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6年6月28日由天津到北京的火車三等客座中,來了一個怪模怪樣的老農夫,在北京車站下車,用大蒲扇遮著自己的臉,匆匆地邁步出了車站,站外有四個辮子兵恭恭敬敬地迎接他,請他上了一部馬車,馬車得得地把他載進南河沿張辮帥公館,他一進門,辮帥就傳令出來,不見任何客人。這位老農夫不是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維新派領袖、保皇黨黨魁康有為。他在張宅和張勳密談後,就乘人力車往西磚胡同的法源寺,把自己隱藏起來,他以為如此秘密。無人會知道他偷入北京,怎知第二天一早,黎元洪就知道了,派人來請他到公府一談,他才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大吃一驚,推托說風塵勞頓,改日晉謁。
康有為本在上海,他早已和張勳的幕僚長萬繩-有密電往來。他在上海時,正在草擬「宣統皇帝」的復位詔書,忽然接到萬自北京來電,催他火速赴京,他乃剃去了鬍鬚,化裝成農夫模樣,搭乘三等車由津浦路北上,隨行的有沈曾植和王乃。
30日傍晚,張勳偕復辟派陳寶琛、劉延琛兩人偷偷地溜進了清宮,舉行了一次「御前會議」,會議完畢後,張勳從容不迫地前往參加迎賓館宴會,然後再赴江西會館的堂會,這是江西同鄉為了歡迎同鄉上將軍,請了北京的名伶大會串,張到達時已是夜晚11時,他好整以暇地問梅蘭芳的戲何時上場,主人問招待員,招待員說要黎明4時上場,張即命提前於12時上演。待梅的戲演完後,張即站起身來,拱手告辭,乘車回寓。返抵張宅,立即命人分途邀請王士珍、江朝宗、陳光遠和吳炳湘來寓會商要公。
步軍統領江朝宗這晚上接二連三地接到安定門和西直門守城兵士的電話,報告辮子兵在叫城開門。江感到有點不妙,命令守軍不許開門。電話掛上,他想找王士珍請示,怎知王已深夜來訪,這位平素很有修養的北洋大將,今晚也慌了手腳,只說:「復辟就在頃刻」一句話,江主張立即去報告黎元洪,可是還來不及動身,就駛來了一部汽車,車中走出一個副官模樣的人,拿了雷震春和張鎮芳的名片,「請王大人和江大人到大帥公館,有緊急要事待商。」巧不巧,近畿第十二師師長陳光遠和第十三師師長李進才也都舉著慌亂的腳步來了,還來不及開口,就被一併請上汽車,陳、李還待反對,又有一部汽車駛到,下來了四名全副武裝的軍官,說是奉大帥的命令來催駕的,王士珍、江朝宗、陳光遠、李進才只好目瞪口呆,身不由主地上了車。
兩部車疾馳而至張勳寓所,只見燈火輝煌,屋前屋後都站滿了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辮子兵,一個個都像凶神惡煞的門神,完全是戲台上的鴻門宴。王、江、陳、李四位大人就這樣如癡如呆地被請了進去。
王士珍等進入張宅內室,只見張勳、萬繩-、雷震春、張鎮芳和辮子兵吳、劉兩個旅長都坐在裡面。張勳見到來客,只淡淡地揮手請他們就座,面孔很難看,不屑地望著江朝宗,厲聲說:「你為什麼不開城門?」江戰慄地答說:「沒有陸軍總長的命令,不到時候,不能開城。」張立即轉過頭來問王:「那麼聘老怎麼辦呢?」王乃命江朝宗立刻用電話通知守城部隊開城門,於是,辮子兵就像潮水一樣湧了進城。正在這時,李經羲趕到張宅要見大帥,張搖頭說沒有時間,不讓他進來,然後大聲地說:「今天馬上就要迎接皇帝復位,你們有不贊成的,都不許走。」一邊說一邊叫備車,然後就拉王士珍和江朝宗與自己同坐一車,餘人分乘兩車,馳進了清宮,這時是7月1日凌晨3時左右。
正戲上場了,我們且抄溥儀回憶錄一段:
「陰曆五月十三日這天,還是在毓慶宮,陳寶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一齊出現,面色都十分莊嚴,還是陳師傅先開口:『張勳一早就來了……』
『他又請安來啦?』
『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一切妥貼,來擁戴皇上復位聽政,大清復辟啦!』
他看見我在發怔,趕緊說:『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勳。這是為民請命,天與人歸……』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我呆呆地看著陳師傅,希望他多說幾句,讓我明白該怎麼當這個『真皇帝』。
『用不著和張勳說多少話,答應他就是了。』陳師傅胸有成竹地說,『不過不要立刻答應,先推辭,最後再說:既然如此,就勉為其難吧。』
我回到養心殿,又召見了張勳。這次張勳說的和他的奏請復辟折上寫的差不多,只不過不像他奏折說的那麼斯文就是了。
聽他念叨完了。我說:『我年齡太小,無才無德,當不了如此大任。』他誇了我一頓,又把康熙皇帝六歲做皇帝的故事念叨一遍。聽他叨叨著,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那個大總統怎麼辦呢?給他優待還是怎麼著?』
『黎元洪奏請讓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他奏請就行了。』
『唔……』我雖然還不明白,心想反正師傅們必是商說好了,現在我該結束這次召見了,就說:『既然如此,我勉為其難吧!』於是我就又算是『大清帝國』的皇帝。
張勳下去之後,陸續地有成批的人來給我磕頭,有的謝恩,有的連請安帶謝恩。
後來奏事太監拿了一堆已寫好的『上諭』。頭一天一氣下了七道『上諭』。
……………」
據老北京人回憶當時北京街上的情形說,那天早晨,警察忽然叫各戶懸掛龍旗,居民們沒有辦法,只得由紙糊旗子來應付;接著,幾年沒有看見的清朝袍褂在街上出現了,一個一個好像從棺材裡面跑出來的人物;報館出了復辟消息的號外,售價比日報還貴。
張勳、康有為、瞿鴻-、王士珍、江朝宗、吳炳湘、陳光遠、劉廷琛、沈曾植、勞乃宣、阮忠樞、顧瑗、萬繩-等數十人合辭上奏,請清遜帝溥儀復辟全文:
「奏為國本動搖,人心思舊,謹合辭籲請復辟,以拯生靈,恭折仰祈聖鑒事。竊經國以綱紀為先,救時以根本為重。我朝開基忠厚,聖聖相承。主教則首尚人倫,敷政則勤求民隱,是以皇靈赫濯,敬者懷若帝天,化澤涵濡,愛者戴如父母,雖經鬢捻寇氛之厄,幸賴二三大臣效忠疆場,用能削平禍亂,弼我丕基。蓋仁澤入人既深,而王綱又足以維繫之也。廿載以來,學者醉心歐化,奸民結集潢池,兩者相資,遂成辛亥之變。孝定景皇后不忍以一姓之尊榮,罹萬民於塗炭,勉徇所請,詔設臨時政府,原冀惠安黎庶,止息干戈,豈意根本動搖,竟以安民之心,助彼厲民之虐。彼時臣勳、臣國璋等,孤軍血戰,莫克回天;臣嗣沖、臣懷芝等,雖力遏妖氛,卒難蕩決。貽憂君國,寢饋難安,忠憤填胸,積年成疾,然不敢不仰承廟略,悻冀昇平。蒙難艱貞,於茲七載。乃共和實行以後,上下皆以黨賄為爭端,各便私圖,以貪濟暴,道德淪喪,民怨沸騰,內外紛呶,迄無寧歲,蒼黎凋敝,逃死無門,此實非孝定景皇后遜政之初心,我皇上所當收回政權,實行安民,以仰承先志者也。
臣等伏查列強之世,非建設鞏固帝國,不足以圖存。此義近為各國所主張,尤深合吾民之心理,以中國之皇王神聖,代有留貽,規復典章,易於反掌。而我皇上,英姿天挺;聖學日昭,雖在沖齡,睿逾往聖。況當機限之運,曾無匕鬯之驚,天殆默佑聖躬,以宏濟艱難,俾延無疆之祚,而吾民迭嬰荼毒,尤-後以來蘇。臣等蒿目時艱,痛心天禍,外察各國旁觀之論,內審民國真實之情,靡不謂共和政體,不適吾民,實不能復以四兆人民敲骨吸髓之餘生,供數十政客毀瓦畫墁之兒戲。非後何戴,窮則呼天。臣等反覆密商,公同盟誓,謹代表二十二省軍民真意,恭請我皇上收回政權。復御宸極,為五族子臣之主,定宇內一統之規。臣等內外軍民,誓共效命,竭忠保衛皇室。伏懇我皇上大慈至德,俯允所請,天下幸甚。所有國本動搖,人心思舊,合詞籲請復辟各緣由,謹恭折具陳,伏乞皇上聖鑒,訓示施行。謹奏。」
隨後廢帝溥儀頒布了康有為擬定的復位上諭一通:
「朕不幸,以四齡繼承大業,煢煢在疚,未堪多難。辛亥變起,我孝定景皇后至德深仁,不忍生靈塗炭,毅然以祖宗創垂之重,億兆生靈之命,付託前閣臣袁世凱,設臨時政府,推讓政權,公諸天下,冀以息爭弭亂,民得安居。乃國體自改革共和以來,紛爭無已,迭起干戈,強征暴斂,賄賂公行,歲入增至四萬萬,而仍患不足。外債增至十餘萬萬,有加無已。海內囂然,喪其樂生之氣,使我孝定景皇后不得已遜政恤民之舉,轉以重困吾民,此誠我孝定景皇后初衷所不及料,在天之靈,惻痛而難安者。而朕深居宮禁,日夜禱天,彷徨欲泣,不知所出者也。今者復以黨爭,激成兵禍,天下洶洶,久莫能定。共和解體,補救已窮。據張勳、馮國璋、陸榮廷等,以國體動搖,人心思舊,合詞奏請復辟,以拯生靈。又據瞿鴻-等為國勢阽危,人心渙散,合詞奏請御極聽政,以順天人。又據黎元洪奏請奉還大政,以惠中國,而拯生靈各等語。覽奏情詞懇切,實深痛懼。既不敢以天下存亡之大責,輕任於沖人微渺之躬,又不忍以一姓禍福之讕言,遂置生靈於不顧。權衡輕重,天人交迫,不得已允如所奏,於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臨朝聽政,收回大權,與民更始。而今以往,以綱常名教為精神之憲法,以禮義廉恥收潰決之人心。上下以至誠相感,不徒恃法守為維繫之資,政令以懲毖為心,不得以國本為嘗試之具。況當此萬象虛耗,元氣垂絕,存亡絕續之交,朕臨深履薄,固不敢有樂為君,稍自縱逸。爾大小臣工,尤當精白乃心,滌除舊染,息息以民瘼為念。為民生留一分元氣,即為國家留一息命脈,庶幾存亡可救,感召天庥。所有興復初政,亟應興革諸大端,條舉如下:
(一)欽遵德宗景皇帝諭旨: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定為大清帝國,善法列國君主立憲政體。
(一)皇室經費,仍照所定每年四百萬數目,按年撥用,不得絲毫增加。
(一)凜遵本朝祖制,親貴不得干預政事。
(一)實行融化滿清畛域,所有以前一切滿蒙官缺,已經裁撤者,概不復設。至通俗易婚等事,並著所司條議具奏。
(一)自宣統九年五月本日以前,凡與東西各國正式釐定條約,及已付債款各合同,一律繼續有效。
(一)民國所行印花稅一事,應即廢止,以舒民困。其餘苛細雜捐,並著各省督撫查明,奏請分別裁減。
(一)民國刑律不適國情,應即廢除,暫以宣統初年頒定現行刑事為準。
(一)禁除黨派惡習,其從前政治罪犯,概予赦免。倘有自棄於民,而擾亂治安者,朕不敢赦。
(一)凡我臣民,無論已否剪髮,應遵照宣統三年九月諭旨,悉聽其便。
凡此九條,誓共遵守。皇天后土,實覽臨之。將此通諭知之。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內閣議政大臣張勳。」
復辟後張勳有一通電,宣告中外:
「自頃政象譎奇,中原鼎沸,蒙兵未解,南耗旋驚,政府幾等贅旒,疲氓迄無安枕。怵內訌之孔亟,虞外務之紛乘,全國漂搖,靡知所屆。勸惟治國猶之治病,必先洞其癥結,而後攻達易為功;衛國猶之衛身,必先定其心君,而後清寧可長保。既同處厝火積薪之會,當愈厲揮戈返日之忠,不敢不掬此血誠,為天下正言以告。
溯自辛亥武昌兵變,創改共和,綱紀隳頹,老成絕跡,暴民橫恣,宵小把持,獎盜魁為偉人,祀死囚為烈士,議會倚亂民為後盾,閣員恃私黨為護符,以剝削民脂為裕課,以壓抑善良為自治,以摧折耆宿為開通;或廣佈謠言,而號為輿論,或密行輸款,而托為外交,無非恃賣國為謀國之工,借立法為舞法之具。馴至昌言廢孔,立召神恫,悖禮害群,率由獸行,以故道德淪喪,法度凌夷,匪黨縱橫,餓莩載道。一農之產,既厄於訛詐,復厄於誅求;一商之資,非耗於官捐,即耗於盜劫。凡在位者,略吞賄賂,交濟其奸,名為國民,而不知有民,稱為民國,而不知有國。至今日民窮財盡,而國本亦不免動搖,莫非國體不良,遂至此極。即此次政爭伊始,不過中央略失其平,若在紀綱稍振之時,焉有——不解之慮?乃竟兵連方鎮,險象環生,一二日間,瀰漫大地。迄今內蒙獨立,尚未取消,西南亂機,時虞竊發,國會雖經解散,政府久聽虛懸,總理既為內外所不承認,仍即-然通告就職,政令所及,不出都門,於是退職議員,公詆總統之言為偽令,推原禍始,實以共和為之厲階。且國體既號共和,總統必須選舉,權利所在,人懷幸心,而選舉之期,又僅以五年為限,五年更一總統,則一大亂,一年或數月更一總統,則一小亂,選舉無已時,亂亦無已時,小民何辜,動罹荼毒。以視君主世及,猶得享數年或數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淵?利病皎然,何能曲諱?
或有謂國體既改共和,倘輕予更張,恐滋紛擾,不若擁護現任總統,或另選繼任總統之為便者。不知總統違法之說,已為天下詬病之資,聲譽既隳,威信亦失,強為擁護,終不自安。倘日後迫以陷險之機,曷若目前完其全身之術?愛人以德,取害從輕,自不必佯予推崇,轉傷忠厚。至若另行推選,剋期繼任,詎敢謂海內魁碩,並世絕無其人?然在位者地丑德齊,莫能相下;在野者資輕力薄,孰願率從?縱慾別揀元良,一時亦難其選。蓋總統之職,位高權重,有其才而無其德,往者已時蓄野心,有其德而無其才,繼者乃徒供牽鼻,重以南北趨向,不無異同,選在北者則南爭,選在南者則北爭,爭端相尋,而國已非其國矣。默察時勢人情,與其襲共和之虛名,取滅亡之實禍,何如摒除黨見,改建一鞏固帝國,以競存於列強之間,此義近為東西各國所主張,全球幾無異議。中國本為數千年君主之制,聖賢繼踵,代有留貽,制治之方,較各國為尤順,然則為時勢計,莫如規復君主,為名教計,更莫如推戴舊君,此心此理,八表攸同。
伏思大清忠厚開基,救民水火,其得天下之正,遠邁漢唐二祖七宗。以聖繼聖我聖祖仁皇帝聖神文武,冠絕古今,歷傳至我德宗景皇帝,時勢多艱,憂勤尤亟,試考史-載筆,歷朝愛民之政,如普免錢糧,疊頒內帑,多為曠古所無,即至辛亥用兵,孝定景皇后寧捨一姓之尊榮,不忍萬民之塗炭,仁慈至意,渝浹人心,海內喁喁,謳思不已。前者朝廷遜政,另置臨時政府,原謂試行共和之後,足以弭亂綏民,今共和已閱六年,而變亂相尋未已,仍以諭旨收回政柄,實與初旨相符。況我皇上衝齡典學,遵時養晦,國內迭經大難,而深宮匕鬯無驚;近且聖學日昭,德音四被,可知天祐清祚,特畀我皇上以非常睿智,庶應運而施其拔亂反正之功。祖澤靈長,於茲益顯。勳等枕戈厲志,六載於茲,橫覽中原,陸沉滋懼,此次猝逢時變,來會上京,竊以為暫偷一日之安,自不如速定萬年之計,業已熟商內外文武,眾議僉同,謹於本日合詞奏請皇上復辟,以植國本而固人心,庶几上有以仰慰列聖之靈,下有以俯慰群生之望。風聲所樹,海內景從。凡我同袍,皆屬先朝舊臣,受恩深重,即軍民人等,亦皆食毛踐土,世沐生成,接電後應即遵用正朔,懸掛龍旗。國難方殷,時乎不再,及今淬礪,尚有可為。本群下尊王愛國之至心,定大清國阜民康之鴻業。凡百君子,當共鑒之。」
這個電報除由張勳領銜外,列名者還有王士珍、江朝宗和京畿軍警長官14人。這些人當然都是被張勳硬拉上去的。這個電報與宣告復辟的第一道偽諭都出自康有為的手筆。這個電報荒謬絕倫是不用說的了,其中關於總統違法的一種說法,卻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因為所謂違法是指解散國會而言,而解散國會正是出自張勳的威脅。如此著筆,正是供認他不久以前威脅黎解散國會,其目的在於打擊黎的威信,而黎的威信既失,就不能安於其位,其結果只能採取復辟之一途。這本來是徐州會議早先預定的陰謀。可是陰謀家自己揭破自己的陰謀,在歷史上實在是少有的。
復辟本來是徐州會議的預定計劃,所以張勳認為發出這個電報,參加徐州會議的督軍團都會響應盟主的號召,遵用正朔,懸掛龍旗。張勳認為北洋軍閥無論對袁對段,對國會問題或者對外交問題,都是無所用心,只要他們的權力地位有了保障,是不會不跟著盟主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