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1月10日張學良殺楊宇霆、常蔭槐於奉天舊帥府。
在當時,這是震驚中外的一件政治事件。
少帥張學良,在中國現代史中,其重要性不小於乃父張作霖。他一生多采多姿,少年得志,名滿天下,權傾東北。他出生於民國前十一年(1900年),19歲畢業於東三省陸軍講武堂,20歲任奉軍第三混成旅旅長、任鎮威軍東路第二梯隊司令(第一次直奉戰爭),24歲任鎮威軍第二軍軍長(第二次直奉戰爭),戰後任奉軍第廿七師師長,東三省航空處長。25歲任第三方面軍軍團長。27歲任奉軍南路總指揮與閻錫山的晉軍作戰。28歲指揮奉軍第三四方面軍,張作霖炸死後,出關統領奉軍。
在張學良的自述中,他承認幼少庭訓,又乏良師益友,11歲喪母,父親忙於軍政,又寵愛有加,自己則未及弱冠出掌軍旅,未足而立之年,即負方面大任。因此處事待物但憑一己之小聰敏和良心直覺,雖然熱情豪放,浪漫狂爽,可是忿事急躁,有勇無謀。他這番檢討,是在他經歷了天翻地覆的世變,和多年來與世隔絕的淡泊生涯中所體會和反省。其實他聰明、俠義,待人寬厚,有很多過人的長處,因此才能在皇姑屯事變後穩住了奉軍的軍心。
張學良和楊宇霆之間的恩怨說來話長,在郭松齡兵諫時到了頂點,事實上張學良是張作霖的繼承人,而楊宇霆受張作霖特別的倚重,兩人之間利害衝突日積月累,楊宇霆既不能善處,張學良也不能容忍這樣一位尾大不掉的父執。
張作霖遇害時,楊宇霆在灤州視察部隊,6月6日張學良微服到了灤州,兩人曾作一次密談,據張學良事後告訴人說,他們兩人密談時,張曾表示願意把奉天交給楊宇霆,可是楊卻傲慢地說:我可以跟你的父親,但不能跟你作事,我們之間看法做法都不一致。
17年6月下旬,瀋陽醞釀推選東北軍政領袖時,楊宇霆曾有通電表示個人立場,內有云:
「今後更當秉其(指張作霖)遺志,以東三省大局為重,宇霆忠不出位,只知奉公守法。漢帥(張學良字漢卿)為大帥之令嗣,繼承父志,名正言順,吾從漢帥,如驂之隨靳也。
願我袍澤勿再齒及宇霆,則幸甚。」
楊這道通電顯示楊沒有反張的野心,事實上當時奉系主張推楊宇霆繼張作霖的只是少數,還沒有主張擁張作相的多,而張作相則堅決推讓給張學良。
張學良任東三省保安司令後,楊宇霆沒有新職務,但楊在張作霖時代有兩個職務是長時期的。一個是總參議,一個是奉天兵工廠督辦。無論楊發表任何新職,總參議和督辦兩職仍舊擔任,所以東北軍政人士都稱楊宇霆為楊督辦。東北兵工廠一直是楊宇霆掌握,他可以任意花錢,任意要錢,楊督辦要錢在張老帥時代是優先的,到了張少帥時代,楊仍故態不改。當時奉天財政廳長是張振鷲,時常因楊宇霆要錢付不出而受楊的責罵。張宗昌在灤州被國民革命軍擊潰後,即率殘軍要退去關外,奉方一致反對,因為東北情勢需要休生養息,而且正醞釀易幟,加上張宗昌平素作為,奉方多不滿意,因此決定拒絕張宗昌入關。張學良乃派楊宇霆率兵去迎擊張宗昌。楊出兵前曾問張說:「如果捉住了張宗昌怎麼辦?」楊的意思如果捉了張押回來,你張學良把他放了做人情,豈不陷我於不義之地,因此要先問個明白。張學良和張宗昌曾磕過頭、拜過把,楊這一問,張很難作答。當時袁金鎧在旁,極力主張「殺」。楊乃問張是不是照袁金鎧的意思,張點頭答應。楊宇霆出兵後果然活捉了張宗昌。因張沒有想到奉方會真的打他。楊對張說:「漢卿叫我殺你,你趕快跑吧,關外不是你的庇護所了。」張宗昌聽了大為恚憤,逃至大連寫了一封長信痛罵張學良,張學良接到張宗昌的信才發現楊宇霆有意挑撥的陰謀。
張學良醞釀易幟時,關內各方均派代表前往瀋陽爭取奉系,唐生智派劉興、白崇禧派葉琪先後到了瀋陽,他們都先去見楊宇霆,楊也公然向他們表示,關外的事我楊宇霆可以作主,漢卿是個小孩子,不必理他。劉興和葉琪都信以為真,也就沒有忙著去見少帥。後來在一個公開集會上,張學良見到了劉興,大為驚訝,因劉興說他是唐生智派他來的,張學良便問劉興「為何不來見我?」劉說:「已見到楊督辦,面陳一切。」張學良聽了自然頗不高興,第二天在某項會議席上便問楊宇霆是否已和劉興、葉琪見面。楊岸然答道:「是的,我們可以分開來做,你走中央路線,我和地方派系聯絡。」張學良說:「如果中央失敗怎麼辦?」楊無以為答。有人告訴張說,楊宇霆這些做法都是常蔭槐的策劃。
常蔭槐當時被目為楊宇霆的親信,因為他擔任東北交通委員會委員長,中東鐵路督辦和黑龍江省長,這些職務都是楊宇霆所保的。常蔭槐在黑龍江省長任內和黑龍江軍務督辦萬福麟積不相容,萬曾報告張學良說常蔭槐故意積壓黑龍江的軍費。而省政府又擴充山林隊,有替楊宇霆培養勢力的企圖。山林隊本是前清時朱慶瀾任黑龍江將軍,因轄境大青山匪患猖獗,乃創辦山林隊。又追查前任吳俊升兼省長時的槍支,並且向奉天兵工廠洽領槍械,又有向捷克斯克達廠購買軍火的傳聞,但據說向捷克訂貨確有其事,卻不是軍火,而是火車頭33輛和輪船16艘,拖船若干艘。
楊宇霆字鄰葛,遼寧法庫人,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步科第八期,受張作霖特識,因此權傾一切。第二次直奉戰爭時,楊為奉軍參謀長,戰後出任江蘇軍務督辦,被浙江軍務督辦孫傳芳所逐,倉促退出蘇皖,其後郭松齡兵諫倒戈,以清君側為號召,即是針對楊宇霆,而楊受張作霖的寵愛始終不衰。
常蔭槐字翰-,奉天梨樹縣人,奉天法政專門學校法律系畢業,一直在黑龍江省任事,後為許蘭洲之參謀長。第一次奉直之戰,奉軍敗退山海關,常代表許蘭洲向總部辦理事務,為楊宇霆所賞識。民國14年任京奉路局長,16年潘復組閣時代理交通部長並兼京奉路局長,日本迫張作霖簽五路條約時,揚言此約不簽張作霖及奉軍不能出關,甚至不能過天津,常不主簽訂,避往天津。張作霖遇害時,常蔭槐亦乘一輛專車隨行,遇炸時常本在張車廂中,至皇姑屯乃離車後行,聞炸聲車停,常恰在兩車廂接頭處,致跌倒受輕傷。
楊宇霆雖然算是個聰明人,可是皇姑屯事變後,他在東北扮演著一個危險的角色。他既然不滿意張學良,又輕視張學良,可是卻又在張學良下邊任事。楊最不該的是常在人前人後呼張學良為阿斗。對張學良來說,他掌握東北軍政大權,內有楊宇霆以悍將長輩自居,外又要應付日本軍閥的各種壓迫,所謂「主少國疑」,他如果不「立威」,是無法站得起來的。所以在當時情勢下,楊宇霆有取死之道,張學良也有必殺之心。
據說張學良在殺楊宇霆前數日,某日本人曾以《日本外史》一冊寄贈張學良,並用紅筆把豐巨秀吉與德川家康一段史事勾出來,暗示楊宇霆是德川家康,而以張學良影射豐臣秀吉。德川是豐臣的家將,又是權臣。日本人不是對張學良有所愛護而是故意製造離間,希望張、楊互相爭權,互相火拚,替日本人造機會。事實上楊宇霆也好,張學良也好,他們都是反日的,都不會和日本勾結。
張學良既有殺楊宇霆的動機,可是促成這個最後決定並不很容易,傳說張每次受楊的氣之後,就增加了殺楊的決心,可是仍然不敢下手,最後擲一塊大洋作決定,張學良默禱說,如果三次都是「龍面」,就要殺楊,結果三擲都是「龍面」,這樣才決定了楊宇霆的命運。可是1968年據張學良告訴親近的朋友說那不是真的,他並沒有擲過洋錢,不過有塊銀元藏在他辦公室保險箱中則是事實。
是什麼原故促成他一定要殺楊宇霆,據說是這樣的。18年元旦的後兩天,楊宇霆母親作壽,張學良和他元配夫人於鳳至都親往道賀。楊督辦的公館群集東北顯要,張少帥進入楊公館時,楊宇霆不在家,可是客廳已擠滿了人,大家對少帥的駕臨並不以為意,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張學良於是也參加了牌局,隔了一會外邊喊督辦到,於是整個客廳都靜了下來,楊宇霆昂然進了客廳,大家全都起立,和對待張學良的隨便完全兩樣,張學良心裡當然有點不痛快,而最不痛快的是於鳳至。這天晚上回到帥府,於鳳至便對張學良說,你哪裡像東北的主人?楊宇霆才是東北的真正主人,看看他那副德性,他眼睛裡面還有你嗎?楊宇霆之死,遠因當然很多,近因卻是楊母作壽這一天種下的。
18年1月10日午後楊宇霆和常蔭槐聯袂來見少帥,楊、常兩人見張是要挾設立東北鐵路督辦公署,由常任督辦。並且寫好人事命令請張簽字。張稍作敷衍,推說晚飯後再決定。楊、常遂告辭回家。張於楊、常去後,即部署一切,晚飯後楊、常再來,張接見後,命副官取哈密瓜,副官去而復返,稱瓜在冰箱,因夫人正在洗澡,不便上樓。張乃云:「待我去取!」遂出老虎廳,約一分鐘,衛隊六人,由萬紀毅率領持槍步入,大聲說:「奉長官命:楊宇霆、常蔭槐阻撓國家統一,立予處死,即刻執行。」於是槍聲大作,楊、常未及反抗即被擊斃。隨後以地氈包裹兩人屍體。張隨即命外交處長赴日本駐奉天總領事館,告知已處決楊、常兩人。此事不影響對日外交。並向南京報告,楊、常兩人妨礙統一,阻撓新政,已予正法。
張學良於殺楊、常之次日並親筆函楊宇霆夫人云:
「楊大嫂鑒:弟與鄰葛相交之厚,如同手足,但為國家計,弟受人民之囑托,國家之寄任,不能顧及私情。……弟受任半載以來,費盡苦心,百方勸導,請人轉述,欲其稍加收斂,勿過跋扈,公事或私人營業,不必一人包攬壟斷,不期驕亂成性,日甚一日,毫無悔過之心……弟昨今兩日食未入口,寢未安寐,中心痛耳。關於家中後事請大嫂安心,弟必盡私情,父母子弟皆如弟有,弟必盡力撫養教育,望大嫂安心治理家務,成其後事為盼。……已令潘桂庭、蔣建之辦理後事,一切請同該二人相商可也。
弟良手啟。」
張學良此一親筆函,對楊家遽遭橫逆,稍有撫慰作用。當楊、常死訊傳出時,震駭萬分,楊家不知尚會有何嚴重事件發生,一門莫知所措,迨張學良親筆函致楊宇霆夫人,才讓楊、常兩家稍感緩和。
張學良挽楊宇霆聯云:
詎同西蜀偏安,總為幼常揮涕淚;
淒絕東山零雨,終憐管叔誤流言!
又有挽常蔭槐聯云:
天地鑒余心,同為流言悲蔡叔;
江山還漢室,敢國家事罪淮陰!
上二聯均系楊雲史代擬,名家手筆自是不凡。
輓聯中,有袁金鎧一聯最為傳神,袁是張作霖的秘書長,張稱之為二哥而不名,在奉系中地位崇高。袁聯云:
頓使精神增劇痛;
欲伸哀挽措辭難。
此聯寫出東北當局領導人群的震撼,以及不知如何哀挽的情景,傳神之至!
在這場震驚全國的政治血案中,曾任五省聯帥的孫傳芳突然成為各方注目人物。這位五省聯帥兵敗喪地後即北上依附奉系,奉軍撤至關外,孫亦隨同到了奉天。張學良對孫頗為禮遇,特別在帥府內設有「孫聯帥辦公室」,位列上賓,隨時與少帥會談。既似貴賓,又似高等顧問。而這位聯帥白天在帥府辦公,晚間則在楊宇霆家中打牌。楊、常伏誅後,孫被邀至帥府,甫與張見面,張即說:「馨遠,我又放了一炮。」孫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乃問「是什麼事?」張說:「我把鄰葛和翰香都處決了。」孫即時把大拇指一伸說:「英雄,英雄!要想做大事,不殺幾個人行麼?殺得好,殺得好!」他雖然這樣說,內心則極為震動,自己置身於險境,這位年不到卅的少帥竟然不動聲色就處決了東北兩個重要人物,手段之狠,較乃父猶有過之。所以他虛以委蛇,隨著帥府人員忙碌了一整天,滿肚子盤算自己的處境,卅六計走為上計,因此孫於1月11日不告而別,乘早車赴大連,到了大連才寫信給張學良稱家中有事不及走辭。張學良聞孫傳芳不告而別,笑對部下說:「馨遠為什麼這樣膽小?」
楊宇霆、常蔭槐被殺後,對少帥來說,「立威」是做到了,因為整個東北的軍政人員對於少帥不再有「阿斗」的看法。不過對於他殺楊宇霆的對不對則各有各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