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休絮述,且說慈安後已崩,國家政治,都由慈禧太后一人專主,不必疑忌。慈禧至此,方覺得心滿意足,任所欲為。國喪期未滿,奉安未屆,暫命恭王弈等照常辦事。越年,慈安太后合葬東陵,加謚孝貞,生榮死哀,臨時又有一番熱鬧。
葬禮才畢,東方的朝鮮國,忽生出一場亂事,釀成中日的交涉。原來朝鮮國王李熙,系由旁支嗣立,封生父李應罡為大院君,主持國柄。李熙年長,親裁大政,大院君退處清閒,黨與亦漸漸失勢。王妃閔氏,才貌兼全,為李熙所寵幸,閔族中倚著王妃的勢力,次第用事,盡改大院君舊政。大院君素主保守,拒絕日本,閔族公卿,多主平和,與日本結江華條約,開元山津與仁川二口岸,給日本通商。朝鮮本中國藩屬,總理衙門的大員,偏視為無足重輕,絕不過問。朝鮮恰暗生內訌,一班守舊派,又請大院君出頭,與閔族反對。時當光緒八年,朝鮮兵餉缺乏,軍士嘩變,守舊派遂趁勢作亂,揚言入清君側,闖進京城,把朝上大臣及外交官,殺死了好幾個,並殺入王宮,搜尋閔妃,可巧閔妃聞風避匿,無從搜獲,遂鼓噪至日本使館,戕殺日本官吏數人。真是瞎鬧。警報傳至中國,署直隸總督張樹聲,亟調提督吳長慶等,率軍入朝鮮。長慶頗有才幹,到了漢城,陽說來助大院君。大院君信為真言,忙到清營會議。大魚自來投網,正好被長慶拿住,立派幹員,押解天津;還有百餘個黨首,亦由長慶捕獲,盡置諸法。這時候日本亦發兵到來,見朝鮮已沒有亂事,只得按住了兵,索償人命。當下由長慶代作調人,令朝鮮賠款了事。日本還要屯兵開埠,朝鮮國王唯唯聽從,自己與日本立約,才算了案。自後中日兩國,各派兵駐紮朝鮮京城。朝鮮既為我屬,日本何得駐兵?當時以吳長慶等執歸大院君稱為勝算,於日本駐兵事置諸不論,可謂懵然。大院君到天津後,由張樹聲請旨發落,奉旨李應罡著在保定安置。後來朝鮮又復鬧事,比前次還要瞎噪,小子本好連類敘下,只中間隔了一場中法開釁的戰史,依著年月日次序,只好將中法戰史開場,表敘明白。
中法戰釁,起自越南,越南王阮光纘,為故廣南王阮福映所滅,仍認中國為宗主國,入貢受封。惟阮福映得國時,曾賴法教士幫助,借了法國兵士,滅掉阮光纘,原約得國以後,割讓化南島作為酬謝,且許通商自由。後來越南不盡遵約,且無故戕害教民,法人憤怒,遂派軍艦至越南,破順化府沿岸炮台,乘勝闌入,奪南方要口的西貢,並陷嘉定、邊和、定祥三州。越南國王,無法可施,沒奈何割地請和,這是咸豐年間事。同治初,復開兵釁,再訂和約,又割永隆、安江、河仙諸州,畀之法國,南圻盡為法據。法人得步進步,得尺進尺,不到幾年,又說越南虐待教士,要求越南允他二事:第一條,要越南王公,信奉天主教;第二條,要在越南北圻的紅河通航。兩國尚未定約,法人已托詞保商,派兵駐河內、海防等處。目無全虜。
是時越南有一個慣打不平的好漢,姓劉名永福,系廣西上思州人氏,乃是太平國餘黨。他部下有數百悍卒,張著黑旗,叫作黑旗軍,或叫他黑旗長毛。劉永福素性豪爽,見越南被法所逼,以大欺小,很是無禮,遂帶了黑旗兵,幫越南王抗拒法人。法將安鄴,勾結越匪黃崇英,謀踞全越。永福聞安鄴屯兵河內,竟由間道繞赴,出其不意,攻破法兵,將法將安鄴殺死。越南王聞報,一喜一懼,喜的是劉永福戰敗法人,懼的是法人將來報復。於是再與法國議和,於同治末年,協訂和約數條,大致認越南為獨立國,令斷絕他國關係,以及河內通商,紅河通航等條件。一面檄劉永福罷兵,封為三宣副都督,管轄宣光、興化、山西三省,越南暫就平靜。
獨越匪黃崇英,尚出沒越南北境,進窺南寧。兩廣總督劉長佑,率師巡邊,連破崇英黨羽,躡崇英至河陽,一鼓擒住,並將他妻子一律駢誅。長佑奏凱入關,只留駐千人防邊。光緒五年,越邊又有吳終及蘇-漢等,倡亂殃民,越南王又求助清廷,清政府即命粵督劉長佑,再出越南,替他靖亂。長佑遂率提督馮子材,由龍州出發,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數月間,亂黨已無影無蹤了。越南王很為感激,怎奈法人得知此信,據約詰責,約章上是越南獨立,既認與他國斷絕關係,如何請清軍代平亂事?越南王絕不答覆。法國遣將李威利,進攻河內,黑旗軍又來出頭,一陣廝殺,非但將法人擊敗,直把李威利殺斃。法人大舉入越,海陸並進,陷河內、南定、河陽等地,只山西一帶,由劉永福扼守,不能攻入。法海軍轉趨順化府,順化系越南都城,守城兵統是飯桶,一些兒都沒用,聞報法兵來攻,嚇得魂飛天外,保著越南王出都避難。法兵遂入據越都,越南王再向法乞和,法人要越南降為保護國,且割讓東京與法。越南王但求息事,不管好歹,竟允了法人的要約。
清廷接信大驚,飛檄駐法公使曾紀澤,與法交涉,不認法越條約,又令岑毓英調督雲貴,出關督師,與劉永福協力防法,擢彭玉麟為兵部尚書,特授欽差大臣關防,馳驛赴粵;故山西巡撫曾國荃,赴署粵督,籌備軍糈;東閣大學士兩江總督左宗棠,督辦軍務,兼顧江防。一班老臣宿將,分地任事。廉將軍猶能強飯,馬伏波再出據鞍。勁氣橫秋,餘威懾敵,法人倒也不敢暴動,差了艦長福祿諾等,直到天津,去訪直督李鴻章,無非說些願歸和好等語,但越商總要歸法保護。咬定一樁宗旨,有何和議可說。李鴻章既不照允,也不堅拒,只用了模稜兩可的手段,對付外交。此老未免油滑,然已帶三分暮氣。適粵關稅司美國人德摧林,願作毛遂,居間調停,竟與李鴻章訂定五條草約,准將東京讓法,清軍一律撤回。惟法越改約,不得插入傷中國體面語。越南已去,還有什麼體面?雙方允議,鴻章當即奏聞,總理衙門的王大臣,也與李爵帥一般見識,總教體面不傷,管什麼萬里越南?隨即核准,批令鴻章簽押。
這邊玉帛雍容,方與法使互訂和局,那邊雲南兵將,已進至諒山,尚未接到和好消息,法將突勒,亦入諒山駐紮。兩下相遇,滇軍磨拳擦掌,專待角鬥,突勒亦不肯讓步,頓時開了戰仗,你開槍,我放炮,相持半日,法兵受了好多損失,向後退去。中國人向來自大,聞了這場捷音,個個主戰,幾乎有滅此朝食的氣概,偏偏法人行文總署,硬索償款一千萬磅,總署不允,法愈增兵至越南,攻陷北寧。岑毓英退駐保勝,扼守紅河上游,法復派軍艦至南洋,襲攻台灣,把基隆奪去。幸虧故提督劉銘傳,奉旨起復,督辦台灣軍務,他即兼程前進,到了台灣,以守為戰,法人才不敢入犯,把基隆守住。
法提督孤拔,轉入閩海,攻打馬尾。馬尾系閩海要口,駐守的大員,叫作張佩綸,佩綸是個白面書生,年少氣盛,恃才傲物,本在朝上任內閣學士官職,談鋒犀利,沒人賽得他過,講起文事來,周召不過如此,講起武備來,孫吳還要敬避三捨。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清廷大加賞識,特簡為福建船政大臣,會辦海疆事宜。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中外官僚,方說朝廷拔取真才,頌揚聖哲。合肥伯相李鴻章,也因他多材多藝,稱賞不置。這張佩綸更睥睨不群,目空一切,既到福州,與總督何-,巡撫張兆棟會敘,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督撫等也莫名其妙。因聞他素負才名,諒來必有些學識,索性將全省軍務,都推到佩綸身上。佩綸居然自任,毫不推辭;任事數月,並沒有整頓軍防,單是飲酒吟詩,圍棋挾妓。有的說是名將風流,大都這樣,有的說是文人狂態,徒有虛名。
這年秋季,在值法孤拔率艦而來,直達馬江。好像是一塊試金石。海軍將弁,聞風飛報,佩綸毫不在意,簡直如沒事一般。過了一宵,法艦仍在馬江游弋,尚未駛入口內,那時張佩綸談笑自若,反邀了幾個好友,暢飲談心,忽報管帶張得勝求見,佩綸道:「我們喝酒要緊,不要進來瞎報!」才閱片刻,又報管帶張成入謁,佩綸張開雙目,向傳報的軍弁叱道:「我在此飲酒,你難道不曉得麼?為什麼不擋住了他?」軍弁道:「張管帶說有緊急軍情,定要面稟,所以不敢不報。」佩綸道:「有什麼要事?你去問來。」軍弁去了半晌,回稱法兵輪已駛入馬尾,應預備抵敵,懇大人速諭機宜。佩綸冷笑道:「法人何從欲與我接仗,不過虛聲恫嚇,迫我講和,我只按兵不動,示以鎮定,法人自然會退去的。我道他是何等高見,誰知恰是如此。你去傳諭張管帶,叫他不要妄動便好。」軍弁唯唯,剛欲退出,佩綸又叫他轉來,便道:「你去與張管帶說明,第一著是法艦入口,不准先行開炮,違令者以軍法從事。」軍弁又答應連聲,自去通知張管帶,佩綸仍安然痛飲,喝得酩酊大醉,興盡席殘,高朋盡散。佩綸一臥不醒,法艦已自進口,準備開炮轟擊。中國兵輪,也有十多艘,船上管帶,各著弁目走領軍火,請發軍令。不意佩綸尚在黑甜鄉玩耍,似乎可高枕無憂的樣子。門上因昨日碰了釘子,不敢通報,弁目只在門房伺候,那邊兵輪內的管帶,急切盼望,杳無回音,欲要架炮迎擊,既無軍令,又無彈丸,真正沒法得很。約到巳牌時候,尚不見軍令領到,法艦上已將大炮架起,紅旗一招,炮彈接連飛來。中國兵輪裡面,毫無防備,管帶以下,急得腳忙手亂,不消一個時辰,已被擊破四五艘,還有未曾擊壞的兵輪,只是逃命要緊,紛紛拔-,向西北逃命。奈法艦不稍容情,接連追入,炮聲越緊,炮彈越多,中國兵輪,又被擊沉了好幾艘。海軍艦隊,喪亡幾盡。這時候佩綸才醒,聽得炮聲震耳,還說何人擅自放炮,起床出來。外面已飛報兵輪被毀,接續傳到七艘,於是輕裘緩帶的張大臣,也焦灼起來,急命親兵二人,隨著開了後門一溜煙的逃去。確是三十六策中的上策。法艦乘勝進攻,奪了船塢,毀了船廠,復破了福州炮台,佔領澎湖各島。廷旨令左宗棠飛速赴閩,與故陝甘總督楊岳斌,幫辦閩省軍務,調曾國荃就江督任,續辦江防。左宗棠到閩後,奉旨查辦張佩綸,佩綸已由督撫訪尋,在彭田鄉覓著,疇昔豪氣,索然而盡,只有筆底下卻還來得,草了一篇奏牘,自請處分。內中有「格於洋例,不能先發制人,狃於陸居,不能登舟共命」等語。巧於脫卸。左宗棠憐他是個名士,也為他洗刷回護。大約是惺惺惜惺惺。清廷以佩綸罪無可逃,責左宗棠袒護罪員,甘陷惡習,著傳旨申斥。佩綸逮京治罪,充戍黑龍江完案。
馬江方報敗仗,諒山又聞失守,鎮南關守將楊玉科陣亡。慈禧不禁震怒,把統兵的大員,議處的議處,鐫級的鐫級,並有一道罷免恭王的懿旨,亦蟬聯而下,處心積慮久矣。立言頗極微妙,今錄述如下:
欽奉慈禧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行政之樞紐,恭親王弈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簋不飭,或謂昧於知人。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實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鮮,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業?貽謀將來,皇帝親政,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復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寬大之政所忍為哉?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恭親王弈,大學士寶-,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特錄其前勞,全其末路,弈著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著原品休致!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蹶,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工部尚書翁同-,甫直樞庭,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有應得之咎,著加恩革職留任,仍在毓慶宮行走,以示區別!朝廷於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貽誤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將親藩大臣,投閒降級也。嗣後內外臣工,務當痛戒因循,各攄忠悃。建言者秉公獻替,務期遠大,朝廷但察其心,不責其跡,苟於國事有補,無不虛衷嘉納,倘有門戶之弊,標榜之風,假公濟私,傾軋攻訐,甚至品行卑鄙,為人驅使,就中受賄,必當立抉其隱,按法懲治不貸,將此通諭知之!
恭親王既已罷免,軍機處另用一班人物。恭親王的替身,就是禮親王世鐸。還有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也都命在軍機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因與李蓮英莫逆,亦得廁入軍機。慈禧太后又下特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弈-商辦。」國子監祭酒盛昱,左庶子錫鈞,御史趙爾巽見了這諭,以醇親王系光緒帝父親,入直軍機,殊非所宜,是極。遂援古斟今,聯翩入奏,請收回成命。慈禧後思想靈敏,把垂簾二字提出,說:「當垂簾時代,不得不用親藩,俟皇帝親政,再降懿旨。在廷諸臣,當仰體上意,毋得多瀆!」這旨一下,言官等又箝口無言。
只是海氛未靖,邊報相尋,朝旨調湖南巡撫潘鼎新,移至廣西,與岑毓英聯軍迎剿,並令提督蘇元春與馮子材、王孝祺、王德榜等,率軍援鎮南關。馮王諸將,恰是異常奮勇,一到了關,即開關出戰。任憑法人槍炮厲害,他卻督著人馬,冒死進去。槍炮越多的地方,清車越加不怕。星馳飆捲,岳撼山搖,直至兩軍接近,連槍炮都成沒用,當下各用短兵,互相搏擊。法人雖是強悍,至此已失所長,不得不漸漸退下。清軍勇氣,陡增十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川。自從中法開釁,這場惡鬥,獨出法人意外。法人才有點怕懼,棄了諒山。岑毓英聞諒山克復,亦秣馬厲兵,親督大軍,鼓行前進,連敗法兵,迭克要隘。臨洮一戰,陣斬法將七人,殺斃法兵三千數百名,獲輜重槍炮軍械無算,進搗河內,威聲大振。法提督孤拔,困守澎湖,連接越南敗耗,已是鬱憤,上書政府,請速派兵再戰。適值法內閣連番更迭,主戰主和,毫無定見。孤拔大憤,索性帶了兵艦,闖入浙江三門灣,夜深月朗,孤拔輕輕的扒上桅竿,窺探內地形勢,不防一聲怪響,竟將孤拔擊落船中。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未知孤拔性命如何,待小子下回再說。
朝鮮越南,皆中國藩屬,安能與日法兩國私立條約?總理衙門人員,不聞則已,既已聞之,勢不能袖手旁觀,置諸不問。乃得過且過,坐聽藩屬之日削,一若秦越肥瘠,漠不相關者。然朝鮮之亂,吳長慶等急入漢城,誘執大院君以歸。日本師至,亂事已靖,於此不懲前毖後,猶令朝日自行結約,寧非大誤?法越之爭有年矣,中國不聞援據公法,與法交涉,法入越境,越南王再三乞和,清廷又不過問。迨越南請兵平亂,始由粵督劉長佑等,代為戡定,其誤與對待朝鮮,同出一轍。天津和約,不與法爭宗主權,乃尚欲保存體面,掩耳盜鈴,煞是可笑。曲突徙薪之不早,至於焦頭爛額晚矣!迨焦頭爛額而仍無效,不且晚之又晚耶!諒山失守,馬江敗績,焦頭爛額,尚且無成。誰司外交,一至於此!讀此令人痛惜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