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慢地挨著,夏末的時候,何建國的母親病倒了。
他每天忙完亂墳崗的事情,就背起竹簍去割豬食草,到河裡撈水葫蘆,然後去村東邊餵豬,減輕父親的負擔。
文雨每天都會叫何建國早點走,剩下的活他一個人干。晚上趁著天還沒全暗下來,他也去幫著何建國割豬食草。不過每次,他都會意外地看到野生的甜瓜,有一次還發現了一個二十多斤的大南瓜!真得很幸運。
不過,他壓根兒沒想過為什麼這麼大的南瓜長在草堆裡沒有被別人發現……他只會激動的環視四周有沒有其他人,然後迅速帶著食物趕回草棚子去……
何建國的家裡真得很需要食物。
儘管何建國天天顧著母親,但是沒幾個星期,他母親便去世了。
文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
更讓人痛心的是,何建國的父親因為傷心過渡,心臟病發,一夜之間竟也去了。
三天之內連續失去至親,這種打擊讓平時開朗豪爽的何建國一下子成了木頭人。
何建國沒錢買骨灰盒,將就著把骨灰塞撒在了草棚前的菜地裡。
同伴的鬱鬱寡歡,讓文雨更想念自己的父母親,只盼著快點過年,好回家看看。
父母死了,並不代表「地主階級」這頂高帽子就被摘掉了。一次縣裡大遊行的時候,村裡人硬是要何建國出去「代父遊行」,文雨就眼睜睜的看著何建國被他們拖了去……
縣裡的大遊行……大概,家裡的父母也難逃厄運。
一天傍晚,何建國對文雨說:「我決定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這裡我實在呆不下去了。」
文雨很平靜,他似乎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我理解。你走吧,安頓下來後,寫封信給我,讓我知道你沒事就可以了。」
「文雨,我怕他們會來詢問你……」
「放心,我就說你是半夜走的,我也不知道。」文雨拿出自己當初母親給他的錢,還剩下8塊多呢!他一張一張數著角票,數到5塊錢,把它們整了整,塞給何建國,「你拿著,就當是路費。」
「文雨,我不能拿你的錢……」
「拿著吧!」
倆人推托了一會兒,何建國終於收下了。
文雨幫著何建國做了好幾個飯團,炒了一袋子的蠶豆,再馬馬虎虎收拾了一下,當晚就送他上路了。
文雨坐在屋外,計劃著怎麼跟大隊長他們交待。再過些日子就要秋收了……但願這幾天大隊長不要過來才好!這樣……等他們發現的時候,何建國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
墳地裡依舊晃動著綠色眼睛,幾個月的相處,文雨已經不再懼怕他們,還覺得它們十分的可愛。
入秋的時節,蚊子也漸漸少了。文雨數著身上尚未退去的蚊子塊,開始回味小時候,媽媽抱著自己在庭院裡納涼的情形……那時只要被蚊子叮一個包,媽媽就會拿清涼油仔仔細細的擦上好幾遍,直到不癢為止……
媽,你現在在做什麼?
文雨對著月亮,留下兩行清淚。慢慢地閉上眼睛在屋外睡著了。
第二天,當文雨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睡在屋內,毯子蓋得好好的。
他不記得自己有走進來啊?
不管它,快點幹活!
中午還沒到,大隊長就出乎意料的出現了!
「文雨,何建國呢?」
文雨一陣緊張,結結巴巴的回答:「在……在河邊,打點水灌溉蔬菜……」
「噢,那我等他回來。」
「噢……他剛去呢,有什麼事兒,您跟我講得了,待會兒我再告訴他!」
「他遠房親戚寄來一個包裹,要他簽收的。」大隊長一屁股坐下,點了根煙,優哉優哉地說「我等等好了……」
文雨手心開始冒汗……
這下慘了……我沒有辦法代替何建國簽收啊……該想個什麼法子讓他走呢?還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辦……怎麼辦……
半根煙之後,大隊長看見了一樣東西,問道:「文雨啊,何建國打水去了,怎麼水桶還在這兒啊?」
「啊?我……我不知道……他說他打水去了……」文雨慌忙的地下了頭,從小是個誠實的孩子,皮薄,一撒謊就臉紅,遮都遮不住……
「那我去河邊看看……」
「別……」文雨剛想阻止,卻聽見——
「喲,大隊長,您來啦?」
這是何建國的聲音?!
文雨看著何建國樂呵呵的跑過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他怎麼又回來了?!
大隊長見他兩手空空,就問他:「你不是打水去了嗎?」
「噢,是要打水,可是突然肚子不舒服,上茅房去了!」
大隊長也沒再問什麼,拿出包裹,讓何建國蓋了個手印。走之前他還吩咐:「對了,後天開始收稻子,你們從後天開始到生產隊裡來忙啊!」
等大隊長走遠後,文雨帶著點責備的語氣問何建國:「你怎麼又回來了?!」
何建國一掃剛才的憨相,正正經經地回答說:「我反覆思量,總覺得這樣一走了之逃避現實,是懦夫的行為,所以就回來了。而且,我也擔心你……」
「噢……是這樣啊?你帶的東西呢?」
「昨夜不慎,失足落水……所以……」
「那……行李就這樣沒了?」
「嗯。」何建國點點頭,絲毫也沒有愧疚的表情。
文雨心中大為失落,怎麼會這樣呢?那些飯糰子……可是好幾天的糧食啊……
何建國打開包裹,是姑媽寄來的玉米……因為沒有辦法過來治喪,所以寄點口糧表示一下心意,何建國撇了撇嘴,好像很不屑……
文雨看著一身清閒的何建國,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可是一時又想不出來,就調皮地拍拍他的肩旁,「既然回來了,那就去做飯吧!我餓了……」
「好。想吃什麼?」
「吃什麼?!我們只有鹹菜和米飯,還能吃什麼?」文雨揮起鋤頭作勢要打,何建國也不像平日抱頭鼠竄,只是站在那裡微微的笑著……
咦?好奇怪哦……
開飯的時候,文雨問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丟了傢伙立刻跑回來。
何建國盛了一碗飯給文雨,交給他之前,突然叫他先去洗手。
文雨叫起來:「你叫我洗手?平時你上完廁所也不見你洗手,這會兒倒教訓起我來了?!」
「你看你的手多髒?」
「你的手就很乾淨嗎?」文雨掰過他的手,左看右看,果然比自己乾淨。
於是,文雨迅速舀了一瓢水把手洗乾淨。
何建國還盛了一碗紅燒的東西出來,文雨問:「這是什麼?」
「你吃吃看。」
文雨夾了一塊,原來是肉!好香哦!文雨頓時狼吞虎嚥。
「對了,那碗鹹菜呢?」
「扔了。」
「什麼?!扔了?!幹嗎扔了?」
「你也不想想幾天了,餿掉了。」
文雨掰了掰手指頭,「一、二、三……才一個星期而已。」
何建國有點生氣,「對,記性還不錯。一個星期了。我上星期來看你,你吃這碗爛鹹菜;今天來你還是吃鹹菜。」
「什麼上星期,這星期的……?你自己不是也吃這東西嗎?還是你醃的咧!」
「噢……我的意思是……」何建國有點尷尬,又端出一碗菜,「來。我燒了一碗芹菜,嘗嘗看。」
很久沒見到如此碧綠生青的蔬菜,忘了問他這菜是從哪兒來的,文雨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到吃飯上。一大碗飯一下子吃光了。
「再來一碗!」
何建國給他添了一碗,自己也開始細嚼慢咽起來……
文雨看這吐出來的骨頭有點奇特,便問道:「這是什麼肉啊?這骨頭還是小小的……」
「老鼠肉……」
「噗~~~~~~!」文雨一下子全吐了出來!「老鼠肉怎麼可以吃啊?會不會有病啊?」
「不會的,我擔保你沒事。」何建國笑著夾了一塊到自己碗裡,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文雨看著他扒飯的樣子斯文了不少,心中頓時覺得奇怪,便問他:「你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什麼事啦?」
「沒有。」
沒有……?
文雨突然想起自己給他的路費,既然他沒出去,那總得還錢吧?怎麼看他一點還錢的意思都沒有?
難道……他想離開這兒只是幌子,目的是想騙錢?!
不會……何建國不是這種人……
還是等到晚上再說吧!
可是文雨等到晚上,何建國還是隻字未提還錢的事。
文雨不好意思開口,只能憋在肚子裡。
躺在床上,心痛那5塊錢,想著5塊錢能買多少東西……
突然,何建國蹲在自己床邊,捏了捏自己的毯子。
「秋天了,你的毯子好薄,冷不冷?」
何建國真的有點不太正常,他什麼時候會噓寒問暖起來了?文雨心中叨念著那5塊錢,心中不免有些氣。「你的毯子難道就比我厚嗎?你冷不冷?」
何建國笑了,笑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似乎蘊藏著某種意味。
文雨就帶著疑惑睡了,半夜他突然醒來,發現何建國不在他床上,而自己身上蓋了兩條毯子。文雨也懶得理他,閉上眼睛繼續睡他的。
早晨起來,何建國已經安安穩穩的躺在他自己的床上,而且,毯子也回去了!
難道昨天又是自己在做夢?!
文雨開始懷疑自己的睡眠質量。
村裡的秋季農忙開始了,文雨忙得焦頭爛額,每天累得像條狗,根本無暇去考慮何建國的事情,總之,他也在田里忙就是了,5塊錢逃不掉。
但是,停下來之後,文雨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
奇怪的感覺越來越濃厚。
先是何建國變成了廚師,他可以用野菜燒出香噴噴的菜飯;再是漁夫,他會去河裡抓魚抓蝦,煮出世界上最鮮美的魚湯;還是獵手,常常晚上出去摸黑打獵,早上帶著野豬野兔回來;還有,何建國用爛木頭培育香菇木耳,用泥巴燒製陶罐,用糧食釀酒、釀醋、釀醬油……他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什麼都會的全才!
前面的空地本來只種了點最基本的青菜大白菜,現在被何建國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蔬菜,而且在這種秋末的季節也能長勢飛快……
文雨每每驚訝之餘,何建國就會笑瞇瞇的說:「啊……那個……那個大概是因為這裡埋著許多死人,土地很肥沃啊……呵呵呵……」
文雨的生活……不用說,食物富足的一塌糊塗,雖然在田里辛苦的幹活,可是一個農忙季節下來,臉蛋竟然圓潤了不少。
何建國很懂得儲藏食物,他在文雨的棺材板床底下挖了個坑,把吃不掉的肉類菌類醃製烘乾,很好的保存下來,以便冬天食用。
菜地裡的蔬菜都長成了,看一下,有黃瓜、青菜、大白菜、蘿蔔、花生、土豆……好多都不是這個季節該有的蔬菜呢!這塊墳地真是塊寶地啊!
文雨把它們收割好裝在籮筐裡,準備用推車運到村裡去。
何建國突然出現攔住了他。「站住!推著這麼多菜,你要去哪兒?」
「當然是把蔬菜運到村裡去啊!」其實大隊長老早就催了很多次了,只是前幾次催,這些蔬菜真得還不能吃……
「不行,這是我種給你的蔬菜!你不可以給別人!」平時一直掛著溫柔笑臉的何建國此時看起來有點生氣了。
「這地不是我的,地裡長出來的蔬菜是屬於集體的,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文雨奇怪的看著何建國,等著他讓開。
「我不管。這是我種給你吃的。」
「你……你不是說這是用大隊長給你的種子種出來的嗎?!那麼種出來的蔬菜就是集體的!」
「那是我騙你的!種子是我的!」
「你哪兒來的種子?!」
…………
文雨和何建國第一次吵了起來,文雨不明白為什麼何建國口口聲聲說這些蔬菜是屬於他的,這年頭虧他還可以說這種話?!腦子是不是壞掉了?!要是被第三者聽到這些話,不曉得會是什麼結果。
吵到最後文雨也火了,使出殺手鑭,氣呼呼地說:「那我給你的5塊錢買這些蔬菜足足有餘了吧?我不相信你失足落水,縫在口袋裡的錢也會掉了!」
何建國啞然,目不轉睛的看著文雨……文雨低著頭稍稍調過推車的方向,「好了,我送蔬菜去。」
文雨知道這樣很傷和氣,可是……可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吃這些蔬菜,就算自己也很捨不得送走……
擦過何建國身邊的一剎那,文雨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問他:「難道你還沒有發現嗎……」
唔?
文雨別過頭,邊推車邊看著何建國——他舒展了剛剛蹙緊的眉頭,站在原地,無奈著笑著……
好奇怪……好奇怪哦……
這個何建國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