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肅毅伯李鴻章,也是個中興名臣,為什麼硬主和議?他為了中外交涉,雜沓而來,法越事情,正在著緊,朝鮮又發生亂事。上次朝日交涉,朝鮮國臣樸詠孝赴日本謝罪,鑒日本國維新的效果,歸謀變法,聯絡一班有名人物,如金玉均、洪英植等,組成維新黨,主張倚靠日本。獨朝內執政諸大臣,多主守舊,領袖閔詠駿,系椒房貴戚,素來頑固,願事清朝,與維新黨反對。這維新黨中人,統是少年志士,意氣凌人,仗著日本作了靠山,時思推倒政府,日本國趁這機會,復用外交手段,勾結維新黨,勸他獨立,願為臂助。維新黨總道他情真意切,一些兒不疑心,這叫作引虎自衛。居然率領黨人,發起難來,召日本兵入宮,先搜閔族貴官,自閔詠駿以下,一律殺死,連閔妃也飲刃而亡。只有國王李熙,尚未殺死,黨人脅他速行新政。李熙變作雞籠內的雞兒,無論要他什麼,只得唯唯聽命。樸詠孝攬了大權,兼任兵部,金玉均為左相,洪英植為右相,其餘一班黨人,統授要職。
此時駐紮朝鮮的吳長慶,因法越事起,調至金州督防。繼任的提督,也與長慶同姓,名叫兆有,聞了朝鮮宮內的亂事,急召總兵張光前商議。光前推舉一人,說他智勇深沈,定有妙計,應邀他解決這問題。看官!你道是誰?就是當時幫辦營務,近時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大名鼎鼎。世凱名慰亭,河南項城縣人,袁總督甲三,便是他的從祖。捻匪肇亂,他曾出駐皖豫,奉旨剿辦,倒也立過戰績。世凱父名保慶,本生父名保中,少時倜儻不羈,昂藏自負。段學士靖川,有知人名,嘗說他非凡品;嗣因鄉試不第,棄舉子業,納粟得同知銜。提督吳長慶聞他多材,延作幕賓,襄辦營務。在營時,曾替長慶約束軍士,號令一新。朝鮮國王常問長慶借將練兵,長慶就薦他出去。至長慶調任,還有部兵截留朝鮮,便奏請委他管帶。張總兵亦很是器重,所以經軍門垂詢,便欲邀他會商。吳兆有忙著親兵攜刺往招,世凱昂然而至,彼此行過了禮,兩旁坐定。兆有就談及朝鮮情形,商議救護的計策。世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請急速發兵,搗入朝鮮宮內,除了亂黨,護出朝王,再作計較!」此公原有膽有識。吳兆有道:「聞得朝鮮宮內,有日本兵守衛,恐怕不易攻入。」世凱道:「幾個日本兵,怕他什麼?」張光前道:「袁公議論,頗是先聲奪人的計策,未知軍門大人以為何如?」吳兆有道:「計非不是,但必須至北洋請示,方好舉動。」世凱道:「救兵如救火,若要請示北洋,必至遲慢,倘被別人走了先著,反為不妙。」吳張二人尚面面相覷,世凱見他沒有決斷,便道:「既要到北洋請示,請立辦好文書,飭快輪飛遞為要。」二人應允,即辦就公文,派泰安輪船飛遞。
兵輪才發,朝鮮國王,已密遣金允植、南廷哲至清營求救。吳張二人,仍不敢遽允,嗣由探馬密報,黨人擬廢去國王,改立幼君,依附日本,背叛清朝,吳兆有才有些著急,可奈北洋回音未轉,自己部兵不多,恐怕不敵日本,尚是遲疑不決。外面又來了袁公世凱,未曾坐下,即向吳張二人道:「亂黨的消息,兩公想亦聞知。若再不發兵入宮,不但朝鮮已去,連我輩歸路,都要被他截斷,只好在朝鮮作鬼了。」吳張二人,被他一激,倒也奮發起來,實是保全性命要緊。隨道:「據老兄高見,究竟如何辦法?」世凱道:「為今日計,只有迅速調兵,分路進攻,能夠一鼓攻入,肅清朝鮮宮禁,我們便佔上風,不怕日本出來作梗。」吳兆有道:「應分幾路?」世凱道:「該分三路進攻。軍門大人領中路,鎮台大人領右路,袁某不才,願當左路。」吳兆有尚有難色,世凱不禁憤懣,奮然道:「二公如以中路為費手,袁某願當此任!吳軍門率左,張鎮台率右,彼此接應,不愁不勝。」吳兆有道:「就如這議,今夜發兵。」
是夜天色微明,三路清軍,銜枚出發,嚴陣而行,到了朝鮮宮門,已是殘夜將盡,袁世凱督令猛攻,裡面槍聲,也劈劈拍拍的放將出來。袁軍前隊,傷了數十名,似乎要向後卻避,世凱傳令,不准退後,違令立斬。這令一傳,軍法如山,軍士方冒險前進,霎時間攻破外門,進至內門。忽後面抄到日本兵,來攻袁軍,世凱分兵抵擋,這時腹背受敵,膽大敢為的袁公,倒也吃驚不小,惟隊伍恰依然不亂。巧值提督吳兆有,已從左路殺到,一陣夾擊,才將日本兵殺退。清軍抖擻精神,再接再厲,槍聲陸續不絕,震得屋瓦齊飛,宮牆洞陷。剛在得勢的時候,又來了朝鮮兵數百名,由世凱一瞧,乃是曾經自己教練過的兵卒,熟門熟路,同德同心,當下把內門破入。維新黨不管死活,還要前來阻攔,被清軍排槍迭擊,斃了幾十人。洪英植亦戰死在內。樸詠孝,金玉均等,方從宮後逃去。
吳袁二人,整隊而入,張光前右路兵亦到。人家得勝,他方到來,可謂知幾之士。朝鮮宮內,已是空空洞洞,不見有什麼人物。清軍仔細搜尋,只有幾個宮娥女僕,躲匿密室,余外統已不知去向。當由吳袁張三人,詰聞國王世子蹤跡,據說:「乘宮中大亂時,逃出宮外。」世凱令軍士趕即找尋,在王宮前後左右,尋了一周,杳無影響。世凱未免焦灼。忽有朝鮮舊臣來報:「國王世子,在北門關帝廟內。」世凱大喜,遂與吳張二人,會議往迎。這個差使,吳提督恰直任不辭,確是好差使。忙率部兵前去。袁張已掃清宮闕,收兵回營,不一會,朝鮮國王及世子,也隨了吳提督進來。國王見了袁世凱,很是感謝,並請追緝樸詠孝、金玉均等。世凱道:「樸金諸叛黨,現在想總逃至日本使館,不如先照會日使竹添進一郎,叫他即速交出,否則用兵未遲。」張吳連聲稱善,隨即寫好照會,遣兵弁送與日使。未幾兵弁還報,日本使館內,已無人跡,公使竹添進一郎,聞已逃回本國,往濟物浦去了。於是袁吳張三人,送朝鮮國王還宮,一場大亂,化作煙銷日出,總算是袁公世凱的大功。
無如日本人煞是厲害,遣了全權大使井上馨,到朝鮮問罪,又令宮內大臣伊籐博文,農務大臣西鄉從道,來與中國交涉。這三位日本大員,統是明治維新時緊要偉人,這番奉命出使,自然不肯捨臉。井上馨到了朝鮮,仍直接與朝鮮開議,要索各款,無非要朝鮮償金謝罪等語。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別人又不便與議,只好暗中訊問袁世凱。世凱正接北洋來信,說是伊籐、西鄉兩日員,到了天津,聲言清軍有意尋釁,不肯干休,朝廷已派吳大澄、續昌二人,東來查辦。看官!你想袁公是個英挺傲岸的人物,哪裡肯受這惡氣?當即請了假,回到北洋。謁見肅毅伯李鴻章,極陳利害,大意是:「要監督朝鮮,代操政柄,免得日人覬覦」。李鴻章頗為歎賞,但心中恰是決計持重,不願輕動,反教世凱斂才就範,休露鋒。老袁後半生行事,實是承教合肥。世凱太息而出。
這位李肅毅伯,已受朝命,為余權大臣,與日本使臣議約。肅毅伯專講國家體面,擺設全副儀仗,振起全副精神,在督署中請日使進見。難為後繼。日使伊籐博文及西鄉從道,瞻仰威儀,倒也沒甚驚慌,坦然直入,侃侃辯論。議定款約兩大條:第一條,清日兩國,派駐朝鮮的兵,一律撤去;第二條,兩國將來,若派兵到朝鮮,應互先通知,事定後即行撤回,彼此依議簽約,中日已定和議。清廷吳兆有等,都遵約歸國,連大院君亦放回去,朝鮮國王李熙勢孤援絕,對了日本要索各款,無非是謹遵台命四字,賠了銀洋十一萬圓,向他謝罪了案。從此日人得步進步,已認朝鮮為保護國,中國如肅毅伯等,還說朝鮮是我藩屬,兩不相對,各有見解,總不免後來決裂,只好算作暫時結束。暗伏下文。
越南已去,朝鮮亦半失主權,法日兩國,滿意而歸,英吉利不甘落後,遂乘此脅取緬甸。緬甸當乾隆年間,國王孟雲,受清廷冊封,定十年一貢的制度,久為中國藩屬。道光初年,英並印度,與緬甸西境相接,緬甸西境有阿剌幹部,適有內亂,向緬甸乞援,緬甸借出援為名,竟佔據阿剌幹部。阿剌幹部眾不服,復向印度英總督處求救。英總督遂發兵攻緬。緬人連戰連敗,沒奈何與他講和,願割讓阿剌干地,並償英國兵費二百萬磅。緬人不圖自強,徒然銜怨英人,遇著英商入境,任意凌辱。亡國之由,多在於此。英人憤無可遏,又起兵攻略緬甸,把緬甸南境的秘古地方,佔奪了去。到光緒十一年,法取越南,日圖朝鮮,英人聞中國多事,索性起了大兵,直入緬京,廢了國王,設官監治。中國無事時,尚不過問,多事時,還有什麼工夫。光緒十二年,英人兼併上下緬甸,編入英領印度內。雲貴總督岑毓英奏聞,清廷王大臣,又記起昔年檔冊,緬甸為我屬國。事事如此,大約由貴人善忘的緣故。此時駐法使臣曾紀澤,因爭論中法和約,調任英使,總署衙門又發電到英京,命他至英廷抗議。貓口裡挖鰍。英人已將緬甸全部列入版圖,佈置得停停當當,哪裡還肯交還?曾紀澤費盡心力,據理力爭,起初是要他歸還緬甸,英人不理,後來復要他立君存祀,仍守入貢舊例,英人又是不從。可歎這位曾襲侯說得舌敝唇焦,談到山窮水盡,才爭得「代緬入貢」四字。其實也是有名無實的條約。當時還按期進呈方物,嗣因清室愈衰,把此約亦撇在腦後。此非曾襲侯無能,乃王大臣因循之誤。英人得了緬甸,還要入窺雲南,滇緬勘界,屢費周折,後來結果,終究是英人得利,中國吃虧,雲南邊徼又被英人割去無數。昔也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這也是中國的氣數。
越南,緬甸的中間,還有一暹羅國,也是中國藩屬,按年朝貢,洪楊亂後,貢使中絕。自從越南歸法,緬甸歸英,英法各想併吞暹羅,勢均力敵,互生衝突,旋由兩國會議,許暹羅獨立自主,彼此不得侵略。只暹羅所轄的南掌地方,取來公分,至今暹羅尚算倖存,不過與中國早脫關係。從此中國的南服屏藩,喪失無餘了,說來真是可歎!清廷王大臣,多是醉生夢死,不顧後患。慈禧太后逐漸驕侈,還想起造頤和園來,做個享福的區處。小子敘述至此,殊不能為慈禧諱了。
有詩詠道:
東南迭報海氛來,割地償金不一回;
聖母獨饒頤養福,安排仙闕競蓬萊。
頤和園的風景,真是一時無兩,欲知建築的原因,容待下回續述。
合肥伯李鴻章,非真秦檜、賈似道之流亞也,誤在暮氣之日深,與外交之寡識。越南一役,中國先敗後勝,法政府又競爭黨見,和戰莫決,彼心未固,我志從同,乘此規復全越,料非難事。乃天津訂約,將與法使議和,但求省事,不顧損失,暮氣之深可知矣。朝鮮再亂,維新黨召日本兵入宮,日本未嘗知照中國,遽爾稱兵助亂,其曲在彼,不辨自明。袁世凱倡議入援,偕吳張二將,代逐亂黨,翊王免難,日使竹添進一郎,至遁回濟物浦,我已一勝,日已一挫,斯時日本,猶未存與我決裂之想。為合肥計,亟應聲明朝鮮之為我屬,一切交涉,當由中國主持,胡為井上馨至朝鮮,仍任朝鮮自與訂約?伊籐西鄉至天津,乃與訂公同保護之約乎?光緒三四年間,日本咨照清廷,稱朝鮮為自主國,不認為我藩屬,經總理衙門抗辯,內稱:「朝鮮久隸中國,其為中國所屬,天下皆知。即其為自主之國,亦天下皆知。日本豈能獨拒?」妙語解頤,日本人嘗一笑置之。合肥知識,殆亦猶此。即或稍勝,亦百步與五十步之比耳。外交無識,寧有善果?越南去,朝鮮危,緬甸暹羅,相繼喪失,不得謂非合肥之咎。本回實為合肥寫照,暗寓譏刺之意。書法不隱,足繼董狐直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