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對黃遠庸所提到的章炳麟(太炎)是個古怪人物,他的瘋癲行動,和他國學一樣著名。他是浙江餘杭人。1866年出世,曾在台灣、日本和上海擔任報紙主筆。民國前10年(1902年)他在上海和蔡元培(孑民)、吳敬恆(稚暉)等組織中國教育會,並創辦《蘇報》,鼓吹革命。第二年發生了《蘇報》案,在上海英租界會審公廨的額外公堂以「蘇報大逆不道,污蔑今上」的罪名被控,被判監禁三年,罰做苦工。他是為鼓吹革命入獄,因此大名不脛而走。出獄後又赴日本主持《民報》的筆政,成為初期革命最重要的一支筆。
袁世凱初任總統時,要籠絡革命黨和社會知名之士,便東也送一個屯墾使,西也送一個經略使,都是些沒有衙門的大官兒,按其內容,和顧問差不了多少。袁的用意不過是利用爵位以羈縻「天下英雄」。章也獲得一個籌邊使的頭銜,打馬進京,在挎藍上貼著「籌邊使章」的封條,向袁要1萬元的開辦費,走馬到吉林去上任。他真的興高彩烈,想一顯身手,大展其籌邊偉略。到達目的地,卻沒有人歡迎他,他只好下榻旅館,以上司身份傳見吉林西南道孟憲彝和長春知府德養源。兩個人都不理他,把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乃暴跳如雷地去見吉林都督陳昭常說:「本使是國家堂堂官吏,他們被傳不到,就是目無本使,就是目無共和國家!」陳昭常請他吃了一頓飯,送了一筆盤費,恭敬如儀地送他離開吉林,他這時才知道所謂的籌邊使,不過是掛名差事。
後來章由北方到湖北來,湖北人予以空前盛大的歡迎,章覺得這種味道實在太好,湖北人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極端可愛,於是他便在湖北提出徵婚條件。他的條件是:(一)以湖北籍女子為限;(二)文理清順;(三)大家閨秀;(四)不染學堂中平等自由之惡習;(五)有從夫之美德。據說他看上一位女子學校畢業的大家閨秀吳淑卿女士,他曾請黎元洪替他作媒。他向黎說:「武漢首義之區,即女子亦殊不凡。」黎又表現了老油條的作風,心想替他作媒一定不好作,乃答說:「這件事兄弟辦不了,因為完全不認識女方,恐怕要勞動時老先生。」黎所說的時老先生名樾階,是湖北議員時功玖的老太爺。
中國人只有稱讚蘇州女子好,湖北雖人才濟濟,但女子並不特別有名,也許章的話是一時衝動,因為他後來要娶的太太卻是浙江人而不是湖北人。
章在湖北時,黎對章禮敬有加,使章大為感動,敲著黎肥碩而厚重的肩膀說:「民國總統一席,非公莫屬。」這句話輾轉傳入王揖唐(當時名王賡)耳中,便和孫毓筠向袁獻策說:「這個瘋子的談吐和一枝筆都有號召力,不能不加以籠絡。」袁馬上給他「勳二位」,禮聘他到北京。
章於2年5月在北京勤政殿得了袁所特授的勳二位後,便興匆匆地回到江浙。他本來在湖北時曾揚言非湖北女子不娶,可是這句話不知他是忘了還是有了修改,因為他突然於6月15日在上海愛儷園(即哈同公園)與吳興湯國黎女士結婚。
章湯聯姻,成為上海一段著名佳話。這時章45歲,湯年28歲。婚禮的介紹人是蔡元培。章戴了一頂其高無比的大禮帽,婚禮完畢後,在一品香宴客時,這位國學大師的新郎即席賦絕句一首:「吾生雖綈米,亦知天地寬,振衣陟高岡,招君雲之端。」又有謝媒一首:「龍蛇興大陸,雲雨致江河,極目龜山峻,於今有斧柯!」新娘也有七律一首:「生來淡泊習蓬門,書劍攜將隱小村,留有形骸隨遇適,更無懷抱向人喧,消磨壯志余肚膽,謝絕塵緣慰夢魂,回首舊遊煩惱地,可憐幾輩尚生存。」
這一天,觀禮的賓客甚眾,有孫中山、黃興、陳其美等著名的革命領袖及上海名流,頗極一時之盛。
南北戰爭後,北京共和黨人邀請章來北京。在此前後他批評袁很激烈。以為聲名高、學問好,袁奈何他不得,所以泰然自若地來到北京。怎知袁這時已對南方用兵,一切都無所顧忌,對章炳麟也不需要敷衍,因此當章到北京後,即由軍政執法處長陸建章派兵監視。章被軟禁後,當然有許多人出面為其轉圜。2年10月,距他來京已經100天了,北京地方檢察廳才彙集他在南方的言論對他起訴。曾被傳訊一次,章稱病抗傳不到,並以日本軍醫所出的診斷書為證,診斷書中註明章為神經衰弱症。
袁仍打算給章一個安插,準備命章負責考文苑,章開出條件要聘請海內外名宿擔任教授,所以要開辦費20餘萬,於是又談不成,因袁不願給章這麼多錢。共和黨人勸章仿照過去東京留學生會館時辦法,開會講學,章欣然接受,開了一個國學會,會址設在化石橋國民黨本部。到會聽講人甚眾,每會都滿座,講學而外,專以罵康有為和陳煥章等為事,如有月餘,章又大不耐煩,岌岌求去。
2年11月,章給負責監視他的陸建章一封信:
「朗齋足下:入都三月,勞君護視。余本光復前驅,中華民國由我創造,不忍其覆亡,故入都相視耳!邇來觀察所及,天之所壞,不可支也。余亦倦於從事,又迫歲寒,閒居讀書,宜就溫暖,數日內當往青島,與都人士斷絕往來,望傳語衛兵,勞苦相謝。」
陸建章置之不理,章無奈又給袁一信:
「大總統執事:幽居京都,憲兵相守者三月矣!欲出居奇島,以及初服,而養痾疾,抵書警備副司令陸君,以此喻意,七日以來終無報命,如何隱忍,以導出疆,雖在異國,不敢謀燕。」
袁也同樣予以不理。黎元洪入京後,他又給黎一信,表明要冒死而行,黎接信後,怕章鬧得太厲害,袁下毒手,乃夜叩袁的臥室求見,值袁已入睡,不獲接見。第二天袁、黎見面,談到此事,黎意請袁仍予位置,使其安心在京,袁說:「考文苑現在不擬辦,如果僅拿這個名義是沒有問題的,每月可給月薪500元。」黎以此復章,章表示必須辦考文苑,否則就要離京。
3年1月3日章決定起程赴津,先約共和黨本部幹事張伯烈、張大昕、吳宗慈送行,張、吳等不好勸阻,乃為章餞行,飯酒掄拳,故意挨磨時間,盡歡而散,再去車站,車已開行。其實如果車未開,章也上不了車,因憲兵已奉了袁的命令,阻章登車也。章趕不上車,大為生氣,乃由車站徑赴東單牌樓之華東飯店下榻,以示決心。四天後——1月7日上午11時,章突然雇了馬車至總統府招待室,持名片找大總統。招待員一看來人,服裝怪異,行動傲慢,再看名片,赫然為「章炳麟」,於是推說總統正在會客,都是事先排定,所以不能接見。章問:總統在會何人?答正接見熊總理。章說:我等好了。等了一大半天,再問總統會何人?答:接見向瑞琨。章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向瑞琨是一個小孩子尚可以接見,何以不會我?於是指名說:我要見張一-(袁的秘書)。因章前此在京一切多由張一-接洽。接待員說:張秘書已赴政治會議。章說:「那麼隨便找一位秘書來見我好了。接待員往告秘書們,一個也不願出來見章,最後由值日官出見。這時,章已氣呼呼的,大跳大鬧,值日官一見章,勸他走他不走,請他坐他不坐,只好報告袁。袁乃命派衛兵備一馬車,將章強拉上車,送至總統府附近的教練處「招待」。
據說章炳麟在教練處住了幾天,就被送到龍泉寺「讀書」。外間盛傳章下落不明。
3年6月,章的夫人湯女士致電給袁,原電如下:
「頃接外子電稱:匯款適足償債,我仍忍饑,六日二粥而已,君來好收吾骨。……病中譯閱,慟絕。外子生性孤傲,久蒙總統海涵,留京全屬保全盛意。惟舊僕被擯,通信又難,深居龍泉,殊乏生趣。伏乞曲賜慰諭,量予自由,俾勉加餐,幸保生命。黎結縭一年,信誓百歲,啣環結草,圖報有日。……」
這時,有一位黃節想看章,托李經羲疏通袁,要求准許其往訪,李經羲和章無一面之緣,但為義所動,乃函懇袁請准黃赴龍泉寺收拾章的稿件。黃到了龍泉寺,見到章一切均好,和章大談本國史,足足談了三個鐘頭,越談越有勁。
袁也不知該如何處置章,最後想把章遞解回籍,發交地方官看管,可是又怕他回家鄉後亂跑亂罵。到了徐世昌做國務卿時,湯國黎又有陳情表給徐世昌:
「外子好談得失,罔知忌諱,語或輕發,心實無他。自古文人積習,好與勢逆,處境愈困,發言愈狂,屈子憂憤,乃作離騷,賈生痛哭,卒以夭折,是可哀也。外子若不幸而遽殞,生命誠若鴻毛,特恐道路傳聞,人人短氣,轉為大總統盛德之累耳!氏欲晉京侍疾,顧氏母年七十,夙嬰癱瘓之疾,動止需人,若棄母北上,何以為子?不行則外子屢病瀕殆,殊難為懷,棄母則不孝,遠夫則不義,氏之進退,實為狼狽。用敢迫切陳詞,惟相國哀而憫之,乞賜外子早日回籍,俾得伏處田間,讀書養氣,以終餘年,財不獨氏骨肉生聚,感激大德,即大總統優容狂瞽,抑亦千秋盛事也。氏侍母得間,益當勸令杜門,無輕交接。萬一外子不知戒悔,復及於戾,刀鋸斧鉞,氏甘共之。」
袁仍置之不理。章在龍泉寺,認為自己無生還故鄉之望,3年年底,他給夫人湯女士一電:
「義不受辱,決志趨死。不必銜悲,亦無須設法。為告蟄仙,於青田劉文成墓旁求一壙地足矣。」
這位「民國彌衡」,因為袁不是劉表而是曹操,所以沒有殺他。
章的遭遇實在難說是福是禍,他一生顛顛倒倒,可是一次坐監(蘇報案被囚在上海),一次受厄(在北京龍泉寺),使他卻更享大名,使他不僅在革命事業上有貢獻,在反袁運動中也有了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