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柳州後,白熾予日夜兼程,飛快的趕回了擎雲山莊。
來到睽違個把月的山莊前,卻是連等僕人通報都不及便直接往自己的「小人居」去了。滿心的期待,滿心的思念,只為了那個一直陪伴關切自己的人。
那個……唯一一個能夠化解自己心頭的鬱結之人。
光磊……
此刻惦著的,全是那人溫文儒雅的面容。
渴望見到他的情緒,此時早已難以壓抑。
然而,一直沒有停歇的腳步,卻在那「小人居」三個大字之下停了下來。
他的耳力敏銳,此時卻未聽到居中傳來熟悉的吐息之聲。旅途中隱約有的不安於此時泛起於心,當下又自邁步,快速奔入了園中屋中。
只是,推門而入,尋找著熟悉的身影之時,那屬於於光磊的痕跡卻好似消失了一般。常穿的衣裳、喜愛的書冊,這一切全都失去了蹤影。八年間那個人一直居住的房間,此刻卻乾淨整齊得如同自己那間數月沒住的房間。
好像,在透露原先的主人也已離開數月的訊息。
此刻白熾予手上正拿著在九江城替於光磊買下的書,卻因震驚的情緒而微微顫動。先前還想著看到自己、看到書他會有多麼高興的,現下卻……
不但沒見著他,而且許多症象,都昭示著於光磊離去的可能。
但他不願相信,也無法相信。
縱使於光磊真有意思離開,也不可能就這麼背著自己離開不是?自己是那麼信任他的,所以才……
「不對……光磊或許去找了颯哥也不一定……」
不願相信於光磊會就這麼離去,白熾予運起輕功一路疾往兄長居處,連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推門而入:「颯哥!光磊在不在你這?還是去那兒了?」
就像過去尋著於光磊時的話語,聲調卻已大異,帶上了一種不安與惶急。
屋中的白颯予早聽人說白熾予回來了,現下見他匆忙趕來,顯然也是發現了不對。瞧著三弟一反平時的慌張與面上隱約流露的惶急不安,他心下一緊,卻仍是不得不向他說出實情:「熾……光磊在你離開的隔天,便出發上京了。」
直接了當的話語,明確的事實,使白熾予如遭雷亟。
面容瞬間已然是一片慘白,他上前一把抓住兄長衣領,音調難以自己的急切高昂了起來:「不對!颯哥定是弄錯了!光磊、光磊怎會突然離開?他說會一直陪著我的!他沒有理由連再見都不說就離我而去──」
激動質問著的言語,在回想起最後一次的見面時,停了。
他憶起了,憶起了那時的於光磊,憶起了他那天的道別。
那時於光磊的道別,似乎帶著些許的不尋常。
而他沒有察覺……那,正是別離的訊息。
「他怎麼會……」
聲調由之前的激動轉為迷惘而至微弱,話說到一半已然再難承接……向來活潑堅強的白熾予此刻已然眼眶微紅,聲音亦已有了些許哽咽。
心頭的鬱結仍在,仍等著他來平復安慰。然而,那個人……那個從母親過世之後就一直守著、陪著自己的人,卻已離自己而去。
是為了追尋他的理想嗎?所以就那麼的──
「熾……」
察覺了弟弟滑落的淚水,白颯予一陣不忍,上前抱住了他。
白熾予將頭靠在兄長懷中,任憑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
從啟程之後的所有思念與鬱悶全都得以忍耐,就是因為期待著能趕快完成任務回來,期待著於光磊一如平時的溫柔。然而,壓抑的痛苦得以宣洩的此際,卻是因他的離去而終於難耐的淚水。
「颯哥……光磊為什麼要走?他說會一直陪著我的!為什麼就那麼……離開我、拋下我走了?」
再成熟,畢竟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白熾予哽咽著發出了疑問,雙拳已然緊握。
時光好似回到了八年前母親的過世。只是當初陪著他的於光磊如今卻是那個離開的人,再不能溫柔的守著他,陪著他。
白颯予見他如此傷心,自己心裡也難過,卻只能拍拍他的背,試著稍微安撫他的情緒。
「他不是拋下你……那天我問過光磊,問他如何能就這麼離開。但他說他若一直陪著你,只會限制了你的發展。你的天性受他影響太大,也因而無法讓你自創的刀法步入完成的路子。他要我告訴你,日後見面時,希望你已完成了那套刀法,成為不輸給爹的英雄人物。」
「我才不想當什麼英雄人物!」
「熾予……」
「我寧願永遠做個小人,讓光磊留下……只要光磊……」
「光磊就是因為你如此想法,才下定了決心離開!他希望你能成長啊!他離開,難受的絕對不只你一個。這麼多年來光磊對你的照顧與感情你難道不清楚嗎?」
瞧著弟弟的任性又開始發作,白颯予語氣因而帶上了幾分嚴肅。然而,白熾予卻是一把推開了兄長:「……我就是太君子了,光磊才會離開!」
語氣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先前的激動,神情已然充滿憤怒。
「熾……」瞧他突然之間又從沮喪變成如此憤怒,白颯予有一瞬間的愕然。
只見白熾予像是明白了什麼,下定決心似的抬起了頭,用著極為堅定的眼神望向兄長:「沒錯,我就是不夠小人,才會讓光磊就那麼離開……不過沒關係,從此刻起,我就要當個真小人!」
言罷,已然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白颯予愕然的瞧著弟弟遠去的身影,突然間有些哭笑不得。
沒想到他情緒起伏可以有這麼大落差……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振作了吧?雖然方式上錯了方向。
不過……「算了,沒什麼好擔心的。熾予這輩子想作什麼都很容易成功。不過當小人卻萬萬不可能啊……」
身為長兄,他自然很清楚白熾予的個性。那樣的俠義心腸要當小人,絕對比要一個小人當君子難上百倍。
所以說,確實不必擔心太多。本來還以為他會沮喪好一陣子,沒想到這麼快就振作了。稍微放下心的白颯予這才露出了個緩和的表情,卻想起自己方才忘了留下弟弟詢問任務進行的詳情了。
大概他已由探子得知,只是詳細的情況還……
「罷了,晚點再去問吧!」
當下也只能這麼順其自然了。白颯予苦笑著帶上早先被白熾予撞開的門,又自忙別的去了。
* * *
在捱過比南方冷上許多的冬天後,時序已然入了三月,京中一片春光明媚。殿試前幾日才告終,正是滿心焦躁等待結果的時刻,於光磊實在定不下心,便往城中的宰相府去了。
過來人的卓常峰哪裡不知這學生現下的心情?聽罷他苦惱的言語,當下只是一笑,泡了杯茶給他:「光磊,你對自個兒沒信心嗎?」
「這……能參加殿試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學生雖對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但在這事上卻……」
「你的才氣盛,聖上又是明主,如應試時一切如常,自然沒有不錄取你的理由。」相對於他的擔心,為人師表的卓常峰倒是極有信心。指導於光磊半年,他對於光磊的才華可說是相當清楚。
這些日子來於光磊便在卓常峰公務之暇蒙他指導,偶爾也會幫卓常峰處理一些事務。兩人有師生之名,不過卓常峰卻待他更似親子。於光磊於京城並無依靠,自然也將這位老師當成了另一個父親。
只是,卓常峰確實沒有妻室,而這讓於光磊對當時他曾說過的話耿耿於懷。
瞧著卓常峰待他如同親子一般關愛的眼神,憶及自己一直瞞著他的事,於光磊心下不禁一陣愧疚。
輕聲一歎,道:「老師可還記得初次見面時,您曾經問過許承的一句話?」
「喔?」
卓常峰不明白他突然問這個問題的理由,思索了一陣卻是全無概念。
見狀,於光磊又是一歎:「您那時,是問了碧風樓主的情況。」
「原來如此。為師一時失態,沒想到你倒記得牢了。」
聽於光磊提起碧風樓,卓常峰神情間閃過一抹異樣,但仍是壓抑了下來平聲響應。可於光磊卻沒看露他的神情變化,暗自下定了決心打算將一切全盤脫出。
「老師所問的碧風樓主,這個位子兩三年前便已交到了東方煜手中。」
從沒想到竟會由他口中得到答案,這突來的回答讓卓常峰渾身一震,面上一陣訝異,想也不想便脫口:「煜兒接下了?莫非是蘅妹出了什麼事?」
話才剛出便驚覺了自己的失態,卓常峰忙斂了神情。但於光磊卻已因此而推知了些什麼,又道:「老師莫要擔心,東方前輩只是退隱雲遊了,並沒出事。」
之前他的猜想應該沒錯。卓常峰確實和前碧風樓主東方蘅有過某種交集。
如此話語讓卓常峰明顯的鬆了口氣,神情也因而變得尷尬。一陣猶豫之後,終是一聲長歎:「唉……果然是蘅妹的性子……我也不瞞你。實則昔年我與蘅妹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煜兒,便是我的親生兒子。」
「原來──」
這下詫異的換成於光磊了。怎麼樣也想不到完全是儒生背景的卓常峰竟然會是碧風樓樓主之父,但又清楚卓常峰絕無可能說謊。想來他之所以會特別注意江湖之事,多半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了……「恕學生冒昧。老師為何不將妻兒接回府中同住?」
「為師又何嘗不想?只是蘅妹心不在我身上,更不愛受到拘束,說什麼也不想跟著我。我雖有與煜兒相認,但他卻不願改姓卓。他也和蘅妹一樣不喜拘束。若強迫他認祖歸宗,他會肯的,卻是苦了他了。」
卓常峰待於光磊如血親,故將一切苦笑著照實說了出,目光卻因想起什麼而有些渺遠了……「雖然那只是樁露水姻緣,我卻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蘅妹。不娶,便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了……唉!我怎麼會同你說起這些?光磊,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些事?你那至交許承似乎對此事不甚瞭解啊!」
「是我一直瞞著您……其實,學生曾在蘇州擎雲山莊住過九年。」
於光磊終於是語帶歉意的道出了自己一直隱瞞的事實。「之前為了應殿試,才離開蘇州往京裡來的。因此,我對江湖上的事知道得不少。只是因為不會武功,深怕自己會替山莊的眾人惹來麻煩,才一直隱瞞下來。還望老師原諒。」
言罷已是一個長揖,歉疚之情溢於言表。
這事他連許承都沒說。說與卓常峰,也是為了報答他的知遇之恩與把自己視若親子的情分。
卓常峰自然明白他的心情,當下微微一笑將他扶起:「你將煜兒的事情告知我,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會加怪於你?這麼說來,你也受過九音兄的指導了?」
「是。學生在擎雲山莊之時,曾受教於莫前輩。」
見卓常峰沒有加以責怪,於光磊此刻心下方能釋然。半年來的隱瞞確實讓他相當介懷,直到此時才能得以解脫。
卻在此時,屋外一陣喧鬧聲傳來。卓常峰猜到了大概,便讓於光磊跟著往前廊去了。只見一群官員們正聚集於門前,身後各自跟著幾個提著禮品的家僕。
「恭喜宰相,足下高徒金榜題名,做了狀元郎啦!」
不知哪一個官員首先開了口,眾人接著便是一陣道喜之聲。於光磊此刻方知自己竟然做了榜首當了狀元。他本來也只求取個功名,哪想到竟然是進士及第,還做了狀元?一時竟是恍如置身夢中,半晌不知該做何反應。
卓常峰深知官場風俗。於光磊既然是自己的徒弟,又中了狀元,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是以眾人比他倆更關心於光磊的情況。當下忙拍了拍於光磊的肩:
「光磊,還不快向諸位大人道謝?」
「是,學生明白。」
於光磊此刻方驚醒過來,忙上前一一拜謝。卓常峰位高權重,來拜會道喜之人竟是絡繹不絕。與卓常峰一黨的多是親自登門道喜,即使意見相左之人,也會遣人來道喜。結果於光磊光是應付這群百官,便花了好幾個時辰。待到門前終於稍微清靜些之時,早已是筋疲力盡。
那等交際應酬之事他雖非不懂,卻十分不喜。幸好卓常峰當晚也沒特別擺什麼筵席,只是讓人去請了許承過來,留他與許承在宰相府用了晚膳罷了。
許承在面對卓常峰時仍是戰戰兢兢,不過也比以前輕鬆了不少。
「光磊,你可曾考慮過想擔任什麼樣的官職?」
三杯黃湯下肚後,許承有些微醉的出言問道。
這樣的問題讓於光磊略為怔了一下,隨即笑答:「如果可以,我想進入刑部為官。」
「喔?你若真入刑部為官,咱倆便能一道啦!」
許承聽他想入刑部為官,登時大喜,一把搭上他肩頭朗聲大笑。於光磊給他的酒氣熏得有些微暈,卻不好擾了他的興致,只得勉強忍著,腦袋卻是越來越不聽使喚。
朦朦朧朧間,腦海中浮現白熾予的面容……若入了刑部為官,或許能得知一些流影谷的事也不一定。而且,若白熾予出了什麼事,他也能……
想著想著,沒過多久,於光磊便和許承一起醉倒了。卓常峰看著伏趴在桌上的兩人,唇角揚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容,招來家僕扶起二人到客房歇了。
想到刑部任職嗎?
心下尋思著,卓常峰已然換上官服,乘夜進宮面聖。
* * *
「熾!」
一大清早,白颯予就匆忙奔往白熾予的小人居去了。手中,還拿著剛由人快馬送至的、於光磊的親筆信函。
小人居中,白熾予手上九離紅芒乍現,正自琢磨推敲他那套自創的刀法。白颯予受之吸引,當下便佇足觀看了起來。待到白熾予收刀,他才上前:「你的功力又精進了。只是這套刀法尚欠火候,於實戰上怕是沒有多大用途。你可曾請爹指點過?」
「自然是有了。但爹要我自己琢磨。刀法既要自創,便需由己心領悟而得。我歷練未足,刻下只望能多出幾趟任務,磨練磨練自己的江湖經驗。」
白熾予取過汗巾拭去汗水。沒了於光磊的日子他已逐漸開始習慣,只是每每思及,總會有些落寞……「颯哥,你總不會是為了看我練刀才特意來的吧?」
聽他這麼一說,白颯予這才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忙將於光磊的信在弟弟面前攤開:「光磊中了殿試頭名,當上了狀元郎,還蒙授刑部員外郎之職。光磊才氣縱橫,今日果然有了不小的成就。又有當今宰相作為靠山,日後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與於光磊感情相當好的他語氣極為興奮。於光磊能有如此成就,他深感與有榮焉。
但白熾予卻只是一個挑眉:「那又如何?」
淡淡的語音,卻道盡了心中的不滿。對于于光磊的離開他一直是介懷的,縱然對於這個消息他也有過一瞬間的喜悅。
將手中的九離再次拔出些許,指尖觸上玄黑刀身……比半年前更添狂氣的俊美面容映在刀身之上,眉尖卻是糾結。
知道他心結仍在,白颯予只得一聲歎息,將信折好,不容拒絕的塞入弟弟衣中。
「要看不看,要留要丟,全交給你決定。我走了。」
言罷,不等白熾予有所反應,便即離開了小人居。
聽著兄長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白熾予糾結的眉心未解,卻是擱下了刀,到涼亭中坐下歇了。
而後,帶著些猶豫的,自懷中取出了於光磊的信。
信上的字跡,是一如過往的挺拔俊秀。
一直以來他都抗拒著去看於光磊的信。只是此際,卻終於有些難耐了。對於光磊的惦念就如同心結一樣從未消減。多年來的相處陪伴,彼此間深厚的感情又怎麼可能輕易淡去?於光磊對他而言是親人也是至交,是絕對無法取代的。
所以他才氣,氣於光磊的不告而別。
猶豫了一陣終於是翻開了信。信是寫給白颯予的,但對自己的關切卻是最多的。那份深刻的在乎雖未用動情的字句寫下,卻仍是能清晰感覺得出。
「光磊……」
輕輕的,喚出了那人的名。
白熾予收起了信。
他已經獲得官職了啊……那,刻下名聲未立的自己不是差了一截嗎?
「我不會輸給你的。」
心思如此轉著,低語脫口,伴隨著的是堅毅的神情。「我不只要當個小人,還要當個揚名於天下的傑出小人……那套刀法,我一定會順利完成!」
所以──
「你也不可以只當個六品的官員,光磊!而我,也絕不會輸給你的!」
最後的話語,是朝著北方大吼而出的。
他不會輸給於光磊的,絕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