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智亮在公堂之上,偷眼觀瞧來人:頭髮如叢生的亂草,連鬢胡,渾身是傷,體無完膚,跟鐵拐李差不多。智亮心說:這是人嗎?要在半路上遇見,跟那活鬼差不了多少。
就聽張書鞘厲聲問道:「馮四!」「罪人在!」「你都做了哪些壞事,還不如實招來?」張書鞘追問道。
馮四應聲道:「小人姓馮,叫馮四,家住洛陽南關村,馮家窯人,自幼父母雙亡,流落街頭,以討吃要飯為生。後來交了幾個朋友,其中有一個叫陳仨的與我最好,我倆看著靠討飯維持不了生活,就開始偷盜行竊。先開頭是小偷小摸,抓個切糕,搶個餡兒餅,後來膽子越來越大,就開始打窗戶、扒門進行偷盜。說這話,也就在三年前一個晚上,我和陳仨行搶時遇上一個人,這人姓智叫智亮,他對我們說:『你們幹這樣的活兒有什麼出息?走吧,先跟我到家吧。』他把我們領到家裡,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頓,我們倆人感恩不盡。他就說:『我也沒職業,將來咱們一起幹些事情,我正缺左膀右臂,乾脆咱們哥兒仁合為一夥兒吧,我給你們坐東。』聽了他的話,我倆千恩萬謝,又磕了幾個頭。從此他就傳授我們武藝。不久以後,他就帶我們作案,所得的東西,全都放在他家。我們是坐地分贓,二八下賬。去年三月初,德勝水燒鍋被搶一案,就是我們幹的,智亮是主謀,砍死燒鍋的東家,也是他之所為。小人所供事實,絕無虛假,求大人明斷!」
聽罷此言,智亮氣得差點沒把眼珠子掉出來,心說:狗娘養的,爺跟你馮四素不相識,犯罪之事從何談起?而且你還說得有鼻子有眼,這不成心陷害無辜,血口噴人嗎?想到這兒,智亮忍無可忍,往前爬了兩下,把頭磕得崩崩直響,道:「大人,小人冤枉啊!他滿口胡言,小人絕無此事!望大人明斷!」
張書鞘把桌案一拍,厲聲道:「休得無理!智亮,你膽大妄為,惡性難改!本官並未問你,你因何咆哮公堂!這還了得!來呀,打二十個嘴巴子!」這就叫找茬兒。
就看幾個當差的上前將智亮按倒在地,啪啪啪連打了二十個嘴巴子,這可不是肉嘴巴子呀,是用木板子抽的。再看智亮,滿嘴是血,剎那間雙唇腫起有二寸多厚。他不敢再言語了,心恨得都縮成了一個鐵球。
張書鞘繼續問:「馮四,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大人在上,小人身犯不赦之罪,豈敢胡言亂語?以上所講,全是真情!」馮四果斷地答道。「畫供!」張書鞘喊喝一聲,馮四畫了供,被差人帶將下去。
「來呀,帶陳仨!」緊接著,張書鞘傳下指令。
工夫不大,陳仨又被帶了上來,就看這小子長得個餅子臉,小耗子眼,一個肩高一個肩低,一瞅就不是個好種。他來到公堂之上,雙膝下跪,道:「給大爺磕頭了!」
「陳仨,把你所犯的罪行,如實招來!」張書鞘厲聲喝道。陳仨把事情講了一遍,智亮一聽,這小子跟馮四講得一模一樣。「畫供!」張書鞘高聲命令。陳仁畫了供,也被帶了下去。
張書鞘翻賊眼看看智亮,冷笑一聲道:「這回你還有什麼說的?講吧!你可是主謀呀。本官自到任以來,連續破獲了數十起大案要案,唯獨你們這個案子至今未破!不過,現在已經破了一多半!智亮,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解釋?快快招來,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智亮心說:好一個馮四、陳仨,我與你們無冤無仇,因何如此狠毒,害得我有口難辯?顯然你們是蓄謀已久的了。莫非是哪個人花錢買通你們故意加害於我?有道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呀!想到這兒,智亮往上施禮:「大人,智亮冤枉!方才倆人所說,純屬胡言,小人絕無此事!更何況小人與他倆人素不相識,怎能狼狽為奸呢?您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搜查,我家根本也沒有什麼贓物!再則,您還可以讓他們去街坊鄰居處打聽打聽,我有生以來做沒做過壞事。求大爺一輩為官,輩輩為官,兩袖清風,明鏡高懸,為小民做主哇!」
「哼!」張書鞘冷笑一聲道,「智亮,我身為知府,升堂問案乃是日常之事,類似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給你做主?我給你做的什麼主?你是賊匪,讓我為一個殺人的罪犯做主?哈哈哈!今天你要如實招來,一切都好說,否則,我可要以法辦事!」
智亮能招嗎?招什麼呢?犯罪之事,子虛烏有。他又堅持道:「大人,小人冤枉!無有此事啊!」
張書鞘大怒道:「來呀,動大刑!」
大刑是給人命犯動的,那要給智亮上上,受得了嗎?就見幾個當差的把智亮拉下去,扒掉了褲子,把一根胳膊粗的槓子壓在腿肚子上,兩個大漢站上去,像擀面似地在智亮的腿肚子上來回骨碌。
智亮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當差的用冷水潑醒來。張書鞘繼續問:「招不招?」「小人冤枉!」「壓!」總而言之,智亮在這一天之中,死了有六七次,被打得遍體鱗傷,慘不忍睹,整個人都脫相了,但他始終無供。
最後,張書鞘也累了,便吩咐一聲:「來呀,把他押入死回牢!」智亮就這樣被投入牢中,按下智亮不提。
單表張書鞘,提筆揮毫,命李頭兒領人去抄智亮的家。
十幾個當差的到了智亮的家,破門而入,把上房、配房、前後院子、倉房、廁所都翻了個底朝天,該砸的砸,能裝的裝,眨眼之間就洗劫一空。
老太太在院子裡哭喊著:「你們幹什麼呀?還我的兒子啊!」李頭兒樂呵呵地沖老太太道:「還你的兒子?告訴你老太太,走一條道能找著你兒子,那就是西方大道!你準備給他燒紙接屍吧!」老太太聞聽,一頭暈倒在地。這幫人把該拿的東西都拿上了,最後又抄出了那把寶刀。他們把老太太趕出家門,把大門鎖上,貼上十字花的封條:財產充公。
老太太坐在門前連哭帶叫,把左鄰右舍的人也都驚動出來了。眾人圍在門口,誰也不敢言語,有的人直抹眼淚。小沈子真不錯,分人群來到老太太近前道:「老伯母,別傷心,走,先到我家去。」
小沈子一家都挺熱心,回到屋裡大家紛紛安慰老太太。就聽小沈子娘道:「老嬸子,這事早晚能弄清,您放心。咱一起想辦法,托人情把智亮救出來。您就住在我家,好吃賴吃,咱在一塊兒活!」
老太太一想:我不能死,我得等兒子出來。話分兩頭。
單說李頭兒,回到王府把刀往上一獻,張書鞘立即照準這刀是凶器,當下沒收。當天晚上,龍麟寶刀就挎在他兒子張繼磁的腰上了。鬧了半天,這條毒計是張繼磁求知府孫師爺出的。
一個月以前,張繼磁要買智亮的寶刀,被智亮當場拒絕。張繼磁惱羞成怒,回到府裡茶不思,飯不想,心想:我怎麼才能把寶刀弄到手呢?後來,張繼磁就去求計於孫師爺。這個孫師爺,是張書鞘手下的紅人。孫師爺聽罷張繼磁的敘述,立生一計。書中代言,這個孫師爺殺人不眨眼,在他的筆下不知有多少好人含冤而死,無論誰打官司,有理沒理不要緊,只要有錢準能贏。
接前文書,孫師爺就想起牢裡的兩個死囚,心說:如果能用他倆的嘴把智亮叨住,豈不萬事大吉?!經過一番精心策劃,才定出這條毒計。現在他們的目的也達到了,幾個人對杯暢飲,高興得不亦樂乎!按下他們不說。
單表智亮,自從被投入牢房之後,受盡了種種折磨,心中如揣一鍋燒開的油,掐手指一算,已入牢二十多天,不由得心中思念起年邁的老母:誰伺候她呢?身體怎麼樣呢?他殊不知家已被抄,房已充公,娘已被驅。他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回家裡,看看母親,連日來,噩夢頻頻,飲食不香,在牢中獨自一人,度日如年。
到了八月,官府已定智亮為死罪,準備秋後處決。
這一天,牢頭在監房的過道中溜躂,來到智亮的牢房前停住了腳步,看了看智亮,微微一笑道:「智爺,我給您道喜來啦,再有一個月您就有出頭之日了!」智亮聞聽,不明何意,便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要放我回家不成?」「唉,您說得太多了,要送您回您姥姥家!」聽罷此言,智亮就知話裡有話,心說:是不是已把我定成死罪?又一想:不能。我又沒招供,難道人命關天的大事,竟當兒戲處之?後來再一琢磨:人家嘴大,自己嘴小,如果沒這個信兒,牢頭為何又這樣說呢?一連幾天,輾轉反側,飲食不思,幾乎都要瘋了。按下他不說。
單表小沈子,得知定智亮為死罪之事,嚇得魂不附體,心說:這可怎麼辦呢?跟老太太說不說?說吧,又怕把她驚嚇著;不說吧,這麼大的事情,也許她還有什麼辦法。小沈子一下就沒了主意,回到家裡,抱頭痛哭。老太太一看,就知沒有好事,再三追問後,小沈子才如實地講了一遍。老太太聞聽「哎喲」一聲,暈死在地上。小沈子一家急忙搶救,等老太太醒過來後,兩眼發直,起身就往外跑。小沈子在後就追。你看老太太跑得有多快,小沈子追了半天都沒追上。
她上哪兒去了?老太太要趕奔監獄。可她又不知監獄在何處,一直跑到知府衙門的門口,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就見她甩手拍著地哭,最後哭得嗓子也啞了,眼中出血,終於在黎明之前,死在了衙門的門口。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了她的屍體,紛紛圍過來觀看。有的人認識,便道:「這不是智亮他娘嗎?怎麼死到這兒了?」官府為了不把這個事情鬧大,派當差的用一張蘆席把屍體捲起來,買了一口薄皮棺材,葬在東荒郊外。
這個事當天就傳遍了洛陽。小沈子一聽,泣不成聲,心說:好人沒活路,老天爺連眼都不睜!當今世界,惡人當道,虎狼橫行,要這樣下去,哪有好人的活路哇?!他越想越窩火,越想越生氣,就從家裡拿了一弔錢,上街找了個酒樓,買了二斤酒,要了兩個菜,邊喝邊說,自言自語,簡直像瘋了似的,東一句,西一句,頭上一句,腳下一句。知道的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知道的根本聽不懂。他怎麼說,暫先不理。
且說在靠窗戶台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人,桌上放著兩壺酒,擺著四個菜,還放著一個長條包袱。再看這人是一位老者,平頂身高九尺掛零,稍微有點馬蜂腰,禿頭頂,白小辮兒,身穿藍色長衫,挽著袖面,紮著帶子,看穿著打扮,是個外鄉人。此人兩道蒼眉,頦下一絡山羊鬍須,挺大的眼皮,眼睛瞇縫著。老頭兒邊喝酒,邊看小沈子。開始他還沒太注意,後來越聽越覺著有事,他便起身來到小沈子的近前,一拍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喝多了吧?」「嗯——」小沈子回頭看了看道,「老爺子,這酒可喝到人肚子裡了,沒喝進狗肚子裡去。您別看我喝多了點,可我講的全是實話呀!」「噢,這麼辦吧,你跟我講一講。」「行啊!您有工夫嗎?」「有。走,請你到我那邊去說,今兒個我請客。你也甭著急,一五一十地跟我說一說,你也好消消氣。」「唉!」小沈子答應一聲,就把事情的全部經過以及智亮的能為都講了一遍。當然,有些事情的內情他也不明白,他只講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再看老頭兒手捋鬍須,瞇縫著眼,默默地聽著。最後他又問小沈子:「這智亮就被押在死囚牢裡?」「可不是嗎,押了一個多月了。」老者聽罷,心中暗道:這姓智的攤了不白的官司,眼看就要送命,我不能不管!老者拿定了主意,又對小伙子說:「老弟,看來你這個人的心腸很好,你喝完了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你相信這世上還有好人,也許你這個朋友還能活著出來!」「是嗎?!老爺子,借您的吉言,但願如此!不過沒那個希望了!」小沈子又喝了幾杯。老者把錢付了,轉身離開了酒樓。按下小沈子不說。
單表老者,從酒樓出來,就奔監獄而去。
到了監獄門口,跟眾人一打招呼:「借光,借光,借光!」門上的差人一看:「喂,你有事嗎?」「我打算探監。」老者答道。「探監?探誰呀?」其中一個看守問道。「智亮。」這倆當差的看了看老者,心說:你的膽子可不小,竟敢來看智亮!又問老者:「你跟他什麼關係?」「他是我侄兒。」「老爺子,對不起,他是要犯,不准接見。走走走!」倆當差的說著話就轟老頭兒。老者一樂:「唉,二位,可別把話說死了。事情雖然是死的,一旦辦起來也就活了,這就叫事在人為嘛!二位高高手,我不就見著了嗎?再則一說,我要不托人情也不能來呀。」「噢,你托人情了?誰讓你來的?」「它!」老頭兒用手指指腰。當差的心說:怎麼這人跑到你的腰裡頭去了?
就見老者一伸手,從腰間拽出白花花紋銀二十兩,雙手往前一遞道:「二位,買包茶葉喝吧。我就到裡頭看一眼,給個方便吧!」「不——哎喲!」當差的一看這老頭兒真大方,見一面就給這麼多的銀子,我們掙一年也掙不來,這可是發財的機會呀。倆小子靈機一動:「老爺子,這跟您說實話,知府大人,當堂有諭,任何人不得接見智亮。您這麼大歲數了,來一趟也不容易,既然求到名下了,我們這些人的心腸也軟,那好吧,不過要快去快出,見面說上兩句話就趕緊出來,千萬別捅出婁子來!」「好好好,多謝各位!」這二位把牢門打開道:「老爺子,往裡請,走到盡頭就是。」
老者點頭進裡邊,下了四道台階,就見地面全是用青石條鋪成的,顯得潮濕陰暗。一拉溜十六個號子,外邊是判了徒刑的,裡邊是死牢。老者借昏暗的燈光,走到了緊裡頭,往號子裡一瞅:地下鋪的是草,有一個人蜷縮著躺在草上,身戴三大件。老者輕咳一聲道:「喂,你姓智嗎?」
單說智亮,這些日子,似瘋似傻,精神失常,天天哭哇、叫哇、笑哇,自己折磨著自己。昨夜晚他又作了個夢:夢見母親來把自己領回家,娘倆又說又笑,突然,一陣狂風閃電過後,母親不翼而飛,他喊呀,叫哇,也沒把母親找回來。後來從夢中驚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就沒往好處想:甭問,我娘是凶多吉少哇!怎麼辦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應。一個人哭了一陣子,就睡著了。
正這個時候,他迷迷糊糊聽見有什麼響聲,睜開眼往外一看,門外站著一個人,他還以為是牢頭。又一看,不對,這人也沒穿官衣,不像是衙門裡的人,便問:「你找準?」「請問你就是智亮嗎?」「不錯,正是在下。你有事嗎?」智亮邊回答邊往起坐。
老者衝過道門口看了一下,牢頭離得遠,聽不見,便蹲下身子道:「智亮,你不必焦急,做好準備,今夜晚間我救你離開此處!」老者話不多,說得十分乾脆,智亮也聽得清清楚楚。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眼睛睜得老大道:「這——您是——」「甭問,將來你自然清楚。記住,做好準備,今晚三更。」老者說完,轉身就走了。
智亮坐在地上,一邊眨著眼,一邊想著這幾句話,心說。這是誰呢?二目如電,氣度不凡,一定是個世外的高人。那他怎麼知道我攤了不白之冤呢?他怎麼想,咱不細表。
單說老者,出牢房走到獄門口,沖兩個當差的一抱拳道:「多謝二位!多謝!」兩個當差的高高興興把老者送出大門。
老者在離監獄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店房住下,在屋裡把門插上,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腦子裡就琢磨監獄的大門,窗戶在哪兒,從哪兒進,從哪兒出,工夫不大,一條進去的路線印入腦際。等到二更天一過,其他客人都熟睡了,老者才拎包袱,週身上下緊湊利落,輕輕把房門打開,來到院裡。此時天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老者飛身上房,施展飛簷走壁的本領,像一隻大雁似的,——,三晃兩晃,蹤跡皆無。
欲知智亮能否得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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