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林傳 第171回 繼龍位一夢黃粱 英親王亡命川西
    話說神槍震八方段燈段洪亮被逼無奈,只得取出「法寶」,往桌上一放。英王見了,頓時容顏大變,兩眼滾下熱淚。

    原來這法寶乃是一紙文書,上邊是英王的手筆、大印,一色是工整的八分字體寫就,英王還在上邊題詩一首:

    天涯絕處又逢生,

    救我恩人是段燈。

    結草啣環難答報。

    立此文書對蒼穹。

    有朝一日棄信義,

    黃天不佑五雷轟。

    落款是:愛新覺羅富昌,於康熙二十八年仲秋。

    英王為什麼要立這份文書?他與段洪亮是什麼關係?英王一詞來自何處?富昌何許人也?原來這裡邊還有許多動人的情由。

    英王富昌姓愛新覺羅,滿洲正黃旗人,他的父親就是順治帝,愛新覺羅福臨。順治帝在位十八年,先立博爾濟錦氏為皇后,生子富昌。後來博爾濟錦氏因失寵被廢黜,又另立鎮國公綽爾濟之女為皇后,生子玄燁,也就是清聖祖康熙皇帝。順治帝在位時曾加封長子富昌為英親王,那時因玄燁年幼,故沒有冊封。順治帝曾有意立英親王富昌為皇太子,繼天子之位,後因富昌生母被黜而受牽連,立儲的事被放在一邊。那時英親王已經不小了,對此事耿耿於懷。順治在位十八年死了,臨死沒留下立儲的遺囑,為此朝堂大哄。以肅親王為首的一派堅決主張立富昌為帝,理由是富昌是長子,先帝曾有過這方面的表示,只是因為生母失寵受到株連,而英親王本身並無過失。以皇太后為首的一派,則主張立玄燁為帝,理由是玄燁的生母是在位的皇后,名正言順,且玄燁天資聰敏,德匹天地,理應繼承大統。鬥爭的結果以皇太后的勝利宣告結束。八歲的玄燁登上寶座,由皇太后博爾濟濟特氏垂簾聽政。富昌的希望落空了,對他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雖然他仍然是一國的英親王,皇帝的胞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他仍不滿足,在下邊加緊活動,妄圖推倒康熙帝,取而代之。終於,他的陰謀破產了。皇太后識破了他的詭計,立刻降旨把富昌一黨全部擒獲。為此事死了三名親王、兩名郡王、一名大學士、二十九名文武大員。在處治英親王富昌時,康熙帝念其手足之情,力排眾議,給他留下一條活命,削去親王的封號,貶為庶人,財產充公,在北京閉門思過。

    光陰差苒,日月如梭,富昌忍辱負重,度過了十五個春秋。十五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做皇帝的野心,還想東山再起。然而他也清醒地看到,康熙親政後,大清江山日趨鞏固,文治武功,固若金湯。在北京無人敢跟他來往。除了他的福晉和兩個女兒以及一名書僮、一名老家院之外,再沒有一個親戚和朋友。富昌賊心不死,出來進去唉聲歎氣,眉頭鎖著一個大疙瘩。康熙十五年八月初一這天,是富昌三十歲的壽辰。他的福晉佟桂氏叫老家院康安特意到街上買了些魚肉蝦蛋,鮮菜美酒,為丈夫烹製了十幾樣菜餚,以示祝賀。佟桂氏原是大家閨秀,父親是個正紅旗統領,母親是一品誥命,自從她嫁給富昌後,夫唱婦隨,感情甚好。佟桂氏生下二女,長女艷娘,次女麗娘。這兩個姑娘都生得天生麗質,嫵媚異常,性情十分溫順。自從他家遭了橫禍之後,一落千丈,與往日的情景天壤之別。佟桂氏跟丈夫從金碧輝煌的親王府搬到了菜市口一座普通的四合院裡,除了她的娘家陪送和身上的幾件首飾之外,萬貫家資都被查抄充公了,正是靠著典當這些東西,才維持住這寒酸的日子。可是,她並不後悔,也無怨言,她把這一切都看做是命運的安排,對丈夫依舊是那樣體貼入微,從不惹他生氣。為了給丈夫開心解悶,她把最後的一副耳環也賣掉了。開宴前,佟佳氏帶著兩個女兒先給丈夫祝了壽,書僮慶兒和老院公康安也給主人磕了頭,富昌破例賞給他們每人一百大錢,又賞了酒菜。佟佳氏怕丈夫心煩,祝完酒後,就帶著倆孩子回自己屋去了。書房裡就剩下富昌一人自斟自飲。

    這頓美餐對過慣了清苦生活的富昌來說,是十分開胃的,他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趴到桌子上就睡著了。別人都沒敢去驚動他,輕輕地把殘席撤下了。富昌直睡到掌燈之後才醒過來。慶兒為他泡了一壺熱茶,擰了個熱手巾把。富昌擦了擦臉和手,坐在屋中品茶,慶兒在旁邊侍候著。富昌看了一眼這個瘦小枯乾、頭髮稀疏、多少有些駝背的年輕人說:

    「慶兒!」

    「奴才侍候主子。」

    富昌把他喚到眼前,扶著他的肩頭問道:「你跟著我苦不苦?」

    慶兒笑道:「苦什麼?有吃有喝的,凍不著,餓不著,這不就挺好嗎?」

    富昌口打唉聲:「有苦你也不能說呀!要換到別人府裡,豈不比我這勝強萬倍。偏偏我倒霉,你也倒霉,都湊到一塊兒來了。我真覺得有點對不起你呀!」

    慶兒急忙搖手道:「主子快別這麼說!能侍候您這是奴才的福氣。再說人這一生三窮三富過到老,有幾個一竿子支到頭的?您老是知書明理的人,還看不透人間這點秘密嗎?」

    富昌道:「看不透你還這麼明白事理。」

    慶兒呲著大板牙笑著說:「不是奴才自誇自吹,我明白的事多著哪!」

    「噢?」富昌苦笑道,「你都明白什麼?說說看。」

    慶兒為難地把手一攤:「這個題目太大了,叫奴才從何說起呀?」

    富昌尋思了一下說:「那就從我身上談吧!你猜猜我整天淨想什麼?」

    慶兒嗤嗤地笑了幾聲,晃晃頭:「奴才不敢說。」

    富昌一聽他話裡有話,追問道:「別怕,說錯了也沒關係。反正咱們這是閒談唄!」

    慶兒還是不敢說,更引起富昌的疑心。

    「說呀!你不說我可要生氣了。」

    慶兒被逼無奈,仗著膽子說:「您哪,您每天都在想……都在想……」

    「想什麼?說呀!」

    「都在想面南背北當皇上的事。」

    「啊?」富昌大吃一驚,容顏變色,怒喝道,「胡說!放肆!」

    慶兒嚇得一哆嗦,趕緊跪倒,磕頭碰地:「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富昌追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每天都在想當皇帝?這話是誰對你說的?你要從實講來!」

    其實也難怪富昌發火,這件事乃是他的心病,他倒霉就倒在這上面了。雖然說大難沒死,可知有多少眼睛在盯著他,有多少人在注意著他,倘若一句話說錯,就許招來飛災橫禍,事關身家性命,他能不害怕,不上火嗎?

    慶兒跪在富昌面前,不但不怕,反而「嘿嘿」一笑,把富昌笑得直發毛。

    「混賬!你笑什麼?」

    慶兒直著身子說道:「主子!實話對您說吧,有幾次您睡午覺,奴才在旁邊侍候著,您說起夢話來了。您說天子本應我來當,江山本應我繼承,還大喊大叫說,玄燁呀玄燁,我跟你完不了,血債要用血來償……」

    「住嘴!」富昌氣得要命,怕得要死。他一把把慶兒的前襟抓住,揚手要打。慶兒一不躲二不閃,反而連聲冷笑。富昌顫抖著問道:「你,你還敢笑?你,你血口噴人!」

    慶兒輕輕把富昌的手推開,正色道:「方纔我說的都是實話,決無半點虛假。奴才擔心您惹出禍來,每當您一說夢話時,我就把您推醒,故意問您是不是要喝水。您想想,有沒有這種事?」

    「這……」

    富昌一想,可不是嘛!有這麼幾回,當時我還怪不滿意的,鬧了半天是這麼回事啊!又一轉念:不好,常言說,夢是心頭想,酒醉吐真情。如今已被慶兒抓住把柄,只要他嘴角一歪歪,勢必引來殺身之禍。這,這可如何是好?

    慶兒猜透了富昌的心思,笑道:「請主子放心,奴才決不是賣主求榮的人,要是那號人,您早就不會這樣安生了。我究竟是什麼人,您知道嗎?」

    「你,你不是我花錢雇來的侍童嗎?」

    「也許是這樣的。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其實我乃是上邊派來在您身邊的耳目,負責監視您的一切言行的。」

    「啊?你,你是細作?」

    慶兒點點頭:「也可以這樣說吧!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這兩天,我就以上街的機會到內務府的慎刑去匯報情況。這都是上邊佈置的。」

    富昌聞聽,真好比雷轟頭頂,手腳冰涼,呆若木雞。

    慶兒說:「不過請主子放心,我從來就沒說過您的壞話。每一次我都說您老老實實地閉門思過,感激皇恩浩蕩,奉公守法,無任何越軌的言行。」

    慶兒邊說邊看富昌的表情,當他發現富昌仍有疑慮時,就發誓道:

    「上有青天,下有厚土,離地三尺有神靈。倘若我要欺騙了主子,言行不一,表裡相背,就叫我馬踩車軋,刀砍斧剁,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慶兒,快別往下說了,我富昌感激你呀!請受我一拜……」富昌說著跪了下去。

    慶兒急忙也跪下了,拉住富昌說:「主子請起!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

    富昌垂淚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多數人都是錦上添花,有幾個能雪中送炭?你能不為富貴所動,不受權門驅使,真可欽可敬。富昌如有發跡的那一天,必報大恩。」

    慶兒再三稱謝。從此主僕更親密無間了。慶兒把門窗關嚴,湊近富昌耳邊說:

    「王爺!小人有幾句至關重要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富昌拉著他的手說:「慶兒!咱們已是患難之交,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好了。」

    慶兒道:「您的處境太不妙了,表面上平靜無事,暗地裡卻受到嚴密地監視,隨時隨地都可能把性命丟了。依奴才之見,不如遠走高飛,另謀生路。」

    富昌歎道:「我何嘗沒有想過!只是我生在北京,長在皇城,對外面的世界兩眼一抹黑,哪有我容身之所?再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自幼嬌生慣養,養尊處優,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三百六十行沒有一樣會的,一家依賴什麼餬口?何況我的一舉一動還受人監視,又能往哪裡去呢?」

    慶兒道:「奴才早就替您謀劃好了。我有個叔叔住在四川,在成都以西的岷江渡口,不怕您笑話,他為世所迫已經失身為盜,據說他還是個頭頭,手底下管著一百多人,吃喝不愁。」

    富昌驚問道:「當賊?這是官府絕對不允許的。再說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跟你叔叔還敢通信麼?」

    慶兒苦笑道:「王爺,不是奴才放肆,您太天真愚鈍了。古往今來,哪一個朝代認為強盜是合法的?可是,又有哪一個朝代沒有強盜?再說強盜也不一樣,有的天生是強盜,有的則為世所迫,像水泊梁山就屬後種情況。我叔叔祖居川西,世代務農,因連年荒旱,交不起皇糧,官府要抓他去坐牢,為此他才鋌而走險。這就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吶!去年三月我叔叔得知我落到北京的消息,曾派人來接過我,我說容我考慮考慮再做決定。老實說我也有點害怕,但有一線之路我也不想過那種日子。如今情況有變,為了王爺,我心甘情願奉陪,咱們就一道投奔我叔叔去。」

    富昌激動萬分,熱血沸騰,眼前升起了希望之光。可是他又擔心地問道:

    「慶兒,咱們能走得了嗎?」

    「能!不過現在不行,得有機會。」

    富昌道:「這件事就拜託你了,越快越好,以防有變。」

    「好-!就交給奴才吧。」

    當晚富昌激動得睡不著覺,就對福晉佟桂氏說了。佟桂氏嚇得魂飛魄散,只說了句:

    「事關重大,請老爺審慎處之。」

    光陰似箭,轉眼來到了年底。這天慶兒從街上回來,興沖沖對富昌說:

    「好消息!好消息!」

    「快說,什麼好消息?」

    慶兒說:「我聽衙門裡說,今年過年大放假,要來個普天同慶,君民同樂,從二十九到初五不關城門,允許鄉民進城遊逛,天壇、太廟前門以及九宮八觀各大王府都要唱大戲,擺燈會,各坊裡以及各主要街道都張燈結綵,要龍燈、跑旱船。如今私官兩面都動起來了,毫無疑問對您的監視也就放鬆了。我看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逃出北京,肯定不被人發覺。」

    富昌道:「你說哪天走好?」

    「三十兒吧!」

    「好!就定在三十兒。」

    慶兒說:「您先把看門的康安打發了。我去租車,三十兒那天,在人們要吃餃子之前,我把車趕到後門,咱們就上車。萬一有人盤問,咱們就說去天壇看戲,或是去香山降香。誰也不會懷疑咱們私奔的。」

    「行,行!就這麼辦!」

    簡短捷說,年三十兒到了。富昌把看門的康安找來對他說:

    「過年了,你也該放幾天假了,這兒有二兩銀子,拿回去過個團圓年吧!」

    康安萬分感謝,接過銀子去了。

    佟桂氏把細軟之物包了兩個包袱,其他笨重東西就都不要了。富昌忙裡忙外,心裡好像開鍋似的,額頭上不斷冒冷汗。佟桂氏帶著艷娘和麗娘,一直守候在寢室裡,心中不住地求菩薩保佑。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慶兒還沒回來,富昌急得連晚飯都沒吃。一直等到定更天,慶兒才回來了,富昌急切地問道:

    「怎麼樣,車子雇好了嗎?」

    「嗯。」慶兒抹了下鼻子說,「雇好了,雇好了,就停在後角門外。」

    「趕車的是誰,可靠嗎?」

    「咳,甭提多保險了!」慶兒說,「內務府有個趕車的老孫頭,家住在四川萬縣,因老伴有病,幾番催他回家去看看。老孫頭請了長假,準備明天走。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就把他拉到飯館吃了一頓涮羊肉,要求他今晚就走,老孫頭滿口應承。我又說我有個親戚,共四口人,打算去四川看望一個故交,求他借輛車捎個腳,並答應一路上管他的吃喝,還給他十兩銀子的辛苦錢。老孫頭樂得眉飛色舞,一再向我稱謝。他馬上借了一輛車,就跟我一塊兒來了。」

    富昌又問道:「他知道拉的是什麼人嗎?」

    慶兒說:「不知道,不知道!我可沒敢提這個,現在得瞞著他點,等脫離了危險再說。」

    「也好。那咱們就提前點走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現在家家戶戶都在歡慶過年,可安穩啦。」

    富昌急忙跑進寢室對佟桂氏一說,佟桂氏又驚又喜,娘仨用花布把頭和臉罩上,手挽著包袱趕奔後門。

    恰巧老孫頭正找地方出恭去了,車子就停在門外。富昌一看還是一輛有棚的暖車,暗中稱讚慶兒精細。他幫著福晉和兩個女兒上了車,然後也鑽進車棚。慶兒把棉簾子放下掩嚴實了,又把角門關好,在這等著老孫頭。工夫不大老孫頭回來了:

    「慶兒!搭腳的上車了沒有?」

    「大爺!都上車了,就等您了。」

    說著他和老孫頭一邊一個跨著車轅坐好,老孫頭把大鞭子一晃:

    「架得窩喝——」

    大青騾子沒費勁兒,車就起動了。

    富昌一家緊緊擠在一處,四顆心都在劇烈地跳動。佟桂氏閉著眼睛念佛,兩個女兒的頭紮在她懷裡。

    富昌畢竟是個男人,膽子要大得多,他偷偷撩起車棚上的簾兒往外窺視著。只見兩旁燈光閃爍,菜市口搭著綵牌樓,上上下下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綵燈,臨街的那些大小商號,也掛著大大小小的綵燈,招來很多人觀賞,孩子們戲嬉著,追逐著,笑語歡聲不絕於耳。

    為了不引人注意,車子的速度是緩慢的,有時候還有意地停在熱鬧的地方,假裝觀燈看景。慶兒指指這,看看那,故意大說大笑,裝出悠閒自得的樣子。

    有一隊夜巡的兵勇在車邊通過,富昌嚇得急忙把窗簾放下了。走了好一陣,車子出了前門,過了珠市口直奔天壇。二更天後出了永定門。燈光漸漸的稀疏了,街面上冷冷清清,看來人們都等在家裡吃餃子接財神。偶爾有人在寒夜中匆匆走過,街頭巷尾不斷傳出爆竹聲。

    慶兒回頭看看,見無人跟蹤,周圍也無可疑的跡象,這才把心放下,對趕車的老孫頭說:

    「大伯!天怪冷的,又沒熱鬧好看了,咱們加緊走一程吧。」

    「好-!」

    老孫頭把大鞭子一晃,「叭叭叭」,馬鞭發出清脆的響聲,車子好像飛起來似的,順著寬闊的大道飛馳起來。富昌心急恨車慢,不住替牲口使勁兒,一會兒往外看看,一會兒又回頭看看,滿身的躁汗驅走了寒氣。

    天亮後,車到京西妙峰山才歇了下來。老孫頭伸腰捶背累得不行,富昌也跳下車來活動活動筋骨。慶兒利用這個機會介紹說:

    「孫大伯!這位是我姨父叫趙重生。姨父!這位是孫大爺,人家答應把咱送到四川。」

    富昌順口搭音,沖老孫頭一抱拳:「多謝老伯幫忙。」

    老孫頭揉揉眼睛說:「不客氣!不客氣!您就是趙先生?」

    「啊,是,我姓趙。」

    老孫頭問:「在哪一行發財呀?」

    「這……」

    慶兒恐怕富昌說砸了,忙插話說:「教書,我姨父是教書先生。」

    老孫頭又客氣了兩句,把車卸了,忙著喂牲口。慶兒跑到附近的小鎮上買了幾斤大餅和醬牛肉,還打了一斤好酒。富昌把吃的分成兩份,一份進車棚交給佟桂氏娘仨,另一份由他和慶兒陪著老孫頭吃。人吃完了,牲口也餵好了,又繼續趕路了。

    當晚他們宿到懷來縣以西的丁家店,由於人困馬乏,這一夜睡得特別香甜。第二天吃罷早飯,又繼續趕路。他們不敢走大地方,專走那些荒僻的小路。初五這天,他們已平安進入山西陽高縣。正月十五過後,又平安地穿越山西省進入陝西地面。二月上旬已到四川的邛崍山下。這天晚上他們宿到一個叫西河口的小鎮上,晚飯後老孫頭提出不能再往前送了,他要回家去看老伴。富昌不忍勉強,只好把銀子付給他。第二天一早老孫頭就趕著車走了。

    老孫頭走了,車也沒了,就好像把腿和房子帶走了似的。富昌失魂落魄地問慶兒:

    「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你叔叔離這兒還有多遠?」

    慶兒說:「我聽說他佔了邛崍山下的青龍寨,究竟這個地方在哪兒,我也不知道。」

    富昌道:「可以打聽打聽嘛!」

    慶兒如夢方醒,到門房跟開店的打聽:「掌櫃!這附近有座叫青龍寨的地方嗎?」

    開店的吃驚地說:「小兄弟!你打聽青龍寨幹什麼?那是有名的賊窩子,他們殺人、放火、姦淫燒殺凶得很哩。」

    慶兒笑笑說:「我有個叔叔就住在青龍寨附近。因為我沒來過,所以打聽打聽。」

    開店的說:「從這往西走,順著大山走二十多里有一座山崗,最明顯的記號是崗上有座山神廟,從那道山崗翻過去,再走十來里就是青龍寨。」

    「多謝,多謝!」

    慶兒抹身要走,開店的又說:「喂,小兄弟!你可得注意呀!那個地方凶得很,連官面的人都不敢去,除非有大隊人馬。」

    「太謝謝您了!您心眼真好。」

    慶兒回屋對富昌一說,富昌道:「你的意思呢?」

    慶兒說:「依我看咱們這就走,天黑之前就能見著我叔叔,見著他一切都解決了。」

    富昌點頭稱善,不過隨身還帶著不少東西,實在難以搬運。慶兒又找著那個開店的,求他給雇輛車送到青龍寨去。開店的連連搖頭:

    「不行!不行!沒人敢去。」

    慶兒說多給錢,開店的說:「命比錢值錢,誰也犯不上送命。」

    慶兒無奈回屋跟富昌商議。富昌把腳一跺說:「滿打滿算四十五里地,就是爬也能爬去,咱們大伙就多辛苦點唄!」

    慶兒尋思了一會兒說:「不妥,不妥。咱爺倆行,福晉和小姐可不行。還有這麼多東西,這可不是玩兒的。」

    富昌歎道:「要不就把東西扔了,光空走如何?」

    慶兒笑道:「那怎麼行!千山萬水好不容易帶到這了,豈能扔掉?再說這些都是穿的用的,到哪也離不開呀!」

    富昌發急道:「扔不能扔,帶又帶不動,你說該怎麼辦?」

    慶兒翻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忽然有了主意:「王爺!我看這樣吧!先叫福晉和兩位小姐在店裡等著,咱倆先去。倘若找著我叔叔,叫他派幾個人或弄輛車,再把福晉娘仨接去。東西咱先不帶,豈不更好?」

    「對對對,有理,有理。」

    富昌叫佟佳氏和女兒在店裡看東西聽信兒,他和慶兒兩個就起身了。

    俗話說心急腳快,剛到晌午,他們就來到崗子下了。這是一道南北山梁,到處是叢林亂石和雜草,陰森森的連個人影也沒有。富昌覺得脊樑溝冒涼氣,拉著慶兒說:

    「是這兒嗎?可別把道走錯了。」

    慶兒往四外看了多時,發現大崗坡上果然有座廟宇,——惚惚能看見「山神廟」的字樣。

    「對,就是這。沒錯!沒錯!」

    爺倆在山崗下休息了好一陣,富昌腰酸腿疼,不住地唉喲。

    慶兒說:「王爺!咬牙挺著點吧,過崗不遠就到了。」

    富昌點點頭,一使勁兒站起來,咬著牙往上走,約摸半個時辰,他倆終於爬上山崗。

    富昌坐在一棵樹下,邊休息邊問慶兒:「慶兒,你還認識你叔叔嗎?」

    慶兒說:「認識,總共分手還不到六年,咋能認不出來!」

    富昌說:「他為人怎麼樣?也像你待人這麼好嗎?」

    「比我強,我算個啥!我叔可熱心啦。他跟那些窮哥們兒處得跟一個人似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要不大伙能舉他為頭領嗎?」

    富昌擔心地問:「慶兒,我與你叔毫無來往,他能收留我嗎?再說我,我又是一個廢材。」

    慶兒笑道:「瞧您說的!這件事全包在我身上了。實不相瞞,我叔可疼我啦,他和我爹就守著我這根獨苗苗,還指望我傳宗接代呢。要不我叔為啥三番五次地派人叫我來?至於您的事,您儘管放心就是了。聽說他們這裡都是大老粗,就少個有文墨的人才。您這一來准受歡迎,最次也能當個先生。」

    「先生?」

    「啊,先生就是管賬的,論身份僅次於寨主。」

    說話間爺倆又站起往前走。富昌拉著慶兒的手說:「慶兒!你可是我一家的恩公,只要富昌不死,必報大恩。」

    「王爺!您怎麼又這樣說呢?咱爺倆處了兩三年,我對您的處境十分同情,就憑您這麼好的人,得這種結果實在是太不公平了,這就是我願意幫忙的主要原因。再說我叔叔這件事,我也不敢在北京呆了,一旦被官府查知,我這顆腦袋也保不住。所以說,既為了您也為我自己。您往後就別這麼客氣了。」

    這時他倆又走出七八里地。但見周圍都是大山怪石,山勢險惡,無徑可通。恰在這時,突然從亂石後邊跳出一夥強人,各持器械把主僕圍在當中,為首的是個黃面鬼,蓬頭垢面,衣服不整,大板牙黑牙根,一對小耗子眼,手托一條兩股鐵叉,好像活鬼一般;另外幾個也都穿得破破爛爛,與乞丐沒啥區別,一個個眼露凶光,一步步向主僕逼近。

    富昌嚇得容顏更變,一個勁兒地往慶兒身後躲。慶兒也害怕,不過比富昌還強得多,他仗著膽子沖這伙強盜一抱拳:

    「各位老大辛苦了!辛苦了!」

    為首那個黃面鬼把板牙一呲,怪聲怪氣地說:「老子的命苦!少說廢話,把衣服脫光!把東西全交出來!」

    慶兒忙說:「各位老大別誤會,咱們都是自家人哪!」

    「自家人?」

    黃面鬼眨巴眨巴小眼睛,仔細打量著主僕說:「那你就道個蔓兒吧!你是哪個溜子上的?」

    「這個……」

    慶兒聽不懂他的話,可是他平日沒短了聽有關強盜的故事,估計他說的可能是綠林黑話,忙笑道:

    「各位老大!你們的話我不懂,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人?誰?」

    慶兒說:「找你們的頭頭,就是這青龍寨的大寨主。」

    黃面鬼喝問道:「你說我們大寨主是誰?叫什麼?綽號是什麼?」

    慶兒壯壯膽子說:「他叫牛保堂,小名叫二牛子,綽號人稱『一聲雷』。」

    「-?」黃面鬼又問道,「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慶兒一聽有門兒,把胸脯一挺說:「他是我叔,我是他侄,是他叫我來的。」

    「哈哈……」

    「嘻嘻……」

    那伙強盜樂得前仰後合,怪聲怪叫好不-人。

    慶兒不知他們笑什麼,一邊陪著呲牙,一邊說:「各位老大!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把我叔找來,一問便知。」

    強盜們又是一陣狂笑。笑罷多時,那個黃面鬼突然把臉一變說:

    「實話對你說吧!青龍寨的確有一個大寨主叫牛保堂的,可惜,過年那天他被閻羅王請去了。故此我們這兒又換了個頭頭,叫插翅虎雷洪。」

    「你,你說什麼?」

    慶兒聞聽真好像涼水澆頭,倒吸一口冷氣。富昌就好像斷線的風箏,心裡呼悠一下就沒了底了。

    黃面鬼獰笑道:「好,我再說詳細點。我們青龍寨,一共有兩位寨主,一個是你叔,一個是插翅虎雷洪。三十兒晚上,他倆為爭一個娘們大打出手,結果雷寨主把你叔給廢了,扔到後山餵了狼。從那天開始,雷洪就是我們的大寨主了。你聽懂了沒有?」

    「哎呀,我的娘啊!」慶兒眼前一黑就趴下了,雙手捶地放聲痛哭,「叔叔哇!你死得好慘!你死不要緊,還把我們給坑了!」

    「慶兒!慶兒!」富昌把慶兒拉起來,一個勁兒地安慰他,「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遇事要往寬處想,人生在世變化多端,什麼事都可能碰上。既然找不著就算了,咱們回去另想辦法。」

    「什麼?回去?說得倒輕巧,你沒問問我答應不?」黃面鬼突然氣勢洶洶地說。

    慶兒抹了把眼淚,氣乎乎地問道:「你想幹什麼?人死了不結仇,我們不找他了還不行嗎?」

    「不行!」

    黃面鬼一把把慶兒的辮子抓住,狠狠地說:「爺就知道要錢,你們就拿命來吧!」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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