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面鬼抓住慶兒就要動手。慶兒情知不妙,沖富昌喊道:
「主子還不快快逃走!我來對付他們!」
說罷就是一口,把黃面鬼的大拇指狠狠咬住。黃面鬼疼得嗷嗷直叫,四周的賊寇急忙跑上來相助,鋼叉、單刀同時刺進慶兒的前胸和後背。只見慶兒鼻口噴血,二目眥裂,但仍未松嘴,硬是把黃面鬼的拇指咬斷了。又是一刀,慶兒身子一側仍沒躺下,「登登登」奔西邊跑去。眾強盜一個個瞠目結舌,全都驚呆了。慶兒跑出去百丈開外,一頭栽倒,七竅出血身亡。
黃面鬼不解恨,追上去又補了兩叉,忽然想到還有一個呢,轉回身找富昌撒氣,結果一看富昌早沒影了,只好作罷。
再說富昌,連滾帶爬一口氣跑到崗上,再也抬不起腿來了,抱住一棵古柏呼呼喘氣,回頭一看並無人追趕,這才把心放下。想起慶兒的慘狀,真好像亂箭穿心,痛斷肝腸,他以手捶樹,嚎啕大哭,這是富昌有生以來最難過的一次,直哭得愁雲慘淡,日月無光,群山肅穆,冰霜融化。富昌幾度昏迷,才從悲憤中清醒過來,失魂落魄地回到河口渡店房。
佟桂氏吃驚地問道:「你,你這是怎麼了?慶兒呢,到何處去了?」
富昌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二目垂淚,不住歎息,把經過講了一遍。佟桂氏以手捂口,也嗚嗚地哭了起來。艷娘和麗娘也不小了,聞此噩耗,心似油烹,也抽泣不止。
過了好半天,佟桂氏先止住悲聲,雙手合十,仰望太空,喃喃禱告道:
「但願我們的恩人,好心的慶兒早登天界。菩薩保佑,阿彌陀佛!」
夜色降臨了。艷娘、麗娘早已入睡,富昌和佟桂氏正在商量下一步的歸宿問題。富昌道:
「事到現在,有進無退,只有聽天由命了,倘若『老天爺餓不死瞎麻雀』這句話有靈驗,咱們就能把命保住。不然就死在異鄉,落個狼掏狗啃。」
佟桂氏流淚道:「但願天無絕人之路。我想咱們沒做過缺德事,不見得那樣淒慘。」
富昌苦笑了一下,掛著淚水睡了。
次日天剛放亮,他們一家就上路了。富昌把東西分成四份,由他挑最重的東西,扁擔是從店主人那裡買的。四口人迎著寒風,踏著積雪,跨上茫茫大道,無目的地朝西南走去。為了躲避官府的通緝,他們不敢過州城府縣,專找荒僻的小鎮安身。富昌又化名於德水,佟桂氏改名為佟氏,說是從北京懷柔縣來的,因家鄉遭了洪水,到川西來投親戚謀生的,一路上全靠變賣東西餬口及支付店錢。
冬去春回,暑往寒來,富昌一家在川西漂流了一年光景。嚴酷的冬天又來到了,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剛進十月,就下了三場大雪。富昌一家的東西基本賣光。腹內無食,身穿單衣,形同乞丐,更麻煩的是佟桂氏已經懷孕十月,娃兒就要降生。這天暮色降臨了,天空中又飄起雪花,富昌攙扶著妻子,兩個女兒夾著僅存的破被褥和木桶碗筷等雜物縮著脖腔顫抖地在後邊跟隨。他們已有一天沒吃到食物了,頭暈目眩四肢無力,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走著走著突然佟桂氏「哎喲」一聲臥倒在地上,虛汗淋漓,面如白紙,富昌驚問道:
「夫人,你怎麼了?」
「我,我要生、生、生孩子……」
「啊?」富昌一聽慌了手腳。天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茫茫荒郊,無個遮擋,到何處去生孩子呀!這,這可如何是好?
富昌急得搓手跺腳,對夫人說:「你,你最好再忍耐一會兒,容我找個去處。」
「阿媽!瞧,前面有座村鎮。」艷娘手指左方,嬌聲細語地說。富昌順著艷娘手指的方向翹首-望,只見炊煙繚繞,燈光閃爍,看樣子這座村鎮還不小。富昌本不敢在大地方拋頭露面,現在情況特殊,也管不了許多了。他忙架起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奔那座村鎮就下去了。他們一家好不容易才走進東鎮口。
「哎喲!哎喲!」佟桂氏腹疼難忍,不住聲地慘叫。
「等一等呀!我的夫人,我這就給你找地方。」富昌急得六神無主,抬頭一看,靠著街口有一座深宅大院,起脊的門樓,天鼓響的門洞,七級青石台階,門前有一對石獅,門洞上邊還掛著門燈。富昌一鼓勁兒走進門洞,佟桂氏就堅持不住了,娃兒眼看就要降生。富昌慌忙停下,從孩子懷裡奪過破被褥鋪在地上,回手將大門掩上,扶夫人躺下。兩個女兒抱著母親的頭,不住地叫媽。富昌頓足捶胸,唉聲不止。
恰在這時,黑影一晃,從院裡走來一人,正是這家的守門人,名叫長貴。因為他這兩天鬧肚子,方才上廁所去了。長貴回到門洞一看,愣了:
「噯!我說,你們是哪來的?」他又往地上一看,頓時明白了,大吵大叫道:「這,這像話嗎?哪有在人家門洞生孩子的?快走!快走!」
富昌一躬到地,哀求道:「這位大哥,行個方便吧!我們是外鄉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偏偏我老婆又要生孩子。您看,天這麼晚了,連個店也沒找著,總不能讓孩子生在外邊吧?萬般無奈才……」
「別囉嗦了,誰聽你瞎白話,快走!」
「大哥!我求求你啦。」富昌不住地鞠躬作揖,禁不住都要哭了。
「不行,不行!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了!」
忽然大門外響起車輪聲和馬蹄聲,「吁——」一輛華貴的暖車停在大門外,四個僕人趕緊撩起車上的暖簾,放好油漆的板凳,把主人攙扶下來,兩名僕人在前邊提燈開道,主人撩衣服走上台階。
長貴急忙迎了上去:「莊主您回來了?」
「嗯。」莊主往過道一看就愣住了:「長貴,這是怎麼回事?」
「回莊主的話,不知從哪冒出這麼一家子,要在這生孩子,小人正攆他們呢!」回頭瞪眼大叫道:「快走!快點!不然我們可就動武了。」
「慢。」本宅的主人一揮手,吩咐道:「告訴管事的,快把西跨院騰出來,讓他們一家先住進去。再叫他快點找個接生婆來服侍這個女人。」
「是。」
「還有,」這位莊主又吩咐道,「人都有困難的時候,不要難為他們,要好生照顧。」
「是,是。」
主人說罷進院去了。長貴急忙把管事的找著,把主人的話重複了一遍。管事的不敢耽擱,立刻派了幾個人幫著富昌把佟桂氏抬到西跨院,安置到裡屋的床上。僕人又升起兩個炭火盆,裡屋一個,外屋一個。不多時接生婆也來了,燒好了熱水,準備下接生的用具。接生婆一看佟桂氏身子太虛,很難把孩子生下來,親自動手熬了一鍋小米粥,又加上十個雞蛋,讓佟桂氏吃下去。
富昌帶著兩個女兒在外間屋等著。管事的叫人在外屋支架床鋪,抱來被褥枕頭,又端來茶具,掌上燭燈。富昌激動得淚水直流,不住地作揖打躬。
管事的自我介紹說:「我叫段棋,您有事就招呼我,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何況主人還吩咐過。」
「是,是。這就不錯了,不敢叨擾,不敢叨擾。」
段管事到外邊又告訴廚房給他們一家備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才到後院侍候主人去了。
寬大的房間溫暖如春,富昌父女幾乎凍僵了的肢體漸漸復甦了,一股暖流湧遍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和快意。僕人們端來膳食,放好碗筷。富昌一看,一碗扣肉,一條紅燒鯉魚,一盤四喜丸子,一碗牛肉藕片,六個成蛋,一盤攤黃菜,還有一碗三鮮湯。主食是白面花卷和大餅。另外還有一壺四川滬州老窖。誘人的香味直刺鼻孔,沁人肺腑,一家三口垂涎三尺,眼睛都呆滯了。富昌畢竟是有知識的人,恐怕吃多了傷胃,盡量控制著自己慢吃,也勸女兒細嚼和少吃。酒足飯飽,殘席撤下,有人又給他們送來一壺香茶。富昌從心裡感激莊主人。
富昌聽了聽夫人還沒生,不由得皺起雙眉。兩個孩子支持不住先睡下了。富昌勉強支撐著在房內踱步,好不容易盼到二更天,屋中傳出娃兒的哭叫聲,又過了一會兒,接生婆擦著手出來了,笑著說:
「恭喜,您又得了位千金!」
「受累!受累!」富昌遞給接生婆一碗茶說,「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
富昌來到裡屋,伏身往床上觀看。但見佟桂氏仰臥在床上,已經力盡筋疲。在她身旁偎倚著一個黃發紅面的娃娃。富昌沒驚動妻子,只是沉重地打個唉聲,心說,可憐的孩子,你到我們家來投胎幹什麼?不但你遭罪,我們也得受累。忽然他生起把小孩送人這個念頭。回到外屋後,接生婆正在用飯,富昌又感謝了一番。
接生婆說:「我與夫人睡在裡屋,也好照應。你困了就睡吧!」
「豈敢,豈敢!那太叫您受累了。」
「喲!這可是主人吩咐過的,我哪敢不聽啊!」
富昌再次稱謝,三更過後他才躺下休息。軟綿綿的被褥,有彈性的籐床,使人感到舒服異常。富昌思緒萬千,輾轉難寐,首先他想到這家的主人,不用問他是本地的紳商大戶,要麼就是大農田主,也許家裡還有做官的,不然不能這麼氣派,這樣有錢,比起那些為富不仁嗜財如命的財主,真是天壤之別。富昌心想,明天頭件大事就是感謝人家的救命之恩。倘若他大開善門能允許我妻在這住上五七日,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可以帶著兩個孩子給他家幹活,幹什麼都行,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報恩。目前我沒有旁的能力啊!富昌又想起再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頓時眼前發黑,心如刀攪。唉!天地雖大,無有我容身之所,遲早要葬身荒郊。我死不足惜,我妻與孩子何罪?我怎能忍心讓他們陪我受罪?這個初生的小女兒是要送人的,艷娘怎麼辦?麗娘又怎麼辦?想著想著他睡著了,兩行熱淚淌在臉頰上。
第二天,富昌帶著倆孩子早早地起來,到屋中看望佟桂氏。經過一夜的休息,佟桂氏已經恢復了些精神,兩頰浮出點紅潤。小女孩正睡得香甜。接生婆已給佟桂氏做好早膳,紅糖玉米粥,煮雞蛋。廚房還送來一隻做好了的大母雞。
富昌問妻子怎麼樣,妻子說一切安好,然後問富昌:
「這一切可是真的?我總認為這是在夢中。但盼這場夢別醒。」
富昌苦笑道:「乾坤朗朗,怎是作夢呢?」
佟桂氏笑中帶悲,含淚道:「難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好心人?咱們可不能忘記人家的大恩哪!」
「夫人說的是,我打算這就去謝謝人家。你先歇著吧!」
富昌叫兩個女兒陪伴媽媽,轉身來到外屋,把衣服拾綴了一下,剛要出門,段管事的來了。進門就問:
「這位先生,昨晚過得可好?」
富昌打躬道:「好,太好了!」
段管事說:「你需用什麼東西只管說話,不必客氣。」
「是,是。段管事,我打算見見你家主人行嗎?」
「有事嗎?跟我說就行。」
「沒事,沒事。我就想當面謝謝人家。」
段管事笑道:「要光為這件事就不必了。我家主人吩咐說,叫你們安心住在這,等待孩子滿了月再說。你要見他,一個月以後再說吧!」
「是。多謝,多謝!」段管事剛要走,富昌又搶上一步問道:「在下斗膽打聽件事行嗎?」
「行啊!你說吧!」
「請問本宅主人尊姓大名,在哪一行發財?」
「噢,你問這個呀!好,就告訴你吧。我家主人姓段,名燈,字洪亮,靠漁行為生。我們這座村鎮叫段家莊。我家主人還是本鎮的莊主。」
「多謝,多謝,我都記住了。」段管事笑笑轉身走後,富昌口中還不斷重複著段燈段洪亮的名字。
時光流逝,日月如梭,轉眼一個月過去了。佟桂氏和孩子養得又白又胖。富昌和兩個孩子也豐滿了不少。這天一早,富昌正和夫人談話,段管事從外邊進來了:
「我家莊主請您!」
「請我?」富昌的心一陣跳動,跟著段管事出了跨院,拐彎抹角來到第三層院落。這層院子並不算大,但嚴緊整齊又十分乾淨。段管事先進屋回稟,然後又把富昌領進去。
這是一明兩暗三間小客室,迎門放著茶案,上擺古瓶、瓷馬、銅鏡、盆景,地當央是一張硬木雕花八仙桌,左右太師椅,鋪著猩紅氈墊,門旁升著炭火盆,熾熱的紅火把屋子烤得熱氣撲臉,牆上掛著單條,上畫「鶴鹿同春」。在椅子上坐著一人,細條條身材,寬寬的肩膀,黃面金睛,三綹短墨髯,鼻直口方,二目如電,頭戴四稜方巾,身穿對襟團花袍,足蹬厚底方頭履,往那一坐穩如泰山,一團正氣。四個僕人在兩旁垂手侍立。
段管事介紹說:「這就是我家主人,還不上前見過!」
富昌急忙搶步上前,倒身便拜:「被難之人,深蒙閣下搭救。此恩此德當銘刻肺腑,雖結草啣環難報萬一。」
「不敢當,不敢當!段管事,快把這位扶起來。看坐!」
段管事的把富昌扶起來,富昌又客氣了兩句,坐在一旁。僕人獻茶,還遞過有名的川煙。
富昌忙欠身說:「恕不會吸煙,謝謝。」
主人仔細打量著富昌。只見他細眉朗目,面皮細嫩,五官端正,舉止文雅,談吐不俗,雖說衣服襤褸面帶憂容,仍掩蓋不住他那雍容華貴的儀表及顯赫的地位。主人問道:
「在這住得可好?夫人及孩子都好嗎?」
富昌忙站起來答道:「托恩公賜福,全好,全好!」
主人點點頭又問:「請問閣下尊姓大名?寶鄉何地,因何到四川來?」
富昌不敢說實話,仍按著謊話說:「在下名叫於德水,祖居京郊懷柔縣,只因家鄉連遭災害,顆粒無收,實無法維持生計,只好投親靠友暫避幾時。賤內有位舅父,家住四川石門縣,我們就是投奔他才來到四川的。」
主人又問:「可曾找到令舅了?」
富昌歎道:「要找著就好了!可惜舅父已經故去,舅母又流落外鄉不明下落,結果撲了一空,所帶盤費俱已用盡,只落得沿路乞討,偏巧賤內又臨產,幸蒙思公搭救,我一家才死中得活,實在是感激萬分。」
主人道:「人生在世,都有七災八難,一旦時來運轉,一切都會變好的。」
富昌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老天不佑薄命人哪!」
主人呷了口茶,又問道:「不知于先生下一步如何打算?」
富昌含淚道:「實不相瞞,在下已走投無路,借債無門,今後只有沿街乞討,葬身荒郊而已。」
主人深感同情,也歎了口氣,沉思半晌道:「你會什麼手藝嗎?」
「不會。除了會寫幾個字外,對別的都外行。」
主人笑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會寫字就蠻好嘛!對算盤可精通?」
富昌道:「不敢說精通,倒是練過幾日。」
主人道:「我看這樣吧!既然你能寫會算,就留在我這裡吧!我這缺少一個賬房先生,如不嫌棄,就由你擔任好了。」
富昌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下子愣住了。段管事捅了他一把,富昌才猛省道:
「多謝恩公提攜!恐怕我不能勝任。」
「試試看嘛!也許大材小用了。將來你要找著好差事,我隨時都可以放你走的。」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辜負了恩公的信任。」
「你不必客氣了,就這樣吧!」主人又對段管事說:「今後他就是咱們府上的賬房先生了。每月按十五兩銀子支付工錢。」
「是。」
「還有,讓他們就住在跨院,伙食照樣供應,到年底再結賬。」
「是。」
「還有,把馮裁縫找來,給于先生和他的家小做幾套棉裌衣服,先記到賬上。你陪著于先生休息去吧!」
「是。于先生請!」
此刻富昌的感激之情是難以形容的,鼻子一酸,熱淚奪眶而出,「撲通」一聲跪在主人腳下,咽喉哽塞地說:
「恩公啊!您,您對我們一家的恩情,實在是太深了!我於德水一旦時來運轉,必報大恩。」
主人笑笑,回歸內宅去了。
富昌回到住處,對夫人一說,全家人樂得手舞足蹈起來。富昌搖頭晃腦地說: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俄不死瞎麻雀呀!想不到讓我遇上這樣一位大善人。」
佟桂氏樂著擦擦眼淚說:「老爺!無論到什麼時候,咱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大恩哪!」
「瞧你說的!」富昌不悅地說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須得湧泉相報。知恩不報非君子,那不是成了畜牲了嗎?」
三天後,富昌穿上了新做的衣服,到賬房就職。段家的賬房真不小,共有八個先生,加上富昌一共是九位:有管漁業賬的,有管地畝賬的,有管山產果木賬的,有管外地買賣賬的。富昌負責本宅的賬目及膳寫往來書信。段管事事先就向那八位先生交待過,對這位于先生要多加關照,因此眾人對富昌都非常客氣。富昌正處於難處,又寄人籬下,一絲不苟,此外對來往信函更是認真小心,受到各方面的讚許。富昌渾身是勁,比誰來得都早,比誰走得都晚,遇上忙事就加夜班。此外,無論是誰,只要求到他名下,他從不推辭,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一個不誇于先生好的。發薪那天,段管事請示過主人,多給富昌開了五兩銀子。富昌並沒獨吞,把五兩銀子拿出來,請大伙吃喝了一頓,人們對他的印象更好了。
日月如梭,富昌在段家莊一呆就是三年,如今已升任總賬房先生,在段家主持內外賬目,好像本宅第三號主人。新出生的女兒取名為環娘,聰明伶俐,已經四歲。佟桂氏除料理家務之外,還替內宅幹些零活,深得女主人的歡心。富昌在此期間還結識了段燈的至友紅毛獅子倪袞以及段燈的姐丈勝裕勝陶然。
這年八月中秋,本宅主人段燈段洪亮非常高興,白天聚飲之後,興致猶濃,晚上在花廳院中設宴,特請至友倪袞暢飲,同時還破例邀了富昌作陪。
皓月當空,天井當院放著一張方桌,三把籐椅,段燈坐於主位,倪袞坐客位,富昌側坐相陪。方桌上擺著各種水果和幾道鮮菜,四名僕人在一旁侍候著。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段燈一時高興,朗聲笑道: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你我知己之交,當一醉方休。」
富昌道:「聽說莊主滿身武藝,可我從來未開過眼界,深感遺憾。」
倪哀道:「于先生言之是也。我這兄弟武藝精湛,威震四川,尤其他的槍法可稱一絕。」
富昌撫掌道:「莊主若肯賞臉,足慰平生。」
段燈笑道:「好,那我就獻醜了!」
兩名僕人侍候段燈更衣,另外兩名僕人趕忙到後花園演武廳把段燈的大槍抬來。段燈小打扮短衣襟,軟綢子包頭,板帶勒腰,把大槍綽在掌中,往前一抖使了個烏龍攪水,往後一拉使了個怪蟒歸洞,雙手陰陽一合把又使了個金雞亂點頭,緊接著走開行門,拉開架子,練了一趟進步連環絕命槍。但見月光映在槍尖上,如同雨打梨花,天星閃爍,使人眼花緣亂。富昌對武術並不精通,但也不是一點不會,按滿洲習俗,八旗子弟自幼就演練騎射和相撲,富昌也不例外。他除騎射摔跤之外,還會舞幾路刀劍,打兩套花拳,不過那僅是為了強筋壯骨應付門面,已經扔下十多年了。今晚看了段燈的槍法,又勾起他的進取心,不由得眉飛色舞,鼓掌喝彩。
段燈練完,收招定式,把大槍交給僕人,歸坐休息。倪哀豎起大指說:
「賢弟的刀法不減當年,佩服!佩服!」
段燈道:「不行!不行!光練而不實用,焉有不衰之理。還是大哥的刀法實用。」
倪表一高興,把衣服一甩,練了一趟八卦太陰刀,一招分八路,八八六十四路,出神入化,變幻萬千,果然不同尋常。倪袞練罷,哈哈大笑,收刀歸坐,開懷暢飲。由於高興,他們三位都喝多了。倪表的舌頭好像短了半截,瞇著眼睛對富昌說:
「於……于先生,我……我們弟……弟兄都練了,該、該你的了。」
富昌苦笑了一下,說:「我?我會什麼?我,我只不過是個廢-
1577-人。」
段燈笑著說:「於兄有學識,論文才你比我們要強得多呢!」
富昌淒慘地一咧嘴:「文才?頂什麼用?擱到我身上,還不是等於廢才嗎?」
倪袞道:「別,別這麼客、客氣了。你看,今、今晚的月、月亮有、有多亮,按說應該吟詩才對,可、可惜我沒、沒念過書,不,不通此道,你是文人,應該作首詩,給、給我們聽聽。」
「是啊!於兄應該顯顯才,作首詩讓我們聽聽。」
富昌點點頭說:「可以。」他清了清嗓子,高聲吟詩一首:「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吟罷竟然哭了。
倪袞一看富昌哭了,遂笑道:「於、于先生,你、你哭什麼?難道有什麼心事?還、還是想家了?」
段燈見此情景,心中疑惑,忙以言挑之曰:
「於兄方纔所吟之詩,好像是唐人所作,好雖好,但並非於兄大作,我今晚要聆聽老兄佳作。」
富昌拱手道:「既然恩公如此賞臉,於某不才,我可要獻醜了!」
說罷叫僕人備下文房四寶,又搬來一張條案,富昌把墨研濃,把筆浸飽,屏息凝神沉思了片刻,然後把狼毫一揮,「唰唰唰」寫下七言絕句一首,筆鋒剛勁瀟灑,柔中帶剛,給人以奔放向上之感。上寫:
蛟龍無水斷生氣,
虎落平原受犬欺。
不識廬山真面目,
誰曉蒼穹實共虛?
富昌寫罷擲筆於地,呵呵大笑,晃晃悠悠回到原座,伏案而睡。
段燈凝目看著詩句,沉思良久,揮手把僕人叱退,天井中只剩下他們三個人。倪袞是個粗人,不明詩中含意,見段燈如此神秘,疑惑不解,直愣愣看著富昌。
段燈喝了幾口濃茶,解了解酒氣,然後把富昌喚醒。富昌斜著眼睛,往左右看了看,似乎清醒多了,忙拱手道:
「恕於某失禮,死罪!死罪!」
段燈冷笑道:「于先生,你真姓于嗎?皓月當空,明照天地,段某也要問個清楚。」
「這個……啊,我、我確實姓于,恩公何出此言?」
段燈搖搖頭:「不對吧?三年來我明察暗訪,早已看出破綻,你既不姓于,也不是懷柔縣的農戶。從你的言談舉止來看,你肯定是出自豪門,受過嚴格禮教的人。譬如說,有時你說姓于,可有時又說姓富,當富字剛一出口,你馬上就改成於字,而且失神變色,非常不自然。再如談到你的夫人,你有時失口就說出福晉二字,我雖不是滿洲人,但也曉得福晉是滿語。此例舉不勝舉,你又作何解釋?」
「這個……」富昌語塞,頓感大禍臨頭,額角上冒出冷汗。
倪袞也聽出眉目來了,插言道:「我說朋友,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究竟是什麼人?就照直說吧!我們弟兄的眼裡可藏不了沙子。」
「還有,」段燈指著富昌的詩句說,「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指的龍是誰?虎又是誰?我倒要識識廬山真面目,也想知道知道這虛實二字是什麼含意?」
富昌後悔不迭,恨不能一頭碰死。剎那間他想起來江題反詩於潯陽樓那一愚蠢的行為,才引出殺身之禍,現在該輪到自己頭上了。酒後誤事,實在是追悔不及,該死!該死!
「說呀!」倪袞不悅道,「我兄弟對你可不錯呀!你張嘴恩公、閉嘴恩公,難道還忍心欺騙思公嗎?」
富昌萬般無奈,撩衣跪在段燈面前,淚流滿頰,顫聲道:
「恩公!我對不起你。我就對你實說了吧!」
富昌跪在段燈面前述說了實情。當他說到他是當今聖上康熙皇帝的胞兄愛新覺羅富昌的時候,段燈和倪袞相顧失色,急忙把他攙起來。段燈睜大眼睛嚴肅地問道: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的身份?」
富昌淒慘地一笑:「我怕官府通緝我,凡是有關的物件扔的扔、毀的毀,都蕩然無存了。明月可證,天日可表。」
段燈和倪袞慌忙跪在富昌腳下,磕頭碰地口稱:
「王駕千歲,千千歲在上,草民實不知王駕蒙塵,落到這步田地,多有失禮,罪該萬死,求王駕寬恕。」
富昌也跪在二人面前泣道:「富昌已被革職,貶為庶民,帶罪之身,遠不及普通百姓。二公何出此言?如不到官府舉發,保我一家不死,富昌就銘刻肺腑了。」
說罷把段、倪二人攙扶起來。段燈執意扶富昌於正座,慨然道:
「王爺乃龍生鳳養,雖被貶仍是萬乘之軀,小人豈敢不尊。」
倪袞道:「自古至今,為諸位受黜者大有人在,究竟孰是孰非,很難斷言。既然康熙皇帝是你的親胞弟,念骨肉之情,絕不會把你如何。我看你還有復位的希望。請不要過於傷感,萬望保重貴體才是。」
富昌淒然笑道:「希望何在?古往今來,皇權之爭最烈也最殘酷。父殺子、子弒父,兄弟火-,骨肉自殘者史不絕書。正因為我是玄燁的親胞兄,才遭到排斥打擊和陷害,只是當今為了顧全體面,才不得不給我留口活氣,但隨時隨地都可能有殺身之禍。萬般無奈,我只好離京出走,這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段燈道:「不知王爺有何打算?」
富昌深深打個唉聲說:「時下我顧命還顧不過來呢,還談得上什麼打算!只要不被官府拿去,我一家五口能吃上一口飽飯,過幾年安全日子,也就求之不得了。」
段燈道:「據你所說,你已經離京出走五年多了,在此期間我並未聽到官府有通緝你的消息,好像從來就沒發生過這件事似的,不知是何緣故?」
倪袞道:「可不是嗎?按說這可不是件小事,一國的親王失蹤了,朝廷焉有不聞不問之理?為什麼風平浪靜連一點消息也沒有呢?」
富昌冷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玄燁的為人十分奸狡,我們是從小的弟兄,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此人老謀深算,城府很深,善於籠絡人心,對內手黑心狠,對外還裝出一副菩薩面孔,喜稱頌,樂奉承,渴望當個萬世英主,好流芳千古。別的不說,就我這件事而論,他得知我出走的消息,必然恨之入骨,巴不得一下把我拿回去,車裂碎屍方解其恨。但他又怕落下殘暴不仁誅兄斷義的罵名,故不聲張,也不准外傳。他自信是鐵桶江山,我是個窩囊廢,走投無路,必然窮困潦倒,喪生荒郊。這就是他封鎖消息的根本原因。」
段燈、倪袞聽了,不住地點頭。富昌歎道:
「外鬆內緊哪!對我他是不能放過的,除非見到我的首級和屍體。」
倪袞憤然道:「同胞骨肉,何必逼之太甚!看來堂堂皇室,反不及普通百姓。」
富昌道:「真相大白,身份已經暴露,富昌一家五口的性命,皆在二公之手。如何處置,聽憑尊便吧!」
段燈冷笑道:「王駕言之謬矣!我二人雖草莽之夫,決不做坑害人的事。扶困濟危乃是我們的天職。請你安心住在我家,待想出良策,再行商議。」
倪袞道:「你就安心地住在這吧!上我家住去也行,不會叫你出事的。」
富昌再三稱謝,忽然心生一計,拱手道:「富昌有一事相求,不知二公可賞臉否?」
二位同聲答道:「有話請講。」
「愚意要跟二位親近一步,結成生死弟兄如何?」
「這……」段、倪二人相視良久,沉默不語。
富昌顫聲言道:「二公不必為難,全怪我自不量力。」
「不,我們可不是這個意思。」段燈解釋說,「王爺乃皇室貴胄,我等乃無知村夫,尊卑懸殊,恐有損王爺的體面和身份。」
富昌苦笑道:「人在勢,花在時,落魄的鳳凰反不如雞。我現在這般光景,還講什麼身份不身份的?相比之下,我倒要向二位高攀了。」
倪袞是個直性人,不忍心叫別人為難,忙說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來個桃園三結義吧!」
段燈也點頭同意,把段管事叫來,在天井中備下香案,正中設劉關張神主。焚香燃蠟,擺好供果,三個人用金盆淨面,清水漱口,並排跪在神案前,心口如一,虔誠地禱告:
「過往神靈在上,弟子段燈、倪袞、富昌在下,因義氣相投,願結為生死弟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榮辱與共,決不苟全。」
仨人磕下頭去,各報生年月日,結果倪袞居長,富昌次之,段燈排行老三,要不怎麼管他叫三爺呢!
書說簡短,兄弟仨人互拜之後,僕人賀喜。段燈嚴令眾人保守秘密。從今以後,他們的感情就更深了。
經商議,富昌在這住久了決不是辦法,最好是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段燈在岷江對岸有一片山產,地名叫劍島,島上有個小村叫段集,那裡交通閉塞,幾乎與外界隔絕,還可以自種自吃,養活幾百口子沒有問題。富昌很願意遷到段集去。就這樣找了個好日子,段燈和倪袞親自把富昌一家送到劍島上居住。開始時,倪、段二人輪換往山上送糧米柴草,後來就不用了,因為富昌很有才能,把山莊治理得井井有條,每年收成都有積累。段燈一高興,索性就把一座偌大的段集送給富昌了,富昌千恩萬謝。幾年後把段集改為劍山,把劍島變為劍山蓬萊島,人口從幾百人發展到幾千人,富昌就成了劍山之主。人多了,錢也多了,號召力也大了,岷江兩岸的人大批擁進劍山落戶。富昌就大興土木,修建了上千間房屋,擴建了三座碼頭,又建造了幾座船塢,置辦了大小船隻。家業越過越大,財富越積越多,富昌就以保護安全為名,成立了護山隊、水運隊、護莊隊和巡邏隊,聘請有名的武術家培養訓練壯了,私自打造兵器,又築起高高的寨牆,儼然成立了一個獨立王國。
段燈感到有些蹊蹺,到劍山問富昌這是什麼意思?做何打算?富昌解釋說,保境安民,並無他圖。其實富昌有自己的打算,不敢對段、倪二人明說。他想以劍山為基礎,養精蓄銳,招兵買馬,與康熙爭奪天下。後來他又背著段燈和倪袞,經人介紹,花重金聘請來藍天第一手譚天譚桂林。譚天到劍山不久,情況大變,比原來發展得更快。經譚天介紹,富昌又請來羽士清風俠杜清風、賽南極崑崙子諸葛洪圖,又請來雲台劍客燕普、無形劍客萬俟羽體二位高人。轉年在劍山成立了招賢館和聚英樓,接著川西四橫、雲南三絕、陝西四猛、甘肅的八大神槍,各幫各派各門戶的武林高手相繼而來。三年前富昌自己恢復了英王的封號,大賞功臣,並加封他們的官職。打那以後,劍山就有了大帥、軍師、站殿將軍、御林侍衛、星軍宿將、各種護法等等這些官職了。在祝賀的那天,英王特意把段燈和倪袞請進劍山,要加封他倆為一字並肩王和八賢王,不料遭到二人的嚴辭拒絕。因為他們與英王的想法不同,他們對富昌只有憐憫和同情而決不贊成他興兵造反。然而大局已定,已無法挽回了,倪、段二人謝絕了富昌的封贈,富昌感到很難堪,又把造反的理由重複了一遍。二人不加可否,只是淡然一笑。富昌覺得很對不住段燈,最後問段燈有什麼要求?段三爺無奈說:
「二哥這樣吧!你給我立個字據,今後我一旦有事相求,萬望二哥賞個臉就是了。」
富昌笑道:「你我弟兄情同骨肉,你的話我無不應從,何必立字據?」
段三爺笑道:「私憑文書官憑印,還是白紙畫黑道保險哪!」
富昌點頭說好,就這樣正正經經地給段燈立了字據,一式兩份,他自己留一份,另一份交給了段燈。從那之後,倪袞和段燈都沒到劍山來過。雖然富昌殷切相邀,都被二人婉言謝絕了。富昌明知兩位弟兄對自己有了成見,但人各有志,也就顧不了這些了。
今天,段燈為了搭救姐丈,被迫無奈把字據取出來往英王面前一獻。富昌想起往事,良心發現,二目垂淚道:
「當初若非三弟相助,我富昌焉有今日!慢說叫我富昌釋放勝裕三人,即便要我的腦袋,又何足惜。」
英王說罷傳旨,把勝裕父子三人釋放。
不識好歹的杜清風,急忙上前制止:「王駕不可!放虎歸山必要傷人。他們都是童林一黨,我們的死對頭,豈能輕易饒過!」
富昌圓睜二目,怒叱道:「混賬!本王乃劍山之主,我願殺就殺,願放就放,爾等再敢進言,格殺勿論!」
杜清風一縮脖子,不敢言語了。段燈心中暗想,富昌尚有良心,可見我當初算沒瞎眼,逐急忙起身告辭。富昌拉住段燈的手說:
「三弟!平日我請你,你都不來,今天既然來了,就應該多住幾天,小兄豈能放你走。」
段燈道:「我姐姐還在家中啼哭,盼望姐丈早歸。我趕緊回去安慰安慰她,改日再來看望二哥。」
富昌一看段燈去意已決,只得列隊歡送,把段三爺及勝裕、勝秀、凌元送出十八灣,然後灑淚分別。
眼下官方也好,劍山也好,都生起一個疑團:童林果真到劍山來過,可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要知童林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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