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范議員家的玄關處-劍豐的目光便被一塊「恩同再造」的牌匾給吸引住。是沽名釣譽-還是真有其事-這位議員是施了多大的恩惠-換來了這句「恩同再造」-他猜疑道。
大約二十五坪的客廳與書房相連-當中僅隔著一道落地玻璃門。一組白籐桌椅和放置電視的矮櫃是視覺重心-年輪清晰的奇木桌案饒富古趣-一盆矮松盆栽翡蓊盤節-牆上掛著一幅年代久遠的潑墨山水畫-櫃子裡擺滿了書以及筆墨等文房四寶-傢俱不多所以顯得寬敞明亮-倒也雅致不俗。
范仲禹熱誠地招呼何氏夫婦-聽到范議員和自己父親以兄弟相稱時-他覺得很新奇何泰成在商場打滾多年-什麼達官顯貴沒見過-就只有在范仲禹面前如此熱絡真誠。
長輩們泡起老人茶-天南地北閒談-劍豐只有正襟危坐-冷眼觀察這位范「伯父」。
當何泰成邀范議員投資房地產時-劍豐大感詫異-因為父親所提的是他一手包辦的「翡翠雙星」大廈-不管是土地-建材-工人等事項早就齊全-連資金都很充裕-可是一樁穩賺包贏的企劃-任他想破頭也想不出邀外人投資的理由。
何泰成條條分析給范議員聽-「仲禹兄-這是穩賺不賠的事-我才會邀你入股。」
范仲禹專注的點頭-何泰成驕傲地誇耀道-「不瞞你說-這全是小犬負責的-近幾年來-他的事業可做得比我還積極哩-」
范仲禹微笑稱讚-「這正是『雛鳳清於老鳳聲』。泰成-你說的話我沒有不信的-只不過我的財務狀況你也是清楚-一-兩百萬的數目還勉強拿得出來-但是年底又要選舉了-我挖了東牆來補西牆還不是徒勞無功-你的好意我只有心領了。」
堂堂一個縣議員才值一-兩百萬的身價-劍豐頗為懷疑。別說是議員了-現在一個小小鄉鎮代表攬個公共工程-關說紅包什麼的-一屆任期下來-「賺」的也不只這個數目。這位縣議員也真是睜眼說瞎話-何泰成的答覆卻讓劍豐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年底的選舉花費-一-兩百萬包在我身上-」何泰成拍胸脯保證道-「小弟這點忙還幫得上-等到公司分紅後-仲禹兄再還我就行了。」
連一向精明的母親也連聲附和-「你再推辭就是把我們夫婦倆當外人看-」
何劍豐傻了眼-這分明是把下金蛋的母雞「借」給外人養-自己只拿回 一點飼料費而已-怎麼算都是虧。
范仲禹感激地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略一盤算-這幾杯老人茶的代價至少在五百至一千萬元之間。
「好貴的茶。」何劍豐低聲道。
何李玉鳳對兒子一瞪。
他微笑詢問-「范伯父-這茶葉真不錯-一定很貴吧-」
「喔-」范仲禹漫不經心地綻開笑容-「這茶是我大女兒買的-喝起來還好-至於價錢多少-我也不清楚。」
何李玉鳳趁勢問-「怎麼沒有看到侄女-是不是在房間-」
「不是-」范仲禹據實以告-「蓉仙她一位朋友開書展-開幕酒會上少個女主人-拜託蓉仙為他招呼客人-所以一早就把她接走了。」
何李玉鳳一愣-劍豐強忍住笑意-一時間席上有接不上話題的沉默。
何泰成倒不覺得怎樣-逕自和范仲禹高談闊論-何李玉鳳就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下午三點多-門鈴被按得叮咚響-幫傭的管家開門時-一個活潑悅耳的女音響起-「我回來了-爸-」
還未見到人影-就聽到她對管家說-「阿姨-我好餓-有沒有點心吃-」
范仲禹縱容一笑-轉頭道-「野丫頭-家裡有客人呢-」
一個年輕帥氣的短髮少女走到茶几前露齒而笑-「何叔叔-何嬸嬸好。」
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范小姐穿著一件白T恤-破爛牛仔褲-手拿籃球-慧黠的雙眸閃爍著淘氣的光芒。
劍豐看著這女孩-暗忖道-外貌尚可-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這會是母親喜歡的媳婦……-且慢-拿籃球-穿牛仔褲參加畫廊酒會-台灣的藝術風潮有如此前衛嗎-揭開謎底的是何李玉鳳-她和藹可親地問-「去打球呀-月仙-」
范家ど女綻開笑靨-「是呀-36比21-我隊大獲全勝-」
回家途中-劍豐輕鬆地駕駛老爸的賓士-毫不費力地超越兩輛轎車-沒有見著范大小姐-他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何李玉鳳猶未死心的安慰自己-「沒關係-改天再帶你去拜訪范伯父。一次不見兩次見-總會讓你看到蓉仙的。」
「罷-罷-罷-」劍豐模仿平劇老生腔調-自己忍不住失笑道-「才見了一次-就讓我損失近千萬-這麼貴重的見面禮-我可送不起第二次-」
「說這什麼話-」何李玉鳳薄責。「你上一次不是也邀林代表入股嗎-既然要提攜別人賺錢-倒不如幫你范伯父-」
「媽-林代表他姊夫是縣政府建設課長。」何劍豐輕描淡寫。
何李玉鳳不語-倒是何泰成開口了-「玉鳳-你這叫『人算不如天算』。」
「怎麼說-」她不解的問。
何泰成分析-「你想想-仲禹兄雖沒說得很清楚-但是大小姐受邀當女主人-一定是有了很要好的異性朋友-更何況大小姐那種人品-怎麼可能沒有男朋友-」
何李玉鳳頗為勉強地答道-「可是我看她和劍豐很『速沛』。」
「媽-那是你一廂情願-」劍豐加入遊說行列。
「這傻小子沒那個福氣-也高攀不上。」何泰成沉聲說。
何李玉鳳歎了口氣。她是真的打心裡喜歡蓉仙。
「哎-」劍豐咋舌-「難不成要我表演『橫刀奪愛』不成-媽-婚姻要靠緣分-不可強求-這點道理連小學生都懂-總之-我和這位天仙美女無緣-算了吧-」
何李玉鳳賭氣-「我不管你就是了-」
何泰成清了清喉嚨-「至於你范伯父投資的事……」
「放心吧-」劍豐笑著說-「姻緣不成仁義在-您答應的事-我總不能出爾反爾-拆老爸的台吧-」
花錢消災-這點錢能買得他的自由-真是太值得了-劍豐想。
蓉仙手捧著一束-紫嫣紅的鬱金香進門-馬上引得月仙驚呼一聲-「哇-好漂亮-姊-」
「是姊漂亮還是花漂亮-」蓉仙笑著說-「講話也得注重文法-不能沒頭沒尾-」
「知道啦-」月仙吐吐舌頭-「人家又沒讀中文系-是石大哥送你的嗎-哦-我是指花-別再挑人家語病了-」
「我買的。」蓉仙邊說邊整理枝葉-準備插入花瓶中。
「哎-我就知道-石大哥那個楞石頭哪裡會想到送你花。真是沒趣-」月仙哀聲歎氣。
「青雲的畫展辦得怎麼樣了-」范仲禹關心的問。
「反應很好呢-」蓉仙笑著說。
「嗯-」范仲禹點頭-「那孩子不錯-有才華-」
晚餐時-月仙得意地報告她籃球隊獲勝的消息-以及與死黨靖平-小胖-頌唯的糗事。
十八歲的高中生還沒有感受到聯考的壓力-神情一派天真。
聽到父親談及投資的事-蓉仙不禁一怔。家中的財務她很清楚-出多進少一直是她憂心的事-難得有這種開源良機-蓉仙對何氏夫婦的援助萬分感激。
「雖然說錢財是身外之物-可是爸爸也得為你們打算呀-總不能兩手空空讓你們嫁出去吧-」范仲禹笑道。
「嫁-誰要嫁了-」月仙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般大。
「何叔叔實在太有心-怕你年底競選沒經費-才邀您入股。」冰雪聰明的蓉仙一猜便著。
「他對我實在沒話說。只是這些錢財事務-也不知該如何報答。」范仲禹感慨。
蓉仙怕父親感傷-連忙勸解-「何叔叔是重情義的人-對錢財看得淡。他也不是那種施恩望報的偽君子-您和他相知一場-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也對-我太小看人了。」范仲禹笑道。
「就是嘛-」蓉仙回 答。
寒風颯颯的冬季-宣傳車開始大街小巷地「懇請支持XXX」-正式為選舉季拉開序幕。
短短倒數十天的正式選舉天數還未開始-一些「偷跑」的候選人已經廣發文宣-插上旗海。
相形之下-范仲禹的競選處就顯得頗為寒磣-包括騎樓也不過三十坪大的空間-擠滿了祝賀的綵球-花圈-花籃。
志願幫忙的街坊鄰居咧著嘴笑-「人多氣旺-天氣冷-大夥兒擠一擠更溫暖。」
身兼會計-總機-秘書的蓉仙忙得不可開交-雖說每四年總要這般忙亂一次-但也夠她受的。四年前月仙還小-幫不上忙-現在又升高三了-蓉仙更不想讓她操心-於是服務處裡裡外外-大大小小都得靠她。
范仲禹有二十多年的從政經驗-由板橋市民代表到縣議員-是真正從基層做起的民意代表-在往昔民風淳樸時-選舉並不那麼複雜-不過這幾年風氣大變-新聞媒體稱之為「民主政治的陣痛期」-像范仲禹這種文人風骨-不善作秀的候選人選來倍感吃力。
范議員既不「偷跑」-一些靠選舉吃飯的「專業人士」早就被其他候選人挖走了。另一個原因也可能是范仲禹兩袖清風-沒什麼油水可撈-一正式步入選舉期-冷熱立見。
何泰成急得跳腳-「剩沒幾天了-服務處還這樣冷冷清清的-像什麼樣-」
「你別急-」何李玉鳳勸他-「你看別人鬧烘烘的-其實不過是些油腿光棍白吃白喝-能成什麼氣候-」
「輸人不輸陣啦-輸陣就歹看面-」何泰成沒好氣道。
「你不受氣-人家3號送手錶-7號送相機-8號送香菇禮盒-連最不濟的2號還送香皂哩-不然你也學學人家-」何李玉鳳反唇相稽。
「哎-」何泰成哀聲歎氣-「我是為范大哥擔心呀-」
「我也很擔心呀-你跳得半天高有什麼用-倒不如幫他多拉票-」何李玉鳳道。
「說得也是-」何泰成莫可奈何-「只是沒買票就少了幾分勝算-」
「不會的-吉人自有天相-更何況仲禹兄這幾年清廉幫助民眾的表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何李玉鳳安慰丈夫。
「做官清廉-吃飯拌鹽-」何泰成感慨-「若是我-再怎樣為民喉舌也得先安頓好家計-你看-每次選舉仲禹兄就得典地賣屋-何苦來著-」
「咦-這話可奇了-你不就是欽慕他這點清高風骨嗎-」何李玉鳳帶笑問。
「算你對-」何泰成也笑了-「昨天我到服務處看了一下-花圈匾額-飲料糖果都不缺-就是少了煙-你叫人送一箱過去-看是黃長壽還是白長壽……不-乾脆各一箱好了。」
「好啦-知道了-」
真是內憂外患-
蓉仙的臉色蒼白-先是有人打電話來搗蛋-一連串三字經罵得沒有經驗的總機小姐痛哭流涕-接下來是一位廣播小姐和年輕的宣傳車司機跑到新莊賓館偷情-被逮個正著-這下可好-一輛宣傳車出了狀況-影響了眾人士氣。
然後是2號的周沖-似乎是衝著10號的范仲禹來-只要宣傳車從服務處門前經過-別說恭賀了-馬上提高擴音器音量便喊-「范仲禹-不要買票啊-國民黨的不要買票啊-」
工作人員都楞住了-一打聽之下-2號周沖玩的正是「搏命三郎」似的把戲-只要非他族類-到服務處門口就大聲嚷嚷叫人別買票-和3號候選人的工作人員還曾起肢體衝突-後來實在是犯了眾怒才收斂些。
不過對范仲禹則有恃無恐-吃定了范仲禹的助選人員大多是老弱婦孺。
這天-范仲禹的政見發表會不巧和周沖同一地點-一後一先。周沖的演講頗具聳動魅力-聽得一小撮人頻呼過癮-等到他說完-范仲禹的講台也在對面搭好-聽完周沖演講的人似乎無意散去-準備再去聽范仲禹的政見-好做個比較。
周沖的助講員故技重施-末了的臨去秋波依然是大聲吆喝-「姓范的-不要買票喔-」
他們的政見是「除三害」-架設麥克風的瘦林啐道-「什麼除三害-別忘最後一害是周衝自己-媽的-」
為了這句「不要買票」的中傷-蓉仙已經好幾天睡不著-她顫抖著聲音問瘦林-「麥克風可以使用了嗎-」
瘦林訝異-「可以-范小姐。」
「請……拉我一把。」蓉仙低聲道。
沉默並不一定是懦弱-但會被人誤解是默認。
第一次站在眾目睽睽的講台上-蓉仙雙腳顫抖-她打開了麥克風--「各位鄉親父老大家好。10號范仲禹以前沒有買票-這一次也不會買票。」
她深吸一口氣-穩住發抖的聲音-「我們的政治是出了什麼問題-除了金錢-暴力-偏激的言論以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嗎-一個從政近三十年的敦厚讀書人-為什麼得忍受這種流言污蔑-是因為他默默耕耘-不懂作秀-」
周沖的助選員用擴音機嚷嚷-「講台語啦-台灣人講啥北平話-」
蓉仙閉上雙眼-纖細的身影搖搖欲墜-她又深吸一口氣張開雙眼-淚珠盈睫-「我和各位鄉親一樣-祖先大多是一-兩百年前由『唐山過台灣』-來自閩南-廣東一帶-在台灣落地生根-胼手胝足建立家園-怎麼去分辨誰是台灣人-既然同在這塊寶島就是一家人-真要區別的話-也只有原住民同胞才配稱做是台灣人。身為近代中國人-我們的苦難已經夠多了-不應該再分化-鬥爭。如果吵鬧是民主必須的過程-那麼-我懇請各位鄉親多一分理智-多一分慎思-選賢與能。謝謝-10號范仲禹也預祝周沖先生順利當選-為民服務。」
蓉仙簡短數話緩緩道來-荏弱嫻靜的神態吸引了眾人注意-鴉雀無聲之後是如雷掌聲。
她向台下深深一鞠躬-所有的人都看到她雙膝顫抖的情況。
為范仲禹助選的蔡里長精神抖擻-「太好了-范小姐-這番話說得讓他們啞口無言-」
蔡里長轉用台語說-「要講台語-好啊-乎我甲伊拚一下-」
他站上講台大聲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大伙午安。剛才那位小姐是咱的議員——不是魚丸啦——的大千金-一位真古意-不懂世事的查某囡仔-聽到別人污辱伊老父才站出來講話-請大伙擱再掌聲鼓勵一下-」蓉仙面紅耳赤-聽著蔡里長頗為滿意地繼續正題-「人在講-『好酒沉甕底』-『薑是老的辣』-等一下咱大伙做伙來聽范議員的演講-確實沒澎風……」
當天晚上-范仲禹的競選服務處人聲沸揚-笑語喧嘩。
「周衡這叫做『吃不到羊肉-惹得一身騷』-」
「他打的如意算盤-柿子撿軟的吃-總算也踢到鐵板子-」
「大小姐口才真好-才幾句話而已-挽住了那麼多民眾聽演講。可惜-她如果哭的話-同情票會更多-」
「呸-什麼時代了-用哭的就有票-不然你去請個『五子哭墓團』」來-不是更靈-」
「你娘咧卡好-烏鴉嘴-」
「啊-歹勢-歹勢-我講不對啦-」
「該打-」
「乎伊死啦-」
眾人興奮不已-互相嘲謔-一掃過去幾天的陰霾。
劍豐將BMW停在大門口-心裡直犯嘀咕-老媽也真是不死心-送香煙隨便請個人送就好了-硬要派我來-她大概指望我對范蓉仙一見傾心-天雷勾動地火-馬上展開戀愛攻勢-一個口嚼檳榔的男子晃到他面前-「請進來坐-裡面奉茶-」
劍豐對他一笑-「我送煙來給議員-馬上走。」
男子眼睛一亮-「哪有馬上走的理由-大夥兒都是自己人-來-來泡茶-」
他轉頭喚接待小姐-「將這位先生大名登記一下-寫個謝條-」
劍豐還待推辭-已經被拉住手臂-不得已只好入內一坐-接過眾人奉上的茶及檳榔-同那位男子稱謝。
周圍的話題還繞著蓉仙打轉-劍豐聆耳細聽-弄清了原委-重新勾起了好奇心。
他在留名簿以及謝條上簽上老爹何泰成的大名。舉目四望-並沒有符合老媽所形容的長髮年輕女子-他忍不住問-「哪一位是范小姐-」
嚼檳榔的男子大而化之-隨意說-「在裡面打電話拜票的那位小姐就是了-」
略坐一會-劍豐起身藉故上洗手間-打算一探佳人廬山真面目。
蓉仙正好起身-站在木門內側-搜尋著上一屆的里長資料及開票紀錄。
面對玻璃窗的是兩位臨時聘用的工讀生-正用電話向選民拜託惠賜一票-其中一位黃小姐也是長髮披肩。
劍豐信步踱來-看到了正在打電話的長髮女子——門後的蓉仙-正好是在劍豐所見不到的死角。
他不由得感到一絲失望-長髮白膚-圓潤娟秀的范小姐的確令人望之可親-平易近人-不過距老媽口中所描述的窈窕淑女-天仙佳人還有一段距離。
可見得老人家的好感-往往會美化事實。哪裡找才色兼備的女子-劍豐暗忖。
他逕自走出人味雜沓的服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