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雖然沒產生重要的理論哲學家,卻在-政-治哲學中造就了卓越無比的一
人——尼科羅-馬基雅弗利。一般人驚訝他荒謬絕倫,已成慣例;他有時候也的確是荒
謬驚人。但是,旁的人假使同他一樣免除欺瞞人的假道學,有不少個會同樣如此。馬基
雅弗利的政治哲學是科學性的經驗學問,拿他對事務的親身經驗作基礎,力求說明為達
到既定目的所需用的手段,而不講那目的該看成是善是惡這個問題。他偶而聽任自己談
到他希求的目的,那就是我們大家完全能鼓掌稱讚的一種目的。慣常加到他名字上的毀
謗,一大部分出於惱恨人坦白自供壞事的偽君子的憤慨。固然,真正需要批評的地方還
是很多的,但是在這一點上他是當時時代的表現。對於政治中的不誠實這種在思想上的
誠實,在其它任何時代或其它任何國度都是不大可能的事,也許在希臘,從智師派學者
受了理論教育、由小城邦戰爭得到實際磨煉的那些人屬於例外;小城邦間的戰爭,在古
典的希臘正如同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是和個人天才自然伴連著的政治背景。
馬基雅弗利(1469—1527)是弗羅稜斯人;他的父親——一位法律家,不富有也不
算窮困。當他二十多歲的時候,薩萬納羅拉主宰弗羅稜斯;這人的悲慘下場顯然給了馬
基雅弗利深刻的印象,因為他說:「一切武裝的先知勝利了,沒有武裝的先知失敗了」,
隨即舉薩萬納羅拉作為後一類人中的實例。在相反方面他說到摩西、居魯士、泰修思和
羅繆魯斯。
不提基督,這正是文藝復興的表徵。
薩萬納羅拉剛被處刑後,馬基雅弗利在弗羅稜斯政府中得到一個次等職位(1498)。
他在政府繼續供職,時時擔任重要的外交使節,直到1512年梅狄奇家復辟;那時,他由
於一貫和梅狄奇家作對而被捕,但是得到開釋,准他在弗羅稜斯近鄉過退隱生活。因為
別無工作,於是從事著述。他的最出名的著作《邦主鑒》(ThePrince)是1513年寫的,
由於他希望討得梅狄奇家的歡心(事實證明是空希望),題獻給羅倫佐二世。本書的語
調也許多少可歸之於這個實際意圖;他同時在撰寫的那部較長的作品《羅馬史論》(Di
scourses),顯著地帶著更多的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色彩。他在《邦主鑒》的開首說,
這本書裡他不打算談共和國,因為已在別處討論過共和國了。不並讀《羅馬史論》的人,
對他的學說往往容易得出一個很偏頗的看法。
馬基雅弗利既然沒能取得同梅狄奇家的和解,不得已繼續著述。他隱居終身,死在
查理五世的軍隊洗劫羅馬那一年。
這年可以看成也是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死亡的一年。
棟鈧骷》這本書旨在根據史實及當時的事件,揭明公國是怎樣得來的、怎樣保
的、怎樣失掉的。十五世紀的意大利提供許多個大小實例。邦主沒幾人是合法的,甚至
在不少情況下,連教皇也憑仗賄買手段獲得選任。那時候到達成功的常則和時代變得較
穩定後的成功常則是不盡一樣的,因為像那種凶殘和不講信義的行為假若在十八或十九
世紀,會讓人喪失成功資格,當時卻沒哪個為之感到憤慨。或許我們這時代的人又比較
會賞識馬基雅弗利,因為當代有一些最可注目的成功,都是仗著和文藝復興時在意大利
使用過的任何方法一樣卑鄙的方法取得的。想來馬基雅弗利這位政略藝術鑒賞家,總要
給希特勒的國會縱火案、1934年的納粹清黨及慕尼黑協定後的背信喝采叫好吧。
亞歷山大六世的兒子凱薩-鮑吉亞大受頌揚。凱薩的問題是個難問題:第一,要通
過哥哥一死,自己成為父親的王業壯志唯一的受益人;第二,要假借教皇的名義用武力
征服一些領地,這些領地在亞歷山大死後必須歸他個人所有,不屬教皇領;第三,要操
縱樞機會,使下一代教皇是他的同黨。
凱薩追求這個困難目的,手腕非常老練;馬基雅弗利說,從他的實踐,新起的邦主
應當吸取箴訓。不錯,凱薩失敗了,然而只「由於命運意外不吉」。恰巧在他父親死的
時候,他也病勢危篤。待他病好過來,他的敵人已經糾合起自己的兵力,他的冤家對頭
已經當選為教皇。在這次選舉的那天,凱薩告訴馬基雅弗利,他對一切全有了準備,
爸皇峭蟯蠣幌氳劍在父親死的時候他自己也幾乎要死。」
馬基雅弗利深切知道他的種種惡行,卻這樣下結語:「如此,回顧公〔凱薩〕的全
部行為,我找不出絲毫可指責的地方;反而像我在前面所說,我感覺理當把他看成是一
切靠命運、藉他人武力掌握到大權的人要傚法的榜樣。」
書中有一章:「論教會公國」,很有味;據《羅馬史論》裡所講的話看來,這一章
分明隱瞞了馬基雅弗利的部分思想。隱瞞的理由當然在於《邦主鑒》特意要討好梅狄奇
家,而且當書脫稿的時候,一個梅狄奇家的人又剛剛作了教皇(列奧十世)。他在《邦
主鑒》中說,關於教會公國,唯一困難就在獲取,因為既取得後,便受到古來的宗教習
慣庇護,有這些宗教習慣,教會公國邦主不管如何作為也能保住大權。這種邦主不必要
有軍隊(馬基雅弗利如此說),因為「他們為人心不能普及的崇高大義所支持」。他們
笆萇竦某蒲鎘胛護」,「議論他們,那恐怕是狂妄無知的人辦的事」。他繼續寫道,
雖說如此,仍舊容人考問,亞歷山大六世把教皇俗權如此擴大,憑的是什麼手段。
堵蘼硎仿邸分洩賾誚袒嗜力的議論比較詳盡,也比較真誠。在這裡,他首先把著
名人物排成道德上的七級。他說,最上等人是宗教始祖;其次是君主國或共和國的奠定
者;然後是文人。這些人是好人,而破壞宗教的、顛覆共和國或王國的、以及與美德或
學問為敵的人是惡人。凡建立專制政治的人非善類,包括凱撒在內;從相反方面講,布
魯圖斯是好人。
(這種見解與但丁的見解之間的分歧,顯示出古典文學的影響)。他主張宗教在國
家中應當占顯要地位,這並不以宗教的真實性為理由,而是把它當作社會聯結紐帶;羅
馬人做得對:
他們假裝信占卜,懲治那些輕視占卜的。馬基雅弗利對當時的教會有兩點指責:第
一,教會通過自己的惡行,傷害了宗教信仰;第二,教皇的俗權及俗權引起的政策,妨
礙意大利統一。這兩點指責表說得很痛切有力:「人同我們的宗教首腦羅馬教會越接近,
信仰越不虔誠。……它的毀滅和懲罰臨前了。……我們意大利人虧賴羅馬教會和它的祭
司,才成了不敬神的敗類;但是我們還受它一件更大的恩惠,一件終將成為我們毀滅根
苗的恩惠,那就是這教會使我們國家弄成四分按這樣幾段文字看來,必須認為馬基雅弗
利讚賞凱薩-鮑吉亞,無非是讚賞他的手腕,不是讚賞他的目的。在文藝復興時代,人
對高妙手腕和帶來名聲的行為備極讚歎。這類感情當然向來一直就存在;拿破侖的敵人
中有不少熱烈歎服他是個將才。但是在馬基雅弗利時代的意大利,對於機巧的那種准藝
術欣賞式的讚美,大大超過以前和以後各世紀。要是把這種讚美跟馬基雅弗利認為重要
的大政治目標看成一致,那就錯了。愛手腕和求意大利統一的愛國願望,這兩樣事在他
的心中並存著,毫不融會。所以他能夠頌揚凱薩-鮑吉亞的精明,卻怪罪他不該讓意大
利鬧得分崩離析。應當設想,依他之見十全的人物就是論手段聰敏而無忌憚如同凱薩-
鮑吉亞,但是抱著不同目標的人。《邦主鑒》結尾聲聲動人地呼籲梅狄奇家將意大利從
奧人」(即法蘭西人和西班牙人)手中解放出來,這些人的統治「發惡臭」。他預料
人擔當這種事業,不會是出於非自私的動機,而會是出於愛權勢心,更重的是好名望心。
關於邦主的行為方面,《邦主鑒》直言不諱地否定一般公認的道德。作邦主的如果
總是善良,就要滅亡;他必須狡猾如狐狸,兇猛像獅子。書中有一章(第十八章),標
題是「邦主必如何守信義」。裡面講,在守信有好處時,邦主應當守信,否則不要守信。
邦主有時候必須不講信義。
暗是必須會把這種品格掩飾好,必須作慣於混充善者、口是心非的偽君子。人們
全那麼頭腦簡單、那麼容易順從眼前需要,因此欺騙人的人總會找到願意受欺騙的人。
我只舉一個近代的實例。亞歷山大六世除騙人外一事不幹,他旁的什麼事也不想,卻還
找得到騙人的機會。再沒有誰比他更會下保證,或者比他發更大的誓來斷言事情,可是
再也沒有誰比他更不遵守保證和誓言了。然而因為他深懂得事理的這一面,他的欺騙百
發百中。所以說,為邦主的並不必要條條具備上述的品質〔各種傳統美德〕,但是非常
有必要顯得好像有這些品質。」
他接下去說,最主要的是邦主應當-顯-得虔信宗教。
堵蘼硎仿邸吩諉義上是對李微歷史著作的論評;它的語調與《邦主鑒》大不相同。
有整章整章,看起來幾乎像出自孟德斯鳩的手筆;這書的大部分讓十八世紀的自由主義
者來讀也會讚許。明言闡述了「約制與均衡」說。君主、貴族和平民皆應在憲法中各佔
一份;「那麼這三個勢力就會彼此交互約制住。」萊庫格斯確立的斯巴達憲法最佳,因
為它體現了頂完全的均衡;梭倫的憲法過分民主,結果造成比西斯垂塔斯的僭主政治。
羅馬的共和政體是好政體,這由於元老院和平民的衝突。
書中通篇使用「自由」這個詞指某種寶貴的東西,不過究竟何所指並不十分清楚。
這名詞當然是從古代接手來的,又傳給十八、十九世紀。塔斯卡尼保持下來自由,因為
那裡沒有城堡和君子。(「君子」(Gentlemen)當然是誤譯,卻是個令人開心的誤譯。)
看來他認為要實現政治自由,公民必須具備某種個人美德。據他說,唯獨在德意志,正
直和敬神仍舊普遍,所以在德意志有許多共和國。一般講,民眾比君主賢達而且比較有
恆性,儘管李微和大多數其他著述家抱相反主張。常言說:「民之聲即神之聲」,這話
也不乏正當理由。
希臘人和羅馬人在共和時代的政治思想,到十五世紀如何又獲得在希臘自亞歷山大
以來、在羅馬自奧古斯都以來就不再有的現實意義,說來有趣。新柏拉圖主義者、阿拉
伯人、經院哲學家們,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抱熱烈興趣,但是卻根本不注
意他們的政治作品,原因是城邦時代的政治制度已經完全絕跡了。在意大利城邦制的成
長與文藝復興同時並起,因此人文主義者便能夠從共和時代的希臘人與羅馬人的政治理
論有所收穫。對「自由」的愛好,及「約制與均衡」說,由古代傳給文藝復興時期,又
主要從文藝復興時期傳給近代,固然近代也直接承繼了古代。馬基雅弗利的這一面,和
棟鈧骷》裡那種比較聞名的「不道德的」主義,至少是同樣重要的。
值得注意的是,馬基雅弗利決不拿基督教義上的或聖經上的根據當作政治議論的基
礎。中古的著述家抱有「合法」權力的想法,所謂合法權力即教皇和皇帝的權力,或者
由這些人來的權力。北方的著述家們甚至後來直到洛克,還論說伊甸樂園裡發生的事情,
以為他們由此能給某些種權力的「合法」性找到證據。在馬基雅弗利卻沒這樣的概念。
權力歸於自由競爭中有手段抓到權力的人。他對平民政治的愛好並非出自什麼「權利」
觀念,而是由於觀察到平民政治不像專制政治那樣殘酷、專橫和動亂不定。
現在試給馬基雅弗利的學說中「道德的」部分和「不道德的」部分作一個(他本人
原來未作的)綜合。下文裡我不是在表達我自己的意見,而是表達他本人或明言或隱含
的意見。
政治上的好事是有一些,其中這三樣特別重要:民族獨立,安全,和井然有序的政
治組織。最良好的政治組織是在君主、貴族和民眾之間,依各自的實際力量為準來分配
法權的政治組織,因為在這種政治組織下革命難成功,於是就可能有穩定;但是為穩定
著想,多給民眾一些權力總是明智的。
關於目的便是如此。
但是在政治上還有手段問題。用注定要失敗的方法追求某個政治目標,徒勞無益;
即便認為目的是好的,也必須選取可以實現它的相當手段。手段問題能夠不管目的或善
或惡,按純粹的科學方式處理。「成功」意思指達到你的目的,不管是什麼目的。假若
世間有一門「成功學」,按惡人的成功去研究,可以和按善人的成功去研究同樣研究得
好——實際上更好,因為成功的罪人實例比成功的聖賢實例尤其繁多。然而這門學問一
旦建立起來,對聖賢和對罪人同樣有用,因人聖賢如果涉足政治,必定同罪人一樣,希
圖成功。
問題歸根結底是力量的問題。為達到某個政治目的,這類或那類的力量總不可缺少。
這件簡單明白的事實被「正義必將戰勝」或「罪惡的勝利不久長」等諸如此類的口號掩
飾住了。即便你所認為的正義一方真戰勝,那也因為該方擁有優勢力量之故。是的,力
量常常依靠輿論,輿論又靠宣傳;而且當然,表面顯得比你的敵對者有道德在宣傳上是
有利點,而顯得有道德的一個方法就是真有道德。因為這個理由,勝利說不定往往落在
具備公眾所認為的道德最充分的一方。馬基雅弗利以為這不獨是十六世紀時宗教改革運
動成功的重要因素,還是十一、十二、十三世紀當中教會權力增長的重要因素,他這意
見我們倒也必得認可。但是關於這點有若干重大限制。第一,抓到權力的人,能夠操縱
宣傳使自己一派人顯得有道德;例如,在紐約和波士頓的公立學校中,恐怕誰也不能提
亞歷山大六世的罪惡。第二,有些個混亂時期,明白露骨的無賴行徑屢屢成功;馬基雅
弗利的時期正是這樣的時期。在這種時代,往往有一種迅速增長的人性為己觀,無論什
麼事情只要它是合算的,一般人就看得下去。照馬基雅弗利自己講,哪怕在這種時代,
當著無知大眾也宜擺出一副道德面孔。
這問題還能夠更進一步來看。馬基雅弗利持這個意見:文明人幾乎一定是不擇手段
的利己主義者。他說,假使有人在今天想建立共和國,會發覺在山民中比在大城市的人
中容易做,因為後一種人恐怕已經腐化了。即便某人是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這人的
最聰明的行動方針仍要隨他須駕馭的民眾來定。文藝復興時期的教會引起人人激憤,但
是只在阿爾卑斯山以北,才讓眾人激憤得釀成宗教改革。當路德開始叛教之際,教皇的
收入想必要超過當初亞歷山大六世和尤理烏斯二世倘如品德較好,教皇應有的收入;假
若這點是實,便是因為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人性為己觀而致。可見,政治家如果依靠
有道德的民眾,他們的行為比在依靠對道德問題漠不關心的民眾時要良好;他們在若有
罪行就能夠廣泛傳知的社會裡,比在有他們掌握下的嚴厲檢查制度的社會裡,行為也要
良好。當然,其偽善總能夠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但是通過適當制度能使成功的程度大
大縮小。
馬基雅弗利的政治思想也如同大部分古代人的政治思想,有一個方面不免膚淺。他
滿腦子是萊庫格斯和梭倫一類的大製法者,而想當然這種人不大管以前的社會情況,就
創立一個完完整整的社會。把社會看作是有機生長體,政治家對它僅能起有限影響,這
種社會概念主要是近代的概念,進化論又大大加強了這個概念。這概念從柏拉圖那裡找
不到,從馬基雅弗利那裡同樣也找不到。
然而,也許不妨這樣主張:進化論的社會觀縱使在過去合乎實情,今天已不再適用,
對現在和未來講,卻必須另換一個遠為機械論的看法。在俄國和德國創造出了新的社會,
簡直彷彿神話人物萊庫格斯據說創造斯巴達國體的情況一般。古代的製法者是仁慈的神
話,現代的製法者是令人恐悚的現實。這世界已經比向來更類乎馬基雅弗利的世界,現
代人誰希望駁他的哲學,必須作一番超過十九世紀時似乎有必要作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