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的工作性質究竟應該是怎樣子?真晨並不清楚。
如要連續劇上演的:情婦也有分好、壞兩種。
「好」情婦就是那種心地善良、癡愛男主角並且秀外慧中的新女性;有一大堆不得已的苦衷,像親友反對、或是男主角家有悍妻,再不然就是妻子賢慧卻不育,或是小孩可憐無辜……無法跟男主角結合。
「壞」情婦就簡單明瞭得多了,絕對是身材惹火、容貌妖艷,一心一意只想破壞人家美滿姻緣、搜刮金錢物質享受,不然就是波大無腦、囂張吵鬧的蠢花瓶,下場常常是不得善終,被別的小白臉騙光了處心積慮搜刮來的財產,並且「死」得委有難看,讓觀眾們咬指稱快、大呼報應。
她不曉得:自己該被歸類於哪一種?或許兩者皆有,或許該「別樹一格」。
如果拋開羞恥、自責與戒慎恐懼所帶來的心理壓力不算,她這個「情婦」生涯倒是蠻愜意、輕鬆的……
相處日久,真晨對他的瞭解也更加深一層。
她發覺,在日常生活上,耿曙天是個很好服侍的主人,不挑食、不講究穿著、享樂,雖然喜歡潛水、打高爾夫球,卻罕有時間度假。
身體健康,除了少量煙酒並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偶爾會因工作過度而引發偏頭痛,這一點令真晨有些不安,因為那似乎是他左眼被爺爺打傷的後遺症,他從不說,真晨也不敢問。會戴墨鏡並不是為了遮掩舊傷,而是他左眼的視力只剩下0.2,戴上有度數的太陽鏡片是為了保護、調整視力。
想到他所吃的苦、所失去的寶物,就算他趁機虐待她也不算過分。真晨歉疚地想。
說到了虐待,真晨不由得暗自慶幸他並沒有特殊、變態的……性嗜好。
事實上,除了頭幾次痛苦難堪的性經驗外,她跟他之間的「親密關係」可以說是漸入佳境……除了有些時候,他會提出一些不太正經、讓她臉紅心跳的建議,讓毫無經驗的她「增長見識」外,憑良心說,他並沒有傷害過她,甚至以挑逗取悅她為樂。想到這裡,提筆寫日記的真晨不禁雙頰絆紅地停筆,想了想才繼續寫道:
「不過,他也有故意表現殘酷言行、舉動……」
他不願意採取安全措施,理由是那會降低他的樂趣,既然我和他之間並不是普通的情侶關係,當然沒有資格責備他的自私,拿了那麼多錢的我得自行避免懷孕、感染性病等苦果,也算是一種「職業風險」吧?
比起那些令我擔憂的「可能」,最讓人傷心的是,他的警告——他不喜歡小孩!如果我敢「不小心」懷孕,他會叫我去墮胎,「別想母以子貴!」他說。
也許,我該感謝他的冷酷而不是為之傷心;畢竟金錢交易的親密行為早已扭曲了平等、尊嚴、互信的關係……
寫完了日記,真晨擱筆沉思,臉上的表情是超乎年齡的成熟。
☆ ☆ ☆
從未見過「他」這樣寵一個女孩的,而且還是寵一個買來玩弄的情婦。何明秋氣結地想。
根據她的情報來源顯示:這一、兩個月來,冷家的丫頭幾乎是夜夜陪侍;不僅如此,她還逾越了本分指揮起那些經由何明秋挑選錄用的下人,嚴然成了新的女主人。
看來,她太過輕敵,低估了那丫頭的能耐。何明秋懊悔不迭地想:早知如此,她絕對、絕對不會去鼓勵耿大哥對冷家報復,死了老狐狸卻多了小狐狸種作怪!天吶!
「近水樓台先得月」,和耿曙天一直保持良好公私情誼的何明秋發現自己吃虧在「距離」上,沒有理由讓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往上司的住處跑,為了不顯突然,她只有按捺下對真晨的妒恨,藉口照顧她常往大宅走動。
不知情的何銘之還以為妹妹轉性了呢!居然對她說:「我就知道你想通了!真晨的確是個好女孩,對不對?」
心裡怒焰沖天的何明秋假笑:「對呀!」
雖然如此,當真晨把她錄用的司機(兼眼線)小張開除時,她有一種被「擺了一道」的屈辱感。
「耿大哥!你……你為什麼要讓她開除我錄用的人?」何明秋忍氣追問。
耿曙天皺眉,略一思索才恍然反問:「你是說司機嗎?」
「對!」何明秋用力點頭。
「那個人太長舌,我不想自己的隱私成為下人間蜚短流長的話題。」他答。
何明秋強作鎮定,「耿大哥,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偏袒,有誤信『一面之詞』的可能嗎?」
耿曙天默然不語,僅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半晌才道:「明秋,你似乎想偏了,小張嚼舌是我親眼瞧見的,開除他是我的主意。」
他憶起了真晨低著頭不發表意見,半晌才語重心長地說:「你這樣絕決,會讓我在無形中得罪很多人的……」
那時他叱之以鼻,沒有想到首先便應驗在明秋身上。
一向把她當作妹妹看待並視同得力助手,耿曙天別無他意,笑著暖和氣氛道:「怎麼啦?就算開除了司機也不過是件小事,何必這麼緊張?再請一個不就得了?」
何明秋澀澀自嘲:「我怕我沒『識人之明』。」
當話題轉移到公事上,何明秋交代清楚後便告退。
耿曙天獨自一人陷入沉思之中,真晨對「人」的敏感與戒懼似乎也影響到他了,他從未想過:在明秋熱切攏絡真晨的表面下,似乎仍有些許妒意與不滿!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上個星期,看膩了真晨老是一身灰、黑喪服和學生制服,他請托明秋帶真晨去採購衣飾……結果卻令他大吃一驚,他想不透平常衣著高雅的明秋,怎麼會把真晨打扮得像以前西門町出沒的「落翅仔」?
總算看出了一點眉目的耿曙天皺眉思考:也許,他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是否在無意之中給了明秋不符實際的期盼?
養個像隻貓咪似的年輕情婦是一回事,和異性下屬有情感糾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能避免麻煩就盡量避免,他在心中提醒自己。
☆ ☆ ☆
「……高興的話,隨時都能看到白天結束、黃昏來臨……」
真晨坐弟弟床畔輕柔地為他念《小王子》當睡前故事,「『有一天,』你告訴我:『我曾看過四十四次日落!』停了一會兒你又說:『你知道的,當人悲傷時,人就會喜歡日落……」』車輛駛進宅邸碾過道路面的輕微聲響剎時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真晨停頓數秒,看著略有睡意的真睿以一雙,抑鬱早熟的眼眸望著她。
真晨溫柔地報以微笑,心緒紛亂地繼續念道:『那麼,那一天你一定很悲傷了?』我問:『你看四十四次日落的那天?』小王子沒有回答……」
真睿溫馴、沉默地閉上雙眼,令她鬆了口氣。
「今晚就念到這裡吧!」真晨俯身打開了床前小燈後說道:「晚安」。
真睿遲疑了許久,在她熄滅了日光燈正要踏出房門時才輕聲回答姊姊,「晚安……」
真晨微微一笑柔聲道:「好好睡,別踢被噢!」
他很乖。真晨幽幽歎了口氣,可是他也很敏感;司機小張的閒話「不小心」讓他聽見了,傷了一個八歲小孩子的心,也傷了她。
起初她並不知情,在真睿使性子鬧彆扭了兩天之後,她忍不住打了他一頓,自覺受委屈又不甘心的真睿哇地大哭出聲,語無論次地說了一大堆討厭,最後才抽抽噎噎地拼湊出一句:「……你……為了錢……跟男人上床睡覺……嗚……嗚……嗚……」
真晨那時當場愣住了,血液衝上了腦部又刷然流逝,努力想解釋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有陪著弟弟一起哭。那是上星期六的事,看到她努力掩飾紅腫雙眼又不肯說明原因,耿曙天非常不高興,沒好聲氣道:「既然你說沒事就別哭!裝一副苦旦臉是要誰看?」
他的刻薄令真晨咬牙忍淚,不敢開口;誰知道星期一早上他就開除了嚼舌根的司機小張,毫無轉圜餘地。
也因此,這些天來,眾人對她的態度更加恭謹、慇勤,生怕得罪了男主人的心愛人兒,落得飯碗不保……
真晨幽幽地歎了口氣,她可不敢如此自抬身價,耿曙天不是那種可以讓女人「恃寵而驕」的男人,如果她蠢得犯了那項錯誤,認為自己可以操縱他而為所欲為的話,當眾出醜丟臉、下不了台是可以預期的。
「伴君如伴虎」,用來警惕她是再合適不過的話,真晨想。
心情如履薄冰的她絲毫不敢怠慢,加快了腳步去迎接主人……
☆ ☆ ☆
就算是「虛情假意」,時間久了也會摻上點「真心」罷!他暗忖道。
裹著淺藍色厚呢睡袍,腳上套著同色系絨毛拖鞋的真晨就像一隻期盼主人回家、引頸而望的名貴貓咪,他幾乎要錯認她眼中的亮光是歡迎的笑意。
每當他因真晨的恬靜柔雅而悸動時,他總是不忘嘲諷自己的定力,另一方面又在心中暗自挖苦:即使她是「虛情假意」,也偽裝得極其逼真了!
不管如何,能在下班時候有人噓寒問暖、遞茶送水的確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況還是一個令人賞心說目的小美人體貼人微的曲意奉承?比起古人「明珠斗量」買美的奢侈,他花的錢算是值得了。
看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真晨總是忍不住心慌,看見他脫下西裝外套,她連忙上前拿起,像個小妻子似地撫平衣袖,掏出口袋裡慣常出現的名片、字條等雜物分類,一個「Tiffany"燙金字的精緻小盒被她掏出來,不必猜測一定是女性珠寶。
她抬頭望進他深沉冷冽的雙眸,看不穩透他的喜怒。
「打開來看呀!」他輕鬆地說。
一對價值不菲紅寶鑲鑽耳環,艷光四射地散發光彩。
「喜歡嗎?」他問。
「很漂亮。」她採用最安全的回答,謹記著「別抱期待,免得受傷」的警語,他又沒說要送她,更何況這麼貴重的首飾也不適合她的年齡。
耿曙天霎時沉下了臉色,「就這樣?連一句『謝謝』都吝於出口,想來是這種小東西還看不在你的眼底了?還是,你比較喜歡折合現金?」
被他的刻薄嚇了一跳的真晨連忙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我以為你是要送給別人……對不起!」
看到他臉色更加難看,她急急道歉並補充:「它很漂亮!謝謝你!是耶誕禮物嗎?」
他火爆質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混帳人?拿送給別的女人的首飾故意在你面前炫耀?」
真晨漲紅了臉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他和她之間的「主人」、「寵物」互動關係實在需要好好溝通一下,第一次送女人「禮物」卻落得這麼僵硬的氣氛,實在令他為之氣結。
「你說話呀!」他催促道,轉念一想又說:「算了!去拿宵夜來!」
她端上了早已準備好並保溫的宵夜,雲吞湯、炒米粉,及一碟爽脆可口的涼伴什錦小萊。
看著他臭著一張臉吃東西,不曉得為什麼她有一種心清放鬆的甜蜜感覺,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耍脾氣的大男孩,她忍不住低頭斂笑。
「別生氣啦!其實你也不該怪我,」她壯起膽子解釋道:「我不是故意那麼『不知好歹』的……」
她盈盈淺笑地戴上耳環,側首顧盼問:「好看嗎?」
耿曙天遲疑不語。
「說老實話,依我的學生身份戴這麼貴重的首飾合宜嗎?」她雙眸澄澈地望著他柔聲詢問。
將他的無言當做默認,真晨嫣然一笑,「不適合我,對不對?」她拿下了耳環再乘勝追擊道:「我猜,這絕對不是你自己挑選的,是不是?」
完全正確!他這輩子可還不曾走進珠寶店一步,太彆扭了!
聽到了是何明秋幫他挑選的,真晨不由得暗暗歎氣,果然!男人呵!真是粗心大意。
該說他是「聰明一世,糊徐一時」的人吧?她想。
「你的一番心意我當然是很感激,真的!」她強調道。「不過……你不覺得何小姐的品味和我有差距嗎?當然,我不是批評她的眼光不好或者審美觀有問題;或許,她挑的衣服、首飾得穿戴在她的身上才顯得好看,但是並不適合我。」
耿曙天也察覺到這一點,怒氣消失大半,微笑嘲諷:「這麼說來,全都是我不對羅?」
「誰敢說你不對啊!」真晨俏皮帶笑回答:「只要你喜歡,我就每天穿戴給你看!只是你又奚落人家是什麼……『落翅仔』了!」
這是他第一次送禮物給她,也是她第一次嘗試向他表示不同的主張,效果是出奇的驚人,她居然讓他由衷地開懷而笑!
那個笑溶化了他眼底的寒霜,也柔和了他臉上的冷肅線條。
「過來。」他喚道。
臉上泛起紅霞的真晨依言上前,再一次放縱自己感受性愛的歡愉,在激情過後,她暈沉沉地蜷縮依靠著他寬闊溫暖的胸膛,發出慵懶模糊的歎息。
「龍有逆鱗……」這句老祖宗的智語突然躍人了她的腦中,她更加瞭解了他的個性,與其哭泣,倒不如微笑更能安撫他的不耐與脾氣……他討厭女人以眼淚做武器。
睡意濃困的真晨更往溫暖的身軀挨擠過去,彷彿像一隻剛適應主人的貓咪,心滿意足地在他懷裡安穩睡去。
☆ ☆ ☆
緊接著聖誕節的腳步,元旦過去了,接著就是中國人最重視的農曆春節。
耿曙天很不高興!往常再怎麼忙,母親和弟妹都會回來一起過年,而今年淑眉居然打電話告訴他:媽媽沒臉回去。
而在高雄的耿長風竟然「厚顏無恥」地宣佈:他要去「未來的丈人家」吃午夜飯、圍爐……
原本「長兄如父」、「一家之主」的地位越發可危,令他氣憤不已。
連續好幾次拒絕了何氏兄妹到他們家吃年夜飯的邀請,耿曙天獨自一人坐在他寬敞的辦公室裡,百般不是滋味地遠眺帷幕玻璃外的夜景。
一個人過年又怎樣!他又不是沒一個人度過?六年前的農曆年,他也是為了工作獨自遠赴沙烏地阿拉伯。
「獨自異鄉為異客」,在他來說是家常飯了,更何況,他現在可是在自己的家鄉,大不了,向飯店訂間套房。這麼悠哉從容地給自己一個難得清淨的假期,更加理想。
當他私人電話專線響起時,他以為又是何氏兄妹的好意,不耐煩地按下免提聽筒鍵,「喂!」
真晨柔和清越的嗓音迴盪在幽暗空間,「我打擾你了嗎?」
他陡然一怔,沉聲反問:「什麼事?」
「嗯……」他的口氣令真晨遲疑,「我是想,……等你回來吃年夜飯……你什麼時候才回家?」
「回家」這個字眼有著蠱惑人心的魔力,即使是對自認鐵石心腸的耿曙天而言他閉上雙眸抗拒心中流竄的暖流。
是他的「家」吧!在法律上,在名義上。可是構成「家」的最重要元素,卻不是屬於他的「家人」。
三個冷家人……多大的諷刺!他要以什麼樣的心情「回家」?吃團圓飯?一想到這裡,他忍不住低笑出聲。
「你怎麼了?」真晨語氣迷惑問道。
「沒什麼,」耿曙天恢復冷淡平靜的語氣道:「你們先吃吧!不必要等我!」
「那……」真晨鍥而不捨道:「我把菜留著保溫等你。」
「隨便你。」他無動於衷回答。
短暫的沉默後,她輕聲說道:「再見。別太晚回家……」
他已經先掛斷了電話,令電話彼端的真晨悵然若失。
☆ ☆ ☆
他改變主意,在飯店門口以車上的行動電話通知退房,隨即掉轉方向盤往「家」的方向回去。
煙火、沖天炮不時在低空綻開微光、花朵,霹哩啪啦的鞭炮聲不時在大街小巷響起。
午夜十一點半,等待他回「家」的是一室燈火通明和一隻難掩惺忪團意的白色貓咪。
「你回來了?」真晨眨了眨眼,穿著一襲白色羊毛長衫、褲的她,好像一隻體態優雅的白貓。
客廳電視的跨年節目正喧鬧嘩笑,空無一人。
她主動解答他未開的疑惑,「大家都睡了,只剩我一個人看電視。」
手指縮在過長的袖子裡,真晨拱手而拜,鞠躬如儀;「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更像一隻「招財貓」!
他笑了,伸手揉弄她技散的長髮,「明天再說!」
一大桌的年菜仍在桌上的電子爐盤上保溫,真晨的細心令他吃驚。
「吃魚,年年有餘,吃糕,步步高陞,吃菜頭,是好綵頭……」她依樣畫葫蘆,賣弄起剛從謝太太那裡學來的吉祥話。
「那……吃『紅燒蹄膀』該怎麼說?」他的情緒由陰轉晴,有意逗弄她,「『醉雞』呢?」
「唔……」真晨想了半天,看見他的微笑不禁嚷道:「我忘了!你吃就是了!反正一定是好話啦!」
電視上的男女主持人開始為新年倒數計時,「十……九……七……五……一!
「新年快樂!」「萬事如意!」他和她隔桌對望,相視微笑。
某些事,改變了。
某些心情也有不同……
除夕夜的鐘聲消失在夜空,未來又將如何,無人能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