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敘述過五國大借款的經過和借款內容。這筆借款簽定之日,正是宋案發展到最高潮時,因此使國民黨人士對於大借款的反對,非常激烈。
對於袁世凱來說,大借款成功有幾個重要含意:(一)是解除了財政上的困難。民國成立後,政府最嚴重的困難便是財政方面,大借款雖然有各種限制,可是畢竟在許多方面的支出可以依賴這筆錢了;(二)民國成立後,迄未被世界各國承認,大借款簽署後,袁領導的政府便和各國有了事實上的往還,袁可以驕傲地對國人說,外國人是相信袁世凱的;(三)有了錢就可以對付政敵,宋案雖下不了台,可是政治上是要講實力,袁有了錢就可以收買軍火、收買刺客、收買議員、收買軍隊,換句話說,就可以放手對付反對他的人。
在國民黨來說,袁政府所簽訂的借外債條約,當然損失利權很大,何況袁事前既不與國會籌商,事後復規避國會質問,玩國民於股掌,視議會如寇仇,清朝專暴所未敢出者,竟見諸於袁政府。尤其在刺宋案中得到洪述祖給應桂馨電稱:希望大借款成功,可以執行替袁鋤除異己的證供,所以反對得尤其激烈。
反對儘管反對,袁卻有必須達到目的的決心。袁的財政總長周學熙在通電答辯中,就向黃興說出很不客氣的話,電云:「……黃先生為手創民國的元勳,一言而為天下重;學熙奉職無狀,敢不引咎自責,惟有肉袒面縛,敬候斧鉞而已。」這個電報言外之意,就是要國民黨不必再進行反對,袁政府是決心要借這筆外債,有本事只管拿出真刀真槍來,看誰勝誰敗。
民國2年5月2日,袁世凱批准國務總理趙秉鈞的辭呈,派陸軍總長段祺瑞代理。段是袁的第一號心腹大將,由段來代理內閣總理,好像故意給人一個印象,這是個「戰鬥內閣」,必要時不惜以武力征服南方。
段祺瑞這時才49歲,代理國務總理不過是幾個月時間,袁好像故意讓他來扮演一幕「喊打喊殺」的鬧戲。果然在國會反對大借款的高潮時,5月5日段代總理率領很多武裝士兵出席眾議院,答覆借款問題的質問。議員們看見了兵,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有幾個議員心平氣和地說:「我們現在不是質問借款合同應不應該成立,而是要請政府注意,這個借款合同,依照手續,應該交給參眾兩院核議。」段上將很乾脆地答覆說:「木已成舟,無庸再議。」他說完之後便立即離開了眾議院。
袁在大借款已經有把握後,態度便公開激烈。2年4月7日,北京參謀部曾密電山東都督周自齊和駐魯辮子軍統帥張勳,吩咐他們作好動員準備,以供必要時的調遣。這個命令都附帶一筆是絕對保密,不可向其他人等洩露。張勳奉到命令後,就立即把若干客車和貨車扣留下來,周自齊部見到辮子軍擅扣車輛,以為辮子軍要造反,也匆忙地拆毀了一段路軌以阻止辮子軍南下。辮子軍又錯誤地認為山東軍是他們用兵的對象,乃加以監視,雙方防區的接近地點竟發生了局部開火,消息傳到北京,參謀部急忙打電報分別解釋,雙方才知道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
這顯示在大借款成立前,袁已安排對國民黨用兵的軍事準備,只等戰費一有著落,炮聲就會響起來。
這期間的袁世凱,口中常掛著「亂黨」名詞,很顯明的,袁口中的亂黨就是影射國民黨;又掛著「暴民」名詞,所謂的暴民也就是暗指國民黨黨員了。而國民黨方面對袁也不客氣,以「國賊」回敬他。
5月3日袁以大總統名義,通令嚴捕圖謀內亂黨徒:
「……近閱上海四月廿九日路透電,稱有人在滬運動第二次革命,諄勸商家助捐籌餉,反對中央。又英文《大陸報》稱上海有人運動滬寧鐵路,預備運兵赴寧各等語。被閱之餘,殊堪駭怪,雖西報登載,風聞不必實有其事,而既有此等傳說,豈容坐視亂萌。用特明切宣示,昭告國民,須知總統向稱公僕,與子孫帝王萬世之業,勞逸迥殊,但使眾望久孚,即能被選,何用借端發難,苦我生靈。倘如西報所言,奸人乘此煽亂,釀成暴動,則是擾亂和平,破壞民國,甘冒天下之不韙。本大總統一日在任,即有捍衛疆土、保護人民之責,惟有除暴安良,執法不貸。為此令行各省都督、民政長,轉令各地方長官,遇有不逞之徒,潛謀內亂,斂財聚眾,確有實據,立予逮捕嚴究。其有無知愚民,或被人誘脅,或轉相驚擾者,一併婉為開導,毋得稍涉株連。特此通令知照。此令。」
同日又通令各省維持治安:
「……近日迭接各處電文,語極離奇,淆人耳目。一為前農林總長宋教仁被刺案,因洪述祖與應夔丞往來函件,影射國務總理趙秉鈞;一為五國借款告成,誤認議院未經通過,並疑及監督財政,市虎杯蛇,深堪駭異。宋教仁被刺一案,業經趙秉鈞通告說明,五國借款一案,亦由財政總長詳細宣佈,閱者酌理准情,當能瞭然於兩事之真相。乃有不問是非,不顧虛實,竟將立法、行政、司法各機關一筆抹倒,憑個人之成見,強舉世以盲從,直欲釀成絕大風潮,以遂其傾覆政府,擾亂大局之計,豈共和國民當如是耶?……為此通令各省督、民政長,通行曉諭,須知刑事案件,應俟司法機關判決;外債事件確經前參議院贊同,豈容散佈浮言,坐貽實禍。本大總統有維持治安之責,何敢坐視擾攘,致無以對我國民也。此令!」
袁世凱既然撕破了臉,公然向國民黨尋釁,遂於2年5月15日,根據陸軍部的呈文,下令取消黃興上將名銜,同時嗾使陝督張鳳-、晉督閻錫山、直督馮國璋、奉督張錫鑾、魯督周自齊、豫督張鎮芳、護隴督張炳華及提督馬安良、護軍使張行志等,聯名通電,毀詆黃興和贛、粵兩督為:「不惜名譽,不愛國家,讒說橫行,甘為戎首。」張作霖則指責黃興「傾覆政府,損害國體」。雷震春和趙倜則誣黃興因爭總統不成而搗亂。而袁本人公然正面攻擊孫中山和黃興。據5月24日《時報》所載:
「袁向其親信說:現在看透孫、黃,除搗亂外無本領。右又是搗亂,左又是搗亂,我受四萬萬人付託之重,不能以四萬萬人之財產生命聽人搗亂,自信政治軍事經驗,外交信用不下於人,若彼等力能代我,我亦未嘗不願,然今誠未敢多讓。彼等若敢另行組織政府,我即敢舉兵征伐之。國民黨誠非儘是莠人,然其莠者,吾人未嘗不能平之!袁作此語時,有梁士詒、段芝貴、曾彝進三人在座。梁囑曾以個人資格往告國民黨人,袁謂可即說是袁慰庭說的,我當負責任云云。」
袁有個習慣,他每次要有行動時,總要把北洋軍搬出來炫耀一番,以達其先聲奪人的目的。這時他也故計重施,採取了同一手腕,第一步驟是指使北洋軍將領發表聯合電報,痛罵以國民黨為多數黨的國會,對大借款問題無理取鬧,不顧大體。第二步驟是專對黃興,硬說湖北季雨霖叛變是黃興所指使,張勳通電捏造黃興派人到兗州運動軍隊,把黃興說成是好亂性成的搗亂派。第三步驟是馮國璋、姜桂題、段芝貴、張勳等聯名通電:「枕戈待命」。同時北洋系組織了七省聯盟以對抗國民黨的四省聯盟。在一片瘋狂叫囂中,有人建議由各省軍人推戴袁為中華民國正式大總統。
袁的軍事部署是這樣的:派倪嗣沖為安徽清鄉督辦,由河南向安徽邊境進發;派毅軍趙倜與第六師李純兩部集中河南、湖北交界的武勝關;又派海軍艦隊游弋於九江上下游一帶,其目的在進攻國民黨控制下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
5月15日取消黃興上將頭銜,6月9日免江西都督李烈
鈞職,6月14日免廣東都督胡漢民職,6月18日令粵漢川漢鐵路由交通部直轄,准督辦岑春煊辭職,6月30日免安徽都督柏文蔚職。江西、廣東、安徽省形式上是國民黨的勢力範圍,而李烈鈞、胡漢民、柏文蔚又都是國民黨黨員。
袁的這些行動,顯示他已和國民黨正式破裂,大局至此,遂不可收拾。
袁和國民黨決裂後,舉足輕重的是湖北的黎元洪。黎雖舉足輕重,但他一直為國民黨人所輕視,自張振武案後,更為國民黨人所不諒,因此,在這兩大勢力之間黎必須選擇一條路。由於張振武案他已入了袁的網罟,所以他在這戰雲瀰漫時,向袁遞上一道降表,中有:「元洪惟知服從中央,長江下游,誓死拄-,決無瞻顧,倘渝此盟,罪在不赦!」袁給黎回電,極盡敷衍:「世凱若有欺天下之心,利一姓之見,罪亦不赦。」
這一對冤家,後來又變成了兒女親家,現在則互相發誓以強化互相勾結。袁、黎兩人的勾結對於袁這次用兵的成敗,是一個大關鍵。因為湖北居中國要衝,是南北戰爭的樞紐地帶,黎元洪的傾向可以成為雙方勝敗重要關鍵之一,黎元洪既然敞開大門讓北洋軍進入湖北,所以第六師得以安全迅速地通過武勝關,一步一步移動到「長江之腰」的田家鎮,矛頭指向江西。
在6月9日袁撤免李烈鈞的江西都督時,就同時發佈命令,以黎元洪兼領江西都督事,以歐陽武為江西護軍使,升授中將,以陳廷訓為江西要塞司令,加中將銜。歐陽武和陳廷訓都是江西將領。
袁的這道命令相當狠毒,用黎兼領江西都督,不但是眼前的借刀殺人計,而且也是未來的調虎離山計。因為目前這麼做,使國民黨更恨黎元洪,黎勢必只有一面倒向袁的懷抱,待經過一段時間後,便可再發佈一道人事命令,命黎專任江西都督,而免去其湖北都督的兼職,使黎離開他的根據地武昌。黎雖號稱老實人,可是在對他自己有切身利害時,他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他堅決不肯「兼領」,並極力保舉歐陽武繼任江西都督。
黎既然表示擁護袁,於是乃致電黃興和胡漢民、李烈鈞、柏文蔚等,電云:
「……元洪與諸公,昔為生死患難之交,今為唇齒輔車之勢,感赴援之厚誼,杯通好之真誠,區區此心,萬不至捨舊謀新,去近圖遠。惟外觀世局,內審國情,但知以國利民福為前提,以保育共和,維持統一為宗旨,不忍南北稍形決遠行,友邦公認,諸公手造民國,永垂無上榮譽,否則內部繭裂,強敵剖分,民國不成,諸公前此勳名,亦將安在?……元洪恃在夙好,敢貢罪言,情盡於斯,尚祈矜察。」
黎雖然向袁遞了降表,可是促成袁、黎結合的,不能不歸功於兩個人,一個是章炳麟,一個是饒漢祥。
刺宋案鬧得下不了台時,章曾給袁一函,其最後一段是:「誠能決心以去宵小,推誠以待人才,保全倡義之元勳,倚任武昌之夾輔,何不樂為?」這倚任武昌之夾輔,就是強調袁必須和黎合作。以革命時期曾坐過牢,文名滿天下,又有「民國彌衡」綽號的近代國學大師章炳麟,在湖北人心目中,不失為一個偶像,他的言論毫無問題是有極大影響力的,他獨獨垂青於袁,兼及黎氏,這種無形中的宣傳力量,是能夠使人盲從的。
至於饒漢祥,其聲望雖次於章炳麟,但信用較好。他是黎夾袋中重要人物,原籍湖北廣濟,曾以舉人游福建,辛亥年不得志而歸,住在武昌斗級營小客棧中,窮得只剩一條寡褲帶,有人向黎推薦,遂成為黎的文膽。民國元年11月,黎任饒為內務司長,但國民黨人不喜歡他,罵他是「癮君子」,他連氣帶嚇,跑回原籍,行前給黎留別信有句:「昨日一朵紅雲,從空中飛下,譬如乞兒得平天冠,幾至驚懼無措。漢祥一念既寒,前緣俱寂,無妄之禍,愚者不取。已星夜束裝歸里,如有復我者,有如此水!」饒躲在鄉下,黎派員持手書慰問,使饒深感黎的高厚,更把國民黨恨之入骨。民國2年6月19日,黎命饒代理民政長,9月25日改為署理,不料湖北省議會也一致反對,饒又氣返鄉下,又做了一篇「萬緣俱寂,有如此水」的文章。饒鑒於省議會對他不好,他乃想到北京游宦,他提議本省人不做本省官,袁借此大為嘉獎,因之饒便更趨向袁了。
民初黎當選副總統時,饒代他擬通電,有:「元洪備位儲貳」一語,後來他任民政長,下車文告有:「漢祥法人也」一語,當時有人以此二語撰成一聯,是:「黎元洪篡克定位,饒漢祥是巴黎人。」
一章一饒,由於他們推波助瀾,使袁、黎的結合,便更為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