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風雲錄 第八章
    她轉了個彎,便停下來,只道李世民會追上來安撫她的,便駐足等他。誰料左等右等,等來等去連人影都不見一個。她反倒著急起來,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忙又走回去一看,不由得氣往上衝。只見李世民雙手抱膝,靠在那樹上,合了雙眼,似是睡著了。她躡手躡腳的走近去,只聽到他的呼吸聲曼長低沉,似乎真的睡得很沉,心中的怒氣瞬時全沒了,俯下身去,想要偷偷的往他唇上吻落。誰知李世民忽的張開眼,嚇得她「啊」的一聲,跳起來要逃,卻已被他一把抱住,一個翻身將她壓在地上,反往她唇上吻去。她動彈不得,只好給他吻了一下,才放起身來,不禁滿面通紅,嗔道:「好啊,原來你是佯裝睡著了,來欺侮我!」

    李世民笑道:「我剛才可真的是睡著了,還夢見一隻小耗子偷偷摸摸的爬過來要咬我,給我一把捉住了!」

    燕兒笑罵:「還繞著彎兒罵我是耗子!」這一笑之下,怒氣全消,又坐下來,道:「怎麼?不再去想著向瞿長孫送死了嗎?」

    「送死我當然是不去的,但明天的軍營我還是要去。」

    燕兒急道:「你又來了!我就不明白,你怎麼總是這麼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你也是常在戰場上的刀鋒矛尖裡打滾的人,怎麼膽子就這麼小?」

    「誰說我膽子小?在戰場上,我跟人家真刀真槍的拚命,丟了性命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但你這麼幹,卻跟將自己腦袋故意往人家兵刃上撞無異。這樣拿性命當兒戲的事,我才不幹!」

    「你總是不懂!其實這件事一點都不危險。我不露半點口風,明天突然到他們營裡去,他們只會嚇得發呆,搞不清我這是何用意,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聚在一處合謀出一個法子來對付我。還沒等他們明白過來,我已在裡面轉了一圈出來。然後他們才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有些人或許會懊惱竟錯失了一個殺我的大好機會,但大多數人卻像你那樣以為我是不惜冒了大險進去的,就會對我感激涕零,從此不生他念,一心為我效命!」

    燕兒道:「你倒想得美!但若果你想錯了,那可怎麼辦?這種事情可是沒有迴旋餘地的。待你發現自己錯了,已是身陷重圍,誰也救不了你!」

    李世民長歎一聲道:「你瞧你說的話,簡直跟那天你阻止我追到高庶來的時候說的一個調子!那天你也說我是干冒奇險。如今你來說,到底是誰錯了?還有當初你們突厥大軍兵困太原,我要出城與你哥突利密議,我爹也說這是干冒奇險,但事實也並不。我幹這些事,沒一件真的像你們想的那麼凶險。其實只要你能摸準人家心裡怎麼想,那就怎麼幹都能履險如夷。」

    燕兒舉起雙手道:「好了,好了,我投降了!你要怎麼幹就怎麼幹吧!那麼,明天你什麼時候去?我跟你一塊去。」

    「什麼?你也要去?」

    「那當然!」燕兒佯作生氣,「你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進去冒險嗎?」

    「我早說了,那不是冒險。」

    「好了,我不跟你摳字眼!總而言之,那是一件看起來很危險但其實不並不危險的事,那就一定很好玩了!你可不能不算上我一份。」

    李世民忍不住又笑出來,道:「這件事既不危險,也不好玩。」

    燕兒大不耐煩的道:「我不管,總之我一定要去!要不明天就算你送死沒送成,回來也會發現我已等你等得急死了!」

    李世民也舉起雙手道:「好了,好了,我也投降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燕兒歡呼一聲:「太好了!」又側頭作沉思狀:「明天我穿什麼好呢?」

    李世民道:「穿什麼都好,就是不能穿盔戴甲象去打仗似的,也不能帶兵器在身,連匕首也不可以!」

    燕兒大叫道:「這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就算是在你自己軍營之中,那也沒有不穿盔甲,不帶兵器的道理!何況如今是入那滿營殺氣的西秦軍中?」

    「就是因為要入西秦軍中,那才不要穿盔甲、帶兵器!你自己想一想,就算我們武裝到牙齒的進去,倘若真的有人要發難,我們也是抵擋不了的。那麼穿不穿盔甲,帶不帶兵器,對於我們安全不安全,又有什麼分別?但我們這樣做,西秦兵士卻更能相信我們對他們並無惡意,那又何樂而不為?」

    燕兒一拍額頭,作昏厥狀說:「我服了你啦!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你害怕就別去!明天你真的在裡面嚇昏了,我可顧不上扶你。」

    燕兒怒道:「你別小看人!誰說我害怕來著?我若真的怕,早就不會跟你說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李世民和燕兒一早便一身便服的來到西秦軍的轅門外。瞿長孫聞訊大驚,急忙迎出來跪下道:「末將不知元帥駕臨,未克迎迓,還請恕罪!」

    李世民伸手扶起他道:「瞿將軍不必多禮,我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在這附近逛著逛著就逛進來了。」

    瞿長孫心中驚疑不定,傳令下去營中士兵排列儀仗迎接,自己陪著李世民二人走進營中。

    燕兒緊緊的跟在後面,瞪大眼睛,警惕地往四下裡張望,一顆心在胸膛中咚咚亂跳。兩隊士兵夾道而立,舉矛致敬。看他們面上的表情,有的緊張,有的驚恐,有的迷惑,有的不安,全都透出一股敵意。營中的氣氛像是暴雨將至的前夕,悶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燕兒雙手微微發抖,捏成拳頭,掌心汗津津的,不由自主便往腰間平日佩了劍的地方摸過去,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身邊一件兵器都沒有,心中又是一陣驚悸,忍不住恨恨的暗罵:「就算兵器真的沒用,至少可以壯一壯膽嘛!」

    正這麼想著,忽見旁邊一個小兵手一顫,竟沒抓住矛桿,矛頭直向李世民倒去!燕兒早就憋住了滿身的勁,這時想也沒想。一個箭步衝上去,擋在李世民身前,一手已執住那支長矛。

    那小兵驚叫一聲,退後一步,在燕兒的怒目瞪視之下幾乎蜷縮成一團,一副驚恐若死的樣子。

    兩邊的士兵不約而同的向著二人逼上一步,眼光裡都露出或驚惶或凶殘的神色。

    只聽李世民說:「他不是故意的!燕兒,把矛還給他!」

    燕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臉看著他,道:「你說什麼?」

    李世民厲聲道:「不關他的事!把矛還他!」

    燕兒只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臉上,不禁全身熱血直湧上來,熱辣辣的好不難受!

    「燕兒!」李世民加重了幾分語氣,聲音裡更多了幾分惱怒。

    燕兒咬住下唇,忍住滿腔的羞憤,將長矛往那小兵一遞,沒好氣的道:「給!」

    誰知那小兵早給嚇壞了,不敢伸手接,反倒又後退一步,卻拿眼看著瞿長孫,幾乎哭出來似的叫:「瞿將軍!」

    瞿長孫搶上一步,跪在李世民面前道:「元帥,是我訓兵無方,致使驚擾元帥。這孩子是無辜的,求您饒他一命。他種種過錯,末將願代為承擔!」

    李世民一把扶住他道:「瞿將軍請起!我已說了,他不是故意的,不關他事!我不會為這一點點小事而懲罰他,你更是何罪之有?」

    瞿長孫卻仍死死的跪在地上道:「請元帥降罪於末將,末將決不怨恨!」

    李世民暗暗嚥了口氣,橫了燕兒一眼,想了想才道:「瞿將軍這麼說,豈不是教我為難?這樣吧,我罰這孩子做你的親兵,罰你將他訓練成勇士,怎麼樣?」

    瞿長孫驚喜交集,抬起頭來,見李世民朝他微微一笑,神色甚善,心下大安,叩了一頭,道:「多謝元帥恩典!」站了起來。

    李世民對那小兵說:「瞿將軍救了你一命,你還不快快謝瞿將軍的大恩大德?」

    那小兵跪下向瞿長孫叩頭,瞿長孫忙拉他起來,道:「不,不!這是元帥的恩典,末將豈能居功?」從燕兒手中接過長矛,遞還給他。

    這一來,營中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各人本來繃緊的臉皮都鬆了。

    李世民挽住瞿長孫的手道:「瞿將軍,咱們繼續吧。」

    此後就再沒發生什麼意外了。三人看完營中各處,最後進入瞿長孫的中軍帳,分別坐下。

    李世民不坐正中的主帥之位,卻佔了客座,說:「咱們只隨便談一談,不必敘將帥之禮了。」

    當下瞿長孫奉上香茶,坐了主位。

    李世民道:「有一句話,我知道說出來會令瞿將軍不快,但於理是不能不說的,這可為難了。」

    瞿長孫忙欠身道:「不敢,元帥有何吩咐只管說,末將無有不遵!」

    李世民道:「說不上是什麼吩咐。我素仰隴西的將士驍勇善戰,想來中原之大除了驍果軍外,再沒第二支軍隊比得上了。」

    那驍果軍是隋煬帝楊廣在隋軍中千挑萬揀選出來組成的精銳,當真是橫行天下,所向無敵。這次宇文化及發動政變就是得了這支軍隊之助才能成功。李世民將西秦軍推許為僅次於驍果軍,那是極高的讚譽了。瞿長孫忙道:「元帥過譽了!」

    李世民一擺手道:「但是,恕我直言,隴西的軍隊恐怕紀律不夠嚴明。」

    瞿長孫心想:「這可真是說中我軍的痛處了,無怪乎我們會敗在此人手下。」低頭道:「那是末將統軍無方之過,末將一直為此而痛心!」

    李世民道:「統軍無方的是薛仁杲,不是你!你到今日還為他一力承擔過錯,足見閣下不是落井下石、趨炎附勢的小人!」頓一頓,又道:「我知道大家雖已歸附了我,但心裡還有很多猜疑,因此我雖急欲整頓軍紀,卻終感不便,只怕會適得其反,倒令大夥兒灰了心。但若任由大軍這樣散漫下去,日後到了長安,其它部隊見到隴西的兄弟鬆鬆垮垮的,不免要在背地裡譏諷嘲笑,說出種種有傷感情的話來,那又非我所願了。」

    瞿長孫聽他語氣,竟是一上來便開門見山、推心置腹的跟他商量西秦降軍的種種弊端,直是將自己當成了心腹愛將一般,禁不住一股熱流從心底湧起,忙道:「元帥真是一針見血,將我軍的毛病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元帥要怎麼革病除弊,只管發下號令,末將一定一絲不苟地執行!」

    李世民搖頭道:「瞿將軍,我恐怕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向你發號司令,不,我是要你來發號司令!」

    瞿長孫瞪大了眼睛,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李世民道:「我是想你來當這裡軍隊的主帥,由你來進行革病除弊之事。我決不過問這裡的事情,你若想從我那邊得到什麼幫助,不妨直接來找我,我一定為你辦到!但是,我以後會像今天這樣來巡視軍營,看你辦得怎麼樣。我只看結果,並不追究你用的是什麼法子。你若能將這軍隊整頓好,那你就永遠是這裡的統帥。但若你對這裡無能為力,我只好將你撤換。但我還是在你們之中挑選賢能來接替你,到時你也得聽從他的號令,就如現在這軍隊裡人人都要聽從你的號令一樣。瞿將軍,你認為我這提議怎麼樣?若有什麼地方你覺得不妥當,盡可直言相告。」

    瞿長孫叫得一聲「元帥!」便哽咽不成語,「通」的一聲又跪了下來。

    李世民一把拉住,道:「不要這樣。我說過了,咱們不敘將帥之禮。」

    瞿長孫站起來,抹一抹眼睛,定一定心神,道:「元帥將此等重任交託於我,末將一定肝腦塗地,為元帥效命!一個月內,末將若不能將這裡的軍隊整肅得紀律嚴明、令出如山,不必元帥來責問,末將就在元帥和各位將士面前橫劍自刎,以死謝罪!」

    李世民道:「那也不必!一切事情,遁序漸進便可,欲速反而不達。三個月後,我自當再來巡察。只要有所進步,那已是瞿將軍的功勞了。」當下微微一笑,又道:「這些事情,今天就談到這裡為止。難得今日天清氣朗,我要請瞿將軍陪我出去打打獵,就叫這裡的兄弟們都一起去樂一樂吧!」

    瞿長孫道:「是,是!末將馬上去安排一切。」

    那天李世民和燕兒由瞿長孫率領西秦降軍相陪,在高庶城外的草原上打了一天的獵,夜裡又在營中擺了筵席歡宴一番,這才盡興而回。

    一回到帥府之中,李世民將臉一沉,便對燕兒道:「今天險些兒給你壞了我的大事,早知如此,我真不該答應帶你一起去!」

    燕兒一聽,氣往上衝,大聲道:「什麼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你削了我的面子才是!若不是我手急眼快,那小鬼已乘機向你發難了。」

    李世民道:「你還在狡辯!那小傢伙明明不是故意的,他是給嚇壞了。瞧你那副像是要將他一口吞下肚子去的樣子,他沒給你當場嚇破膽子,已算你捅的亂子夠少了!」

    燕兒勃然大怒,叫道:「好,好,什麼都是我不對,什麼都是我不好!我這又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就只記得你的『大事』,『大事』,『大事』!什麼時候有想過我?我犯著你什麼了?你要這樣待我?」說著淚如泉湧,身子直抖。

    李世民拍案而起道:「你這簡直是在跟我纏歪理!我不跟從你說了。」說完衣袖一拂,竟是揚長而去,氣得燕兒趴在案上放聲大哭。

    燕兒大哭一場,一賭氣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晚都不出來。李世民既不自己來拍她的門,也不派人來問她怎麼了,只氣得她在心裡千百遍的罵他,暗暗賭了千百次誓:「我再也不理他了!我再也不理他了!」可是這夜裡她翻來覆去,直到外面打了三更,還是目不交睫,心裡像是有貓爪子在搔撓,真是難受之極!到了最後,她實在忍無可忍,一躍之下,對著黑暗大叫道:「我就是去再跟他大吵一頓,也勝於在這裡悶死!」便徑往李世民處走來。

    來到門外,只見裡面還透出燈光,站在窗前往裡一探,卻見李世民伏在書案上,筆墨散落在一邊,似是他寫著東西時便睡著了覺。這時正值隆冬,夜裡更是冷不可耐,那案上硯中的墨水都凝結成冰,燕兒見他這麼趴在案上便睡著,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心疼,想:「真是的!這麼累了,還不老老實實上床睡覺。趴在這冷冰冰的桌上,什麼都不蓋,明早起來豈不是要生病?」

    她悄悄的推開門,在床上拿了件披風,輕輕的蓋在李世民身上。但她才一動,李世民一震,已醒了過來,抬頭見是她,吁了口氣,道:「怎麼?又是你!唉,拜託拜託公主殿下了,你不來煩我,我已經謝天謝地啦!」

    燕兒一嘟嘴,道:「難道我真是那麼討厭,你一見我就要生氣不成?」

    李世民見她一副嬌嗔的小兒女態,不禁失笑,將那披風拉下來,往她嘴上掛去,道:「瞧你這裡,可以掛起衣服來啦!」

    燕兒嗤的一笑,愁雲慘霧霎時一掃而空。

    李世民拾起案上的筆墨,繼續睡著覺前正在寫的奏章。燕兒挨在他身後看著,心中翻翻滾滾的難以平靜。忽然,她湊到李世民耳邊,輕聲道:「世民,我愛你!」

    李世民回頭吻了她一下,道:「我也是。」

    燕兒眼中放出光彩來,道:「真的?你這是真心話,不是在哄我高興嗎?」

    李世民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漫不經心的道:「當然啦。」

    「那麼,回去之後,我要搬到你王府裡去住,好不好?」

    這一下,李世民大吃了一驚,停筆道:「什麼?」

    燕兒見他這樣子,登時面色一沉,道:「怎麼?你不願意?那你還說什麼愛我?原來真的只是在哄我高興!」

    李世民嚥了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說,你說!」

    「我只是不想被人在背後說閒話。」

    「什麼閒話?什麼人敢說你的閒話?你不用這樣繞著圈子說話,我知道這個『人』是誰!是李建成,是不是?你為什麼這樣怕他?」

    李世民顯得有些惱羞成怒,道:「胡說!誰說我怕他?只是畢竟是人言可畏,若給人說一句我這是在勾引你,為的是討好巴結突厥,你也不高興嘛!」

    燕兒嘻嘻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你肯勾引我,我巴不得呢!」

    李世民「呸呸呸」的道:「你又胡說了!我不跟你說了。」

    燕兒笑道:「你擔心什麼?若真有人這麼說,你來告訴我,我去跟那些傢伙說,是我在勾引你,為的是討好巴結大唐!」

    李世民哭笑不得的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啦!公主殿下有命,我還敢不從嗎?」

    李世民率領大軍凱旋回到長安,李淵當晚就在太極殿中擺筵慶功。

    李淵坐在御榻之上,李建成和李世民分居左右,除了裴寂特准在御榻之上設了一個座位,其餘大臣都無此殊榮,只能遠遠跪坐在下面。

    李淵每次祝酒,先向眾大臣請一次,又特別向裴寂請一次,道:「裴愛卿請!」裴寂也不隨眾大臣一起回禮,待大家呼禮後才單獨的舉杯向李淵道:「皇上請!」

    這等寵愛真是少有,各大臣心中都暗暗納罕,卻只是自個兒嘀咕,不敢說出來。劉文靜卻是憋了滿肚子的怒氣無從發洩,每聽見裴寂那得意洋洋的聲音在寂然無聲的大殿中迴盪,耳朵裡就彷彿挨了一刀!幾杯酒下肚,更是覺得殿中悶熱異常,腦中嗡嗡亂響,什麼也聽不清,唯獨裴寂的聲音格外清晰,似乎一聲聲都在敲擊著腦中一條已繃緊到極處的弦。突然之間,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啪的一下跳起來,指著裴寂大聲喊道:「皇上!這等奸佞之徒,皇上怎能容他在殿中橫行!」

    他這不顧死活的一喊,震得所有人都呆住了,個個停杯放盞,眼睜睜的望著他。

    李淵大感狼狽,忙道:「劉愛卿何出此言?裴愛卿怎會是奸佞之徒?」

    劉文靜叫道:「這御榻之上,只有皇上才可以坐!裴寂是什麼東西,豈可跟皇上平起平坐?」

    李淵心頭一寬。他本以為劉文靜要指控裴寂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名,此人伶牙俐齒,只怕一時三刻之間辯說不清,可就尷尬了。但轉念一想,劉文靜這般從禮儀上攻擊裴寂,自己反倒無從駁斥,因事實擺明了自己是太厚待裴寂,遠遠超出了禮儀上所允許的限度。一時之間,李淵竟是張口結舌,啞口無言。

    劉文靜見李淵作聲不得,又叫道:「就算是太子秦王,這樣倨坐御榻之上,也是於禮不合的!更何況這裴寂既非皇族,又非今日慶功宴中有功之人,憑什麼別人都要蹲在下面,他卻肆無忌憚的坐在上面?可見他目中沒有皇上,狂傲自大,不可一世!」

    裴寂急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我……」他一連說了幾個「我」,卻怎麼也「我」不下去。劉文靜本就比他能言善辯,如今又是理直氣壯,只嚇得他心膽俱裂,一雙小眼珠在眼眶裡直打轉,像是快要掉出來,口中卻嚅嚅的擠不出半句話,那神情當真滑稽之至。

    李世民忙道:「劉僕射,今夜君臣同樂,小小禮儀何必放在心上?你稍安毋躁,坐下飲酒吧!」他心中也跟劉文靜一樣對裴寂很感不滿,但當然不是為了李淵讓他不顧禮儀坐在御榻之上這等微末小節。裴寂經常纏在李淵身邊,引他喝酒玩女人,弄得他昏頭昏腦的,漸漸不理國事,也聽不進逆耳忠言,那才是他最可痛恨之處。

    自入主長安以來,他發覺父親忽然昏庸糊塗起來,再也沒有太原起兵時那副精明強幹、深謀遠慮的樣子。尤其是登基稱帝后,更是日日沉迷於歌舞酒色之中,無心政事。他不喝酒時還能像從前那樣明辯是非,便是別人違拗他的意思,指斥他的錯誤,他也能平心靜氣地聽下去。可是一旦喝了酒,便變得又糊塗又固執,不但聽不進跟他意見不同的話,甚至不願聽一切有關國政的大事。以致李世民每次想進稟國事,總得看準父親有沒有喝醉酒。但那裴寂偏生變著花樣天天引李淵喝酒,漸漸的弄得他一天之中也沒多少時候是清醒的!

    可是,李世民畢竟不像劉文靜那樣,對裴寂恨得不惜與他撕破了臉來吵架。他跟裴寂之間終究沒有什麼直接的利益衝突,更何況父親如此寵愛他,犯不著為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弄臣而觸怒父親。

    今晚劉文靜這樣突然發難,連他也大感狼狽,心想:「說到底你是我的手下,要攻擊裴寂也不跟我說一聲,這樣貿然發作,鬧得大家都沒了面子!父皇一定認為是我在背後指使你這麼幹的,豈不是要遷怒於我?」

    劉文靜卻是豁出去了,幾乎是咆哮的叫:「禮儀之事乃是皇上尊嚴所繫,怎能說是小事?今日皇上不懲處裴寂、不正禮儀,日後還怎能君臨天下、面對萬民?」

    他心裡連李世民也氣上了。先是上次敗於西秦軍之事,明明他是奉李世民之命行事,打敗仗的罪名卻安在他頭上。雖說後來李世民替他求了情,讓他官復原職,但這些時候他已不知受了裴寂多少冷嘲熱諷。那傢伙一見他就故意大聲叫:「劉納言!」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他被削了司馬之職似的。他心裡窩了一肚子的氣之餘,對於李淵會賞識他的才幹、對他大加重用也絕了指望。他心想:「難道我這一輩子便要忍受裴寂這齷齪小人的氣?難道我在太原嘔心瀝血的為李家爭天下,就是為了換來這麼一個被裴寂騎在脖子上作威作福的下場?難道我的滿腔雄心、一身才華,就要這樣埋沒消磨殆盡?不!不!決不!可是,現在李淵對裴寂如此寵愛,他受這小人蒙蔽,又怎會再重用我?只有李世民!只有李世民知道我的才幹,賞識我的能耐!可惜!他不過是一介藩王,連太子都不是!我追隨他,又有什麼前途?就算他真的是太子,那也得等李淵死了,他才能掌權。如今李淵將內政交給李建成,將軍務委於李世民,自個兒不必憂心國事,天天跟裴寂花天酒地,這等逍遙快活的日子,他再過二三十年也死不了!可是我還能等二三十年嗎?不!我再這樣忍裴寂的氣忍二三年,就要憋死了!」

    突然之間,他腦中冒出一個大膽之極的念頭:「對了!李世民雖不是太子,更不是皇帝,但當初李淵又何嘗是皇帝?不也是他手下的人為他拚命搶回來的帝位?只要李世民願意,我也去拚命給他將皇帝的位子搶過來!那時我就是獨一無二的開國功臣!他一定對我又感激,又讚賞,將我倚為肱股之臣!可是他願不願意呢?當然願意的!他不是曾向我自比『漢高』嗎?還說我是他的『張良』呢!還有,他又向我透露過對他父親『謹慎有餘,勇決不足』的不滿,可見他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只要我向他獻策奪位,他必定大喜過望!」於是,他一心一意的籌謀大計,要想出一整套計策向李世民獻上,教他對自己大為拜服。

    可是計策是想出來了,當他真正面對李世民時,卻半點口風也不敢露出來。原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在李世民心目中已不是當年在太原時一般的心腹密友了!一入長安,李世民廣羅人才,身邊又是才俊如雲,比之在太原時的盛況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位置更早被三個人所取代——長孫無忌、房玄齡和杜如晦!

    他若將謀奪大位的計策告訴李世民,李世民一定會拿去跟這三人討論。這三人將李世民居為奇貨,是助他們日後扶搖直上的好風,見這計謀不是出於他們之手,一定會竭力反對,以免李世民一旦採納,這助他奪位的首義大功便落到劉文靜頭上,他們卻成了為人作嫁、退居其後。因此,他幾次三番話到唇邊又吞了回去。李世民固然不再是昔日的李世民,劉文靜也不再是昔日的劉文靜。他現在雖是忍氣吞聲、壯志難酬,但比之在太原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晉陽縣令,今日畢竟已是家財萬貫、在朝廷之上有一席之位的民部尚書!他深恐長孫無忌三人不僅會勸李世民放棄他的提議,甚至會勸李世民將他的密謀向李淵揭發,以證明李世民對李淵是何等忠心耿耿!這一來,他就不僅僅是懷才不遇,更會頃刻之間鋃鐺入獄、身敗名裂!不,這樣的險太大了!他已嘗過榮華富貴的滋味,再也不能忍受重回當初潦倒不得志的日子,再也沒有當年那種不惜破釜沉舟、將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李氏父子身上的那種狠勁了!

    劉文靜退縮了,卻也更加倍的氣憤難平了。對於李世民竟漸漸的疏遠自己,轉而將長孫無忌三人引為心腹,越發的感到他太忘恩負義!他禁不住想起李世民在他出使突厥之前說的話,想:「你明明說過,『他日依仗劉兄之處還很多呢。但願你我交情,永如今日,富貴不易!』可是如今,你卻只依仗你的那三個新貴,哪裡還記得和我的交情?」

    就在這氣惱若狂之下,他將李世民也一併的罵進去了。

    此話一出,李世民瞟了李淵一眼,見他氣得臉色發黃,不禁心中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這次薛仁杲性命不保!」原來他本來打定主意,要在這慶功宴後乘著李淵心情舒暢之際向他為薛仁杲求情免死。他早發現李淵在心情好時,往往顯得格外的寬大為懷,就是該死的人也能得到赦免;但若他心情惡劣起來,那便變得不可理喻,連不應殺的人也立斬無誤。所以要使薛仁杲免於一死,只有在大勝之後李淵喜不自勝之時向他提出特赦的請求。豈料劉文靜突然發難,李淵的心情不免急轉直下,他再開口求情,只怕是徒費唇舌。這麼一想,他更是惱怒劉文靜的魯莽了。

    那邊李建成怒道:「劉文靜!你在這兒對父皇大呼小喝,難道就是做臣子應有的禮儀嗎?」說著,卻是憤憤的橫了李世民一眼。

    原來他聽劉文靜說什麼裴寂「非今日慶功宴中有功之人」、不應「肆無忌憚的坐在上面」,這原是說裴寂的話,聽在他耳中卻句句都是在針對他,暗示他也「非今日慶功宴中有功之人」,也沒資格「肆無忌憚的坐在上面」!他認定劉文靜是李世民的人,這傢伙這般狂妄囂張,若非有李世居背後撐腰指使,他豈敢如此?他在心中恨恨的想:「二弟啊二弟,你今次雖是一舉滅了西秦國,功可蓋世;但為人豈可如此張狂,恃功自驕,不知天高地厚,連我跟父皇都不放在眼內、都罵在話裡?」劉文靜雖是「太子秦王」一併的說,但在李建成心中,劉文靜指桑罵槐的當然是他!

    李淵本是無言可對,但李建成的話一說,馬上提醒了他。他拍案而起,怒喝道:「大膽劉文靜!殿堂之上豈容你目無尊卑、大呼小叫?來人啊,給朕將這狂徒趕出去!」

    殿下侍候的武士齊聲答應,馬上便有兩人走了上來,一邊一個挾住劉文靜,要將他硬拖下去。

    李世民雖是氣惱劉文靜擅作主張,但他畢竟是自己的人,若他在這許多大臣前受了辱,自己也沒面子,忙站起來道:「且慢!」轉頭對李淵道:「父皇,劉僕射想是多喝了兩杯,有些醉了,才失了儀態。父皇大人有大量,何必為這種小事傷了脾氣?」

    劉文靜卻是氣昏了頭,竟沒想到李世民這是在回護他,大叫道:「我沒醉!我……」不待他再說第二句,那兩個武士都是乖覺之人,只怕他再叫下去會喊出不成體統的話來,忙都伸手用力摀住他的嘴巴。

    李建成冷冷的道:「二弟,劉文靜出言不遜,羞辱父皇,那是他自己不好,與你何干?你何必要來涉這趟渾水,教父皇丟臉?」

    李世民心頭一窒,知道再說下去只有將這件事越描越醜,只得忍氣道:「是!」重重的坐了下來。

    李淵用力捶案叫道:「還不將這狂妄之徒拉下去!」

    兩名武士連拉帶推的強行將劉文靜拖了出去。裴寂驚魂稍定,雙手舉杯向著李淵,戰戰兢兢的道:「皇……皇上聖明,不要為這等小人氣壞了身子!」心慌意亂之下不免手足發抖,杯中的酒都濺了出來。

    李淵勉強擠出笑容,向著滿殿鴉雀無聲的大臣一擺手道:「眾愛卿不必理會剛才的事,咱們繼續歡宴!」

    數日後,李世民在秦王府書房之內與長孫無忌議事。

    長孫無忌道:「西秦降軍的部隊在瞿長孫厲行整頓之下,現已成軍紀嚴明、令出必從之師。跟我們的舊部相比,如今唐軍之中最強最嚴的反倒是這支軍隊。」

    李世民點點頭道:「瞿長孫有將帥之才,我到底沒有看錯人。」

    長孫無忌又道:「但糟糕的是,皇上執意將薛仁杲在長安西市街頭公開處決,說要收殺雞儆猴之功,教其他人不敢違逆我大唐帝國,自稱為帝。西秦降軍對此震動很大。本來大王一番安撫頗收成效,他們已衷心拜服大王,如今卻又謠言四起,說皇上殺了薛仁杲後,下一步就要對付他們。」

    李世民恨恨的咬牙,卻不作聲。他心中正深深怨怪劉文靜:「劉文靜啊劉文靜,這都是你不好!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我正要為薛仁杲求情之前惹翻了父皇,害得我這一連幾天,說什麼話父皇都不聽,將我降服西秦軍的計劃全打亂了!」

    但是,這番怨憤之心他是決不能向長孫無忌等說出來的。他們都知道劉文靜是他以前的心腹,而他們則是他現在的心腹,他們心中必定會拿劉文靜的境況來自比。所以他決不能在他們面前露出半分對劉文靜的不滿和怨恨。相反,他只能對劉文靜表示痛惜,好讓他們看在眼中,心裡覺得他是個感念舊情的人,並沒有對不起劉文靜。劉文靜今日落到這般田地,完全是因為他自己不好,是他對他李世民不住,離棄了他這麼好的主人。這樣,他們才會更忠心於他,不會像劉文靜那樣動念離開他去攀附李淵或其他人。

    這時,他微微歎氣,道:「父皇對薛仁杲成見太深,我已費盡唇舌,仍是不能改變聖意。」

    長孫無忌道:「大王明天最好親下西秦降軍營中一趟,務必以言語打動他們,教他們相信皇上此舉只針對薛仁杲一人,決不牽連旁人,好讓他們安心。」

    二人正說著,門外忽報房玄齡和杜如晦到。

    李世民起身到門邊相迎,笑道:「兩位先生今天怎麼遲到了?待會可要每人罰一杯。」

    房玄齡沉聲道:「大王,劉文靜那邊出大事了!」

    李世民心頭一緊,這才看清二人面色凝重,忙問:「是什麼事?」

    房玄齡道:「那晚宴會劉文靜被逐了出來之後,一直懷恨在心,在家裡經常拿著刀劍亂砍柱子,大叫要殺了裴寂,神志失常,好像鬼魂附身一般。他在狂怒之中出手打了個小妾。那小妾受辱不過,竟寫了一份密奏給皇上,說劉文靜胡言亂語之中有很多大逆不道之言,想謀反作亂。皇上一怒之下便將劉文靜下獄。我跟杜兄今早一聽聞這消息,就急忙一起到大理寺去探聽,這才遲了來這兒。」

    李世民問:「審理劉文靜的是誰?兩位看是否能打通一下關節?我若開口,應該都能給點面子吧!叫他們盡早結案,給他判個輕一點的罪名,在父皇那兒敷衍過去就是了。」

    房杜二人互視一眼,杜如晦搖頭道:「恐怕大王今次是無能為力的了!」

    李世民心頭一震,道:「這是什麼意思?」

    杜如晦低聲道:「審理此案的正是裴寂!」

    李世民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抓緊椅子的扶手,身子往後一仰,兩眼盯著半空,好半天不能作聲。

    默然半晌,他霍的站起來,道:「我這就進宮去面見父皇,為他求情!」

    三人都跟著站了起來。長孫無忌道:「恕我直言!大王此去,只怕也是白跑一趟。皇上明知裴寂跟劉文靜是死對頭,還是將此案交給裴寂審理,擺明了是要置他於死地。皇上既是心意已決,大王再勸,也是枉然。」

    李世民皺眉道:「要父皇回心轉意,確乎不是易事,但要救他一命,總不會全無辦法。我與他總算共事一場,如今若連我也不開口求情,那裴寂氣焰熏天,朝中這麼多大臣又有誰敢開口?」

    杜如晦道:「審理此案的副手,乃是禮部尚書李綱。此人以剛直不阿聞名,未必會輕易屈從於裴寂的公報私仇之心。」

    李世民道:「但他終究只是副手,裴寂若一意孤行,他說的話又有誰肯聽?」

    長孫無忌道:「既是如此,盼大王速去速回,勸得皇上大發慈悲。但大王務必一切小心,不要為了一個劉文靜,惹得皇上對大王也動了惱。」

    「這個我理會得。」

    李世民入宮時正遇上裴寂和李綱都在面見李淵,顯見二人是在談論劉文靜之案。

    李世民見過李淵,道:「兒臣聽說劉文靜神志昏亂以致滿口胡言,父皇已將他下獄,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李淵重重的「哼」了一聲,道:「劉文靜那晚舉止失當後,不但不在家中反躬自省,反而口出怨言、攻擊朝廷,可見其反心已露。此事我已交給裴愛卿和李愛卿辦理,你自己問他們吧。」說著往裴李二人一指。

    李世民目光一轉,盯住了裴寂。裴寂禁不住將頭一縮,幾乎矮了幾寸,吃力的道:「是……是劉文靜家的小妾告的狀,他自家人都說他造反,那還有假的嗎?他大逆不道、恃功生驕,本應全家抄斬、凌遲處死。但我們做臣子的體諒皇上的仁厚寬大,決定叛逆大罪只治劉文靜一人,此外抄沒家產,男的為奴、女的沒入宮中為婢。這已是皇恩浩蕩,對劉氏家眷網開一面了。」

    李世民越聽越怒,但想想此時發火也是枉然,徒然惹得父親更加固執,唯有說理才是上策。他壓下滿腔怒火,對李淵道:「父皇,劉文靜口出怨言,確是他的不是。但那只是因為他自覺功高不賞,才生怨恨;說到謀反,卻是絕無可能!父皇請細想:當初在太原籌劃舉義大計的,最早是劉文靜,出力最大的也是劉文靜,後來才將大計告知其他人。但到今天,其他人都拜為國公,文靜卻官途多舛、屢不得意,也難怪他心灰意冷、憤憤不平。」

    李世民雖沒指名道姓,但在場的人又有誰不知那「其他人」指的就是裴寂?裴寂登時鬧個滿臉通紅。

    李淵心中卻在圭怒:「好啊!你也會說是劉文靜先想出『大計』,再告知裴寂。這『大計』卻不是什麼舉義『大計』,而是裝個風流陷阱害你老子的下流之計!說到舉義大計,明明是我策劃的,別說劉文靜,就是你又何嘗算得上是首義功臣?你將他捧為首義功臣,只怕就是為了他將你捧為『漢高』!這賊子明知我是你老子,竟還對著裴寂吹噓你才是『漢高』,無怪乎你要這樣回護他,想來你早將他當作你的『張良』,只盼有一天他又來一次『首義』,讓你當成『漢高』!那時你我之間君不君、臣不臣,教我如何自處?」

    李世民雖知道李淵平日清醒時明辯是非,卻發夢也不曾想到裴寂為了嫉妒劉文靜,當初竟將他稱李淵為「漢高」的話來個移花接木,換成是稱李世民為「漢高」,以致李淵對劉文靜早懷戒心,甚至對李世民也耿耿於懷。李世民只道自己不過是據理力辯,在李淵耳中聽來卻句句都在坐實了裴寂對劉文靜的誣諂,不但不能為他洗脫嫌疑,反而更堅定了李淵殺他之心。

    此時李綱在一旁也插口道:「秦王言之有理。據微臣的查察,劉文靜心生怨望,實因自認為有功不賞,對朝廷並無叛心。那告狀的小妾是受了委屈,這才含血噴人,以洩私忿,實在不足為據。」

    李淵冷冷的道:「劉文靜此人自負才高,向來邈視朝廷,正因為他自以為功高不賞,才心生叛意。裴愛卿,你是此案的主審,應怎麼判就怎麼判。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劉文靜不過是區區一個僕射,豈可因他曾在起事中有點小功就徇私枉法?這一來,豈不是有功之人都可以視王法為無物,胡作非為,不受管束了?」

    裴寂連聲道:「是,是!皇上英明!」

    李淵道:「你現下就判吧!」

    裴寂自知一判劉文靜死罪,所有人都會說他是公報私仇,這不但大大得罪李世民,自己也會從此人望盡失。但自己接手此案,已等於與劉文靜攤牌,若今次不殺他,自己日後不免會有性命之憂。他實不願放過這唯一能置這心腹大患於死地的機會,因此雖在李世民炯炯目光逼視之下,還是說:「劉文靜其人誠然才高八斗,但他恃才傲物,無視朝廷,以他之才不為國盡忠,反欲顛覆王朝,為害之烈更甚於常人,不殺不足以嚴皇上之威!」

    李世民抗聲道:「父皇!就算劉文靜真的有罪,他畢竟為我朝立下汗馬功勞!請父皇大人有大量,免他一死。父皇大可剝奪他一切官職,從此永不錄用。劉文靜縱然真有反叛之心,但他一介書生,無官無勢,濟得甚事?」

    李淵冷笑道:「劉文靜固是一介書生,無官無勢。但他有你為他撐腰,天下又有哪一個書生有這樣的福氣?我一削他官職,只怕轉眼你已將他延入府中。我棄你用,所謂永不錄用者,終是一句虛言吧!」

    李世民一聽,心頭大震,想:「父皇這麼說,分明是在刺我為劉文靜求情是懷有私心,暗指劉文靜是以我為靠山來反叛朝廷,這豈不是斥我是他造反的背後主使?原來父皇不滿劉文靜是假,對我猜忌是真啊!」

    他一直鬧不懂李淵為什麼這樣痛恨劉文靜。裴寂因嫉忌劉文靜而痛恨他,那不奇怪。但李淵和劉文靜之間根本不存在象裴寂和劉文靜之間那樣的勾心鬥角。雖說李淵寵愛裴寂,但那也不至於恨裴寂之所恨,一心一意要替裴寂剷除劉文靜啊。劉文靜之恨裴寂,全是為了與他爭奪李淵的寵信,何以李淵對他竟如此趕盡殺絕?直到此時,李世民才恍然大悟:李淵不是猜忌劉文靜,而是猜忌劉文靜輔助自己!他雖然早在太原時就受過李淵告誡,不要跟劉文靜來往太親密。但他總以為是李淵誤會了劉文靜是損友。如今他才總算明白,正因劉文靜對他是太有用的益友,才會招致李淵之忌!

    一想通了這一層,李世民剎時心寒如冰。他從不曾想到父親竟是如此猜嫌自己,父子之間竟至於此,豈不可怖!

    李淵見他默然無語,更認定自己已戳中他的痛處,心想:「你別以為可以瞞著我搗鬼!今日我就非殺了劉文靜不可,好教你知道我不是顢頇糊塗。日後但盼你恪守做臣子的本份,好讓我們父子之間還能留個見面說話的餘地。」轉頭對裴寂說:「劉文靜之事就由你去辦,要越快越好。」

    劉文靜身穿囚衣,眼神呆滯的盯著對面牆上小小的窗子發愣。忽聽得背後「匡啷」一聲,獄門開了,獄卒恭敬的道:「秦王這邊請!」

    他心頭一震,剎時間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到多年前他第一次結識李世民的時候。

    那天的情景跟今天是多麼相似啊!當年,他因與李密有點沾親帶故,在李密投奔瓦崗反隋後便被牽連下獄。就在他自歎命途多舛、生不逢時之際,也是那麼「匡啷」一聲,獄門打開,獄卒的聲音迴盪在狹小的牢房之中:「二公子這邊請!」

    接著,便是跟他一見如故,侃侃而談天下大勢。時至今日,他還能在腦海中清楚地浮現出李世民臉上閃爍出的興奮、敬慕之色。然後是出獄、策劃、舉事、起兵、拜官……直到今日又一次鋃鐺入獄,面對死亡!

    數載往事在他心頭一閃而過,一股滄桑之意油然而生。他彷彿在轉了一個循環之後又回到起點,張惶四顧,一時竟不知自己真的是走過了這許多年的風風雨雨後又回到這裡,還是以往一切其實只是南柯一夢,從未發生過!

    他這邊廂思潮起伏,那邊廂李世民已走了進來,叫道:「文靜兄!世民無能,救不了你,特來向你賠罪!」說著眼睛紅紅,似要流下淚來。

    劉文靜卻在一瞬之間,終於看清了自己一直懵然不知的一切,心境一片平和。看著李世民眨巴著眼睛,卻始終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心中竟是感到說不出的滑稽,忍不住就要哈哈大笑出來。

    世事真是有趣啊!人人都在演戲,也都知道別人在演戲,卻又都以為別人不知道自己在演戲,大家就這樣自欺欺人一直演下去。有的人半途中厭倦了這累人的把戲,一摘面具,走了;有的人死到臨頭才猛然發現這是一場無聊透頂的戲,要摘面具,卻已遲了;更多的人怕是一輩子都要演下去,以致以為自己所演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何必演戲呢?你來向我賠罪,豈難道真的是為了救不了我,感到對我不住?不,不!你不過是在演戲給長孫無忌他們看。

    一個多情多義的好主子!

    真是個為難人的角色!為我費了這許多唇舌,然後還要來哭這一場,卻可惜功夫未到家,最關鍵的鱷魚淚竟不能適時的流下來,糟蹋了一場好戲。

    不過,這一點點美中不足也不太要緊吧!反正我是將死之人,你的面具沒能戴好這秘密除了帶入棺材之中,還能向誰吐露?就算別人知道了,那些已演慣戲也看慣演戲的人只會斥我竟不好好演完自己的戲份卻去拆人家的台,這就叫做忘恩負義!

    今天的下場能怨得了誰呢?只能怨我演壞了自己的角色,只能怨我看差了你的角色!我結識了你這麼久,卻到今天才算真正瞭解你,見識到你的厲害。我雖知道你才俊超群,但總想你年紀太輕,又非居於嫡長,終究不會有多大結果;你老子卻是老奸巨滑、深謀遠慮,你又怎是他的對手?如今看來,我大大的錯了!你父親老謀有之,深算卻未必,只怕以後他也治你不住啊!

    真是一著錯,滿盤皆落索。當初若非我錯看了你,怕受你牽連,有意與你疏離,又豈輪到長孫無忌之輩佔據了本應我來佔據的位子?長孫無忌這些人也真是「後生可畏」!他們從一開始就將你當作真命天子來輔助,死心塌地的追隨於你,從來就沒想過拿你作踏腳石以便日後再攀附李淵。他們知道,若他們效忠於你,你倒也當真是世間少有的明主,以後提攜他們飛黃騰達,實在是不在話下!

    唉!算了,算了吧!我的戲份已完,再抱屈也是枉然。但我又豈能甘心受此播弄?好!戲要熱鬧才好看。我就是死,也要留一手,讓你們也不得安寧!

    於是他緩緩的道:「大王何必替我傷心?我年事已高,就算不死,也是苟延殘喘於世上,於人於己都無好處。我恨只恨太過自以為是,對古人之言嗤之以鼻,如今才懂得那是金玉良言,不可不信啊!」

    李世民一怔:「是什麼金玉良言,令劉兄如此感慨?」

    劉文靜望著窗外的一方蒼天,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故不虛也!」

    李世民心中一凜,身子貼在牢房的鐵桿上,那鐵桿的冰寒直透過衣衫,浸進他肌膚,冷入他心底。他腦中思如輪轉:「我自以為自己與劉文靜的處境不可同日而語。但聽他剛才這麼說,似是譏我雖貴為皇子、封作藩王、執掌兵馬大權,其實跟他並無二致,不過都是父皇手中的走狗弓箭,一旦鳥盡兔亡,仍是難逃一死!不,不,我不是弓!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只為作一張弓而存活於世上?」

    已是夜闌人靜之時,秦王府內長孫無垢的房中卻仍是燈火通明。

    李世民在書桌前埋首讀書。他雖不曾回頭,卻也能感受到背後正在做著女紅的長孫無垢不時抬頭看他一眼,他甚至能揣想出她面上掠過一絲微笑。

    近來他對長孫無垢的心情起了很大的變化:以前在太原,長孫無垢遠在長安,她在他心中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只是一個名號,他很少想起她的存在。但如今,他忽然感到她是他最親近的人!

    或者,那是因為他感到很多人都變了!

    從前,李淵埋首公務,很少過問家裡的事。比他年長足有九歲的大哥李建成便代父親處理家務。李建成自小就是孝順兒子,父親說的話從來只有聽從的份兒;他自己卻愛駁嘴駁舌,與父親爭辯不休。但這一來,父親反倒愛跟他談說朝中事務,告訴他官場中種種是非恩怨,與他評說天下大勢。而李建成為人嚴謹、不苟言笑,兄弟之間反而沒什麼好談的。因此在他心中,父親倒似是可以談談笑笑的兄長,兄長倒似是要恭敬待之的嚴父。至於李元吉,他自小就厭惡這四弟,覺得他飛揚跋扈、自以為是、囂張霸道,非常惹人憎嫌。但父親萬分疼愛這幼子,他也不便與之爭寵,索性對他避而遠之。

    但自入長安以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李建成「客氣」中透著冷漠,顯得與他更疏遠了。父親李淵也突地變得全然聽不進半句逆耳之言,跟他說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暢所欲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漸漸的也要對他察顏觀色起來。對李元吉,他更是恨之入骨,兄弟之情蕩然無存。

    但那還算不上是最大的變化!

    他現在似乎還跟以前一樣結交著無數朋友。但那感覺是多麼不同啊!以前的朋友跟他真是親如手足,彼此之間無話不談,不會有什麼顧忌。但現在,他們對他多了一份恭謹,卻再也沒有了那股親熱勁兒。

    以前,他可以跟父親說心裡話,也可以向朋友們一吐肺腑之言;現在,他雖跟長孫無忌等三人談論許多機密大事,卻沒了從前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許多事情他都覺得不便開口,就算是一些大家都心中有數的事,往往也不能明言,只能閃爍其辭的說。

    他感到從所未有的孤獨!

    或許正是感到與其他人越來越疏遠,他漸漸的向長孫無垢靠近。自從吉兒之事了結後,他對她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見著她時再也不必感到羞愧。至於如今又多了個燕兒,他內心深處認定這本是長孫無垢將她引入來的,雖是滿懷感激之情,卻無愧疚不安之心。這樣的心障一去,他便感懷到她的溫婉柔順,跟她在一起時只覺平安喜樂、心無掛礙。跟她說話時,更覺她談吐雅屬、胸懷萬卷,每每令他娓娓忘倦之餘大有「深得我心」之歎。他可不知長孫無垢自幼多經變故,寄人籬下,早已長於揣摩人心。她得哥哥教誨,一心嚴持婦德,李世民想到什麼,她從他臉色上早就猜到,不待他開口就已替他辦到、代他說出。這教李世民如何不冥感中心,漸漸的對她無話不談,漸漸的覺得自己少不了這個賢妻?

    那邊長孫無垢也是思如潮湧。

    直到如今,她才開始感到自己是李世民真真正正的妻子,是堂堂正正的秦王妃!

    從前,李世民經常領兵駐守在外,就算難得回長安一趟,也多是待在軍營裡不回來。即使是回來王府,往往抬腿便往燕兒那邊去。她要見著李世民已是極難,更不必指望他上自己這兒來。她雖已得了哥哥的提點,做有德之婦不可因丈夫留戀別個女子而吃醋。但午夜夢迴,獨擁孤衾,想到這當兒丈夫正與別人卿卿我我,到底難禁悲從中來,想:「為什麼我一定得這樣忍辱偷生?」想到最後,終於也是無奈,想:「就只當是為了哥哥,為了長孫家吧!」

    但是近來,李世民忽然變得極親近書本,她自幼博覽群書,王府中的藏書大多都放在她房中。李世民想看,不免要上她這裡來。他常常一看就直到深夜,順便也就在她這裡留宿,讓她終能一嘗為人妻子、為一府主母的滋味!

    這時燈燭「撲」的爆了個燭花,她看看更漏,已快近三更,便輕聲道:「很晚了,先歇著明天再看吧。」

    李世民口中「嗯嗯」的應著,雙眼仍是盯著書上。

    長孫無垢走近他身後,瞧他在看什麼這般入迷。才看數句,不覺一驚,道:「啊,這是《六韜》!此書文字古奧,最是難懂,你卻看得如此津津有味!」

    李世民抬頭一笑:「其實我也看得不怎麼懂,不過是囫圇吞棗、生吞活剝罷了。」

    「我只道你平日領兵打仗,只喜看兵書的,不想對古書也這等入迷。」

    李世民輕撫書頁,道:「其實此書也暗藏兵法,只不過平日讀這書的都是文人學士,不會看出來罷了。好比這裡有一篇《奇兵》,說的都是兵法之中的奇正之變,變幻之妙,便是專講用兵之道的兵書也是不及的。」

    長孫無垢內心深處實是對這些打打殺殺的東西厭煩透頂,但為婦之道,該當投丈夫之所好,看他愛看的東西,說他愛說的事情。當下她強打精神,裝出興致盎然的樣子,道:「我聽哥哥說,兵法之中,以《孫子兵法》為首。如今聽你這麼說,倒似是《六韜》更勝一籌。」

    果然一談到用兵,李世民就意興勃發了,將椅子拉近長孫無垢處,道:「《孫子兵法》自有其過人之處,我小時候最愛讀的,就只有這書。但近來看其它書,才覺得若只看《孫子》,所得終不免狹而有限;看其它書時,若心中只念叨著兵法,所求既狹而有限,所得亦必狹而有限。《六韜》之妙,倒不盡在兵法之上。如這篇《文韜》,講的是謀取天下、收攬賢士、治國經世之術,則非《孫子》之只講用兵所能企及了。」

    他只顧講得高興,卻沒留意那邊長孫無垢聽得心驚,想:「什麼『謀取天下、收攬賢士、治國經世』,這簡直是滿口帝皇之言!他有父皇在位,又居於藩王之列,這種口吻若給外人聽了,豈不是大逆不道的確證?」她又想到長孫無忌曾說李世民是「明君」,心中更懼,想:「莫非這都是我哥哥慫恿出來的?這種犯上作亂的事情,敗了固然是亂臣賊子、遺臭萬年;勝了也不免被後人詬罵,這又何苦來哉?我可得勸他一勸!」於是小心的道:「《六韜》所講『韜略』之道,乃是堂堂正正之道,正人君子讀了可修心養性、齊家治國;但陰險小人讀了,用於謀朝篡位,可就污了這聖人之書的美名了。像那曹操,固然是一世之雄,但用心險惡,既不能保住江山,又被後人取笑,實在引人警覺。」

    李世民不以為然的道:「曹操之敗,倒不全在於他好使權謀。三國人物之中,論才論智,實以曹氏為首,便是諸葛孔明也是不及的。否則蜀國雖弱,曹氏要一舉滅之亦非易事。我小時候讀的《孫子兵法》,正是他寫的注本。那時我年紀尚幼,對其中種種真知灼見,難以完全體味出來。近日用兵,心頭縈繞的卻往往是他的見解,更覺他的聰睿慧智,常人難及。曹操之敗,實是他自負聰明,對其他聰明才智之士或者不能收為己用,或者難以容忍,以致如臥龍雛鳳之能,他竟都錯過,不能羅致帳下,平白讓積弱的劉蜀因得一諸葛而成強敵,豈不失策?又如楊修,此等恃才傲物之輩,何妨捧他一捧?偏偏他非要殺之而後快,令才俊見之心寒,實在得不償失。」

    長孫無垢見自己本要勸他不要做了曹操,枉作小人,反引得他大讚曹操,真是哭笑不得,只得道:「世人都說諸葛武侯是文曲星下凡,智謀之強,傲視古今,你卻標新立異,說他不及曹氏,只怕難以服人吧!」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人云亦云,算得什麼?諸葛亮智謀雖強,但他實在不通兵法。治國雖是能手,平天下卻不免露拙。」

    長孫無垢瞪大眼睛,道:「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終於平定戎狄;他又多次聯兵東吳擊退曹操,用兵之神妙,有目共睹,何以你竟說他不懂兵法呢?」

    李世民道:「若說他真的完全不懂兵法,那當然未免刻薄。但他似乎只懂用正兵,不會用奇兵。他每次要攻打曹魏,總是宣揚得天下皆知,以堂堂之師正面與曹軍對陣,以致曹軍總能全力以赴的抵抗。其實以蜀弱曹強之勢,用奇更能揚蜀軍之長。但他偏生要宣示劉蜀乃漢室正統,講究出師有名,才致六次北伐都無功而還。若他只是一介將領,當然只須關心打勝眼前這一戰;但他作為統帥,卻不應只斤斤計較於某一仗是勝是負,更重要的還是統觀全局。諸葛亮有大將之才,卻無主帥之能。他不能在死前削平曹魏、孫吳,實是犯了兩個大錯:其一,他不應死守漢室名份。當時漢室早已名存實亡,天下也不感懷劉氏子孫是否仍是皇帝。他拘泥於漢室正統,種種陰謀詭計就不便行之。可是所謂『兵不厭詐』,一味正人君子,只會落得『君子可欺之以方』的下場,吃了暗虧也不能聲張。其二,他既不明大勢所趨,對劉備後人的懦弱無能又是一片愚忠,不肯取而代之,雖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終究還是既保不住劉氏子孫,西蜀這許多軍民土地也拱手讓與曹魏,他這一片忠心又於事何補?」

    長孫無垢只聽得一顆心咚咚亂跳,想:「老天爺,這是多麼大逆不道的話!我還是快快轉過話題,別再談這個了。」於是強笑道:「你說諸葛亮不懂用奇,只懂用正,但蜀將之中人才不少,難道沒有人不懂這個嗎?」

    李世民道:「那倒也難說。雖然奇正之辯,兵法之中自古以來就已有的;但漢人兵法一向以用正為主,極少用奇。突厥等蠻族反倒善用奇兵。突厥軍中騎兵為主,不同於漢軍步兵為多。奇兵的妙處在於其神出鬼沒,教敵人摸不準行藏。要辦到這一點,步兵往往難以勝任,在輕騎來說卻是輕易而舉的事。突厥之擅用奇兵,大約正是揚其長而避其短吧!」

    長孫無垢道:「聽你這麼說,你一定對於奇兵之道頗有心得,這些莫非是來自突厥?」說到這裡,忽地想到燕兒常在軍中隨侍他左右,心中不免酸溜溜的。

    李世民道:「也可以這樣說吧。當初父皇奉命鎮守太原,常常與突厥交戰。他察覺突厥擅長騎兵,隋軍不熟習其戰法,往往才一接戰就驚慌失措,不戰而敗。他決意以突厥之法來建一支騎兵,行軍、作戰乃至起居飲食都與突厥兵無異。後來這支騎兵果然大派用場。跟突厥作戰時,突厥軍遠遠見到這支軍隊,竟會誤以為是他們自己人,弄得他們昏頭轉向、手足無措。當時我也跟在軍中受訓,學到了不少突厥打仗的法子。恨只恨我軍馬匹奇缺,我總無法隨心所欲的用騎兵。但如今我軍掃滅西秦,得了隴西不少戰馬和精於騎兵戰陣的士卒,當可依當年父皇的法子來訓練騎兵。日後與突厥開戰時,便不至於手忙腳亂、無所適從了。」

    長孫無垢一驚:「與突厥開戰?」

    「正是!」李世民不覺捏緊了拳頭,「突厥自恃勢強,一直欺我太甚!我軍羸弱,難以與之爭鋒,這才忍氣吞聲至今。他日終要蕩平漠北,揚眉吐氣!」

    「原來你早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志,我還道你……」說到這裡,攸忽頓住。原來她幾乎脫口說出:「我還道你有了燕兒,已不怨恨突厥了。」

    李世民接口道:「你還道我主張父皇向突厥稱臣是畏懼他們嗎?才不是呢!突厥雖強,其實跟西秦亦無兩樣。他們貌似強盛,但頡利和突利兩不親睦,勾心鬥角,無時或停。頡利野心勃勃、胸懷大志,但他脾氣暴躁,又疑心極重,不能容人。聽說近來始畢可汗一死,他就逼走了突利。若真的給他穩穩獨佔突厥,這倒有些麻煩。嗯,對了,突厥中有大小可汗之分,我們不妨出面為他們調解,教頡利當大可汗,突利當小可汗,讓他們繼續勾心鬥角下去,內部四分五裂,我們就有可乘之機了!」

    長孫無垢歎道:「當年我爹精於突厥事務,他在這方面有很多真知灼見,若他如今還在,能與你談談說說的,可有多好!總勝過我對這些一竅不通,可沒法跟你談了。」想到父親,禁不住心中一酸。

    李世民也語有憾焉的道:「正是!我一向多聽說你父親的事跡,很是敬佩。他箭法獨步天下,連突厥人都懼怕的。只恨我連見他一面之緣也沒有!」

    長孫無垢道:「我和哥哥自小都文文靜靜的,喜歡讀書,不愛舞刀弄槍什麼的。爹爹常對哥哥說:『我一身射箭的絕技,只盼你來繼承,你卻不好此道,只怕我的秘技在我死後便無傳人了。』不料這話竟是不幸言中!」

    李世民揣想長孫晟的神技,不禁心馳神往,道:「若我能承繼他的箭法,可有多好!」

    長孫無垢微笑道:「你的箭法也是遠勝突厥人了,與爹爹相比大概也是不遑多讓的。」

    李世民道:「我的箭法倒有一小半是學自突厥的,就是父皇以突厥法子練軍那次學來的。當日頡利兵困太原,我跟突利合計將他活捉。他不服氣,要考究我的箭法。他以為他們突厥的箭法是什麼不傳之秘,哪料我早已心中有數。他那什麼『連珠九箭』,純屬杜撰,只是突厥箭法中幾個基本技巧的拼湊,只要熟習他們的法子,要辦到也不算太難。其實這等花巧的東西在戰場上沒有什麼實在的用處。試想戰場上哪有敵人會排成一條直線的等著你來射他?一旦射中一人,後面的人豈有不四散逃避之理?我那時問了他一句:『若真有人練成這等箭法,那豈不是可以一口氣射倒敵方九名大將?』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我這麼說是嘲弄他這題目出得大而無當,實屬屠龍之技,不會有人練這等既艱難又無聊的玩意兒,是他胡扯出來的廢話。可笑他竟沒聽出我言外之音,還以為我是在示弱求饒。此人有點小聰明,但剛愎自用,不足為患,日後終要教他知道我的厲害!」

    長孫無垢道:「你的箭法既有一小半學自突厥,卻不知餘下的是向誰學?」

    「那當然是父皇教的了。」

    「啊?」長孫無垢有些驚異,「原來皇上也擅長箭術,倒瞧不出來。」

    「嗯,他年輕時箭法在同儕之中也算是了不起的。當年我娘親做女兒家的時候,立意要嫁個英雄丈夫,在屏上畫了一頭孔雀,揚言有誰能在二百步之外一箭射中孔雀眼睛,不論尊貴卑賤,都招為夫婿。當時有很多自負長於箭術的少年郎蜂湧而至,但沒一人能辦到。後來終究是父皇了得,只輕輕一箭便洞穿孔雀眼睛,娶了娘親過門。」

    長孫無垢本是對什麼兵法箭術了無興味,只是為了李世民說得高興,才勉強打起精神,在他滔滔不絕之間不住巧妙地插入一兩句,以助他談興。這時聽到這裡,卻不禁真的來了興致,坐直了身子,道:「真有此事?那可真是一段佳話!你娘親原來是這等慧眼識英雄的奇女子!」

    李世民面上露出崇敬之情,道:「不錯,娘親是女子之中最了不起的!她是北周神武公竇毅之女,母親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陽公主。她自小就冰雪聰明,周武帝在諸甥女之中最疼愛的便是她,因此將她接入宮中當是公主似的撫養。當年楊堅篡奪北周江山,她聽到消息後撲倒在床下哭道:『只恨我不是男子之身,不能救助舅家之難!』嚇得她父親慌忙掩住她嘴巴說:『你千萬別亂說話,否則我家可就有滅門大禍了!』後來她嫁與我爹,有一次爹爹得了一對珍稀之極的獵鷹,她勸爹爹說:『當今皇上喜愛遊獵,你有這樣的寶物若竟不上獻,徒然會召來無端怪罪,又有何益呢?』但爹爹實在太寶愛那對鷹兒,對它們愛不釋手,捨不得給了楊廣那昏君,始終沒有聽從。娘親臨死時仍惦念此事,再次苦苦相勸。爹爹在她去後才依言進獻了那鷹兒,果然不久便擢升將軍。他對我們兄弟歎息道:『若早聽你們娘親的話,這個位子我已得了很久啦。論智謀深遠,我還不及她一介女流啊!』她精明幹練,胸懷泱泱,確是遠勝一般鬚眉。我姐姐平陽公主就是受她熏陶,也是一副強勝男兒的氣度。「

    長孫無垢道:「看來你很佩服你娘親呢。她很疼愛你吧?」

    李世民眼光中流露出回憶往事的神色:「小時候我跟大哥相比,可調皮搗蛋得多了。大哥人很文靜,長輩們說什麼就聽什麼,安安靜靜的坐著看書。我卻總是坐不住,又貪玩,不愛讀書,除了一本《孫子兵法》,沒什麼書是心甘情願、不必被娘親逼著讀下去的。現在想來,這都是很孩子氣的了。但是娘親反倒最喜歡我了。有一次,我不肯讀書,惹得娘親惱了,將我反鎖在書房裡,非要我背了書不放我出來。我一急之下,便從天窗處爬了出去,偷偷的溜到城外去。我怕娘親生氣,一直挨到天已黑盡了才躡手躡腳的摸回家裡。誰知一進房,就見到娘親在一燈如豆下哭得兩眼桃子似的紅腫,在候我回去。」

    「啊,」長孫無垢叫道,「你也太過份了!只是她這麼盼你回去,倒可免了你逃跑要受的責罰了。」

    李世民笑道:「那你就太少看我娘親了!她雖鍾愛我,但從不放任我的。那次我不免還是吃了她一頓鞭子。不過她一介女子氣力有限,雖是發了狠的抽打,我倒不覺得怎麼痛,其實是不必哭的。可娘親一邊打,一邊自己反倒哭了起來。她這一哭,我不知怎的,心裡莫名其妙的也是說不出的傷心,便跟著嘩嘩嘩的流下淚來。」

    長孫無垢笑出來道:「好啊!你還好意思說打得不痛,可見你沒半點悔過之心,這頓鞭子可是白打了,你娘親的淚也白流了!」

    李世民歎道:「娘親為我真是流了不少淚。只可惜那時年紀少,很多事情都不懂;到能夠明白的時候,她又撒手去了!」說著,怔怔地望著窗外天邊,良久無言。

    長孫無垢也想起自己的父親,亦是滿懷心事,低了頭不作聲。一時之間,房中寂然無聲,只有外面傳進來蟋蟀的悲鳴。

    到底還是長孫無垢先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很晚了,還是安寢吧。你……是要到燕兒那邊去的吧?」她強壓從心底升起的酸楚,問道。

    「哦,」李世民定一定神,道:「不了!這麼晚,她一定已經睡了,何必去吵她。就在這兒睡吧!」

    「這……」長孫無垢遲遲疑疑的道,「你還是到燕兒那兒去吧。我……我……」說著頭越埋越低。

    「咦?」李世民驚異的看著她,「你這竟是要趕我走不成?」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長孫無垢搓揉著雙手,面紅過耳,「其實……其實是……是因為我已懷了孩子,身子沉重,實在……實在不堪侍候你了。」說著,眼中閃出欣喜的光芒。

    「真的?」李世民猛地想起吉兒生的孩子,心中一痛,但隨即已克制住,轉作驚喜交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你從不跟我說起?

    「這……上次你從長春宮駐守回來歇假那次就有下的,那時還不能確定,不敢就說出來。」

    「太好了,太好了!」李世民欣喜若狂,「這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個……現在怎麼能知道呢?」長孫無垢心頭一沉,歡欣之情剎時被焦慮之心壓了下去。自從她發覺自己懷了孩子,就一直受這歡喜和憂懼兩種思緒的交替纏繞。她深深知道,女子有德也好,有貌也好,沒有男孩就大事不好!她無時無刻不在祈求上蒼可憐,一定得讓自己生個男孩,否則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李世民卻是沉浸在喜悅之中,全沒發覺她面色忽的變得蒼白,自顧自的道:「我想這一定是個男孩!」

    長孫無垢皺眉低聲道:「這怎麼說得準呢。或者……會是個女孩,你……你會不高興嗎?」

    「嗯,女孩也好。不過,我覺得這次會是個男孩!你沒想過給他起什麼名字嗎?」

    長孫無垢心中驚恐達於極點。李世民越是高興,她越是擔心得要死:一旦生下的是女孩,真不知道他會變成一副什麼嘴臉呢!在這鉛一樣的重壓下,她明知此時應說幾句湊趣的話,不能讓李世民察覺她內心的恐慌,但嘴唇動了一動,竟是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那邊李世民卻在自我陶醉,一股心思的只想著給還沒出世的兒子起名字:「大哥的孩子都以『承』字作牌,我們的孩子也要這樣吧。嗯,該叫『承』什麼好呢?」突然之間,一道靈光如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他腦際,他大叫一聲:「有了!我們住的這兒不是叫『承乾殿』嗎?何不就叫『承乾』?」他心中喜不自勝,有更多的話卻沒說出口來:「承乾,承乾,乾就是天,承乾就是承天!這是天意,這是天意啊!難道命中注定,我的兒子是要承受天命,那就是我來承繼大統啊!」

    他心中狂想如潮,那邊長孫無垢卻是嚇得幾乎要昏過去。她也馬上想到那「承乾」二字的含意,更證實了她對李世民不安本份、大逆不道之心的懷疑,脫口便道:「不行,不行!不能要這名字!」

    「什麼?」李世民霍然轉頭,怒氣勃發,「為什麼不能要?為什麼?」

    長孫無垢見他目光如電,直如一把刀子架到自己頸脖上一樣,禁不住向後一縮。但她畢竟是熟知李世民的脾性的,馬上便想到:「不要怕,不要怕,要跟他講理!」咬一咬牙,道:「你想想看,這『承乾』二字分明有『承天』之意,你本意雖是隨手將承乾殿的名稱拿來起名,但人家會怎麼想呢?所謂『人言可畏』,若有哪個饒舌的小人在皇上或太子跟前胡說八道,鬧得你兄弟不和、父子猜疑,那又何苦呢?」

    李世民倒抽一口冷氣,登時從狂想中清醒過來,想:「不錯,不錯!我是得意忘形了!這『承乾』的含竟我能想得到,別人又怎會想不到?我公然給孩子取這麼一個名字,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宣揚自己野心勃勃、有不臣之心嗎?」他這麼一想,火氣全消,伸手拉住長孫無垢冰冷的手,感激的道:「不錯,你說得對!多虧你提醒我,否則鑄成大錯,可就難以挽回了。」

    長孫無垢暗暗鬆了口氣,強笑道:「你位尊權重,這官場之中嫉妒不忿的小人不知有幾千幾萬,你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豈可不小心在意?若給別人抓了話柄去,在皇上太子面前煽風點火,教他們耳根不得清靜,可就於你大大不利了。」

    李世民心中更添了幾分敬重之意,摟她入懷道:「幸好有你這賢內助處處提點我,可不知教我少吃多少虧呢!」頓一頓,又道:「那麼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好呢?你來決定吧!」

    長孫無垢心中一陣激盪,道:「何不讓皇上來替咱們的孩子起名字呢?讓他老人家也一起高興,豈不更好?」

    李世民喜道:「正是,你想得真是周到!讓父皇來取名,顯得我們尊重他,這孩子也有光彩。」

    當下又閒談了幾句,便道:「你快睡吧!身子要緊,我明天再來。」便起了身,向房外走去。

    長孫無垢忽叫:「世民!」

    李世民在門邊停住腳步,回頭道:「怎麼?」

    「聽說太原那邊受劉武周的軍隊攻擊,皇上是不是又要派你出戰?」

    李世民眉頭一皺:「不是!父皇派了裴寂去。」

    長孫無垢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了!這孩子快要出世,我可不想你還耽在外邊不能回來。再說,你若殺戮太多,只怕會對這孩子不利。」

    李世民走出門外,卻是心頭沉重,想:「父皇何以竟不派我出戰呢?這次劉武周悍然犯境,只因有突厥為他撐腰。父皇一聽說始畢可汗死了,便起了擺脫突厥操控之心,故意不按臣屬的名份致送奠禮,以致頡利震怒,慫恿劉武周攻擊我軍。其實我國兵力尚弱,根本無力對抗突厥,這時與他們翻面,實為不智。父皇自處死劉文靜後,看我的眼色都是冷冷的,教我不敢主動請戰。如今他竟派了裴寂這等酒囊飯袋去跟劉武周打,豈不是白白拿我軍將士的性命去送死?我還道父皇再怎麼寵愛裴寂,也不過將他視作酒肉之交,現下竟將兵馬大權委付於這等跳樑小丑,真是昏庸得可以了!父皇真的是老糊塗了,還是對我已猜忌得到了不肯輕易交付兵權的地步?」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忽一抬頭間,見前面提了燈籠引路的侍女往通向燕兒的寢殿的路上走去,忙叫道:「不,不是到那兒。到靜室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