動手?不!他不僅不能死在李元吉手上,還要搶先下手殺了他,永絕後患!可是他若不能身登大位,那又怎能殺得了這深得父皇寵愛的三胡?
三人一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都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長孫無忌善避嫌疑,知道此時李世民自以為是,很難說服他回心轉意,便不願開口相勸;房玄齡也是極力反對此舉,但他向來畏懼李世民的威嚴,亦是不敢開口相勸。二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往杜如晦掃了過去。平日他二人有什麼不願或不敢對李世民說的話,都是由杜如晦說出來。
「大王此舉,太過冒險!」杜如晦果然說出了二人心中想說的話。
李世民冷顏道:「天下事又有哪一件能容你安安穩穩的辦成?我從太原起兵以來,也不知已冒過多少奇險,不都是從大險中反而得了大勝?要成大事,必冒大險,自古皆然!」
杜如晦厲聲道:「但是大王今次冒的險,卻是孤注之險!成大事者,自當冒險,卻不可冒孤注之險!」
李世民面若寒霜,道:「我這怎地是孤注之險了?」
杜如晦激昂的道:「大王此舉,成,則天命有歸;敗,則不僅死無葬身之地,還要身敗名裂,從此背上亂臣賊子的惡名,遺臭萬年!這種毫無迴旋餘地之險,不是孤注之險,還有什麼是孤注之險?」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見杜如晦竟當李世民之面說出如此激憤之言,都不禁嚇得目瞪口呆,心想:「你這豈不是要惹怒了他?」
果然,李世民聽他話中全是教訓自己的意味,哪裡承受得了?負氣怒道:「就算是孤注之險,我也要冒他一冒!」
「大王若真的非要冒此孤注之險,那就先請斬了如晦!」杜如晦說著,「通」的一聲已跪倒在李世民面前。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二人大駭,忙亦跟著下跪。
房玄齡道:「大王息怒!如晦所言,亦是玄齡心中所想,望大王三思!」
長孫無忌也道:「大王乃天生聖人,豈可不自重性命,干冒奇險!」
「這……這……你們這是怎麼了?快都起來!」李世民不想竟會出現這種情景,忙伸手要扶杜如晦起來。
杜如晦雙手死死撐在地上,不肯起來,道:「大王,請容如晦訴說肺腑之言!」
李世民無奈,只得道:「有什麼話何不起來好好說?或許……我真的是有些操之過急、考慮不周了。」
三人於是都站起坐下。
杜如晦道:「大王不能行險,原因有三:其一,皇上雖然不明,但並無大過,大王份屬兒臣,若公然抗旨,不但名不正,更是言不順!大王名不正言不順,又何以服眾?東征戰士大多家在關中,皇上只要下一道詔書,凡追隨大王者滅其滿門、降附朝廷者優待其家眷,已足以散去大王麾下大半士卒!其二,皇上和太子雖不及大王用兵如神,但亦非對戰陣之事一竅不通。若他們死守潼關天險,大王可有必勝之算能一時三刻間就破城?若果不能,大軍銳氣衰竭,勢難持久作戰!其三,如今鄭夏兩國雖滅,但天下並未完全太平,突厥更是一直在邊境之上虎視眈眈。若大王與皇上爭戰不休,像李靖、羅藝等人或胸懷兵甲、或手握重兵,豈有不乘亂而起之理?這一來,全國重新陷入群雄割據、兵連禍結之中,大王就算天命所歸、終能取勝,天下已是山河破碎之勢,難以收拾!」
「還有,「房玄齡接口道,「齊王現下也在軍中。大王若要留在洛陽,勢必先誅齊王,以除後患。但這麼一來,天下人都不會說齊王是凶險小人、罪有應得;反會說大王不仁不義、殘害骨肉,對大王名望大損!」
長孫無忌也道:「再說,大王家室都在長安,大王難道真能棄之若履?」他想到妹妹無垢,不禁暗恨,想:「想是你有了那吉兒,巴不得我妹妹死了,好讓這狐狸精扶正!」
「這……」李世民給他三人這一輪急攻,越聽越是心驚,仿如一桶雪水從頭澆到腳,將他滿腔熱望全都潑冷。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操之過急、考慮不周。他太急於除掉李元吉了;他太急於登上大位了!所思所想,全是有利於他自己的勝算,卻從沒細想過三人所說的一切。他不禁在心中長歎一聲,想:「如果連這三個心腹謀臣都認為無必勝之算,其他人又怎能一心一意隨我成就大業?我若硬要冒險一搏,必定有敗無勝,當真成了孤注一擲!」
房玄齡見李世民已有回轉之心,忙趁熱打鐵的道:「大王連滅兩國,功勞之大,威震天下、名滿海內。皇上雖已心生疑忌,但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對大王作出不利之舉。大王還是應該班師回朝、徐徐圖之,務求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李世民面露無奈之色。「不發則已、一發必中」,這句話他很喜歡,也常以此法屢破強敵。但「徐徐圖之」他卻極不情願。但看眼前情勢,確如三人所言,他恐怕也只能用「徐徐圖之」來爭得天命了。
杜如晦又道:「大王精通兵法,當知用兵之道,在於『知己知彼』!」
李世民一怔,道:「如晦兄這麼說,是指我不知『己』,還是不知『彼』?」
「大王以為這『己』是誰?『彼』是誰?」杜如晦不答反問。
「嗯,『己』當然是指我和諸位了。至於『彼』,那就是父皇、太子、齊王、宮中張尹二妃,或許還有裴寂。」
杜如晦微微搖頭,道:「依如晦愚見,大王所說之『己』與『彼』,並不大確切。『彼』應只是太子一人而已,而『己』則絕非僅僅是大王與我等數人。」
「哦?」李世民聽他說得新鮮,頗感有趣,「願聞其詳。」
「四海之大,天命只在一人。大王貴為皇嫡子,功蓋日月,理應承襲大統。太子既未參與太原首謀,入長安後又囿居京師、少有軍功,於國家統一大業並無建樹,身居儲君之位,似不相宜。」杜如晦含蓄地說。他畢竟只是臣下,不能像李世民那樣說起話來全沒顧忌。
「是啊!」長孫無忌欣然道,「戰亂之世,當立嫡以功;太平之世,方立嫡以長。這才是至理啊!」他明白杜如晦的含意——先不必急於圖謀大位,而是退而求其次,奪取太子之位,再以太子之身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
李世民若急圖大位,勢必要與李淵大動干戈。長孫無忌自知對兵略之事無能為力,難以向李世民顯出他的能耐。但李世民改圖太子之位,那就要多行陰謀,而這正是他之所長,自必深受李世民的器重!
「除了太子一人是『彼』之外,其餘人都可稱為『己』。」房玄齡進一步點明杜如晦的意思,「甚至,連齊王也應爭取過來做我們的『己』。」
連李元吉也是「己」?李世民一想到這點就覺得噁心欲嘔。但他的理智告訴他,他們三人說的全是至理,全是用心良苦的替自己打算。一時之間,他只覺心亂如麻,想:「要奪太子之位,那就不免要與大哥勢成水火了。唉,大哥不比元吉,我跟他無怨無仇,他位居長子,當那儲君是自然得之,並不是要故意與我為難!再說,他身邊文武僚屬,也多當世才俊,又深得父皇信任,我要謀他的太子之位,那是談何容易!說到衝鋒陷陣,我不作第二人想;但奪嫡之爭,講究的卻是翻雲覆雨的陰謀手段,我可沒有把握一定能勝他了。最好還是激怒父皇,我冒險一拚,直截了當的就把皇位搶過來,豈不痛快?不,不行!如晦所言,確是道理……唉!父皇啊父皇,如果你也能如無忌一樣,知道亂世之中應該立嫡以功,立我為太子,那可有多好!我就不必有今天的為難煩惱了。」
他抬頭看看三人,見他們都以期盼的目光著著自己,心中忽地雄心一長,想:「這大唐天下是我出生入死、東征西討的掙回來的,理應歸我所有!我並不是要從誰手中奪走什麼,只不過是將本來就屬於我的一切拿回來。大哥強居太子之位,那就是他竊我應得之物、逆天行事!我怎麼會生出這種婆婆媽媽之念?」於是一咬牙,道:「既是如此,在這裡又怎能對付太子?我們該及早回京了。」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和李元吉率領東征大軍,押著王世充和竇建德,浩浩蕩蕩的班師回朝。
李淵心中登時放下一塊大石,一面召太子李建成從潼關回來,一面下旨大讚李世民武功威勇、孝順仁厚,以釋內外之疑。
七月九日,大軍抵達長安,城中數十萬百姓蜂湧到朱雀大街兩旁,甚至連屋頂也站滿了人,爭相一睹大唐秦王李世民百戰百勝的風彩。
但見李世民身披黃金甲,胯騎「颯露紫」,當先而行。身後是李元吉、徐世績等二十五員大將組成的方陣。接著是一萬餘名最精銳的鐵甲騎兵,依照黃、白、紅、青、黑五色,穿著同色戰袍,騎著同色戰馬,分列成五個大方陣,高舉刀槍矛槊,次第而行。在每個方陣之前,都有旗手和鼓手作前導。
長安百姓眼中所見是旌旗蔽空,長刀如林;耳中所聞是鼓聲如雷、驚天動地,人人不禁心馳神往、興奮若狂。直到許多年後,街談巷語之中,還能時時聽到人們提起秦王東征班師回朝的威儀。
李淵大加封賞東征將士。其中以李世民功高無雙,自古封號無一足以顯示其榮耀,特設「天策上將」之名,位在親王公爵之上,特准開立「天策府」。而李元吉從征洛陽,也立有大功,拜為司空。餘者也各有升賞,或高官厚祿,或黃金美女,或良田豪宅,這些就不在話下了。
夜幕低垂,東宮內燈火大都已熄滅,只有嘉德殿內猶燭影深深、搖曳不已,映在李建成醉眼迷濛的臉上,說不出的淒涼落寞。
冰兒步入殿中,見到李建成正仰著脖子,右手持著一壺酒直往下灌,不禁眉頭一皺,道:「平白無故的,怎麼又在這裡牛飲?」
李建成弋著眼,冷笑道:「連借酒消愁也不許?難道我這個太子真是這麼好欺負?」
冰兒將臉一沉,道:「怎麼了?李世民得罪了你,你不敢去跟他爭,卻將這火氣撒到我頭上來?」
李建成大怒,將酒壺向著她直擲過去。冰兒一閃身,那酒壺撞在牆上,「嘩啦」一聲碎成千片萬片,酒水潑了一地都是。這一下,李建成自己反倒驚呆了,愣了一下,忽地趴在案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冰兒走到他身前,道:「你瞧瞧你自己現在這副熊樣!哪裡像個堂堂大唐太子?難怪天下人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了。」
李建成抬頭,道:「那我又能怎麼辦?如今他氣勢之盛,人人側目!我們雖是結交了裴寂和張尹二位娘娘,又有什麼用?那次李世民在洛陽氣得張婕妤跑回長安來向父皇哭訴,到了最後,父皇都沒敢治他的罪,甚至提也沒提這樁事!他連張娘娘都壓了下去了,又有誰敢說他半句不是?」
冰兒氣道:「人家厲害,那你就跟他爭啊!你到底還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這樣給人欺到頭上也不敢還手,只會躲在這兒流貓尿!」
「爭?我憑什麼跟他爭?」李建成高聲道,「這天下都給他平了,哪裡輪得上我來跟他爭?再說,他坐擁雄兵,手下猛將良謀無數,我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今他更借口天下太平,在城西開設什麼『文學館』,網羅四方士人,待之恩寵有加,以致但有一技所長者都削尖了頭想鑽進去。竟有些馬屁精誇口說進了這『文學館』,就如登瀛州,那不是羽化升仙了嗎?你說,他如此聲勢,我怎麼能跟他爭?」
冰兒歎氣道:「他會招賢納士,難道你就不會?為什麼要坐等他羽翼日豐,你卻只有怨天尤人的份兒?我東宮之內,才俊亦不為少,你卻從不跟他們推心置腹的好好談一下。」
李建成搖頭道:「那些人算什麼才俊?當初你也跟我推薦過王圭,說他怎麼怎麼文武兼長,是稀世奇才,說得我將他引為左右手。但這些年來他輔助我雖無甚錯失,卻也不見得有什麼過人的能耐。他說起話來倒圓轉得體,辦起事來卻畏畏縮縮,哪有半點才俊的風範?他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等而下之、渺不足道矣!」
冰兒道:「你這麼說可就大大的錯了!用人當量才而用,否則人無完人,你一味的求全責備,那天下就當真再無一人可稱『才俊』了。這王圭長於謀劃,確是不擅決斷,你只因不耐煩他辦事不夠爽快就將他束之高閣,真是令他明珠暗投了。」她在殿中踱了數步,又道:「不過你之所言,也有理在焉。東宮僚屬之中,實是少了一個明快果斷之人。但你不必擔心,此事我已替你思量周詳,還為你找到了一個不可多得的決斷之才。」
李建成一喜,忙問:「當真?那是誰?」
「魏征!」
「魏征?」李建成一皺眉,「他是誰?他若真如你所言這般厲害,何以我竟從未聽說過此人?」
「他本是山東的一個道士,只因天下大亂,先後投入武陽郡丞元寶藏、瓦崗李密帳下。後來瓦崗軍敗滅,李密投奔我朝,當時徐世績手中還握有相當數量的瓦崗精兵據守山東。這魏征自請出使,只憑三寸不爛之舌便說降了徐世績,使我朝兵不血刃盡收山東於版圖之內,這樣的人不是才俊,還有誰是才俊?」
李建成驚詫半晌,道:「徐世績已為李世民羅於帳下,那魏征若真有過人之能,何以竟不獲李世民重用?」
「這就是天意弄人了!他才立下奇功,竇建德便大舉興兵攻佔山東,將他俘了過去,直到如今夏國覆滅,他才以夏軍降臣之身被押回長安來。」
李建成大喜道;「這麼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魏征注定了應為我所用!」
冰兒點頭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魏征注定了是李世民的剋星!」
「好,明天我就大開中門,迎他入府,看他是否有真才實學!」
次日,東宮正門之外,一名年約四旬的中年人向著李建成深施一禮,道:「降臣魏征拜見太子殿下!」
「魏先生免禮。」李建成拱手還禮,順勢打量這冰兒讚不絕口的魏征。只見他不過是中等身材,但面容冷峻,如刀削斧鑿,不禁暗暗點頭,當下引他入嘉德殿,屏退左右,只留王圭相陪。
李建成引見魏征和王圭二人相識,又指著一幅低垂的珠簾,道:「魏先生大名,拙荊也如雷貫耳,今日聽聞魏先生光臨,亦欲聆聽教誨。」原來冰兒也急於知道魏征是否名符其實,便不避男女之忌,設了珠簾以擋視線便來聽他們交談。
魏征心中一凜,想:「早聽說太子妃見識超卓,乃女中俊傑,今天連她也到場,可見太子對我確乎十分重視。」他隔著珠簾只隱約見到後面盤膝坐著一個人影,當下不敢多看,行禮道:「見過太子妃!」
只聽簾後聲音如珠玉相擊、清越異常:「魏先生不必多禮!」
魏征轉身對著李建成,道:「太子殿下如此信任,魏征自當肝腦塗地,以報知遇隆恩。」他語氣平淡,似是視此禮遇為理所當然,心中其實波濤洶湧、激動不已。
他出身貧寒、自少孤苦,便發憤研讀經史,只盼能有朝一日一飛沖天、名揚四海。誰知碌碌而求,直至而立之年,竟仍是無所作為,徒然惹人笑柄。後來天下離亂,他往來穿梭於豪強之間,先後事奉元寶藏,李密,但所進之言均被目為書生之見,不獲採納。之後又隨李密降唐,立下說降徐世績之功,只道馬上就能聲名鵲起,上動天聽。豈料竇建德攻佔山東,他也失陷為俘虜。他正恨命途多舛,出身草莽的竇建德竟現出知人之能,拜他為起居舍人,讓他參與機密。他感激之餘只想為大夏嘔心瀝血,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業。哪知李世民一條「牧馬河北」的妙計將他的美夢一日之間就擊得粉碎,他再次以屈辱的降臣之身不光彩地回到長安,又淪為眾人的笑柄。
他中夜悲歎,自知天下已定,自己年事日高,再難有出人頭地之機,半生雄心,竟落到一個小小的秘書丞之位!什麼開天立業,什麼青史留名,全成天邊雲煙,水中花月!
然而,就在這萬念俱灰之際,堂堂大唐太子李建成竟然召見他,而且還是大開中門,親到前庭相迎!他便如瞎了眼的人忽又眼前一亮。他心中亢奮之餘,亦自憂懼:「太子乃當今儲君,地位之尊崇,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位高則身危,此乃古今通例。我投身東宮,不免要陷入龍爭虎鬥的險惡之中。」但轉念一想,又是雄心萬丈:「若非如此,又怎能顯出我的滿腹韜略?這是我揚名立萬的最後機會!我決不能放棄、決不能失敗!」
他心頭思緒萬千,那邊李建成已開口:「自秦漢以來,創業之初的太子往往難以善始善終。依先生之見,我這太子之位,能否善終?」
「以我之見,太子不僅儲位不保,且有性命之憂,已是危在旦夕!」魏征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心中在想:「李建成開門見山就以此大事相詢,我必須以誠相待,不留任何餘地,以示我對他的一片赤誠。」
李建成和王圭一聽,都是勃然失色,王圭更是心頭狂跳。他雖也感到李建成正受到李世民的嚴峻威脅,但在李建成面前豈能如此毫無顧忌的說出來呢?他久隨李建成處理朝政,平日所見之人均為官場老手,個個圓滑世故,說話八面玲瓏、滴水不漏,縱是心腹密友也甚少直言無忌之語。這些年來耳濡目染之下,他說話行事,不知不覺的也處處留著轉圜的餘地,已失卻初進東宮時的銳氣。
李建成按納住心頭驚悸,道:「先生之言,令人驚駭,可有所據?」
「殿下,我大唐之所能創立,是為何故?」魏征反問道。
「這個嘛,」李建成略一沉吟,「一是天命所歸,二是人謀所至,三是兵威所加。」
魏征微微一笑,道:「天命無形,人不得見;人謀密策,亦難以為眾所知;唯有兵威,天下人人可感。是故在天下人眼中,大唐確乎是兵威之盛,中原無匹!」
「大唐既是以兵威震服人心,那豈不是人人都以為大唐乃……」
「乃秦王李世民所創!」魏征毫不客氣的搶過李建成的話頭,「大唐既是秦王所創,這皇太子之位,也就應為他所有!」
「不!」李建成彷彿是挨了一刀,失聲大叫,「大唐乃父皇所創!我乃父皇嫡長子,這皇太子之位,只能為我所有!」
他這一失態叫嚷,殿中眾人都不敢接口,只是低頭不語。殿內剎時一片死寂,李建成腦中卻似有千軍萬馬在吶喊。冰兒其實早也跟他說過差不多的話,但他總以為那是婦人之見,聽時雖覺句句在理,之後也不過是如春風過耳。他也感到李世民對他是個極大的威脅,近年來更越發的討厭、迴避他,卻從不曾像今天這樣突然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他以前總想著李世民雖然經常東征西討、手握重兵,但終究只是個藩王,名分早定,再高也高不過他去。有道是「長兄為父」,又有「君為臣綱」,李世民再厲害也不過是弟、是臣!只要父皇或他自己一句話,霎時便能解了他的兵權。但現在他才忽然發現:李世民竟已「憑空」超越了他,成了大唐的開創者!大唐既是由李世民所創,不要說他,就連父皇都全成了佔他便宜的「竊居者」。李世民已在不知不覺間反客為主,坐大而成君上之「君」!父皇和他作為「竊居」天下的君,又怎能解得了李世民這「開創」大唐的君上之「君」的兵權?若父皇和他要強行剝奪李世民的兵權,他來個振臂一呼,豈不是天下影從?
他越想越驚,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哀懇求助之色。
魏征見他面上神色已變了,清一清喉嚨,又續道:「太子英明!大唐的確乃皇上所創,太子的確應居儲君之位。但天下人已被秦王所惑,不能明辨是非了。因此才智之士,爭相投入『文學館』;勇悍之夫,紛紛歸於『天策府』。朝中大臣,只向秦王獻媚;連宮中妃嬪,除張尹二位娘娘外,如宇文昭儀、萬貴妃等都異口同聲盛傳秦王當主天下。秦王勢已布成,只待逼得皇上下詔廢立。遠者秦二世得立,扶蘇太子自刎;近者隋煬帝登極,廢太子楊勇被縊。若秦王奪嫡成功,又豈能讓殿下存活於人世?這不是性命之憂,還有什麼算是性命之憂?」
在魏征這咄咄相逼的辭鋒之下,李建成聽一句,身子便矮了一寸,顫聲道:「那……那以先生之見,我該當如何自處?」
魏征微一挺胸,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以報太子隆恩厚遇。」
「何為上、中、下三策?願聞其詳!」
「上策,乃殿下當機立斷,明誅也好,暗殺也好,斬除秦王,永絕後患!」
「殺了二弟!」李建成倒抽一口冷氣,馬上反對,「萬萬不可!手足相殘,乃古今大惡,我身為堂堂大唐太子,立身處世,當以德服人,豈可作此禽獸之為?」
王圭也忙道:「秦王恃功謀逆,雖是該殺,但他眼前其罪不彰,殺之恐皇上震怒、人心不服、殿下難以收拾。再說秦王既已起了逆心,定必早有防備,要向他下手,只怕不易。」
只有坐在珠簾之後的冰兒暗暗在心中喝一聲彩:「好!此計確是上上之策,斬草除根、一勞永逸!魏征確是果敢勇決之人,我終究沒有看差了他。」隨即又歎息,想:「只是建成為人優柔寡斷,此等良策他決不能受。」
只聽李建成又道:「誅殺李世民雖可永絕後患,但過於冒險!請問先生,這中策又是如何?」
「中策,乃是固本培元、深自封植。太子平日多理朝政、事必躬親,難免會得罪人,還不如將這些枝節小事交給下面的官吏去做,既顯大度、又示恩德。朝中眾臣,不論賢愚,太子都應多多結交、謙恭禮讓,以揚溫良之名;宮中娘娘,不論親疏,太子均宜好好結納、折節相待,以顯孝賢之德。太子還要多加籠絡京師之外各省豪傑,以濟緩急。尤其山東一帶,我的故舊甚多,我可以親往遊說他們為太子效命。」
王圭讚道:「此計大妙!雖然此計只能漸行,卻是萬全之策。殿下已居東宮,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冒險。」
李建成心中亦甚贊同,但一轉念間又道:「先生所言結交外省,確是良計。但洛陽乃前朝東都,才俊雲集、兵馬強盛、形勢險要,乃自古兵家必爭之地,何以先生卻不提它,反說山東呢?」
魏征道:「太子明鑒!這洛陽之重要,太子看得出來,那秦王更是心中有數,早處心積慮在那兒培植他的勢力。他領兵圍困洛陽一年有餘,自那時起已苦心經營該地,可見其狼子野心,非一日之功!他的勢力在那裡已是根深蒂固、難以動搖,我們若要跟他爭,不但事半功倍,且招其忌恨。而山東一地,原為李密所有。李密兵敗降唐,後終遭殺害,其地士民向來心懷憤慨。後來竇建德進佔該地,頗受愛戴。當初秦王並未想到會跟夏軍開戰,因此雖在戰場上倉促間滅平了夏軍,卻從沒好好想過該如何疏導民怨,以求真正平定山東。我朝派往當地的官員對於因戰敗而解甲歸田的夏軍將士猜疑多端,乃至嚴刑拷打,終於激成民變。竇建德舊部擁立劉黑闥起兵,所向無敵,半年之間已完全恢復當年竇建德的領土,山東人心之厭恨唐軍,於此可見一斑!皇上本來把劉黑闥當作一小撮土匪作亂,先派淮安王李神通,繼遣義安王李孝常,均被擊敗,只好又再命秦王親往鎮壓。秦王用到名水決堰、同歸於盡的慘烈法子才大致壓服變亂。但他不能吸取上次教訓,一味只以武力碾壓山東人心。他班師回朝至今不到三個月,劉黑闥又已死灰復燃。如今山東士民,對秦王怨恨已深,太子正好乘虛而入、樹恩立義,收山東於旗下。」
李建成大喜道:「依先生之言,我應如何樹恩立義,收復山東呢?」
「劉黑闥經上次秦王的沉重打擊,其實已是強弩之末、不成氣候。他手下部眾不到一萬,又缺衣少糧,太子何不奏請皇上領兵出戰?以唐軍今日之強,對付這區區一萬人,兵鋒所至,必是摧枯拉朽、一舉而平。太子大勝之餘再示之以德,好生安撫降將,不但建功立業,且可結交山東豪傑、以為己用。」
李建成一皺眉,道:「說到用兵,父皇向來只信得過李世民!我亦並非不曾毛遂自薦,但父皇始終不肯。」
魏征道:「不然!今時不同往日。今時秦王反心已露,皇上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願再將兵權交託與他;就算讓他出征,也必命齊王同往,以為制肘。太子若再三上書懇求,再策動齊王也替您說話,隨您出征,皇上必無不允之理。」
李建成連連點頭,道:「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一頓,又道:「先生還有下策未說,卻不知是何計?」
魏征一笑,道:「下策乃殿下立刻上表皇上,主動辭了太子之位,退居藩王之列,以博秦王的憐憫,盼他能寬宏大量,保全殿下的身家性命。」
李建成一聽,不禁惱怒,斥道:「如今嫌隙已成,就算我肯辭太子之位,以李世民之奸險,又豈能容我保住性命?先生此策,實在下而又下!」
魏征拜伏,及時的奉盛一句:「殿下果為英主!原非降臣所及。」
李建成心懷大暢,伸手扶起他道:「降臣二字,先生再也休提!明日我就奏請父皇,召先生入我東宮,就怕屈就了先生。」
魏征忙深深一揖,道:「能入東宮隨侍太子左右,實為魏征大幸!」
李建成站了起來,道:「今得魏公,我如魚得水!」
王圭和魏征也站了起來,施禮告退。
二人退出後,冰兒一掀珠簾走了出來,笑道:「怎麼樣?」
李建成喜道:「冰兒,真有你的!這魏征果是罕世之才,虧你能從李世民指縫間將他挖了過來。」
冰兒得意的一笑,道:「那當然啦!我這一雙眼,從來不會看錯人的。」說著卻笑容一斂,道:「但你也不能高興得太早。」
李建成一驚,道:「什麼?」
「那劉黑闥雖是殘兵敗將,但他也向突厥示好,頡利可汗曾派兵馬增援他。李世民因與突厥交好,他出兵打劉黑闥時,突厥按兵不動,沒發一兵一卒去與他為難。但若是你去領兵,李世民巴不得你大敗虧輸而回,你想他不會暗中勾結突厥,讓他們出兵來壞你的好事?」
李建成悚然動容,道:「不錯,不錯!這可如何是好?這次我只能勝,不可敗,若竟輸了回來,這一輩子就甭想在李世民面前抬起頭來了!」
「所以你一定得聯結突厥,不能讓他們來搗你的鬼。」
「可是,「李建成不覺垂頭喪氣,「李世民一向將突厥的事務獨攬在身,不容旁人插手。我這一時三刻之間又豈能結交到突厥?」
冰兒胸有成竹的道:「走不了正路,還有捷徑可抄啊!你還想不想要那突厥公主?」
李建成登時紅到頸脖子上,嚅囁的道:「說得好好的,怎麼忽又扯到這些事情上面去了?」
「這本是兒女私情,但事到如今卻是成就大業的『大事』!若能將燕兒從李世民身邊搶過來,頡利可汗對這寶貝女兒投鼠忌器,就不會與你作對。」
李建成只是搖頭不語。
冰兒惱道:「你看你,沒半分大丈夫的氣概!心中明明愛煞了那燕兒,嘴上卻說也不敢說出來,爭也不敢去爭一下!我告訴你,你若真的想要她,這當兒跟李世民爭,正是最好的時機。你再猶豫不決,這好機會去了,你可就真的一輩子也不必指望得到她了。」
李建成啐道:「什麼『好機會』,真難聽!」
「我來問你,你知不知道那人人都以為給李元吉燒死在太原的楊吉兒又『死而復活』,被李世民在洛陽宮中找到了?」
「這件事有誰不知?他大肆鋪張的將那吉兒迎娶入府、立為楊妃,還派人千里迢迢的到江都去找到楊廣的墳,和埋在洛陽的楊侗一起重新合葬,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對此事也不以為然,偏偏父皇說這有利於安撫楊氏子孫效忠我朝,那我還能說什麼?難道彈劾他這是巴結『前隋餘孽』?」
冰兒哭笑不得,道:「你這人真是目光如豆、只見一面、不見其餘!你倒想想,李世民如此寵愛那吉兒,燕兒會怎麼樣?」
「這個……」李建成張口結舌。
「她當然是備受冷落了!這吉兒入他府中才幾年就已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喚作什麼『李恪』的。聽說李世民對她母子寵愛異常,天天就只圍著她二人轉。這吉兒既是美貌絕倫,又有男孩防身,氣勢之盛,便連那正室夫人秦王妃也得退避三舍,你說燕兒還能有立足之地嗎?」
李建成急道:「她如今怎麼樣了?」
「她早就忍氣不過,從秦王府中搬了出來,又回到驛館去住了。聽說她終日留連於西市中的『長安第一閣』中借酒消愁,景況淒涼。」
李建成聽得直咬牙,道:「枉她對二弟一片癡心,二弟卻不將她放在心上,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冰兒道:「可不是麼!現在她不住在秦王府內,你要找她可就方便多了。」
李建成低頭想了半晌,仍是搖頭,歎道:「這不成的!她現下雖恨二弟無情,心裡其實還是惦念著他。我去找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冰兒見他如此意氣消沉,更是又好氣又好笑,跺腳道:「你真是!難道試一試你也不敢?就為了怕討沒趣,連去見她一面也怕?虧你還說有多愛她!」
李建成給她這一激,豪氣頓生,大聲道:「誰說我不敢?明天我就去找她!」
「且慢!」冰兒忙制止他道,「你想去找她,又不想討沒趣的話,那也不是沒辦法,不過就得費些心思罷了。」
李建成忙問端的,冰兒在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說了一遍,聽得他又是喜又是愁,道:「這法子好是好,但若給她知道了真相可怎麼辦?」
「呸!你不說我不說,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又不是什麼神機妙算,又怎能知道這其中的奧妙?喂,你到底願不願?願,我就馬上去給你安排一切;不願,我就撒手不管啦!」
李建成忙道:「願,當然願!」
這天,燕兒一身男裝,又登「長安第一閣」而來。那店伙三天兩頭的見著她,早當她是熟客了,點頭哈腰的迎入一間靠窗的單間,忙不迭地送上鮮紅的胡酒、烤得焦黃的胡餅、香噴噴的胡瓜,身後還跟進來兩個手抱琵琶的胡裝女子。那兩個女子給她在杯中滿滿的醮上葡萄酒,便問她要聽什麼曲子。
燕兒酒到杯乾,只冷冷的道:「隨便什麼來一支吧!」
其中一個女子便跳起胡旋舞,另一人邊彈琵琶邊唱道:「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
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弦音叮咚,歌聲柔媚,曲中卻滿是悲苦之意。燕兒聽在耳中,觸動心情,禁不住一陣酒氣上湧,眼中濕濕的似要掉下淚來。她忙又是一杯酒灌下去,將湧上喉頭的一股鬱結之意都壓了下去。
正在這時,忽聽外面一陣叫罵、哭喊聲響成一片,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大叫:「他奶奶的!誰敢說這裡沒有雅座?沒有就給我將這裡面的人給踢出去!本少爺什麼時候會要什麼沒什麼的?」
只聽店伴在外面低聲勸著,但其他人吵得厲害,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那人似是怒氣勃發,不可遏止,哪裡聽得進店伴的勸?大叫一聲:「滾開!」,「啪啦」一聲,門板已被他一腳踢開。
燕兒騰的跳起,正要喝罵,忽覺眼前金星亂冒,雙腳不由自主的一軟,竟又跌坐下來。
只見進來那人穿得珠光寶氣,似是什麼權貴之家的公子哥兒,面目倒也清秀,卻斜著兩眼,一臉戾氣。他一進來,兩個歌女早嚇得飛跑了出去,只剩燕兒軟在榻上。
那人本是一面凶神惡煞之色,一見燕兒,雙眼一轉,露出一副垂涎三尺之相:「哈哈,小哥兒,你年紀青青的怎也來這種地方?」說著逼上前來,滿面不懷好意之色。
燕兒知道他這是誤會自己是個「白臉兒」,又氣又羞又急,舉手便要打他。
那人一見,又是一陣浪笑:「咦?會打打鬧鬧?好,真來勁兒!」說著一伸手已執著她的手腕。
燕兒竭力回奪,誰知手足酸軟,竟似是全身氣力都流走了。她怎知道她喝的酒中已下了藥?還道這是酒力發作,不禁轉怒為驚,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一張酒氣哄哄的嘴已湊到她臉上,她拚命掙扎,將臉龐埋到榻墊上,只聽那人淫笑道:「小哥兒,不要怕嘛!你生得這般俊,若換了女裝,可連真的女子都給你比下去了!你若從了本少爺,此後榮華富貴,永沒盡頭哩!」
燕兒欲抬頭呼救,誰知全身已被那人壓住,竟是半點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煎,眼中的淚水象潮水一樣湧出,只道自己這回難免要受一場羞辱了。
忽然身上一輕,一個聲音厲聲喝道:「禽獸!你在幹什麼?」然後便是一陣辟嚦啪啦杯盞粉碎、桌椅破裂之聲夾雜著那人殺豬似的嚎叫。
燕兒一手撐扶著榻邊,一手捂著突突亂跳的額頭,搖搖晃晃的坐直身子,一邊仍覺得眼前各種東西都在晃來晃去,腹中一陣翻滾,幾乎要嘔將出來。她定一定神,抬頭看去,只見室中一人按住了那欲侵犯她的人在痛打,赫然正是穿了便裝的李建成!
她再也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他,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啊!」
李建成一怔,轉頭望她,那人乘著他這一疏神,忽地從他胯下鑽了過去,一個觔斗已翻出門外。李建成待要去追,又似放心不下燕兒,向門口走了兩步,終於又回到她身前,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覺得怎麼樣?他……他沒傷著……你吧?」
燕兒一聽,忽然羞恥、氣惱、驚懼、委屈……千百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哇」的一下放聲大哭出來,腦中又是裂開似的一陣陣劇痛,不禁又雙手捧住了腦袋。
李建成手足無措,兩隻手連伸了幾次出去,卻又縮了回來,最後終於扶住她雙肩,安慰道:「不……不要怕!沒事了,現在……現在沒事了!」
燕兒仍只是在哭,李建成搔首撓腮的顯得極是心急,連聲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哪裡不舒服?說出來吧!」
燕兒又哭了幾聲,才嗚嗚咽咽的道:「我的頭很痛。」
李建成如獲大赦似的鬆了口氣,忙道:「那不要緊,那不要緊!一定是吃酒吃多了,我去給你叫杯解酒茶來。」說著走到門邊吩咐了幾句,不一忽兒已捧了一杯茶來,道:「快喝吧!喝了就不痛了。」
燕兒接過來喝了,只覺那茶酸酸甜甜的有點怪,也不知道裡面放的其實是解藥,一喝下去便覺一股冷氣升騰上來,腦中的疼痛剎時消了大半。她挺一挺腰,也覺得身上的氣力又似都回來了,不覺喜道:「我的酒醒了!」
李建成不住點頭笑道:「是啊,是啊!你喝酒太多了,那於身子大有損傷啊!」
燕兒一皺眉,道:「可是我今天才喝了個開頭,怎麼這麼快就醉了?」
李建成心頭狂跳,忙道:「你這幾天是不是日日都來這兒喝酒?是不是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是啊!」
「那就是了!你這些天裡喝了這麼多酒,那醉意早就積在肺腑之間,所以今天才喝了幾杯就已將這些醉意都引了出來。」
燕兒側頭道:「有這樣的道理嗎?怎麼我從不知道?」
李建成見她容顏嬌艷,這時酒意尚未退盡,兩邊白玉似的頰上猶留著一抹紅暈,這麼一側頭看他,真是說不出的動人心魄,心中忽湧起一陣難言的躁動,禁不住兩腿屈曲,雙手發顫。
燕兒見他突地目放異光,微微一驚,身子向後縮了一縮,道:「你……怎麼會來了這兒?」
李建成見她面上神色一正,現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之態,心中一冷,呆呆的便重複著她的話:「我怎麼來了這兒?」
「是啊,」燕兒面現不耐之色,「我問你怎地堂堂太子換了這身便服跑到這兒來?」
「哦……,是……是……」李建成忙收斂心神,「是我今天心情不好,便想來這兒來看看胡旋舞、解解悶兒。」
燕兒嗤的一笑,道:「那真巧!我也是心情不好,來這兒看看胡旋舞,解解悶兒。」
李建成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又是一蕩,忙低下頭去,道:「是……是真巧!真巧!」
燕兒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奇道:「你怎麼了?說話怎地不順暢?是著了涼麼?」
「沒……沒有的事!」李建成見她關心起自己的身子來,真是喜不自勝。
「今天幸好你及時趕到,否則……」她眼圈兒一紅,長長的睫毛便垂了下來。
李建成見她這楚楚可憐之態,心中又是一陣火燒火燎,連咳數聲,道:「你放心!以後誰也欺侮你,我……我給你狠狠的打他!」
燕兒淒然的搖了搖頭,站起來,道:「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李建成失聲喊出來,失望之情盡現於面上。
燕兒雙眉一揚,好奇地打量著他,直看得他的頭越埋越低,道:「難道你要我一輩子呆在這兒不成?」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李建成連嚥了幾次氣,幾次想說出冰兒早教給他的話「不如我送你去我東宮,請御醫給你再看一看有沒有事吧!」但話到唇邊終於變成:「不如我送你一程回驛館吧!我怕……不知你身子還有沒有事!」
「嗯,好吧!」燕兒輕盈的跳下榻,當先出了門,李建成忙緊緊的跟著。
路上,二人雙騎一前一後的走。李建成思如潮湧,滿腔說話卻如給堤壩擋著的洪水,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燕兒問一句,他才應一句。說得幾句話,燕兒也覺索然無味,便閉了嘴。二人猶似悶葫蘆一般直回到驛館前。
燕兒下了馬,轉頭道:「今天多謝你了,再見!」說完翩然入內,再也沒回過頭去看他一眼。
李建成癡癡迷迷的在驛館前徘徊良久,也沒見到燕兒再出來,長歎一聲,拉轉馬頭,垂頭喪氣的騮回東宮去。
他一進殿,便見冰兒迎上來問:「怎麼樣?燕兒呢?」見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急道:「你搞砸鍋了,是不是?她看穿了我們的佈置?」
李建成搖搖頭,跌坐在椅上,道:「沒有!她……回驛館去了。」
「為什麼?她不肯來東宮?」
「不是。是……是我沒敢開口叫她來。」
冰兒又是哭笑不得,只想罵他沒膽量,但見他那淒淒慘慘的神色,不覺暗暗歎了口氣道:「算了吧!欲速反而不達。你明天可要一大早到她驛館去守著,問候她身子的情況。今天算是開了個好頭,你可別將這大好時機給糟蹋了。」
第二天,燕兒醒過來,只覺腦中猶有些昏昏沉沉的,便躺著不起床。她閉目養神好一會兒,忽聽到侍女在外面輕輕的叫:「公主,公主,您醒了嗎?」
她騰的坐起來,道:「什麼事?」
那侍女道:「大唐太子在外面等了您好半天啦!」
燕兒一驚,問:「他有什麼要緊事找我嗎?」
「這個……他倒沒說,只是一大清早的便來了這兒,問您昨晚還有沒有頭暈頭痛。」
燕兒面上一熱,忙下床穿了衣服,推開門道:「他既已來了這麼久,怎地不叫我起來?」
那侍女道:「我們說了要叫您起來的,但他攔著不給,說吵醒了您不好。」
燕兒匆忙梳洗過後,走到大殿一看,果見李建成已坐在那兒,忙上前道:「你怎麼來了這兒?今天不用上朝麼?」
李建成見她面上紅艷艷的,喜道:「你今天的面色好多了!嗯,今天要上朝的,不過我向父皇告了病假。」
燕兒上下端詳了他一下,道:「你生病了嗎?看起來不大象。」
李建成略現忸怩之態,道:「我……沒病,只是擔心你昨天不知有沒有喝酒喝壞了身子,所以來看看你。」
燕兒嫣然一笑,道:「我沒什麼了。你是太子,百務纏身的,這麼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那怎麼行?」
李建成心中怦怦亂跳,道:「你……別叫我什麼太子。你不也不喜歡人家叫你公主嗎?」
「那叫你什麼?」
「叫……叫我建成,不是挺好的嗎?
「嗯,建成,好啊!」說著,見他眼角似是濕濕的,奇道:「你又怎麼了?」
「沒……沒什麼。」李建成忙使勁眨了眨眼,道:「你今天還去西市嗎?」
燕兒面色一沉,道:「不去了,那兒悶死人啦!唉,不過在這兒也悶死人,可怎麼好呢?」
「不如……咱們一起上終南山打獵,好不好?」
燕兒喜道:「真的?你肯陪我去?」
「當然是真的,假……假不了!」
燕兒拍手道:「好啊!我很久沒去打過獵了。但一個人去又太氣悶了,便老提不起勁來。」說著吩咐備馬。
這一次,二人雙騎並肩而行。李建成指點沿路風光,漸漸的跟她有說有笑。
這時已是深秋轉冬之際,天上下著微雪,稍小的雪片降落下來時已化成冷雨,夾著未融成水的稍大的雪粒一起打下來,又濕又冷。但二人縱馬馳騁,都是興致盎然,渾沒將這苦寒的天氣放在心上。
李建成不甚精於騎射,總是幫著燕兒將獵物驅趕出來,讓她來射。見她射中了,便歡呼雀躍,比自己射著了還要高興,逗得燕兒笑聲不斷,蕩漾山間。
快樂時光眨眼就逝去,轉瞬間已是日薄西山、夕霧靄靄。二人勒轉馬頭,向來路緩緩的走去。
燕兒抬頭望望灰濛濛的天,道:「今天天氣不怎麼樣,我卻玩得很開心。」
「是啊!」李建成接口道,「《詩經》中『采薇』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的也是這番心情吧!」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說士兵要去打仗,就算是春光明媚、楊柳婀娜的日子,也令人傷心落淚;士兵打了勝仗回來,便是雨雪紛飛的天氣,也令人心懷歡暢。所以人之心境,不由景生,而由心成。」
「嗯,原來如此。」燕兒低著頭,細細回味那一句詩,忽想到:「建成跟世民原是一母同胞,他二人卻是多麼不同啊!世民去打仗,想來也有這詩裡說的感受,卻不會說出來;建成不去打仗,卻會說出這樣的詩來。」
正想著,忽聽到鸞鈴聲響,二人急一抬頭,見到前面也是兩騎馬結伴而來。燕兒定睛一看,臉上刷的一下全沒了血色,顫聲道:「是他們!」
「誰?」李建成才一出口,那兩騎馬已來到眼前,他不禁抽一口涼氣,也低聲道:「是他們!」
來的不是旁人,竟正是李世民和吉兒!
四人一朝相,都是驚呆了。李世民從燕兒看到李建成,從李建成看到燕兒,又再從燕兒看回去李建成,如是者數次,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晌才道:「原來……是你們!」
燕兒稍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聽他這麼說,怒火中燒,學著他的音調口吻,也道:「原來……是你們!」語氣中卻滿是嘲諷之意。
李建成也從驚悸中鎮定下來,他雖沒見過吉兒,但見她容貌之美,與李世民間那種親密的神情,猜也猜出來了,冷笑一聲,道:「這位是弟妹夫人吧!」
吉兒登時羞得髮根都紅了,雙唇顫動,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李建成這樣故意誤認她是長孫無垢,無異是當面羞辱她說:「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不過是個小妾罷了!」
李世民勃然震怒,卻不便發作出來,也是冷笑一聲,道:「那麼這位就是嫂夫人了?」這一下可輪到李建成和燕兒羞怒不堪了,正不知應如何回敬他,李世民已拉轉他和吉兒的馬頭,絕塵而去。
燕兒望著二人的背影,忽地揚起馬鞭,不住的往身邊的樹上抽去,大叫:「我恨死他!我恨死他!」
李建成拉她的手,道:「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何必放在心上?」
燕兒猛地將手抽回來,朝著他喝道:「這關你什麼事?我就愛放在心上,我就愛生氣!你管得著嗎?」一夾馬肚,不顧而去。
路上,李世民一直陰沉著臉不說話。吉兒忍不住道:「他說這話是為了氣你,你別放在心上。我那時也很生氣,現下也沒什麼了。」
李世民咬牙道:「他對她不懷好意!」
「誰對誰?」
「當然是李建成對燕兒!這件事背後一定有陰謀,我不會猜錯的,一定有陰謀!」
吉兒聽了,便不再作聲,二人默默的一直回到府中。
一進門,便有侍僕上來說:「長孫無忌先生等了大王一天了,說有要緊事跟您說。」
李世民道:「那正好!我也有要緊事跟他說,讓他到我書房去吧。」
不一會兒,長孫無忌已來到書房。李世民待他坐下,便先講了剛才遇見李建成和燕兒在一起的事。
長孫無忌一驚,道:「這件事裡面一定另有乾坤,大王可要小心了!」
「嗯,」李世民低頭沉思,「我也覺得此事不簡單,但一時卻猜不透東宮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其實此事並不難猜,今天我來要告知大王的事,與此事一定大有關連!」
「哦?」李世民這才想起他也有要事找自己,忙問,「是什麼事?」
「昨天太子向皇上遞了奏章,請求出戰劉黑闥!」
「什麼?!」李世民悚然一驚,霎時已自以為明白了一切,想:「無怪乎他要勾引燕兒!他得不到燕兒,就拉攏不了突厥;拉攏不了突厥,他就沒有必勝劉黑闥的把握;沒有必勝劉黑闥的把握,他就不敢自動請纓出戰!」
長孫無忌見他面色越來越青,忙道:「要破他這一招,我們也不是沒有辦法。」
李世民緊盯著他,問:「什麼辦法?」
長孫無忌遲疑了一下,道:「大王應該知道燕兒姑娘之心到底向著誰。」
李世民一聽,一股厭惡欲嘔之感直冒上來。
要利用燕兒!
他雖對她無情,卻也從未想過要這樣待她!
長孫無忌見他皺眉不語,顯是不以為然,便緊逼一句:「如果給太子領了兵,還打了勝仗,兵權還豈能復歸大王所有?大王還能有立足之地麼?」
李世民胸中一窒:這是不可容忍的!向著長孫無忌緩緩點頭道:「我心中有數!」
突厥的驛館裡,李建成正在絮絮不休的勸說燕兒:「不拘到哪兒,你都該出去散散心。老悶在這裡,可要悶出病來啦!」
燕兒將頭枕在臂上,半合著眼道:「我哪兒都不去!你再來煩我,我要轟你出去啦!」
李建成只得住了嘴,卻又不願就此離去,在殿裡踱來踱去,好不煩惱。
正在這時,外面守門的衛兵拿著一個信封進來,道:「公主殿下,秦王府那邊派人送了一封信來給您。」
「什麼?」燕兒一彈而起,夾手奪過那信,展開便讀。
李建成也是緊張得手心冒汗,目不轉睛的盯在她面上。只見她漸漸的笑逐顏開,讀罷將信一揚,道:「世民約我明天在昆明池邊見他!」
李建成心中一股酸意直湧上來,道:「你……你真的要赴約?我看他多半是要戲弄你!」
燕兒俏臉一沉,道:「這關你什麼事?你再說他的壞話,我以後再也不理你!」
李建成只好面有悻悻之色,忍氣不語。
冰兒見李建成嗒然若喪的回來,問:「怎麼啦?又給燕兒罵了?你這人怎麼半句哄女孩子歡喜的話也不會說,老是惹人家生氣?」
李建成氣咻咻的道:「是啊,是啊!我哪像李世民那樣會哄她歡喜?人家一封信送過去,說什麼約她在昆明池見面,就已哄得她歡喜半天了!我這些天來,有哪一日不是陪伴在她左右,給她消愁解恨?換來的卻是什麼?一句『不關你的事』!」
冰兒眼睛一亮,道:「李世民約她明天在昆明池見面?」
「可不是嗎!」
「傻子!難道你沒想到,這是讓燕兒看清他真面目,對他死心的大好機會嗎?」
李建成將信將疑的道:「又是『大好機會』?」
「當然了!你聽我說,我包你明天之後便一勞永逸,李世民再也得不到燕兒的心!至於你能不能得到她的心,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翌日,燕兒直往昆明池而來,遠遠便見李世民正一壺一盞的自醮自飲。她走近幾步,冷笑道:「怎麼?原來你也會借酒消愁?」
李世民並不答話,仍是醮一杯,飲一杯,只拿眼睛望著她,滿目儘是沉痛之色。燕兒與他對視了不一會兒,便受不住了,舉起雙手道:「好了,好了!你不要這樣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錯了,那天不該跟你大哥在一起!」說著嘟長了嘴。
李世民歎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在怪我自己!我知道這些時候來我冷落了你,只是……」「只是」什麼?那真是天曉得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索性便長歎一聲,不往下說,反倒顯得滿懷難言之隱、欲語又止。
燕兒不覺跪倒在地,伏在他膝上,道:「其實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我是恨那狐狸精,她迷惑你……」話未說完,李世民捧起她的臉,就要吻落在她唇上。忽聽得背後有人猛吸一口氣,他急忙轉身,一見之下,不由得全身冰冷,好像連血液也凝結住不能流動了!
只見背後立著一人,面上一片慘然之色,不是吉兒,還會是誰?她看看二人,竟是笑了出來:「你們瞞著我幹的好事啊!」話到末尾已轉成悲音。
二人似被施了魔法,駭得一時都紋絲不動。吉兒一轉身,掩面而去。李世民如夢方醒,追上兩步,又回頭來看燕兒。只見她也是面白如死,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期盼似的望著他。他心中閃過一句:「吉兒?還是燕兒?」剎時已想到:「不,我不能沒有吉兒!我不能失去吉兒!」他一狠心,往吉兒消失的方向追去,撇下燕兒如泥雕木塑般立在當地。
吉兒直奔回府中自己的寢室之內,「砰」的一下重重的關上門,背貼門上,不住的喘氣。只聽李世民的腳步聲緊跟其後,然後便是「砰砰砰」的拍門聲和叫聲:「吉兒,吉兒,你聽我解釋!」
「解釋!」她在心裡冷笑,「我早應知道那都是掩飾!我為什麼還要信他?我為什麼還要信他?為什麼錯了一次還不夠,還要兩次、三次……一輩子的錯下去!」
「吉兒,你開開門吧!你聽我說好不好?」李世民的聲音穿過門板傳來,她卻只是在搖頭,「錯!錯!錯!都是錯!」
李世民正彷徨無計之際,忽見奶娘抱著吉兒生的孩子李恪走過來問:「發生什麼事了?可嚇壞恪兒了!」只見那孩兒伸著手哭喊:「抱抱!抱抱!」
李世民靈機一動,伸手抱過他,道:「恪兒要娘親抱抱,是不是?」
那孩子大叫:「娘親抱抱!娘親抱抱!」
門後的吉兒一聽,真是心如刀割,那一聲聲孩子的哭叫象利刃一般插進她心裡絞扭。
李世民又叫:「吉兒,快開開門,恪兒要你抱他呢!」
吉兒實在忍無可忍,扯開門,一手搶過他懷中的孩子,正要關門,李世民已快她一步,閃身進了房。吉兒又氣又急,往榻上一坐,拿背向著他。
李世民坐到她後面,低聲道:「吉兒,我真的是有苦衷,你聽我說吧!」
吉兒冷冷的道:「你出去!我不想在孩子面前跟你吵!」
「你不聽我說完,我決不出去!」
吉兒「唉」的一聲,轉過身來,道:「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我這輩子注定是要給你折磨的!」
李世民接過她抱著的孩兒,走到門前還給奶娘,讓她抱著他遠遠的走開,回到吉兒身邊,道:「吉兒,你聽我說,那李建成對燕兒是不安好心的!他要去打劉黑闥,卻又怕突厥找他麻煩,所以千方百計的要勾引燕兒到他東宮去,好教頡利對他投鼠忌器!」
吉兒面若冷霜的道:「那又怎麼了?李建成心懷不軌,那是他自己不好,關你什麼事了?你就算是關心她,怕她著了他的道兒,提醒她一句不就夠了?難道你自己也要插一隻腳進去,也要去勾引她不成?」
李世民羞赧難當,氣道:「你什麼都不明白!出征打仗這些事,向來都是我來辦的,父皇今次卻偏偏給了他,那分明是要削我的兵權!他若打了勝仗回來,我在這朝中還有立足之地麼?我一失了兵權,只怕一時三刻之間就會給他殺了!」
吉兒聽得驚心動魄,搖頭道:「不,不會的!我看太子的為人,不是這種凶殘成性之輩。」
「嚇!這宮廷裡的凶險,你自小也看得多的,有什麼事情他們幹不出來?就算退一步說,李建成真的下不了手殺我,可李元吉呢?李元吉會放得過我嗎?還有你,還有恪兒,他會放過你們母子倆嗎?難道又得重演他羞辱你、虐殺我們的孩兒的往事嗎?」
吉兒尖叫一聲,雙手捂耳,道:「不!不要說!不要說這種話!」
李世民緩一緩口氣,道:「吉兒,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為了你們母子倆!如今我們跟李元吉勢成水火,李元吉與太子又是一黨,我們輸不起啊!我對你的心怎樣,為什麼到了今天你還要疑惑?我對那燕兒確有感激之情,但也僅此而已!事急從權,如今不跟李建成爭她亦不可得,我也是逼不得已!」
吉兒道:「可是……這麼做太可鄙了!對她太不公平了!」
「那麼李建成就不可鄙嗎?他對我又很公平嗎?他可以利用燕兒,為什麼我就不能?難道只為了一個『仁人君子』的虛名,我就要束手待斃,眼睜睜的看著他誘騙了燕兒過去,奪了我的兵權?要怪也只能怪她是突厥的公主!」
吉兒尚未接口,忽聽到燕兒慘笑道:「好,好!你終於說出對我的用心了!」
二人急往門外看去,只見燕兒站在門口,太陽從她背後照射著,映襯得她的一張臉黑沉沉的駭人。原來燕兒見李世民追吉兒去了,傷心之下迷迷惘惘、癡癡傻傻的竟在他背後跟了來。李世民和吉兒都是全副心思擺在對方身上,竟都沒留意上她。秦王府的守衛、侍役平日見慣燕兒在秦王府內來去出入,竟既不攔阻她,也不替她通傳。
這時她目發異光,對著李世民點點頭,道:「好,好!你終於說出你心裡是怎麼看我的!哈哈,我真蠢!我真傻!是不是?」
李世民只覺喉中似是堵著什麼東西,氣也喘不過來,更甭想要說出話來了,張了幾次嘴,仍是半聲也發不出來。
燕兒眼中忽一片澄明,突地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李世民只道她要自裁,驚叫一聲:「燕兒,不要!」卻見她撩起衣襟,執在手中,看著他道:「事到如今,我阿史那燕若還對你李世民有半點癡心妄想,那我就是這天底下最賤的女子!今天,我跟你割袍斷義!你我從此恩斷義絕、有如此衣!」說著手中匕首一揮,將那一片衣襟割了下來,拋在地上。她微微仰頭,傲然地從李世民看到吉兒,冷笑一聲,「匡啷」的擲匕於地,轉身從容地步出門去。
她茫茫然地走著,只覺似有無數人在眼前晃動,又似有無數聲音在耳邊喧鬧,但她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見,只管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久,忽感到右臂被人一把拉住,她一驚之下回過神來,只見拉著她的正是李建成,忙用力一推,將他推出幾步之外,凜然道:「你想幹什麼?」
李建成見她雙眼圓瞪,那目光似是看著他,卻又似是穿透他的身體向遠處望去,心中暗驚,道:「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很嚇人!」
燕兒冷笑道:「你可真關心我啊!可惜,你的用心我已看透!你不過是想利用我來拉攏突厥,是不是?」看到李建成面上刷的全變成慘白之色,又道:「怎麼?給我說中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你們李家的人,真都是一丘之貉!沒一個好人!」
李建成竭力從喉間擠出聲來,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利用你!誰這麼說我的?是誰?你叫他來跟我對質!」
「是李世民說的!」
「李世民!」李建成傷心之中浸透著怨毒,「為什麼?為什麼他說的你就信,我說的你就不信?為什麼?」
「因為,「燕兒恍恍惚惚的笑著,那笑容卻教人見了如白日裡見到厲鬼,「因為他是對著吉兒說的!他不會對吉兒說謊,他只對我撒謊,他不會騙吉兒!」
「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君子!」燕兒半哭半笑的道,「這天下還有君子嗎?嘿嘿,沒有了!他們都死光了!」說著踉踉蹌蹌的便走了開去。
李建成緊趕幾步,扶住她道,「你要上哪兒去?」
「這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你總是說不關我的事!」李建成忍不住咆哮起來,「我跟你說,這關我的事!這關我的事!因為……因為……因為……」他連說三個「因為」也說不上「因為」什麼。
燕兒嘲諷的道:「因為你要利用我!」
「不,不,不!是因為……因為我愛你!」
燕兒全身一震,喃喃的道:「你說什麼?這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李建成將這長埋心底的話說了出來,反倒覺得身心都一鬆,口齒也靈便起來了,「我真的愛你!我一直都是!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已經愛你!我為什麼這麼蠢,從來不敢說出來。」他見燕兒只是搖頭,忙道:「你還不信?」
「我不知道我信不信你,我只知道我不愛你!」
李建成霎時如墮冰窖,呆了一呆,道:「或許你應該多想一些時候,這才決定要不要講這句話。你現下還惦念著李世……」
「住嘴!」燕兒怒喝道,「我再也不會愛他!不准你再在我面前提他!」
「好,好!」李建成驚喜交集。
「可是我也不愛你,你也不必對我費心了。」燕兒百無聊賴的又向前走去。
李建成怔怔的望著她走遠,忽大叫:「不,我再也不會畏縮!我一定要教你知道,我愛你!」說著又追了上去,攔在她身前,道:「燕兒,我……我要娶你為妻!」
燕兒一愣,苦笑了一下,這次連答也懶得答他,繞過他便要走。李建成又轉到她身前,大聲道:「我不僅是娶你為妻,我……我要娶你為正妻!立你為太子妃!」
這一聲大叫驚呆了燕兒,也震得躲在一旁偷聽的冰兒銀牙一咬!
李建成激動的道:「我要讓你知道,我是真心愛你!不僅勝過那虛情假意的李世民對你,還要勝過他愛那吉兒!李世民嘴上說得自己有多愛那楊妃,但若要他廢了長孫家的女兒去立那吉兒作秦王妃,他決計做不到!但是我能!我能!只要能教你明白我的心意,你就是太子妃!比什麼秦王妃、楊妃都要強!」
燕兒呆了半晌,才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很累了,我要回去。」轉身又走。
李建成不再追她,只在背後叫:「我一定會娶你為妻!我一定會娶你為正妻!我一定會立你為太子妃!你等著,你等著!」
夜裡,李世民看著桌上一燈如豆,良久不語。
吉兒沉不住氣,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那就說出來吧!有話不敢說,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李世民咬咬牙道:「好!我來問你,平白無故的怎麼會跑到昆明池去?」
「哦,你這是怨我壞了你的好事了!可是這明明是你叫我去的,難道我聽你的話倒是聽錯了!」
李世民驚道:「我哪有叫過你去昆明池?」
吉兒不禁有氣,也扯高嗓門,道:「沒有?你竟又當著我的面撒謊!」見他驚疑不定的看著自己,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傷心,從抽屜裡抽出一張信箋,往桌上一摔,道:「這是你寫給我的,是也不是?」
李世民撿起一看,見箋上草草數字,果是叫吉兒今早去昆明池見他,筆跡竟是似足了自己的。他心中一陣恐慌,抬頭道:「這不是我寫的!這是別人仿我的筆跡!」
吉兒也嚇呆了,道:「是今天侍女拿來給我,說是街頭一個小孩兒送來的。我也正奇怪你怎不叫府裡的僕役送信,卻遣一個不相干的小孩。但……但我總以為是你叫我去的!這真……真的不是你寫的?」
「當然不是!你倒想想看,我叫你去昆明池幹嗎?就為了讓你傷心一場,還砸了我自己的鍋嗎?」
吉兒默然。
李世民抱著頭,道:「陰謀,陰謀!我早說這裡面有陰謀!我們都中計了!」
又過了良久,吉兒輕聲道:「天都晚了,多想無益,還是安寢吧!」
李世民卻仍是抱頭苦思,理也不理她。吉兒心中不覺一涼,淡淡的道:「那你自便吧!我可要睡了。」
李世民聽她說得冷淡,心下更是沒趣,站起來道:「既是如此,你先睡吧!我……到無垢那邊去。」說著便懶懶的出了來,朝長孫無垢的寢室走去。他悄悄的進門,只見長子李承乾在外堂自個兒玩耍,見他進來,伸著雙手又笑又叫:「父王抱抱,父王抱抱!」
李世民正值心煩意亂之際,哪裡耐煩他來糾纏?一手推開他,喝道:「滾開!別煩我!」
那小孩兒見他面色陰沉、聲色俱厲,嚇得「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只聽內室腳步雜沓,長孫無垢聞到哭聲已飛奔出來,一見此情景,臉色一寒,喝道:「乾兒!你怎麼又惹你父王生氣了?住嘴!不准哭!」那小孩兒給她一喝,嚇得收住了哭聲,淚珠卻仍是一個勁的直往下滾。
長孫無垢厲聲道:「出去!不准再進來吵你父王!」
那小孩兒一溜煙似的便跑了出去。長孫無垢慢慢的走近李世民身邊,小心翼翼的道:「乾兒……真是調皮!老是惹你心煩。我以後會加倍嚴厲地管教他的了。」
李世民歎了口氣,道:「其實是我自己煩惱,不關他事的。你那麼凶罵他,可嚇壞他了。」
「慈母出敗兒!我也是為了他好。」
長孫無忌正往這邊走來,忽見小外甥蹲在一角嗚嗚咽咽的哭,忙上前拉起他,道:「怎麼躲在這兒哭?」
李承乾泣道:「父王罵我,娘親也罵我,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喜歡我!大家都只喜歡那恪兒!」
長孫無忌大驚,道:「你說什麼?誰叫你頑皮搗蛋,不學那恪兒會哄你父王高興?」
李承乾委屈的道:「我只不過是叫父王抱抱我,他就罵我了!今天我看見恪兒叫他抱抱,他歡天喜地的便抱著恪兒。是他偏心恪兒,我再怎麼乖,他也不喜歡我!」
長孫無忌急道:「你這話可千萬別在你父王面前亂說!否則他就更討厭你,更偏心那恪兒了!你是個男孩子,豈可受一點點委屈就在這裡哭哭啼啼?快抹了眼淚去睡覺,再給你父王見到你這副樣子,可又要挨他罵了!」
李承乾一驚,忙止了淚水,像膽怯的小兔子似的跳了開去。
長孫無忌見他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由得朝著吉兒住的方向狠狠地瞪視著。
李建成一回到東宮,便見冰兒寒著臉坐在那兒,目光閃閃的盯著他。他擺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樣子,轉身便要往內堂走,卻聽冰兒喝道:「站住!」
李建成一旋身,雙手叉腰,道:「你想怎麼了?」
冰兒咬牙切齒的道:「你以為可以瞞著我幹你的好事嗎?」
「哼!」李建成也是將臉一寒,「誰說我要瞞著你?現在我就跟你說個明白!我要娶燕兒為妻!娶為正妻!立為太子妃!這夠清楚沒有?」
冰兒面色慘白,顫聲道:「你這忘恩負義的渾蛋!你不要忘了,是誰給你想出這法子爭得那女人的心!」
李建成雙手一攤,道:「是你說的,我能不能得到她的心,就要看我自己的本事了!我身無長物可以給她,只有『太子妃』這個名分是我能給她的天底下最稀罕的寶物,我不給她,還能給誰?」
「你……你……不要得意忘形了!我早警告過你的,別指望拿我的太子妃之位去討好那番邦女子!你敢動我的太子妃的名號,我跟你們沒完沒了,要你們都悔恨終生!」
「哈!」李建成皮笑肉不笑的乾笑一聲,「我真是害怕極了!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沒有我這個太子,就沒有你這個太子妃!沒有你這個太子妃,我可還是做我的太子!你乖乖的聽從我,咱們夫婦之恩還在;你敢向燕兒動什麼歪念,我就一紙休書攆你出這東宮!」說著一拂衣袖,昂然而去。
冰兒全身一軟,趴倒在書案上。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一個棄婦!難道她多年嘔心瀝血,就只為了為人作嫁,讓那燕兒輕輕巧巧的從她手上奪去太子妃之位、奪去皇后之位?她只覺淚水直衝上來,便要如狂潮一般湧出。但她咬緊牙關,「我不哭,我不哭!只有那種軟弱無能的女子才會哭!這些負心的男人絕了情,便流一百擔的眼淚也挽不回他們的心!我要想法子!一定會有法子的!就算不能讓他對我回心轉意,也要叫他知道他少不了我!」
她心念電轉,眨眼已想到辦法,一手抓起案上的筆,在硯中醮了墨,交到左手上,往紙上寫起來。她生來就是左撇子,但父母都斥責這是不體面的惡習,逼著她改用右手,因此旁人平日都只見她用右手寫字,除了她自己再沒一人知道她也能用左手寫字。
她刷刷刷的寫完,拿在手中讀了一遍,忽又心生猶豫,李建成的話在耳邊迴響:「沒有我這個太子,就沒有你這個太子妃!沒有我這個太子,就沒有你這個太子妃!」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有他這個太子,才能有我這個太子妃?她在雙手不住的抖動,帶得那紙也索索的直響,不由自主的已將那紙湊近到燈火上。眼見火舌一舔,已燒著紙上一角。她忙將那紙挪開,往案上亂拍,將火頭拍滅,想:「不,不!我怎能容他如此欺我也要忍氣吞聲?這只是小懲大戒,不會動搖他的太子之位的。再說,或許他剛才只是一時意氣呢!他若真敢廢我的太子妃之名,我再出這一招也不遲。」
不幾日,李淵下旨命李建成領兵征討劉黑闥,並令李元吉隨同出發,以作協助。李建成接到聖旨,喜不自勝,先便跑到燕兒的驛館,道:「燕兒,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燕兒漠然的道:「不去!」
李建成急道:「我知道,你還疑心我這是想利用你,但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想,你悶在這京師裡,一定會憋出病來的。若跟著我出去,至少可以分分神、散散心。我決不拿打仗的事來煩你。我若開口跟你說一句突厥的事,你一劍殺了我,我死而無怨!」
燕兒只是不置可否,不與他搭半句嘴。李建成懇求了大半天,說得唇乾舌燥,燕兒還是給他個不理不睬。他百般無奈,只得道:「明天大軍在東門出發,你到時若回心轉意,那就來吧。」說著便要告辭,見燕兒猶是鬱鬱不樂之色,心中悲苦,道:「我打敗劉黑闥回來,乘著父皇高興,就會求他許我娶你為正妻。我待你到底如何,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第二天清早,李建成在東門外集合了軍隊。已是日上三竿,該是上路的時候了,但李建成徘徊不去,一雙眼只往城內望去,只盼在最後一刻裡能見到燕兒翩然而至。但等了一刻又一刻,那「最後一刻」卻始終沒有出現。將佐們上前提醒他說:「時辰已遲了,大軍是否應出發了?」
李建成總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如此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終於灰心絕望,下令大軍起行。
他心緒低落,騎著馬,垂著頭,無精打采地隨隊而行。時近晌午,快到潼關了,忽見前面的部隊停了下來。他催馬上前,正要問:「什麼回事?」抬頭一看,不覺身子一震。只見雄偉的關牆之下,一匹紅馬之上端坐著一人,紅盔紅甲,只有一張臉膚光勝雪,不是燕兒還能是誰?
他一驚之後繼以狂喜,拍馬上前叫道:「燕兒,是你!真是你!」不由得語帶哽咽之音。
燕兒見他真情流露,也觸動心中情懷,展顏一笑,道:「你出發遲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啦!兵貴神速,你這元帥也當得太不像樣了。」
李建成強抑熱淚,道:「是,是,是!我什麼都不會,真是……真是不配當這主帥!」
二人相對無言半晌,忽都不約而同的伸出雙手,握在一起,並肩入了潼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