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室情仇 第七章
    武拾是被凍醒的。

    她瑟縮了一下,發現自己正在懸崖的邊上,而轉大的雪花夾雜著狂風,像是隨時要將自己吹下崖去。

    一人黑衣勁裝,蒙著面,冷然矗立在她面前,風雪中她看不清楚,但能感覺到對方如利刃般的視線。

    「既是要殺我,能否讓我做一個明白鬼。」

    武拾語音清冷,聽不出任何慌亂之意,心中只記得若是要死,不願一身空白的離去。

    「好膽識。」黑衣人淡淡道,走近,在她跟前蹲下,似乎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出她害怕的線索。

    「一點都不像,」他突然微微搖頭,眼裡略過一絲難以想像的溫柔。

    「吸引耶律瞻那小子的大概就是你這種非常的韌性吧,感覺上是屈服認命了,卻又不是。」他的語調帶著幾分嘲諷,但是殺意淡了。武拾甚至覺得他在猶豫要不要殺自己。但是這種非常的時刻,她不願多言,只能選擇靜靜地等。

    「好吧,讓你做個明白鬼,」黑衣人隨便往旁邊的大石上一靠,瞬也不瞬地盯著武拾,他倒要看看,知道真相後,她還能如此平靜嗎?

    「你本名花璃,是宋國大元帥的女兒,耶律瞻與你家仇深刻骨,因為他父母和未婚妻都死在你大哥的手下……」黑衣人有如背書般地陳述著。

    指甲不知覺地陷進掌心,然而她仍是安靜地聽著,缺少的,是她沉靜眼眸中的生氣,是她蒼白臉頰上的血色。

    「你爹和你丈夫,卻是在上次戰役中敗在他的手裡,你爹死在宋國的大牢中,至於你相公,就是今晚的刺客之一,另外受傷的是你的二姐花晴。」他的語調平平,說起來像談天氣般無謂,然而,武拾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中閃爍著興味的神色。

    他說的有幾分真假,又是懷著何種目的?即使心痛地難以自抑,武拾仍沒有如他所想地失控,反而平靜地開口問道,「那你又為何要殺我,」她清亮的眼神盯住對方,緩緩道,「你的敘說中並沒有提到自己。」

    聰明!黑衣人突然大笑出聲,「若是之前遇見你,說不定今日你就是我的女人!」

    「我殺你,和耶律瞻殺你親人的目的一樣,」他一旦斂去笑聲,語氣中竟有說不出的寒意,「我們都不想你恢復記憶。耶律瞻是怕你離開她,而我是怕她離開我,說起來,我們的處境倒是很相似。」他冷哼,「而我們,都相信,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我想知道你口中的『她』是我什麼人?」武拾輕聲問道。

    黑衣人略一遲疑,才道「你的小妹,花妍。」

    他處心積慮,只為封住自己的口,想來在父親慘死和自己的過去中,他扮演的角色不下耶律瞻。武拾淡然一笑,可見,他對花妍用情之深。

    有時候,知道真相還不如不知道真相,她輕歎,瞻他想必也如此這般忐忑不安,將自己逼至一個又一個謊話,難以安眠的地步。是記不起來,沒有切身之痛,還是人之將死,她此刻竟難以責怪那欺騙了自己的男人,腦中浮現的,全是他對自己的深情寵愛。

    他也不如自己好過吧,原本該肝腸寸斷的痛只剩下淡淡的疼,只是覺得很累,看向那萬丈的懸崖,竟有即將解脫的輕鬆感。

    「你不用殺我,」她清冷的語調中已沒有生意,眼光也一經地游離,不知看向何處,「我會自己跳下去,這樣你可以全心地對花妍,這是我這個姐姐唯一能為她所做的,但是,我也要你答應一個條件。」

    她的回答不能不讓人驚訝。黑衣人眉頭一挑,問道:「什麼條件?」

    「保證今晚的……那兩人平安無事。」

    「如果他們已經被耶律瞻殺了呢?我是不是要殺了耶律瞻為他們報仇?」保護那兩人?說真的,能借耶律瞻的手除去他們對他而言大好不過。

    「那就不必了。生死有命。」對啊,生死有命,再往前兩步,她就解脫了,可淚水卻在這時奔湧而出。

    認命嗎?她不知自己父親慘死,所愛之人又該是所恨之人,她還有何臉面存活世間!所愛之人……武拾突然呆住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從未想過自己對耶律瞻的感情,也從未問過他對自己的感情,為什麼?是自己早已感覺不對,所以寧肯守著一段距離,在有限的空間內放縱著自己去享受難得的深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如許往事,件件樁樁,都不在她的記憶中,單憑他這幾句話,抹殺了多少東西,她怎能甘心就此死去!

    「你在磨蹭什麼!」黑衣人終於不耐地吼道。

    同一時間。

    「王爺,所查之人只有二王爺耶律宏衍沒有下落。」半刻鐘時間,探子回報。

    耶律瞻眉頭深鎖,兀自沉思。

    「他府裡有何異常?」單憑查不出,並不能肯定他的嫌疑。

    「沒有。」

    「下去吧。」

    「是。」探子退開兩步,突然道:「不過二王爺最近從中原帶回一名漢女,疼之若命,閒雜人等都不能踏進她住處一步。」

    「漢女?」耶律瞻突然眼睛一亮,「我倒要看看她是何人。」

    懸崖上。

    「你不要逼我動手。」耶律宏衍,也就是黑衣人,終於忍不住了。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然而眼前淚光盈然的纖弱女子卻逼地他想抓狂。

    「我知道。」武拾抹了抹眼睛,「只是我突然不想認命了。」

    話音一落,她突然撒出一團雪花,耶律宏衍往旁邊閃開,武拾趁機逃離崖邊。

    耶律宏衍冷哼一聲,長手一伸,揪住武拾後領,寒聲道,「你居然敢耍我?」

    她其實並不是要耍他啊……武拾苦笑,卻也知道掙扎無用。看來,不認命都不行了。

    「耶律宏衍,你若不放手,下一刻,掉下山崖的就是她!」千鈞一髮的時刻,突然傳來耶律瞻的怒吼。

    他來了……武拾不知心中是苦是甜,看向雪中那高大的身影,從未有一刻心中如此翻騰不已,適才突然不甘心就此死去,現在卻巴不得不要看見他。

    耶律宏衍身形一僵,回頭怒瞪被押著的心腹土研一眼,才看向耶律瞻手中的花妍。好個耶律瞻,我們的仇結定了!耶律瞻含著深沉怒氣的眼神也傳達了同樣的信息。

    「放了三姐。」花妍滿臉是淚,看著耶律宏衍的目光又是憤怒又是心痛,而耶律瞻嘴角的冷笑,在在告訴耶律宏衍這是他的報復。

    「研研……」耶律宏衍的語氣中居然有幾分驚慌。武拾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還真是愛癡了小妹。

    「你放開我吧。」非常時刻,武拾卻突然覺得想笑。

    的確,此時,無論耶律瞻或是自己,都不會傷這對姐妹半分。耶律宏衍恨恨地鬆開了武拾,一邊寒聲道:「把她還給我。」

    「三姐!」然而,花妍卻毫不猶豫地投入武拾的懷中,對懸崖上氣的要殺人的耶律宏衍視而不見。

    「別哭,」武拾輕輕安慰她,一邊看向耶律瞻「昨晚那兩人……」

    「跑了。」他回答地乾脆利落。原本還氣阿古泰的擅做主張,現在卻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那是厲大哥和花晴,」花妍哭道,「三姐,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是的。我都不記得了。」她有些傷感,卻在耶律瞻的眼中發現了更重的傷痛。

    回到我身邊,他的眼光告訴她,可武拾卻悄悄收回了視線。

    這是怎樣一團亂啊……

    「三姐,咱們一塊回宋國去,好不好?」花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武拾,或者應該叫花璃,輕輕地在她耳邊說:「會的。但現在不能說,明白嗎?」她現在的心情比花妍好不到哪去,然而她更明白眼前的情勢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她安慰著小妹,一邊在心中細細思量。

    懸崖上的耶律宏衍卻沒花璃這般冷靜,他扯下蒙面黑巾,飛縱下來,斬釘截鐵地對著花妍道:「絕不可能。」

    花妍自然地往花璃懷中縮去,一邊哽咽著,「你走,我不會再相信你,也不想再見到你!」

    「你說不就可以了嗎,」耶律宏衍冷笑,大步向她走來,「告訴你,我管你願不願意,這輩子你就別想再踏上宋國的土地。!」

    花妍嚇了一跳,眼看耶律宏衍逼近,耶律瞻卻搶先一步攔在花璃姐妹面前,「二王爺,稍安勿躁。」

    「你不要逼我用權勢壓人,耶律瞻,你再怎麼說,也是我的臣子!」

    兩人目光相對,耶律宏衍殺意頓起,情勢一觸即發。

    「二王爺,你要嚇著花妍嗎?」花璃一語驚破蕭殺的氣氛,耶律宏衍聞言一征,耶律瞻卻是微微挑眉。

    武拾是越來越像從前的花璃了……耶律瞻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可若事實成真,他們是否又要回到敵對的立場?不,絕不可能,他和耶律宏衍有著同樣的心思,管她願不願意,她都是他的拾兒!

    花妍倒真是給耶律宏衍嚇壞了,她從未見過他蠻橫殘暴的一面,此時不由懷疑他以前的種種全是裝出來的。她狐疑的眼神刺激了耶律宏衍,卻又不願再說重話,怒氣橫生,無處宣洩,當場出拳與耶律瞻交起手來。

    阿古泰等人趁著這大好時機趕緊招呼姐妹兩人上馬,往王府而去。

    「站住!「身後傳來耶律宏衍憤怒的咆哮,然而遠去的佳人卻有如逃命般走的更急,只來得及聽見他最後的狂喊,「研研!」

    王府內。

    「小妹,你和二王爺他是怎麼回事?」在聽完家中歷史後,花璃終於忍不住關心地問道。

    「那個壞人……」花妍神色灰敗,歎了口氣,「原來他也是害了咱們家的罪魁之一。」

    「我今日才知道當時潘丞相裡通外國,他就是牽線的人……」說著說著,忍不住又哽咽起來,「我非但認賊做……」原想說「認賊作父」,卻又突然覺得不適合,只得半途剎住,想來是寫戲文寫多了,花妍苦中做樂地笑了一下,「還害三姐差點喪命。」

    「這不關你的事……」花璃遲疑地問道,「你……對他……」

    「我對他什麼都沒有。」花妍斬釘截鐵的話聽在花璃的耳中卻只讓她想歎氣,小妹臉上那明顯的為情所苦恐怕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那你們是怎麼走在一塊的?」按理來說,兩人不可能有認識的機會啊……難道是緣分天定,叫她們花家的人與爹最痛恨的遼人牽扯不清?花璃不由苦笑。

    「我們……」花妍沉靜下來,思緒似乎飛到很遠的地方,半響才道,「他是來抄家的。」說著不由皺起眉頭。

    「當時正在辦爹的喪事,潘府的人帶了很多官兵衝入家中,把家裡弄的亂七八糟的不算,還要砸了爹的靈堂,」回到往事,花妍更顯傷心,「那時我真恨自己不是花晴,看著他們胡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不停地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發現砸靈堂的人都消失了,面前蹲了個人……那人。那人就是耶律宏衍。」花妍咬住下唇,沒說出當時耶律宏衍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一直看到她止住哭泣,才不動聲色地離去。而她也永遠不會知道耶律宏衍的本意是要廢了她這個花家的後人,就如當日射殺花璃般乾淨利落。

    「後來我帶著一些家眷回家鄉去,沒想到那人一直跟著我們,怎麼也擺脫不掉,」說到這,花妍皺起眉頭,不知是懊惱還是什麼,「然後……有一天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時候就被他抓走了。」

    「那他……有沒有……」花璃終於問出了一直擔心的問題,卻不能成言。

    花妍「哇」的一聲,撲入她的懷中,一切不言自明,花璃苦惱地擁住妹妹,心裡更是一片紛亂。

    「不過……三姐……我不是自願的……」

    花妍的哽咽震怒了花璃,「他強迫你!」

    「不是……也不算……」花妍哭的好生委屈,花璃只好壓下怒火,盡量平靜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她要明白所有細節,才能為妹妹的將來下個決定。

    「他……有一天喝醉了……我去看他……就……就這樣了。」

    好個酒後亂性!打死花璃都不相信象耶律宏衍那樣的人會輕易醉酒。

    「那他後來怎麼說?」

    「後來我越想越傷心,第二天就想自盡……「

    「你……」如果不是小妹可憐兮兮的樣子,她真想狠狠訓她一頓。

    「後來呢?」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

    「後來他就答應我幫我找到你……可沒想到卻是要殺三姐!」想起來花妍還是很氣,「太可恨了!「

    「他有說過娶你嗎?」比起耶律宏衍殺她,花璃更關心的是他對妹妹的態度。

    「有……但是怎麼可能,」花妍冷笑,「我們兩人既有家仇,他又是遼國王爺。」

    「他是王爺,怎能娶個汗女為妻,他沒想過嗎?」

    「他狂妄的很……壓根就不會管別人怎麼想的,他說若是在遼地過的不開心,就搬到長白山裡去和老虎做鄰居。」花妍說著,臉上卻流露出幾許失望的神情,花璃看在眼裡,心中做好了決定。

    「小妹,我想問你,」花璃柔聲道,「是他殺了爹麼?」

    「但是和他有關。」花妍咬牙,眼中閃過傷痛。

    「我倒覺得不完全是他的過錯,」花璃歎道,「即使不是他,也會有另外一人去和潘丞相聯繫,若真要怪,還得怪上很多人,潘丞相就不用說了,還有皇上,因為他任人不當,還有送信的,因為他幫助了通敵的賊子……還有……」

    「三姐你……」花妍適時打斷了姐姐的話,「你為什麼要幫他說話!」

    「小妹,你明白麼,「花璃輕歎,」三姐是不想你終日只記得仇恨,不去把握自己的幸福。「雖然耶律宏衍不是好人,但他對花妍總算是癡心一片,而小妹也已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我……」

    「小妹,你若真是恨他,就從此不要再見他一面,只當陌路!」

    「我……」從此不再見他?花妍征然,那就再也沒人煩她了,不是嗎?但那也再見不著他那總是帶著三分邪意的笑容了,再聽不見他溫柔的低語了,再沒有人會為她的一個簇眉想盡辦法了,或是在寒冷的夜裡將她如珍寶般擁著了……「我……我……」不,她辦不到!花妍忍不住痛哭出聲,第一次正視在自己心裡耶律宏衍已是不可離棄的一部分。

    「你放不開他,卻又日日記著仇恨,有什麼意義呢?」花璃心疼地撫著她的發,「爹他在九泉之下,也不願看你如此傷心的。再說,你呆在耶律宏衍身邊,勸服他不必對大宋用兵,只怕比十個百個將軍都有用,而這,不也是爹一生追求的目標嗎,保我們大宋國泰民安。」

    「三姐……」花妍哭的更厲害了……多日的心結在花璃的柔聲勸慰中鬆動,除了哭泣,她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情。

    「哭完了就隨我回去。」大門突然被人推開,跳進來在外邊聽得忍無可忍的耶律宏衍。

    恩?兩姐妹同時呆住,看著耶律宏衍疾風一般掃過,抱起花妍。

    「謝了。」他拋下兩字,花璃還沒來得及多要一個承諾,他便消失在門外,只聽見風中隱約傳來花妍的哭泣聲和他的柔聲哄慰。

    少了一人,屋子突然變的空蕩蕩的,更不用說隨後走進來的耶律瞻,他讓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你已經都想清楚了?」他直視著花璃,花璃卻仍是避開他。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騙我。」她低聲道。

    「還能有其他原因嗎?」耶律瞻抬起她的下顎,眼中是毫不隱藏的深情。

    「那……我可以知道我們是怎麼開始的嗎,讓我知道過去所有的事情。」花璃迎上他的目光,心中卻是一痛。

    「我們……」耶律瞻啞然,居然不知如何談起。

    果然……花璃心中苦笑,他們,並不像花妍和耶律宏衍那般簡單啊……她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心安地留在他的身邊?逃避並不是最好的辦法,若一經如此,只怕釀成更大的隱患。

    可是,他愛著自己啊。花璃迎向他專注的目光,承認了自己對他的感情。因此,她不願去傷害他,比起沒印象的家仇,她更不忍心讓他難過。或者要論起仇恨,相比起間接死去的父親,他更有資格恨自己這個仇人的女兒。他願意放下仇恨,自己怎麼就不能做到這點?

    「瞻,」她輕喚,突然主動抱住他。手下的身子先是一僵,而後卻換成燃天的熱焰,焚燒她的神智。

    「拾兒,你終於想清楚要陪在我身邊了嗎?」他在她耳邊低喃。

    「對,拾兒會一直地陪著你……」她小聲地啜泣著。

    「好,記著你的誓言,而我耶律瞻也會一直陪著你……」他醉了,醉在這不敢奢望的柔情眷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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