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2年3月20日,宋教仁自上海動身赴北京。這時全國各省正式的參眾兩院議員已選出,紛紛北上,宋以國民黨代理黨魁身份,選舉後變成了國會中多數黨的領袖,如果按照形勢,他必然成為責任內閣的閣揆。
袁世凱對待政敵有兩項法寶:一是收買,或給予金錢,或授與高官厚爵;二是暗殺,如果政敵不被收買,則暗殺之以除後患。當宋教仁漫遊全國,四處講演抨擊時政,袁欲以金錢賄買之,乃令人付給宋一本支票,可以自由簽發支票,絕不退票。但宋是條硬漢,又是一代偉大政治家,當然不為所動,嚴正地予以拒絕。這使袁對宋更加顧忌,袁透過第三者向宋表示,只要宋不堅持責任內閣制,袁便提名他為內閣總理,袁對「責任內閣」有一種先天的排斥性。原來他在宣統年間養痾洹上時,武昌爆發了革命,清廷被迫起用他為湖廣總督,他乃提出組織責任內閣作為出山的主要條件,這不過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他就是借責任內閣迫使清廷讓國的。現在他做了總統,遂把責任內閣制度當做了洪水猛獸,宋口口聲聲不離責任內閣,勸他、收買他、威脅他都沒有用,這怎不讓老袁對這位湖南硬漢下毒手呢!
宋教仁搭火車赴北京,他和送行的人們於3月20日晚10時許抵達滬寧車站,這時車站上已有專為議員使用的接待室,他們就在接待室中休息。10點40分吳仲華來告,請宋上車,吳仲華先行,依次是拓魯生、黃興、陳勁宣、宋教仁、廖仲愷等,魚貫而行。走至車站入口的剪票處,宋剛伸手去取收票員剪過的車票,突然一聲槍響,宋就用手摸著他的腰,大叫說:「我中槍了,有刺客。」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穿黑呢軍裝的矮漢子,從人群中不顧一切地竄逃。
在槍響前,另有一批送行的人是於右任等,還在議員接待室中談話,轉過頭來不見了宋、黃等人,乃匆匆趕出來,擬入月台,正行進間就聽到了槍聲,乃跑步至入口處,恰巧遇到宋中了槍,一手摸著右腰,一手扶著黃興。於右任這時非常鎮定地說:「現在一方面要追捕兇手,一方面趕快送入醫院,我去找車子。」他乃跑到車站外的停車場,找到了一輛汽車,把宋扶上汽車。一方面令留下的送行人趕快報警追兇,這邊則令司機開快車送至靶子路滬寧鐵路醫院。
宋這時神志還很清楚,他用手把於右任的頭拉到胸口,喘息地說:「我痛得很,恐怕活不下去了,現在有三件事奉托:(一)所有在南京、北京和東京存的書,全部捐入南京圖書館;(二)我家很窮,老母尚在,我死後請各位替我照料;(三)請各位繼續奮鬥救國,勿以我為念放棄責任。」
黃興、於右任等把宋教仁送至鐵路醫院,就要求醫院醫師會診急救,院方乃請格爾本醫師和比林哈斯醫生共同診視,認為傷勢很重,必須開刀才能有望。為了爭取時間,遂在12時30分送入手術室開刀,用鉗子從小腹取出子彈,發現子彈有毒,雖然流血不多,可是卻十分痛苦,呻吟輾轉,淒苦之情,慘不忍睹。午夜2時,院方再集外科醫生五人第二次開刀,把腸縫補滌洗,取出食物及污血,然後合口,幾度昏厥,不過神智還算清楚,反覆地說:「我為了調合南北,費盡若心,可是造謠者和一般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誤解,我真死不瞑目。」
宋在病榻上曾托黃興代擬一電,向袁世凱報告遇刺經過:「北京袁大總統鑒:仁本夜乘滬寧車赴京敬謁鈞座,十時四十五分在車站突被奸人自背後施槍,彈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勢必至死。竊思仁自受教以來,即束身自愛,雖寡過之未獲,從未結怨於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權利之見存。今國本未固,民福不增,遽爾撒手,死有餘恨。伏冀大總統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臨死哀言,尚祈鑒納。宋教仁。哿。」
3月22日清晨,宋病勢惡化,雙手發冷,目睛仰翻,嘴裡說:「我們要集中全國力量一致對外。」延至早上4點鐘,已不能言語,只以黯淡的眼睛環顧四周,作依依不捨狀。黃興、於右任、陳其美、范鶴仙等均圍侍病榻旁。黃在宋耳旁大聲地說:「鈍初,我們會照料你的一切,你放心去吧!」宋用力睜開眼睛,眼中泛起了淚珠,慢慢慢慢地斷了氣。黃興、於右任等伏屍慟哭。陳其美捶胸跌足說:「不甘心,此事真不甘心!」
這位偉大的革命家,卓越的政論家,一代英豪,就這樣與世長辭,他這時只有33歲,高才英年,如日中天,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這樣不明不白地遭了暗殺。
他的偉大在於他臨到死亡關頭還沒有拋棄要感化袁世凱的偉大幻想,他希望袁能為他的臨死贈言所感動,能夠化偽為誠,化私為公,化蹂躪民權為保障民權,化弁髦法律為尊重法律。
他死前並不知道誰是殺害他的兇手,但他自知沒有仇人,只有政敵,他想不到政治鬥爭要出以暗殺,他怎會想到主使殺他的人竟是袁世凱呢!
宋教仁斷氣是在3月22日午前4時,於23日午後3時大殮,陳其美親自替亡友去買棺材,化了200銀元,同時請了相館的人來給宋遺體拍照。拍照時黃興主張讓宋衣冠整齊,以符生平的光明正大,范鶴仙則認為宋氏遭此慘禍,不可不留一歷史性的照片,必須把赤身傷痕也攝出來,於是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攝赤身的,一張攝正冠禮服。
宋被刺殉難後,國民黨上海交通部發佈通告說:「本黨代理理事長宋先生之喪,各黨員纏黑紗志哀。」
孫中山前於2月21日赴日本考察鐵路政策,正在長崎,聽到宋教仁被刺身死,極為悲悼,即由長崎致電北京國民黨本部和上海國民黨交通部,令黨人合力查出宋氏被刺的真實原委,以謀昭雪。
北京方面聽到宋氏被刺,也極感震動,尤以國民黨總部喪失了實際的領導人,既哀悼又激憤,紛紛去電上海詢問真相。黃興乃於22日致電北京《民主報》主持人仇蘊存,說明宋氏被刺遇難經過,請刊諸報端,宣示中外,電文如下:
「北京《民主報》仇蘊存兄:疊接都中諸友來電殷殷垂問宋鈍初先生受傷情形,刻值治喪忙迫,未及一一擬答,殊深歉仄。特詳述於下,請登諸報端,以慰哀感。鈍兄於念夜十時四十五分由滬赴京,在車站被奸人由背後施槍,彈由右脊腰上部掠腎臟穿大腸直透下腹皮停止,當即送入附近鐵道醫院醫治。此時鈍兄傷雖重而精神如常,然自知必死,即口授致大總統電文,並述對將來之政見,一一告別同志,絕不提及家事,惟雲老母年高,不可使知變狀。十二時卅分即將子彈取出,念一日午後二時,復集醫士五人剖治,又將腸傷縫補滌盡,遺出食物及污血,仍合其口此後神人不諒,死不瞑目矣,竟爾絕命。嗚呼!當此國勢飄搖之際,而有如此奸徒,不顧大局,戕賊人道,行此暗殺手段,痛何如之,諸君當亦同聲一哭也。兇徒正在密探,尚未緝獲,謹此訃聞。」
袁世凱在北京作成毫不知情狀,他於21日得知宋被刺消息,表示非常意外,即發一電云:
「上海宋鈍初先生鑒:閱路透電,驚聞執事為暴徒所傷,正深駭絕。頃接哿電,方得其詳。民國建設,人才至難,執事學識冠時,為世推重,凡稍有知識者,無不加以愛護,豈意眾目昭彰之地,竟有凶人,敢行暗殺,人心險惡,法紀何存?惟祈天相吉人,調治平復,幸勿作衰敗之語,徒長悲觀。除電飭江蘇都督、民政長、上海交涉使、縣知事、滬寧鐵路總辦,重懸賞格,限期緝獲兇犯外,合先慰問。」
22日午後4時,袁方午睡初起,秘書等奔告宋去世消息,袁還愕然說:「有這等事嗎?快拿電報來。」秘書捧了束電報來,是陳貽范一電,黃克強一電,江孔殷一電。袁做出極惋惜的樣子說:「這怎麼好呢?國民黨失去了宋純初,少了一個明白事理的首腦,以後越難講話了。」這時他還命秘書草擬電報,草擬優恤命令,處理宋身後事,他假惺惺地想借這些來沖淡宋的慘死,他的慰問電云:
「宋君竟爾溘逝,曷勝浩歎!目前緊要關鍵,惟有重懸賞格,迅緝真兇,徹底根究。宋君才識卓越,服務民國,功績尤多,知與不知,皆為悲痛。所有身後事宜,望即會同鍾文耀(即滬寧鐵路總辦)妥為料理。其治喪費用,應即作正當開銷,以彰崇報。」
他以為這次宋被刺事件是天衣無縫,永不會被人所知。他捻髯微笑,認為又輕輕易易地去了一個政敵,可是表面上卻裝出一個「壞我棟樑」的樣子,並且下了一道緝兇命令,有「暗殺之風,尤乖人道」云云。
宋教仁遇刺殉難,使已經是風雨欲來的時局,變成了大雷暴雨,也是剛滿15個月的中華民國一件最聳人聽聞、觸目驚心的事。
對於宋為何被刺?何人所刺?各有說法,言人人殊。於是謠言不脛出走,大多數人尤其是國民黨方面,均認為是袁世凱,可是北洋方面則散播空氣說宋被刺是國民黨內訌,自相殘殺。
宋的政見和孫中山,和黃興,和國民黨內一部分人相左是事實。如南京臨時政府時代,宋堅主責任內閣,其他人均反對,後來定都南北之爭,宋亦是主張定都北京,與孫、黃定都南京意見不同。國民黨的組成,宋的策劃和貢獻最大,因而成為實際的領導人,一部分革命黨和同盟會中人對宋也頗不滿,這些都是事實,當國民黨組成後,外間謠言甚熾,宋教仁曾於民國元年9月16日發表一封致各報的公開信:
「連日各報載國民黨事諸多失當,甚且如《民視報》等謂孫中山先生辭理事職出於鄙人之排斥,《新紀元報》等謂孫、黃有衝突,皆不勝駭異。此次國民黨之合併成立,全出於孫、黃二公之發意,鄙人等不過執行之,故黨員無論新舊,對於孫、黃二公皆非常愛戴。此次選舉理事,孫先生得票最多,惟孫先生此後欲脫離政界專從事於社會事業,故不欲任事,曾經辭職,已由鄙人與各理事再三挽留,始允不辭,現已推為理事長。鄙人與孫先生從事革命幾及十年,何至有意見之爭,且國民黨新立,正賴有功高望重如孫先生者為之主持,亦何至有內訌之原因耶?至於黃克強先生與孫中山先生同為吾黨泰斗,關係之親切,天下皆知,此次北來調和南北意見,主持大計,兩公無絲毫之歧異,更何至有衝突之事,如各報所云云乎。方今時事艱難,非有強大真正之政黨作中流之砥柱,何能挽回危局。而強大真正之政黨,尤非社會扶持,各黨互相獎勉不能成立。關於政見,各黨即互有不同,然總不宜猜忌離間,日望敵黨之不發達。吾人改組國民黨時宣言政黨宜二大對峙,希望自黨發達,同時並希望反對黨亦發達,能至旗鼓相當而後已。誠以政黨須有道德,其態度固應如是也。作此等謠言之各報,屬於何黨固不必辨,鄙人總深盼其守政黨道德,不再事無謂之猜忌與離間,平心靜氣以評論國家事,扶持各黨,使漸臻於健全之發達,庶幾各黨乃得日即穩固,從容研究。其在議院有正當之主張,不事喧囂。其對政府有適當之監督方法,以促成強固有政策負責任之內閣。是豈非國家之大幸事乎,區區之心乞鑒諒之!宋教仁頓首。」
從宋的這封公開信看出謠言攻勢的可怕,因為當宋被害後,就有一種流言,說宋是國民黨巨頭所害,甚且指稱是陳其美的傑作。這當然是袁系的人企圖用混亂的謠言,轉移社會目標的陰謀。
宋教仁遺體由國民黨同志卜葬於江灣,出殯時由吳鐵城等乘馬前導,極盡哀榮,國民黨上海交通部並訂於4月13日在張園舉行盛大的追悼大會,由陳其美主祭,居正贊禮,汪洋讀祭文,黃興因病未參加。大會首由陳其美報告開會追悼宋教仁之深長意義,繼由居正、徐天復、吳永珊、於右任、沈縵雲等發表悼詞,極盡哀思。
孫中山有一副極沉痛的輓聯:
作民權保障,誰非後死者?
為憲政流血,公真第一人!
黃興的輓聯非常迫真:
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又殺宋教仁;
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洪述祖,我說確是袁世凱。
龍陽才子易實甫的輓聯,另饒意境:
卿不死,孤不得安,自來造物忌才,比庸眾忌才更甚。
壯之時,戒之在鬥,豈但先生可痛,恐世人可痛尤多。
宋的墓地在上海閘北,因為紀念他,所以就叫作宋園,墓前塑造了宋一座銅像,作支坐側思狀,下為石座,石座上有章太炎的陽篆「漁父」二字,於右任撰書刻銘:
「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紀,為直筆乎?直筆人戮。為曲筆乎?曲筆天誅。嗟嗟九泉之淚,天下之血,老友之筆,賊人之鐵。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銘諸心肝,質諸天地。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