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 第二節
    新春以來,咱家也有了點名氣。別看是貓,卻也趾高氣揚。可喜,可賀!

    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張彩繪明信片。這是他的好友某某畫家寄來的。上抹朱紅,下塗墨綠,中間用蠟筆畫著一隻動物蹲著。主人在書房裡,橫過來看,豎過去瞧,口稱:「色調妙極啦!」既已讚佩,以為他會就此罷休。不料,他仍然在橫看看豎瞧瞧;忽而扭過身去,忽而伸出手來,活像個百歲老翁在看天書;忽而又面對窗欞,將畫兒舉到鼻尖下觀賞。倘若不盡快結束,膝蓋就這麼亂晃,咱家簡直岌岌可危,剛剛晃得輕些,只聽他又低聲說:「這究竟畫了個什麼呀?」

    主人大概是儘管對那張彩繪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讚揚,卻還不清楚畫面上那只動物是個什麼,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難道就那麼難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睜,不慌不忙地一瞧,半點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畫像。畫者未必像主人那樣硬充什麼安德利亞,不愧是一位畫家,不論形體或色彩,無不畫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無疑是一隻貓。如果稍有眼力,還會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畫的不僅是貓,而且不是別的貓,正是咱家。連這麼點明擺著的小事都不懂,還用得著花費那麼多的心血?不禁覺得人啊,真有點可憐。假如可能,我願意告訴他,畫的正是咱家。即使認不出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畫的是貓。然而,人嘛,畢竟不是天賜靈犀的動物,不懂我們貓族的語言。那就對不起,不理算了。

    順便向讀者聲明:原來人類有個毛病,動不動就叫喊什麼貓呀貓的,平白無故以輕蔑的口吻評論咱家。這很不好。那些教師者流對自己的愚昧無知渾然不覺,卻又擺出一副高傲的面孔。他們似乎以為人間的渣滓生了牛馬,牛馬糞裡養出了貓。這在他們來說,也許已經習以為常,然而客觀看來,卻不是怎麼體面的事。就算是貓,也不是那麼粗製濫造就能畫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貓一面,沒有區別,任何一隻貓也毫無獨特的個性,然而,請到貓天下去瞧,人世所謂「各有千秋」這句話,在這裡也完全適用。不論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從鬍鬚的翹立到耳朵的豎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與姿態無一雷同。美與醜、善與惡、賢與愚,一切的一切,可以說千差萬別。然而,儘管存在著那麼明顯的差異,但據說,人類眼皮只顧往上翻,兩眼望蒼空。那麼,不要說對我們的性格,就連對我們的相貌也始終辨認不清,實在可憐!自古流傳這麼一句話:「物以類聚」,果然不差。賣粘糕的瞭解賣粘糕的,貓瞭解貓。貓家的事,畢竟非貓不解。不管人類社會怎樣發達,僅就這一點來說,是力不從心的。何況,說實話,人類並不像他們自信的那麼了不起,這就更難上加難了。更何況我家主人者流,連同情心都沒有,哪裡還懂得「彼此深刻瞭解是愛的前提」這些道理?還能指望他什麼?他像個品格低劣的牡蠣似的泡在書房裡,從不對外界開口,卻又裝出一副唯我達觀的可憎面孔,真有點滑稽。其實,他並不達觀,證據如下:

    分明是我的肖像擺在他的眼前,他卻絲毫認不出,還裝模作樣、胡謅八扯地說:「今年是日俄戰爭的第二年,大約畫的是一隻熊1吧!」

    1熊,日俄戰爭時,日本人稱俄國人「北極熊」。

    咱家趴在主人的膝蓋上瞇起眼睛想這些心事,不多時,女僕又送來了第二張彩繪明信片。一瞧,原來是活版印刷品,畫著四五隻洋貓,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筆,有的掀書,都在用功。其中一貓離座,在桌角旁「貓呀,貓呀」1的連唱帶跳西洋舞。畫片上端,用日本墨寫了「咱家是貓」四個大字。右邊還寫了一首俳句2:「你讀書,我跳舞,貓兒之春日日無辛苦。」這是主人的舊日門生寄來的。其中含意,只要是個人都會一目瞭然。可是,粗心的主人卻似乎沒懂,歪著頭在納悶兒,自言自語地說:「咦?今年是貓年?」咱家已經這麼出名,他似乎還不曾察覺哩。

    1「貓呀,貓呀」:日本流行歌。「您說我貓呀貓呀的。可是小貓能夠穿上木屐,拄著枴杖,披著帶條紋的睡衣走來嗎?」

    2俳句:日本古典詩,每首十七個音節(五-七-五)。

    這時,女僕又送來第三張明信片。這一份不是畫片,上寫「恭賀新年」;旁書「不揣冒昧,煩請代向貴貓致意。」既然寫得這麼一清二楚,主人再怎麼粗心,似乎也懂了,便哼的一聲,瞧瞧我的臉兒。那副眼神似乎與往日不同,對咱家略有崇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裡。突然這麼露臉,多虧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說來,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當如此。

    這當兒,門鈴丁零零地響了。大約有客人來。每逢客至,總是女僕前去迎接。按老規矩,除非魚販子梅公登門,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主人的膝蓋上。

    這時,主人活像看見債主闖進家門似的,滿面憂色地向正門望去。他似乎討厭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飲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實在令人遺憾。既然如此,趁早出門不就好了嗎?可他又沒有那股勇氣,越來越暴露出牡蠣的本性。

    片刻,女僕前來,報告寒月先生駕到。寒月這個人,大約也是主人的昔日門徒,如今已經出了學門,據說比主人混得闊氣多了。不知為什麼,他常到主人家來玩,一來就鳴盡心中之不平才走。諸如,似乎有女人對他鍾情,又似乎沒有;似乎人生很有意義,又似乎很無聊;似乎太悲慘,又似乎很歡快之類。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樣的窩囊廢,特來傾訴他那些廢話。這本來令人費解,而我家那位牡蠣式的主人一聽,反倒不時地幫腔,這就更令人好笑。

    「好久不見了。說真的,從去年年末以來,一直大忙特忙,幾次想來,兩隻腳卻終於沒有朝這個方向邁步。」他搓著和服外褂的衣帶,說些謎語一般的鬼話。

    「都奔什麼方向去了?」主人滿臉嚴肅,扯著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這件袍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裡邊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

    「啊,嘿嘿……是到另一個方向去了。」寒月先生笑著說。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便話鋒一轉,問道:

    「你的牙,怎麼啦?」

    「老實說,是因為在一個地方吃了點蘑菇。」

    「吃了什麼?」

    「唔,吃了點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斷蘑菇傘,一下子,門牙不見了。」

    「吃蘑菇還崩掉了門牙?真像個老頭啦?說不定這能寫出一首俳句,但是,戀愛可就談不成嘍!」

    主人說著,用手心輕輕拍打咱家的頭。寒月先生還對咱家大加讚賞:

    「啊,還是那隻貓吧?肥得多了嘛!瞧這塊頭,和車伕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遜色呀!太棒啦。」

    「噢,近來長大了不少。」主人洋洋得意,啪啪地敲打咱家的頭。被誇獎幾句,倒也愜意,但是,腦袋可疼呢。

    「前天夜裡還舉行了一次音樂會呢!」寒月先生又將話茬拉了回來。

    「在哪兒?」

    「別管在哪兒,您還是不問的好嘛。總之,用三把小提琴和鋼琴伴奏,太有趣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還聽得下去。兩名是女的,我夾在中間,覺得自己拉得也不賴嘛!」

    「嗯?且慢。那麼,兩個女人都是幹什麼的?」主人不勝艷羨地問道。

    別看主人平時繃著一張枯木冷巖般的臉,其實,這位先生絕不是個淡於女色的人。他曾讀一部西洋小說,書中有個人物,作者用諷刺的筆法勾畫他說:對一切女人無不鍾情。據統計,他對十分之七的過路女人都愛得入迷。主人讀後,甚至激動地說:「此乃真理也。」

    如此色徒,為什麼竟然過起牡蠣般的生活?這畢竟是吾儕貓輩難解其奧的。有人說他是由於失戀,有人說他是由於害了胃病,也有人說他是由於缺少金錢,因而腰桿不硬。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與明治史有關的人物,也就無所謂了。不過,單說他竟以艷羨的口吻詢問寒月先生的女友,這可是千真萬確。

    寒月先生用筷子夾了一塊小拼盤裡的魚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齒咬成兩半。我擔心他又會崩掉門牙,但這次卻安然無恙。

    「沒什麼,兩位都是淪落風塵的小姐喲,你不會認識的。」寒月冷冷地說。

    「原來——」主人拖著長腔,略去「如此」二字,陷於沉思。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正是火候,便試探著慫恿道:

    「多麼好的天氣呀!閣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軍已經攻克旅順,街上可熱鬧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說:與其聽攻克旅順的喜訊,莫如聽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時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著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據說這是兄長留給他的遺物。二十年來已經穿舊。結城產的絲綢再怎麼結實,怎奈這麼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總是經受不住的。多處棉花已經很薄,迎著陽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裡面補丁上的針腳。主人的服裝,沒有年末與歲初之分,也沒有便裝與禮服之別。離家時,他袖起手來,信步而去。他是沒有外衣呢?還是雖有卻嫌麻煩,不肯換?咱家不得而知。不過,單就這件事來說,不能認為是由於失戀所致。

    二人出門之後,咱家便稍微失敬,將寒月先生吃剩的魚糕渣全部消受了。

    這時,咱家已經不再是個尋常的貓。至少,大有資格和桃川如燕1者流筆下的貓、乃至葛雷2筆下偷吃金魚的那隻貓相提並論,根本不把車伕家的大黑之輩放在眼裡!縱然舔光盤底,誰也不會說三道四。何況背著別人吃零食這種習慣,並非貓家獨創。主人家的女僕,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豈止女僕,如今,連夫人吹捧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也大有這種趨勢。那是四五天前,兩個女孩早早醒來,趁老夫妻還在夢中,便在餐桌旁相對而坐。他們天天早晨照例將主人的麵包分出幾份兒,撒上些糖吃。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還添放只匙子。因為沒有人像往常那樣給他倆分糖,不多時,那個大個的就從糖罐裡舀出一匙糖來,撒在自己的碟裡。於是,小的亦步亦趨,用同樣方法、將同等數量的白糖倒進自己的碟裡。姐妹互相怒視片刻,大個的又舀了滿滿的一匙,倒進自己的碟裡;小的也立刻動匙,舀了和姐姐同樣多的白糖。這時,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將手伸進糖罐,妹妹又拿起匙來。眼看著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斷,終於,二人的碟裡堆積如山,罐子裡似乎連一匙白糖也不剩了,這時,女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房走來。她們好不容易舀出來的白糖才照原來的樣子裝了回去。由此可見,人類從利己主義出發所推出的「公道」原則,也許比貓的邏輯優越,但是,論其智慧,卻比貓還低劣。不等白糖堆積如山,就趕快舔光它該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話他們聽不懂,雖然遺憾,也只得蹲在飯桶上默默觀賞了。

    1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說書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躍。著《貓怪傳》,號稱貓如燕。

    2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國詩人。他曾寫《對溺死於金魚缽的愛貓悼歌》。

    主人陪同寒月出門之後,究竟去到何處,是怎麼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遲,翌日早餐,已經九點鐘了。咱家照例趴在飯桶上。展眼一瞧,只見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塊,又一塊。年糕雖小,可他一連吃了六七塊。他將最後一塊剩在碗裡,說聲「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別人這麼任性,他決不會答應。他極為得意地大擺主人威風,眼看混濁的菜湯裡有焦糊的餅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從壁櫥裡拿出胃藥擱在桌上。主人說:

    「這藥不頂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勸說:

    「不過,你吃澱粉質,似乎大見功效呀!還是吃了吧!」

    主人上來了強勁兒:

    「澱粉也罷,什麼也罷,反正是不管用。」

    「真沒有恆心!」女主人喃喃地說。

    「不是我沒有恆心,是這藥沒有效驗,」

    「那,前些天你不是說『大見功效,天天都吃』嗎?」

    「那些天見效,可這一陣子又不見效啦!」回答得很像對詩。

    「這樣吃吃停停的,再怎麼靈驗的藥,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別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說著,回頭瞧瞧手捧茶盤、一旁等候的女僕。

    「這話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點,就沒辦法辨別到底是好藥還是壞藥。」女僕不管二七二十一,為女主人幫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個屁!住口!」

    「不管怎麼,也是個女人!」女主人說著,將胃藥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勢。主人卻一言不發地踱進書房。

    女主人和女僕面面相覷,嗤嗤地笑。這種場合,咱家如果跟進去,爬上主人的膝蓋,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覺地從院內繞路爬進書房的簷廊。從門縫往裡一瞧,主人正打開愛比克泰德1的書在讀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樣讀得明白,還算有點非凡之處。但是,過了五六分鐘,他便摔也似的將書本扔在桌上。「一定是這樣的收場。」我心裡想著,再仔細一瞧,只見他又拿出日記本,寫下下述一段話:

    1愛比克泰德:(約六六——?)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他的倫理學格言是:「忍受,自制。」

    與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館門前,有一藝妓身穿花邊春裝,在玩羽毛毽子。服飾雖美,容顏卻極其醜陋,有點像我家的貓。

    挑剔醜臉,大可不必偏偏舉我為例。咱家如果到剃頭棚去刮刮臉,也不比人類遜色。人類竟然如此自負,真沒辦法。

    拐過寶丹藥房路口,又來了一名藝妓。這一位身姿裊娜,雙肩瘦削,模樣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裝,穿得板板整整,顯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語聲像烏鴉悲啼一般沙啞,使她那難得一見的風韻大為減色。甚至叫人懶得回頭瞧瞧她所謂的源哥乃何許人也。我依然袖著手,向官道1走去,而寒月不知怎麼,有些意亂神搖。

    1官道:由筋違橋(今萬世橋)至上野廣小路,因將軍常從此路去參拜上野神社,故名。

    再也沒有比人心更難於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惱怒?是興奮?還是正在哲人的遺著中尋找一絲慰藉?鬼才曉得。他是在冷嘲人間?還是巴不得涉足於塵世?是因無聊小事而大動肝火?還是超然度外?簡直是莫名其妙。貓族面對這類問題,可就單純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惱怒時盡情地發火,流淚時哭它個死去活來,首先,絕不寫日記之類沒用的玩藝兒,因為沒有必要寫它。像我家主人那樣表裡不一的人,也許有必要寫寫日記,讓自己見不得人的真情實感在暗室中發洩一通。至於我們貓族,行走、坐臥、拉屎撒尿,無不是真正的的日記,沒有必要那麼煞費心機,掩蓋自己的真面目。有寫日記的工夫,還不如在簷廊下睡它一大覺哩!

    在神田某亭進晚餐,喝了兩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絕佳。竊以為夜飲,對於胃病裨益最大。高澱粉酶就是不行。任憑你說出個花來,它也不頂用。反正不頂用就是不頂用。

    主人無端地攻擊高澱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這時露出馬腳,說不定人類日記的本色,正寓於其中呢。

    前些時聽人說,早飯斷食,即可醫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試,直落得腹內咕咕叫,卻毫無功效。又某人忠告說:必須禁用鹹菜。依他說,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於吃鹹菜。只要禁用鹹菜,胃病就會根除,身體康復是毋庸置疑的。其後,我一周沒吃鹹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來又開始吃鹹菜了。又請教某某,他說:只有按摩腹部才見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濟事,必須用皆川1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會根治。安井息軒2也十分喜歡這種療法,據說連阪本龍馬3那樣的豪傑也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試試。但是據說只有按摩骨頭才會好,不將五臟六腑翻個個兒,很難根治云云。真夠殘酷。按摩後,身子像棉花團似的,彷彿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一次就告饒,不敢領教了。A君曾說:必須禁用固體食物,從此,天天只喝牛奶度日。那時,腹內嘩啦啦地響,好像大河漲水,不得安眠。B君曾說:要用小腹呼吸。只要使內臟運動,胃部功能自然強健,不妨一試。此法我也曾試過,但總覺得肚子裡難受得不行。而且,儘管時而忽然想起,要聚精會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過了五六分鐘,又忘得一乾二淨。倘若不想忘記,就總是掛記著小腹,弄得書也讀不下,文章也寫不成。美學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地說:你又不是臨產的孕男,還是算了吧!於是,近來已經作罷。C先生說:吃蕎麵條也許會好。於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湯養麵條。然而,這使我總是拉肚,毫不見效。多年來為了醫治胃病,我討了一切可能討到的藥方試過,但都是徒勞。只有昨夜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紹興老酒委實奏效。

    1皆川:即皆川淇園(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戶末期儒學家,京都人,博學多藝,門下三千餘人。著《名疇》、《易原》等。

    2安井息軒:(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日本江戶末期儒學家,著《管千纂詁》、《論語集說》等。

    3阪本龍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戶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於王政復古,後為刺客所殺。

    那麼,今後就每天晚上貪它兩三杯吧!

    這項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像貓眼珠似的瞬息萬變。他不論幹什麼,都是個沒長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記裡那麼擔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者來訪,大發議論說:從某種見地來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個人罪惡的結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精闢高論。可憐我家主子者流,畢竟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識。但他似乎覺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總得謅上幾句,辯解一番,以便保全面子。

    「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1也曾害過胃病喲!」這話彷彿在說: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麼,我害胃病自然也很體面。他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於是,那位朋友說:

    1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評論家、歷史學家。著《法國革命》等。

    「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過胃病的,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

    由於訓斥得不容置辯,主人啞口無言了。他儘管虛榮心那麼嚴重,實際上還是巴不得沒有胃病才好。說什麼「今夜開始吃夜酒」,真有點滑稽。思量起來,他今早吃了那麼多的年糕,說不定正是由於昨夜同寒月君傾杯罄盞的緣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

    咱家雖說是貓,卻並不挑食。一來,咱家沒有車伕家大黑那麼一把子力氣,能跑到小巷魚鋪去遠征;二來,自然沒有資格敢說,能像新開路二絃琴師傅家花貓小姐那麼闊氣。因此,咱家是一隻不大嫌食的貓,既吃小孩吃剩的麵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鹹菜很難嚥,可是為了嘗嘗,也曾吃過兩片鹹蘿蔔。吃罷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東西都能吃。如果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那是任性、擺闊,畢竟不是寄身於教師家的貓輩所該說出口的。據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扎克的小說家,是個極其奢侈的人。當然,並不是說他飲食上怎麼奢侈,而是說他身為小說家,寫文章卻極盡鋪張浪費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小說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卻總是不中意。趕巧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壓根兒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被領走了。而巴爾扎克一直想發現一個自己搜索枯腸也未曾覓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別無他事,一心觀看商店門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便領著朋友亂走一氣。朋友也就糊哩糊塗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到晚,在整個巴黎探險。歸途中,巴爾扎克偶然發現一家裁縫鋪的招牌,上寫店名:「瑪卡斯」。他拍手叫道:

    「就是它!非它莫屬!『瑪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瑪卡斯』的前邊再加上個『Z』字,就成為無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個『Z』字可不行。『Z-瑪卡斯』這名字實在太好。主觀編造的名字,儘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總是有點做作,沒意思。好歹總算有個稱心的名字啦。」

    他完全忘卻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獨自欣喜若狂。不過,只是為了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險,說起來,未免過於大動干戈。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倒也蠻好,只是像我這樣有一個牡蠣式主人的小貓,可就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麼,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恐怕也是環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絕非貪饞的結果,而是從「能吃便吃」的觀點出發。咱家思忖,主人也許會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廚房裡,於是,便向廚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還是早晨見過的部塊年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藝兒,咱家至今還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人。咱家搭上前爪,將粘在表面的菜葉撓下來。一瞧,爪上沾了一層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聞,就像把鍋裡的飯裝進飯桶裡時所散發的香氣。咱家向四周掃了一眼,吃呢?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霉,連個人影都不見。女僕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那麼副面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裡屋唱著《小免,小免,你說什麼》。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機,只好胡混光陰,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麼滋味。剎那間,咱家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使所有的動物敢於幹出他們並非情願的事來。」

    其實,咱家並不那麼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看它在碗底裡的醜樣,越覺得-人,根本不想吃。這時,假如女僕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屋裡孩子們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咱家就會毫不吝惜地放棄那只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怎麼遲疑、徘徊,也仍然不見一個人影。這時,心裡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

    咱家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假如有人來才好呢。可是,終於沒人來,也就終於非吃年糕不可了。於是,咱家將全身重量壓向碗底,將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長。使出這麼大的力氣叼住,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我大吃一驚。當我以為已經咬斷而將要拔出牙來時,卻拔也拔不動。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齒又動彈不得。當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妖怪時,已經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著要拔出腳來,卻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齒一動不動了。那東西倒是很有嚼頭,但卻對它奈何不得。美學家迷亭先生曾經評論我家主人「切不斷、剁不亂」,此話形容得惟妙惟肖。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切不斷」。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遠也除不盡。正煩悶之時,咱家忽地又遇到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直感地預測吉凶禍福。」

    真理已經發現了兩條,但因年糕粘住牙,一點也不高興。牙被年糕牢牢地鉗住,就像被揪掉了似的疼。若不快些咬斷它逃跑,女僕可就要來了。孩子們的歌聲已停,一定是朝廚房奔來。煩躁已極,便將尾巴搖了幾圈兒,卻不見任何功效。將耳朵豎起再垂下,仍是沒用。想來,耳朵和尾巴都與年糕無關,搖尾豎耳,也都枉然,所以乾脆作罷算了。急中生智,只好借助前爪之力拂掉年糕。咱家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圍來回摩挲,可這並不是靠摩挲就能除掉的。接著抬起左爪,以口為中心急劇地畫了個圓圈兒。單靠如此咒語,還是擺脫不掉妖怪。心想:最重要的是忍耐,便左右爪交替著伸縮。然而,牙齒依然嵌在年糕裡。唉,這太麻煩,乾脆雙爪一齊來吧!誰知這下,破天荒第一次,兩隻腳竟然直立起來,總覺得咱家已經不是貓了。

    可是,到了這種地步,是不是貓,又有何干?不論如何,不把年糕這個妖怪打倒,決不罷休,便大鼓幹勁,兩爪在「妖怪」的臉上胡抓亂撓。由於前爪用力過猛,常常失重,險些跌倒。必須用後爪調整姿勢,又不能總站在一個地方,只得在廚房裡到處轉著圈兒跑。就連咱家也能這麼靈巧地直立,於是,第三條真理又驀地閃現在心頭:「臨危之際,平時做不到的事這時也能做到,此之謂『天祐』也」。

    幸蒙天祐,正在與年糕妖怪決一死戰,忽聽有腳步聲,好像有人從室內走來。這當兒有人來,那還了得!咱家跳得更高,在廚房裡繞著圈兒跑。腳步聲逐漸近了,啊,遺憾,「天祐」不足,終於被女孩發現,她高聲喊:「哎喲,小貓吃年糕,在跳舞哪!」第一個聽見這話的是女僕。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叫了一聲「哎喲」,便從廚房門跳了進來。女主人穿著帶家徽的縐綢和服,說:「喲,這個該死的貓!」主人也從書房走出,喝道:「混帳東西!」只有小傢伙們喊叫:「好玩呀,好玩!」接著像一聲令下似的,齊聲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惱火、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蹦跳跳。這回領教了。總算大家都不再笑。可是,就怪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什麼:「媽呀,這貓也太不成體統了。」

    於是,勢如挽狂瀾於既倒,又掀起一陣笑聲。

    咱家大抵也算見識過人類缺乏同情心的各種行徑,但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恨在心頭。終於,「天祐」不知消逝在何方,咱家只好啞口無言,直到演完一場四條腿爬和翻白眼的醜劇。

    主人覺得見死不救,怪可憐的,便命女僕:

    「給它扯下年糕來!」

    女僕瞧了主人一眼,那眼神在說:「何不叫它再跳一會兒?」

    女主人雖然還想瞧瞧貓舞的熱鬧,但並不忍心叫貓跳死,便沒有做聲。

    「不快扯下來它就完蛋啦。快扯!」

    主人又回頭掃了一眼女僕。女僕好像做夢吃宴席卻半道被驚醒了似的,滿臉不快,揪住年糕,用力一拽。咱家雖然不是寒月,可也擔心門牙會不會全被崩斷。若問疼不疼,這麼說吧,已經堅堅實實咬進年糕裡的牙齒,竟被那麼狠歹歹地一拉,怎能受得住?咱家又體驗到第四條真理:「一切安樂,無不來自困苦。」

    咱家眼珠一轉,四下一瞧,發覺家人都已進內宅去了。

    遭此慘敗,在家裡哪怕被女僕者流瞧上一眼,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索性去拜訪熱鬧街二絃琴師傅家的花子小姐散散心吧!於是,我從廚房溜到房後。

    花子小姐可是個馳名遐邇的貓中美女。不錯,咱家是貓;但對於男女之情,卻也略知一二。在家裡每當見到主人的哭喪臉、或是遭到女僕的責罵而心頭不快時,定要拜訪那位異性好友,向她傾訴衷腸。不知不覺便心怡神爽,一切憂煩勞頓,都一古腦兒拋到九霄雲外,彷彿獲得了新的生命。說起來,女性的作用可大嘍。

    咱家從杉樹籬笆的空隙中放眼望去,心想:她在家嗎?

    因為是正月,只見花子小姐戴著新項鏈,在簷廊下端莊而坐。她那後背豐盈適度的風姿,漂亮得無以言喻,極盡曲線之美;她那尾巴彎彎、兩腳盤疊、沉思冥想、微微扇動耳朵的神情,委實難描難畫。尤其她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暖煦煦地正襟危坐,儘管身姿顯得那麼端莊肅穆,而那光滑得賽過天鵝的一身絨毛,反射著春日陽光,令人覺得無風也會自然地顫動。咱家一時看得入迷,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

    「花子小姐!」咱家邊喊邊擺動前爪,向她致敬。

    「喲,先生!」

    她走下簷廊,紅項鏈上的鈴鐺丁零零地響。啊,一到正月,連鈴鐺都戴上啦。聲音真好聽。咱家正激動,花子小姐來到身旁,將尾巴向左一搖,說:

    「喲,先生,新年恭喜!」

    我們貓族互相問候時,要將尾巴豎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這條街上,稱咱家為「先生」的,只有花子小姐。前文已經聲明,咱家還沒有個名字,但因住在教師家,總算有個花子小姐表示敬重,口口聲聲稱咱家為「先生」。咱家也被尊一聲「先生」,自然心情不壞,便滿口答應:

    「是,是……也要向你恭喜呀!您打扮得太漂亮啦!」

    「噢!去年年底師傅給我買的。漂亮吧?」她將鈴鐺搖得丁零零直響,叫我瞧。

    「的確,聲音很美。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這麼漂亮的鈴鐺呢。」

    「喲,哪裡。誰還不戴一副!」她又丁零零地將鈴鐺連連搖響。「好聽吧?我真開心!」

    「看起來,你家師傅非常喜歡你嘍!」

    將她與自身相比,不禁泛起愛慕之情。天真的花子嗤嗤地笑著說:

    「真的呀!她拿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

    縱然是貓,也不見得不會笑。人類以為除了他們就再也沒有會笑的動物,這就錯了。不過,貓笑是將鼻孔弄成三角形,聲振喉結而笑,人類自然不懂。

    「你家主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喲,我家主人,多新鮮!她是一位師傅呀!二絃琴師傅。」

    「這,倒是知道的。我是問她的身世如何。大概從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是的。」

    等著你的小松樹呀……

    紙屏後奏起了二絃琴。

    「琴聲美吧?」花子炫耀地說。

    「好像很美,可是咱家聽不懂。到底奏的是什麼曲子?」

    「那支曲子叫什麼啦?師傅頂喜歡呢……師傅六十二歲啦,多麼硬朗。」

    竟然活了六十二歲,不能不說硬朗。咱家便「啊」的一聲。這回答是有點含糊其詞。但是,既然想不出妙語,也就只好作罷。

    「那還不算。她說她從前的身份很高貴。」

    「霍,從前幹什麼?」

    「說是天璋院女道士1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1天璋院女道士:(一八三七——一八八三)名敬子,與鹿兒島領主同宗的島津忠剛之女。嫁給德川家第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家定死後出家,佛門名為天璋院。

    「什麼?」

    「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

    「原來是這樣,等等!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妹妹的……」

    「喲,錯啦。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

    「好,記下了。是天璋院女道士的……」

    「對。」

    「秘書官。」

    「對。」

    「出嫁後……」

    「是他妹妹出嫁後。」

    「對,對,我錯了。是妹妹出嫁的那一家。」

    「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對。知道了吧?」

    「唉,這麼亂糟糟的,不得要領。歸根結底,到底是天璋院道士的什麼人?」

    「你太糊塗啦!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這回全懂啦。」

    「懂了就好。」

    「是啊!」

    有什麼辦法,只好服氣。我們有些時候是不得不假充明公的。

    屏後的二絃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聲。

    「花子,開飯啦!」

    花子小姐笑吟吟地說:「噢,師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她丁零零地響一串鈴聲跑到院前,但又折了回來,擔心地問道:

    「您面色很不好,怎麼啦?」

    咱家說不出口是由於吃年糕跳舞,便回答她說:「沒什麼,只是稍微想點心事就頭疼。老實說,以為只要跟你說說話就會好,這才奔你來的。」

    「是呀,請多保重。再見!」她似乎很有點惜別之情哩!

    於是,咱家吃年糕的霉氣不見了,心情快活了。回來時,還想穿過那座茶園,便踏著開始融化的霜花,從建仁寺的頹垣斷壁中探出頭去一看,又是車伕家的大黑正在枯菊上弓腰打呵欠。如今咱家再也不會一見大黑就嚇掉魂了,不過,覺得搭訕起來太絮叨,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按大黑的脾氣,若是覺得別人小瞧了他,可絕不會沉默的。

    「喂!那個沒名的野崽子!近來可夠神氣的啦!再怎麼吃教師爺的飯,也別那麼盛氣凌人呀。嚇唬人多沒意思!」

    大黑好像還不知道咱家已經赫赫有名。想講給他聽,可他畢竟不是個懂事的傢伙,便決定客套幾句之後,盡快地溜之大吉。

    「噢,是大黑哥呀,恭喜!您還是那麼神采奕奕!」

    咱家豎起尾巴,向左繞了一圈。大黑只豎起尾巴,卻並不還禮。

    「恭喜個屁!人家都正月才拜年,你小子可好,不年不節就恭喜恭喜的。當心點兒,看你這個鬼頭鬼腦的小樣!」

    這自然是一句罵人話,可是咱家不懂。

    「請問:『鬼頭鬼腦』是什麼意思?」

    「哼!你小子,挨了罵還有閒心問是什麼意思。真夠嗆!所以說,你是個順情說好話的混毯!」

    「順情說好話?」怪有詩意的。至於含意,可就比「鬼頭鬼腦」更令人費解了。本想問問,求他指教。又一想,即使問,也不會得到明確答覆的,便無言地相對而立,顯得十分尷尬。這時,忽聽大黑家的老闆娘厲聲喝道:

    「喲,放在碗架上的鮭魚不見了。這還了得!又是那個畜牲大黑給叼走啦。除了那只恨人的貓還有哪個!等你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聲音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恬靜的空氣,把一派風軟樹靜的太平盛世徹底庸俗化了。

    大黑一副刁鑽的神色,心裡在想:「愛發火,就讓她發個夠吧!」它將方型下巴往前一伸,使個眼風,意思是說:「聽見了吧?」

    咱家一直與大黑答訕,沒注意別的。這時一瞧,大黑腳下有一塊價值二厘三分錢的鮭魚骨,泥糊糊的。咱家忘了舊恨新仇,不免奉獻一句讚歌:「老兄可真是威風不減當年喲!」

    僅僅這麼一句話,大黑是不會消氣的。

    「什麼?你這個混蛋!僅僅叼一兩塊魚骨,就說什麼『不減當年』,像話嗎?別門縫裡看人——把人瞧扁啦!不是對你吹,老子可是車伕家的大黑!」他用前爪倒撓肩頭,權當擼胳膊、挽袖子。

    「您是大黑哥,早就領教過。」

    「既然領教過,還說什麼『不減當年』,是何道理?」

    他一再火上澆油。咱家若是個人,這時一定會被揪住脖領,飽嘗一頓痛打。咱家退了一兩步,約覺大事不好,偏在這時,又傳來了女主人的大嗓門兒。

    「敢情是西川先生!喂!既然是西川先生駕到,正有事相求哩。請您立刻給我送來一斤牛肉。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肉送來一斤。」她訂購牛肉的語聲,打破了四周的靜寂。

    「哼!一年一度訂購牛肉,還特意那麼大喊大叫的,向左鄰右舍炫耀一番——『牛肉一斤喲!』真他媽是個難纏的母夜叉!」

    大黑邊冷嘲,邊四腳叉開。咱家沒法搭言,便默默地瞧著。

    「才一斤來肉,這不行!也罷,等送來肉的時候,立刻吃掉!」彷彿那一斤牛肉是專為他訂購的。

    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說:「這回呀,可真正是一頓豐餐嘍。妙哇,妙!」

    「你懂個屁,少囉嗦!討厭!」說著,他突然用後爪刨起冰碴往咱家頭上揚,嚇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從籬下鑽了進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裡,不知什麼工夫客廳裡已經春意盎然。就連主人的笑聲,聽來也十分爽朗。咱家有點奇怪,便從敞著門的簷廊縱身竄了過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來有一位陌生的客人。只見此人留著小分頭,梳得整整齊齊,帶家徽的布袍外,還罩了一件小倉1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規矩和純樸的窮學生風度。主人的手爐旁和塗了春慶牌油漆的煙盒並排放著一張名片,上寫:「謹介紹越智東風君,水島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為半路才聽,對賓主對話的來龍去脈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與前邊介紹過的那位美學家迷亭先生有關。

    1小倉:日本古時福岡縣境內的一個市,產布馳名。

    來客文靜地說:「迷亭先生說,一定會妙趣橫生,一定要我隨他一同前往。所以……」

    「什麼?你是說你陪他去西餐館吃午飯妙趣橫生嗎?」主人說著,斟滿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這……所謂妙趣,當時我也不大明白。不過,他那個人嘛,總會搞點什麼新花樣的……」

    「不過,意外得很。」

    主人的意思是:「你領教了吧?」

    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頭,啪的一聲被敲了頭,有點疼呢。

    「又是胡來的惡作劇吧?迷亭愛幹那種事。」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亞的故事。

    「是呢!他說『你想吃點什麼新花樣嗎?』」

    「吃了什麼?」主人問。

    「他先看菜譜,胡扯了一通各種菜名。」

    「是在叫菜之前?」

    「是的。」

    「後來呢?」

    「後來他回頭望著堂倌說:『怎麼?沒有新菜餚?』堂倌不服氣,問道:『鴨裡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說:『吃那類俗調1,何須來此!』堂倌不解俗調為何意,做了個怪相,不再吭聲。」

    1俗調:嘲笑庸俗詩句的貶稱。

    「那是自然。」

    「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到了法國或英國,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調』1、『萬葉調』2。可是在日本,老一套!真叫人不想進西餐館。噢,他可曾去過外國?」

    1天明調:天明年間以與謝蕪村為中心掀起的俳壇革新,崇尚繪畫的浪漫的風格。

    2萬時調:指萬葉集簡潔、雄渾風格。這裡均用為玩世不恭的戲言。

    「什麼?迷亭君何曾去過外國!若是又有錢,又有閒,幾時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過,他大約是把今後想去說成了已經去過,是拿人開心吧?」主人想賣弄一下妙語連珠,帶頭先笑了。客人卻毫無讚許之意。

    「是嗎?我還以為他什麼工夫留過洋,不由得洗耳恭聽哪。何況,如您所見,他談起什麼煮蚰蜒呀,燉青蛙呀,簡直活靈活現。」

    「他是聽別人說過吧?扯謊,他可赫赫有名喲!」

    「看來真是這樣。」客人邊說邊觀賞花瓶裡的水仙,面上罩著淡淡的遺憾神色。

    主人問道:「那麼,他所謂的妙趣,不過如此吧?」

    「哪裡,這僅僅是個小帽,好戲還在後頭哩!」既然主人叮問,東風便又接著說:「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咱們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燉青蛙啦,再怎麼饞,也吃不到嘴裡。那就掉點價,吃點橡面坊丸子1如何?』因為他說和我商量,我便隨聲附和地說:『那好吧!』」

    1橡面坊丸子:橡面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記者安籐橡面坊。岡山縣人。本名揀三郎。著有《深山柴》。牛肉洋蔥丸子的語序稍一變動,與橡面坊丸子諧音,又是迷亭的玩笑。

    「哼!橡面坊丸子?絕!」

    「是啊,太絕啦!不過,迷亭先生說得太認真,當時我還沒有醒悟哩!」客人彷彿在向主人檢討自己的粗心。

    「後來怎麼樣?」主人漫不經心地問。對於客人的致歉絲毫也沒有表示同情。

    「接著,他喊堂倌:『喂,拿兩份橡面坊丸子來!』堂倌問道:『是牛肉洋蔥丸子嗎?』迷亭更加一本正經地訂正說:『不是牛肉洋蔥丸子,是橡面坊丸子。』『嗯?有橡面坊丸子這麼一道菜嗎?』當時我也覺得有點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卻十分沉著,何況又是那麼一位西洋通,更何況我當時完全相信他去過外洋,便為他幫腔,告訴堂倌說:『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堂倌又怎麼樣?」

    「堂倌嘛,現在想來,可真滑稽,也夠可憐的。他尋思了一會兒,說:『非常對不起,今天不巧,沒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蔥丸子,倒能做出兩份。』迷亭非常遺憾地說:『罷……好不容易跑到這兒來,那就太沒意思了。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弄兩盤給我們品嚐嗎?』他交給堂信兩角銀幣。堂倌說:『那就不管怎樣,去和值班廚師商量一下吧!』於是,他進屋去了。」

    「看來,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嘍。」

    「不多時,堂倌走來說:『還正趕巧。若點這個菜,可以給您做。不過,時間要長一點。』迷亭先生真夠沉著,說:『反正是新正大月,閒著沒事兒,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邊說說邊從懷裡取出香煙,咕嘟嘟噴起煙霧。沒辦法,我從懷裡掏出《日本新聞》來讀。這時堂倌又進屋商量去了。」

    「太費周折!」主人往前湊了湊,那股勁頭,宛如在讀戰地通訊。

    「後來,堂倌又走了出來,樣子很可憐地說:『近來橡面坊丸子脫銷,去過龜屋商店和橫濱山下町十五街外國食品店,都沒有買到。一時太不湊巧……』迷亭先生瞧著我,一再地說:『多糟糕!好不容易來的。』我也不該沉默,便幫腔說:『太遺憾啦!不勝遺憾之至!』」

    「誠然。」主人也贊同地說。至於什麼叫『誠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

    「這時,堂倌也覺得怪遺憾的,便說:『改日有了材料,再請各位先生賞光。』迷亭問他想用什麼做材料?堂倌哈哈大笑,並不作答。迷亭追問道:『材料是日本派1的俳句詩人吧?』堂倌說:『噯,是的。正因為是那玩藝兒,所以,近來去橫濱也沒有買到,實在對不起。』」

    1日本派:俳句詩人正岡子規以《日本》報為陣地革新俳風,提倡寫生,被稱為「日本派」。子規的門生有橡面坊。

    「啊,哈哈……原來謎底在這兒。妙!」主人不由地高聲大笑,雙膝顫抖。咱家險些摔了下去。可主人還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來,主人是瞭解到深受安德利亞之災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變得開心了。

    「後來,我二人走出門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說:『怎麼樣,玩笑開得不壞吧?橡面坊丸子,這個笑料還有趣吧?』我說:『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著,我要告辭。其實,因為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肚子太餓,受不住了。」

    「難為你啦!」主人這才表示同情。對此,咱家也並不反對。一時談話中斷,咱家的喉頭響聲傳進主客二人的耳鼓。

    東風君咕嚕一聲將涼茶一飲而盡,鄭重地說:

    「老實說,今日登門造訪,是由於對先生略有所求。」

    「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裝腔作勢。

    「您知道,我是愛好文學和美術的……?」

    「好哇!」主人在順水推舟。

    「前幾天,一些同行聚首,創立了朗誦會,每月聚會一次,今後還想繼續辦下去。第一次聚會,已經在去年年末舉行過了。」

    「請問:所謂朗誦會,聽起來彷彿是有節奏地宣讀詩文之類。究竟怎樣進行?」

    「先從古典詩開頭,逐漸地,還想朗誦同人作品。」

    「提起古典詩,莫非有白樂天的《琵琶行》嗎?」

    「沒有。」

    「是與謝蕪村1的《春風馬堤曲》之類嗎?」

    1與謝蕪村:大阪生人,本姓谷口,江戶中期著名俳句詩人兼南畫大家。自由詩《春風馬堤曲》格調高雅、抒情,受正岡子規推崇。

    「不是。」

    「那麼,朗讀些什麼?」

    「上一次朗誦了近松1的殉情之作。」

    1近松門左衛門:日本江戶中期古典劇本著名作家。原名杉森信盛,號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國姓爺合戰》、《曾根崎殉情》等。

    「『近松』?是那個唱『淨琉璃』1的近松嗎?」

    1淨琉璃:又名「義大夫調」。元祿時期,竹本義大夫將流行各地的曲調集其大成,與近松門左衛門共同創建了「人形淨琉璃」這種新型民族戲曲。

    沒有第二個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準是那位戲曲家。主人還問,咱家覺得他真愚蠢透頂。可他毫未察覺,還親暱地撫摸咱家的頭哩!反正就是這種世道嘛。有人硬是以為斜眼女人是在對他調情。那麼,主人這一星半點的誤差,也就不足為怪了。那就任他撫摸去吧。

    「是的。」東風君應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面色。

    「那麼,是由一個人包干朗誦呢?還是定出一些角色?」

    「是定出些角色,輪流朗讀。我們的宗旨是,必須以同情劇中人物、發揮人物個性為主,並且也講究手勢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現那個時代的人物。不論小姐或小夥計,都要演得像真人上台。」

    「那麼,這不是和唱戲一樣嗎?」

    「是的。只差不穿戲裝,不設佈景。」

    「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嗎?」

    「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

    「那麼,你所謂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

    「就是船老大載著乘客去芳原1……」

    1芳原:又稱古原,江戶(現東京)的煙花巷。

    「好大的場面呀!」不愧是教師,他微微晃了一下頭,從鼻孔裡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向雙頰裊去。

    「不,場面也不太大。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窯姐、女侍、老鴇、總管1。」

    1總管:妓院的賬房。

    東風君可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但是,主人聽了窯姐二字,不禁面色一沉。他對於女侍、老鴇、總管這些行話,似乎認識模糊,便首先提問:「所謂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嗎?」

    「還沒有仔細研究。不過,女侍,指的是茶館下女;而老鴇,大約是妓女臥房裡的陪姑吧!」東風君剛才還說什麼要演得活靈活現,要模仿人物的腔調,可他對什麼是女侍、什麼是老鴇,好像還不大瞭解。

    「不錯,女侍乃寄身於茶館的紅顏,老鴇是起居於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謂總管,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還是女?」

    「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

    「掌管什麼事呢?」

    「這,還缺乏過細的瞭解。馬上調查一下吧!」

    我想,照這樣問答下去,一定是牛頭不對馬嘴,便掃了他們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嚴肅。

    「那麼,朗誦者除你而外,還有些什麼人?」

    「各種人才都有。法學士K君扮窯姐,蓄著小胡,說的都是女人嬌滴滴的道白,那才絕哪!而且有一個情節,窯姐要大發脾氣……」

    「朗誦時也要發脾氣嗎?」主人擔心地問。

    「是的。總之,表情很重要。」東風君說。他總是一副文人風度。

    「那麼,脾氣發得逼真嗎?」主人問得絕妙。

    「首次登台就能演好發脾氣,可有點要求過高啊。」東風回敬了絕妙的回答。

    「那麼,你扮演什麼角色?」主人問道。

    「我扮演船老大。」

    「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話裡話外是說: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總管。

    立刻,東風直言不諱地挑明:

    「您是說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並沒有怎麼生氣,仍以文靜的口吻接著說:「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開的會,竟虎頭蛇尾地告吹。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兒探聽到消息,知道當天有文藝朗誦會,就在窗外偷聽。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總算定了調,以為這樣演去準成。正演得起勁兒,唉,大概是身段扭動得過火了吧,耐心偷聽的女學生們一下子嘩然大笑。我又吃驚,又掃興。台詞一打斷,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好就此散場。」

    聲稱成功的第一次朗誦會竟然如此,那麼,想像失敗時更將是何等慘狀,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覺喉頭又呼嚕嚕地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撫摸咱家的頭。嘲弄者卻受到被嘲弄者的愛撫,這可是幸運,不過,總有些不夠開心。

    「這可是大不幸啊!」主人在這新正大月,竟說起喪氣話來:

    「我們想從第二次起,更奮發圖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前來造訪。坦率地說,我們想請您也入會,請大力支持……」

    「我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脾氣的呀!」持消極態度的主人立刻謝絕。

    「不,您不會發脾氣也行嘛!這是贊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本,展開一頁,放在主人面前。「請在這上面簽名蓋章。」

    咱家一瞧,全是當今學者名流的名字,寫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齊齊。

    「啊,倒不是不想當個贊助人。只是,不知道負有什麼義務?」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

    「提起義務嘛,倒也沒什麼硬性要求。只要簽上大名,表示贊助,也就完事。」

    「既然如此,我就入會。」主人剛一聽說不承擔什麼義務,立刻變得輕鬆。那副神色似乎在說:只要不負什麼責任,即使造反的聯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何況在那麼著名的學者珠聯璧合的名單上哪怕只列上自己的名字,這對於還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來說,真乃無上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麼乾脆。

    「請少候!」主人說著,進書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東風迅速將點心盤裡的蛋糕抓住,一把塞進嘴裡,嚼啊,嚼啊,一時似乎不大好受,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之時,恰是蛋糕在東風君的皮囊裡安居之刻。主人似乎並未察覺盤裡的蛋糕一點沒剩。假如覺察,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咱家嘍!

    東風先生走後,主人跨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書信,上寫「恭賀新春」四個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變得這麼正經。他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肅的。前些時來信甚至寫道:

    其後並無新歡,更無任何麗人投來艷箋,暫且安然度日,敬請釋念。

    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一封還算體面得多。

    本擬趨府拜謁,但因愚弟心境與仁兄之消極情緒大相逕庭,弟將極力採取積極方針,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終日忙得目眩頭暈,尚乞海諒。

    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為四處遊樂而奔忙。

    昨日聊事偷閒,擬宴東風君品嚐「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與願違,實屬憾甚。

    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

    明日有紙牌賽,後日有美學學會之新年晏,大後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後日……

    「討厭!」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述,因長期以來連連召開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日日出席,萬般無奈,遂以書代足,且充趨訪之禮,尚望莫怪,伏乞海涵。

    「無事何須勞足!」主人對信答辯。

    此次大駕光臨,既是久別重逢,敬請共進晚餐。寒舍雖無珍饈,尚可品嚐「橡面坊丸子」,現已開始籌措……

    主人有些惱火:迷亭又來兜售「橡面坊丸子」,真真失禮!但他還是讀了下去。

    但「橡面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來不及烹調,屆時將敬請品嚐孔雀舌。

    主人覺得這是腳踏兩隻船。他很想知道下文。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為填飽饕餐客仁兄之皮囊……

    主人鄙夷地說:「扯謊!」

    必捕二三十隻孔雀。但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園零星見過孔雀,而在一般鳥店等處卻一向難覓,可謂煞費苦心矣。

    主人毫無謝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

    此孔雀舌珍餚,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靡一時,極其風雅華貴,無不終生垂涎三尺,尚望見諒。

    「鑒諒什麼?混蛋!」主人對此十分冷漠。

    直至十六七世紀,歐洲遍地,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記得萊斯特伯爵1宴請伊麗莎白2女皇於凱尼爾沃思城堡3時,就用過孔雀。著名畫家倫勃朗4畫《宴賓圖》時,亦將孔雀開屏置於案頭……

    1萊斯特伯爵: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2伊麗莎白一世:英女皇。在其統帥下,英國擊敗西班牙的無敵-隊,取得制海權,國威大震。女皇在位時期,出現了莎士比亞、培根等著名作家。

    3凱尼爾沃思:英格蘭沃裡克郡沃裡克區一教區和城鎮。

    4倫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荷六畫家。

    主人憤憤地說:「既對孔雀菜譜史如此洞曉,又何勞那般奔忙?」

    總之,像近日這樣宴飲頻繁,即使健壯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麼?如同仁兄?別把我當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據史家之說,羅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儘是酒池肉林之饌,恐怕任何健胃壯士,亦將消化機能失調,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為使奢侈與衛生兩全,他們大力鑽研,認為有必要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必須保持腸胃之常態。於是,悟出一條秘訣……

    「啊!」主人頓時意興盎然。

    他們飯後必入浴。然後用一種方法嘔盡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掃胃袋。胃袋既奏清掃之功,爾後就再進餐,飽嘗美味之後再度入浴,再盡量嘔之。如是,雖貪享美味,卻無損於胃。愚以為堪稱一舉兩得。

    「是的,肯定一舉兩得。」主人已經心嚮往之了。

    二十世紀之今日,交通發達,宴飲劇增,這自不必說。值此帝國多事之秋、征俄二載之際,愚自信吾等勝利國民必效羅馬人,究其入浴嘔吐之術,爾今恰逢其時矣。否則,竊以為雖有幸身為大國之民,不久的將來亦必如同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這個傢伙,真氣人!」

    邇來國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現失傳已久之秘方,如用之於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於未然之功,聊報平素恣意享樂之恩也……

    「妙極了!」主人在搖頭晃腦。

    據此,邇來雖涉獵吉本、蒙森1、史密斯諸家之作,卻未見所需之端倪,不勝遺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志,不成功則決不罷休,堅信嘔吐妙方,復興在即。一旦發現,必及時報知,敬請釋念。另,前此所述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餚,亦必在上述發現事成之後完成,如此,不僅對愚弟有利,對苦於胃病之仁兄亦將大有裨益。匆勿草箋,不盡欲言。

    1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德國文學家和歷史學家,一九○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邊笑邊說:「只因他寫得似乎嚴肅,這才正經地讀完。新正大月,開這份玩笑!這傢伙真是個浪蕩公子!」

    其後四五日風平浪靜地過去了。白瓷瓶裡的水仙花日漸凋零,而綠萼白梅卻在瓶中陸續開放。咱家覺得整天地賞花度日怪悶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兩次,遺憾得很,都沒有見到她。起初,還以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臥在床。咱家躲在洗手缽1旁蜘蛛抱蛋2的葉蔭下,偷聽師傅和女僕在紙屏後對話如下:

    1洗手缽:缽中置水,備做洗手用。

    2蜘蛛抱蛋:植物名。

    「小花吃東西了嗎?」

    「不吃。從早晨到現在滴水未進。現在讓她躺在火爐旁暖暖身子哪!」

    這哪裡是貓,簡直拿她當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雖然不無爐意,但是,想到心愛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飯,這可不行,身體一定會搞垮的。」

    「是呀,就連我們,一天不吃飯,第二天就幹不動活呢。」

    聽女僕答話的口氣,彷彿比起她來,貓是更高級的動物。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就是比女僕更高貴呢。

    「帶她去就醫了嗎?」

    「是呀。那位醫生可太絕啦!我抱著小花到了診所,他問:『是受了風寒吧?』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它。』我把小花放在腿上。醫生卻笑瞇瞇地說:『貓病,我也看不懂。別理它,就會好的。』這豈不太狠心了嗎?我生氣說:『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隻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裡,便匆匆地回來了。」

    「可真是的。」

    「可真是的」這詞兒畢竟不是貓族中聽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是說不出來的。高雅得很,令人欽佩。

    「說得多麼悲悲切切呀!」

    「聽說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風寒,嗓子疼啦。一受風,也要咳嗽的……」

    難怪是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的女僕,真會拍馬屁。

    「而且近來又流行起什麼肺病了。」

    「可不,聽說近來鬧什麼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鮮病越來越多哪。這個時令,可半點也大意不得喲!」

    「除了從前幕府時期有過的,當今就沒有好玩藝兒,所以你也要當心點。」

    「可不是麼!」女僕十分感動。

    「說是受了風寒,可她不大出門呀!」

    「哪裡,告訴你吧,近來它有了壞朋友啦!」

    女僕就像談起國家機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那只髒裡髒氣的公貓呀!」

    「所謂教師,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亂叫的那一位嗎?」

    「對,就是他。一洗臉就喊叫,活像大鵝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鵝快被勒死?」這可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衛生間刷牙時,牙刷往喉嚨裡一捅,就由著性發出怪腔怪調。不高興時他哇哇地大聲叫,高興時勁頭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都蹩口氣聲勢浩大地號叫。據他老婆說,沒遷到這來以前並沒有這個毛病。有一天他忽然號叫起來,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間斷過。真是個糟糕的習慣,幹麼要堅持不懈地幹這種勾當呢?我等貓輩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倒也罷了。還說什麼「髒裡髒氣」,嘴也太損了。

    咱家豎起耳朵,且聽下文。

    「那麼號叫,真不知念的是什麼咒。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納履僕人,都懂得怎樣做才算得體。在我們這個住宅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刷牙的。」

    「可不是麼。」女僕稀里糊塗地贊同,稀里糊塗地唯唯稱是。

    「貓有了那麼個主人,難怪是一隻野貓。下次再來,揍它幾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沒錯,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給小花報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萬萬去不得!可不能輕易接近。於是,咱家終於沒能拜會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書房裡握管沉思。假如將在二絃琴師傅家聽到的話據實以告,他一定要惱火的。俗語說:「耳不聞,心不煩。」那就壓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裝神聖大詩人。

    這時,聲稱「刻下繁忙,礙難趨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而至。

    「寫新體詩嗎?有何佳作,拿來我看!」

    「噢,我認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譯過來哪。」主人莊重地說。

    「文章?誰的文章?」

    「不知是誰的呀!」

    「無名氏,無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喲!究竟刊在哪兒?」

    主人不慌不忙地說:「《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

    「就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裡呀!」

    「開玩笑!你是打算在緊要關頭報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著小胡十分穩重地說:「我可和你那種胡吹亂-不是一回事。」

    「有這麼個故事:從前有人見山陽1先生,問道:『先生,近來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伕寫的討債單說:『近來妙文,當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審美觀還很準確呢。哪一篇?念一下,我來評評。」迷亭說的彷彿他就是審美專家似的。

    1山陽:即賴山陽,江戶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讀大燈國師1遺訓的腔調開始念道:

    1大燈國師: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臨濟宗大德寺創始人。

    「巨人,引力……」

    「什麼?巨人,引力?」

    「標題是《巨人引力》。」

    「這標題夠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說,有個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點勉強。好在這是標題,就先讓你一步吧!接下來快點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聽起來蠻有趣的。」

    「亂打岔可不行喲!」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讀了下去。

    凱特從窗口向外眺望,小兒在投球玩耍。兒等將球拋向高空。那球愈飛愈高,少頃落了下來。兒等又將球拋了上去。一連三次,每投必落。凱特問:「為什麼墜落?為什麼不永遠上升?」「因有巨人居於地下,」母親回答說,「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強大,將萬物引向自己身邊,也將房屋引向地面,否則,房子就會騰空,小兒也會飛了起來。看見過落葉吧?那也是由於巨人『引力』在召喚。你們的書本掉過吧?那是因為巨人『引力』命令書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喚。他一呼喚,皮球就落地。」

    「就這些?」

    「嗯。多麼動聽!」

    「得!領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對『橡面坊丸子』的報復。」

    「不是報復不報復。因為真好,才想翻譯過來。賢弟不以為然嗎?」主人說著,盯住對方金邊眼鏡後面的一對眼睛。

    「太令人吃驚啦!想不到你竟然有這麼兩下子。這一回算徹底被你捉弄了。認輸,認輸。」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卻一直糊塗。

    「並沒有要你告饒的意思,只是覺得文章有趣,才試譯一下罷了。」

    「是的,的確有趣,否則就算不上一本書。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氣。我近來不再畫水彩畫了,想寫寫文章。」

    「那可不是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所能比擬的喲!不勝佩服!」

    「如此過獎,我也就幹得起勁兒啦。」主人總是愛鬧誤會。

    這時,寒月先生跨進門來,口稱:「上次失禮了!」

    「噢,失迎!適才正洗耳恭聽蓋世名著,以便驅除『橡面坊丸子』的幽靈。」迷亭是在打啞迷。

    「啊,是嗎?」寒月的應答也是個啞迷。

    惟有主人並不那麼興致勃勃。他說:「前些天你所介紹的越智東風君到寒舍來過。」

    寒月說:「噢,來過啦?越智東風君是個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過,有一點古怪。我想一定會給你添麻煩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紹給您……」

    「沒什麼麻煩的。」

    「他到貴府,沒有為自己的姓名進行辯解嗎?」

    「沒有。好像沒有提起這些呀!」

    「是麼。他有個習慣,不論去哪兒,都要對新結識的人講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講解什麼?」唯恐天下不亂的迷亭先生插嘴說。

    「他十分擔心把東風二字用拼音方法來讀。」

    「唉呀呀!」迷亭從金色皺紋皮的煙包中捏出些煙草。

    寒月又道:「他說,我首先聲明,越智東風不讀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幾乎把雲井牌香煙的煙霧深深吸進腹部。

    寒月說:「這完全來源於文學熱。把東風讀成KOCHI,就成了『遠近』這一成語,而且押上了韻,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說:『如果把東風二字用拼音方法來讀,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東流了。』他就是這樣發牢騷呢。」

    「這可夠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機又將雲霧從肺腑中噴向鼻孔。那縷煙霧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嚨吸了回去。他握著煙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邊笑邊說:「前些天他來時說,他在朗誦會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學生們的嘲笑。」

    迷亭用煙管敲打著膝蓋說:「噢,是麼……」

    咱家覺得危險,便稍微離開主人一些。

    迷亭說:「朗誦會麼,前幾天請他吃『橡面坊丸子』時,他曾提起過。他說無論如何,第二次集會時也要邀請知名的文人開一個大會。還說屆時希望先生務必光臨。後來我問他下次集會還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現實題材的劇本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更新穎的劇本,叫《金色夜叉》1。』我問他扮演什麼角色,他說他扮演女主角阿宮。東風扮演阿宮,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為他喝彩。」

    1《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紅葉(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長篇小說名。

    寒月陰陽怪氣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說:「不過,東風君不論到哪兒總是那麼誠懇,毫無輕薄之處,這很好,與迷亭之流大相逕庭喲。」

    這分明是對安德利亞、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項仇口的全面復仇,但迷亭卻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橫豎是些『行德鎮的菜板』,八面光1嘛!」

    1行德鎮的菜板:日本千葉縣的行德鎮盛產蛤蜊,因此,當地住戶的菜板都被蛤蜊殼磨壞。日文蛤蜊叫做「馬鹿貝」,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徵世故。

    「說得不差。」

    老實說,主人並不理解「行德鎮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為教師,已經慣於矇混過關。在這緊急關頭,他將教壇上的經驗運用於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問道:「『行德鎮的菜板?』此話怎講?」

    主人卻硬是把「行德鎮的菜板」壓下不表,望著壁龕說: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從澡塘回來時順路買下,插在花瓶裡的。花期還很長哩。」

    迷亭像演雜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轉著煙袋桿,說:

    「提起年末來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過一段非常神奇的經歷哪!」

    主人覺得「行德鎮的菜板」已被拋到九霄雲外,這才鬆了口氣。原來迷亭先生所謂的神奇經歷,故事如下:

    「沒錯,記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東風君事前通知我:『將趨府拜訪,萬望能領教有關文學藝術方面的高論,並希借宿一宵。』我從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卻遲遲未到。午飯後,我正在爐邊讀巴裡-培恩1的滑稽小說,住在靜岡的家母來信了。」

    1巴裡-培恩:(一八六五——一九二八)英國幽默小說家。

    「老人嘛,總拿我當孩子。『嚴寒時節切莫出門』啦,『冷水浴時定要生好火爐』啦,『室內要保溫,否則會受風寒』啦,諸如此類,注意事項多著哪。的確,父母委實高尚,外姓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這番話的。就連我這個粗心漢,此時也深受感動。就憑這封信,我總這麼游手好閒,也太不像樣子,必須寫出偉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壇上有我這麼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著讀下去,信上還說:『你們那些人太幸福了。自從和俄國打仗,年輕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為國效力;而你們,即使在這歲末年關,也過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開心——其實,我哪裡像母親想像中那樣玩過呀——再往下看,可就禍不單行了。信中列舉我的一些小學同學這次出征,有的陣亡,有的負傷。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麼,竟湧起塵世乏味、人生無聊之感。媽媽最後說:『母已日薄西山,新春雜煮1之宴,料也僅此一度了』……

    1雜煮:即年糕湯。

    「寫得多麼悲慘!我心中更加鬱悶,巴不得東風君快些光臨才好。但東風先生卻乾等也不來。不久,終於吃晚飯。我想,給家母寫封回信吧。於是,只寫了十二三行。家母來信,長達六尺以上,而我無論如何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一向寫十行左右,肯定擱筆。整天坐著不動,胃口十分難受。忽然想叫東風來時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順便散步。

    「不料,我並沒有去富士見町的郵局,竟不知不覺向大壩三號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點陰天,寒風從護城河撲來,透骨地涼。從神樂阪1開來的火車哞的一聲從壩下駛過。太淒涼。日暮、陣亡、衰老、無常,這許多念頭在我頭腦中飛馳旋轉。常聽說有些人上吊,大約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竅想要尋死的吧!我微微抬起頭,往壩上一瞧,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那棵松樹下。」

    1神樂阪:東京都地名。古來的繁華地,市廟甚多。

    「那棵松樹?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松樹呀!」迷亭說著一縮脖。

    「吊頸松不是在鴻台1嗎?」寒月也來推波助瀾。

    1鴻台:又名國府台,位於千葉縣市川市西北高地。

    「鴻台那棵是懸鍾松,大壩三號街那棵是吊頸松。若問為什麼叫吊頸松,自古相傳,無論任何人,一來到這棵松樹下就想上吊。上有幾十棵松樹。可一旦有人上吊,瞧吧,準是吊在這棵松樹上。年年總有兩三個人在這兒上吊,而其他松樹卻怎麼也勾不起尋死的念頭。但見那棵吊頸松,恰好枝椏伸到大路上。啊,風姿多美!就那麼空閒著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週一瞧,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沒辦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沒命嘍!危險,別去!但是,有個傳說:古希臘的宴席上模擬上吊,以助酒興。那花樣是:一人上台,將頭部伸進繩套。這時,有人將吊台踢倒。在撤走吊台的同時,給被套住脖子的人鬆綁,他便跳下台來。假如這事屬實,大可不必驚慌,何妨試上一試!我將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乖乖地彎了,彎曲的樣子真美。我想像著吊緊脖子以後身子婆娑搖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東風君駕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麼,還是先見東風,如約交談,然後再去上吊吧!於是,我便回家了。」

    「這麼說,你是揀了條命嘍?」主人問。

    「有意思!」寒月笑瞇瞇地說。

    「回家一看,東風君沒來,卻寄來一張明信片,上寫:『今日有事,不能赴約,容後竟日奉陪。』我總算放下心了。喜的是這一來,可以毫無後顧之憂而自縊了。我連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處。一瞧……」說著,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臉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麼樣?」主人有些性急起來。

    「漸入佳境嘍!」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帶說。

    「我一瞧呀,已經有人來過,搶先上吊了。你看,只差一步,便鑄成終生憾事。而今回頭想,當時大概死神附體了吧。若叫詹姆斯1等人說,那是由於潛意識中的幽靈冥府與我生存的現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係在交互感應。這豈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說得非常從容自若。

    1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一八四二——一九一○)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實用主義創始人之一。

    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發,將糕餅塞了滿嘴,不住地嚼著。

    寒月先生則將盆裡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攤平,低著頭,嗤嗤地笑。但少頃,他開口了,以極其文靜的語聲說:

    「的確。聽來是怪,令人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不過,我近來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所以,絲毫也不懷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裡,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說起來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時同刻發生的事,這就愈發奇怪了。」

    「真有意思。」迷亭說著,也將團糕塞進嘴裡。

    寒月說:「那一天,向島1一位朋友家舉辦年末茶會和演奏會,我也帶上小提琴去了。大約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極其隆重的盛會。萬事俱備,可謂近來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罷,演奏曲終,便天南海北地閒聊起來,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想告辭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來到我身旁,小聲問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說實話,兩三天前我和她見面時,她還像往常一樣,沒有害過病的徵兆。我很吃驚,詳細詢問了情況,原來自從我和她見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燒,不住口地說胡話。如果僅僅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可是據說,胡話裡不時出現我的名字。」

    1向島:位於佐賀縣西北部東松浦郡肥前町。

    不要說主人,就連迷亭先生也隻字不提「艷福不淺」之類的陳詞濫調,都在洗耳恭聽。

    「據說請來了醫生,也弄不清是什麼病。說什麼反正熱度太高,傷了腦子。如果安眠藥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險。我一聽就討厭,好像做惡夢魔住了似的,覺得心頭鬱悶,周圍的空氣似乎驟然凝成固體,從四面八方壓在我的身上。歸途中滿腦子裝的全是這件事,痛苦極了。那位美麗、快活、健康的A姑娘喲……」

    「對不起,且慢!從開頭就聽你說A姑娘,已經聽過兩遍啦。老兄,假如沒什麼不便,請教芳名!」迷亭先生回頭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詞地應了一聲。

    「不!這樣,說不定會給當事人帶來麻煩的,還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說得朦朦然朧朧然嗎?」

    「請不要嘲笑,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故事。總之,一想到那個女人突然害了那種病,委實滿腹花飛葉落之歎。我全身的活力好像舉行了總罷工,氣力頓然消失,踉踉蹌蹌來到吾妻橋1。倚在欄杆,俯視橋下,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但見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個平面在動盪。這時,從『花川戶』那邊跑來一輛人力車,從橋上馳過。我目送車燈。那燈光越來越小,在札幌大廈一帶不見了。我又向水面望去,這時,只聽從遠遠的上游傳來聲音,呼喚我的名字。天哪!這個時辰,怎麼會有人喊我?是誰呢?我凝神注視著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麼也不見。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盡快回去。可是,剛邁出一兩步,又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遠方呼喚我。我又停步,側耳諦聽。當第三次呼喚我的名字時,我雖然抓住欄杆,膝頭卻瑟瑟發抖。那呼喚聲不是來自遠方,便是發自河底。千真萬確,正是A姑娘的聲音。我不禁應了一聲『噯』!聲音太大,竟在靜靜的水面上發出迴響。我被自己的語聲嚇住,驀地向四周仔細一瞧,人兒、狗兒、月兒,都不見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發一個念頭:想到發出聲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聲音又響徹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傾訴,好像在呼救。這回我回答說:『立刻就去!』我從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漆黑的河水,總覺得有呼喚的聲音硬是從浪下傳來。『就在這兒的水下!』我邊想邊跨上欄杆,盯著河水,下了決心: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傳來了悲慘的聲音,弱如柔絲。說時遲那時快,我縱身一跳,就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不猶豫地墜落下去了。」

    1吾妻橋:東京都隅田川上的橋,連接台東區的淺草與墨田區。

    主人眨眼問道:「到底跳下去了嗎?」

    迷亭先生抓著自己的鼻尖說:「想不到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

    「跳下以後人事不省,頓時如在夢中。過了一會兒睜眼一看,雖然有點涼,但全身沒有一處弄濕,也不曾嗆過水。可是,我千真萬確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納悶兒,又仔細向四週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橋中心。當時真後悔。只因前後顛倒,竟然沒能到達聲聲呼喚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著,照例把外褂衣帶當成累贅,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體驗很近似,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應』為題寫一篇紀實文章,一定會震驚文壇的。那麼,那位姑娘的病怎麼樣了?」迷亭先生還在刨根問底。

    「兩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門裡和女僕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見,她的病是痊癒了。」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這時終於開口:「我也有過!」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緒,眼裡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發生在去年年末。」

    「都發生在去年年末,這麼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齒縫間還沾著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約是二十五日前後。內人說:『今年不要壓歲錢,但是,請我去看攝津大椽1表演的木偶戲吧!』帶他去,倒也無妨。便問她今天演的是哪一齣戲。內人查看了一下報紙說,演的是《鰻谷》2。我不想看這齣戲,那天就沒去。第二天,內人又拿來報紙說:『今天唱《堀川》3,可以看了吧?』我說《堀川》是三弦戲,只是熱鬧,沒有內容,算啦!內人滿臉不高興地走開。第三天,內人說:『今天唱《三十三間堂》4,我一定要看攝津唱的這齣戲!不知你是否連《三十三間堂》也不愛看?不過,既然是請我看戲,就陪我一同去,總還可以吧?』這簡直是刀下逼供。我說:『你既然那麼想去,那就去吧。不過,都說這是絕代名戲,一定座滿,縱使橫衝直撞,也很難擠得進去的。想去那種場所,首先要和茶館聯繫,定好個座位,這才是正常手續。不履行這道手續,做出越軌的事來就不好。實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說罷,內人目光惡狠狠地瞪著我,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女人家,哪裡懂得那麼複雜的手續。不過,鄰居大原的媽媽、鈴木家的君代、都沒有辦什麼手續,也都舒舒服服地聽完戲回來啦。就算你是個教師唄,也大可不必要那麼煩瑣的手續才看戲吧!你也太過分了。』我告饒說:『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過晚飯,乘電車去吧!』這一來,內人立刻情緒高漲,說:『要去,四點以前必須到,那麼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問一句:『為什麼一定要四點鐘到?』內人照搬鈴木夫人的話說:『若不提前些入場找座,就會進不去門的。』『那麼,過了四點就不行吧?』我又叮問一句。『是呀,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說。說著說著,唉,怪的是這時,竟突然打起哆嗦來。」

    1攝津大椽:本名二見金助,藝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松親王賜名攝津大椽。

    2《鰻谷》:即淨琉璃《櫻鍔恨鮫鞘》,敘述娼妓阿參與鰻谷八郎兵衛的戀愛悲劇。

    3《堀川》:淨琉璃。歌詠阿俊與傳兵衛殉情。

    4《三十三間堂》:古典人形淨琉璃的劇目之一。

    「是夫人嗎?」寒月問。

    「哪裡,她活蹦亂跳的。是我呀。不知怎麼,只覺得像氣球開了口子似的,身體一下子萎縮,立刻兩眼漆黑,不會動彈了。」

    「這是急病!」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內人一年才提這麼一次要求,無論如何也要使她如願以償的。平時對她只有斥責與冷落,叫她操持家務,照料孩子,卻從未報償她抱帚執炊之勞。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銅板,滿可以帶她去的。內人不是要去嗎?我也很想帶她去,一定要帶她去!可是,我這麼冷得打顫,兩眼發迷,不但上不了電車,連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慘啦!想著想著,竟越發打起冷戰來,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請醫生來瞧看,吃點藥,四點鐘以前定會手到病除的吧。於是,我和內人商量,去請甘木醫學士。可他趕巧昨夜在大學值班,還沒有回來。他的家人回話說:甘木先生兩點鐘一到家,就告訴他去診病。真糟!這時倘若喝點杏仁茶,四點鐘以前肯定會好的。可是,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本來盼著有幸欣賞一次內人喜盈盈的笑臉,也好開開心,淮料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氣沖沖地問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鐘以前這病一定會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臉,換衣服,等著我。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滿腹惆悵,冷戰越打越凶,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點鐘以前不能除病踐約,內人是個心路窄的女人,說不定會出什麼事的。竟然弄成了這種慘局,真不知如何是好。為防萬一,應該趁現在曉以盛極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誡她要有精神準備,一旦出事,且莫驚慌失措。這難道不是丈夫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嗎?我便慌忙把內人叫到書房,問她:「你雖然是個女子,但是總該知道西方有一句諺語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1。』『那種橫行文字哪個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卻偏拿英文來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會英文。你既然那麼喜愛英文,為什麼不討個教會學校畢業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沒有像你那麼冷酷的人了。』她異常地氣勢洶洶,將我精心設計的計劃攔腰斬斷。不過,在諸公面前,也該辯白幾句。我說英文,絕非惡意,完全出於憐愛妻子的一片真情。可是內人竟然理解為另一種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戰,兩眼發黑,腦子也有點亂。真是禍不單行。一時性急,竟過早地對她灌輸『盛極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記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說句英語。思量起來,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誤。由於此番敗局,我冷戰越打越凶,眼前越來越發黑。內人已經奉命去洗澡間光著上半身化妝,從衣櫃裡拿出衣服換上。她是整裝以待,那神情在說:『隨時可以動身的。』我心急如焚。甘木君早些來就好啦。一看表,已經三點鐘。距四點還有一個小時。內人拉開書房的外門,見面就說:『該走了吧!』誇獎自己的老婆,也許令人好笑,不過,我從來沒有覺得妻子像這麼漂亮過。她上身裸著,用肥皂擦洗過的皮膚柔潤發光,與黑綢小褂交互輝映;由於用肥皂揉搓和盼望聽攝津大椽唱戲這兩條原因,光輝發自有形無形的兩個方面,但見她的面上艷彩如霞。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希望;就橫下心來去一趟吧!我剛吸了一支煙,難得甘木醫生駕到,真是一順百順。我介紹了病情,甘木醫生就瞧我的舌頭,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後背,翻眼皮,摸頭骨,沉思片刻。我問是否十分危險?醫生鎮靜地說:『哪裡,沒什麼要緊。』內人問:『出一趟門,不至於有問題吧?』『是啊,』醫生又在沉思,『只要心情好……』我說:『難受啊!那麼,暫且給你開點鎮靜劑和湯藥。』『咦?怎麼,弄不好,會有危險的吧?』他說:『不,絕對用不著擔心,神經不要過於緊張。』醫生走了。三點半鐘,打發女僕去取藥。女僕遵夫人命飛奔而去,疾馳而歸。歸來時恰是四點差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鐘哪。本已平安無事,可是我突然又噁心起來。內人將湯藥斟在碗裡,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來喝下去,可是胃裡咕的一聲,有個東西在吶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內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動身,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決心一傾而盡,又將藥碗送到唇邊,而胃裡卻又咕咕地叫,死死攔住我不叫走。我剛想喝,又放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客室裡的掛鐘當當敲了四下。啊,四點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頂數這件事了吧。隨著時鐘敲響四下,已經絲毫不再想吐,那湯藥順順當當地喝下去了。到了四點十分,這才瞭解甘木先生確係名醫。喝過藥,後背不發冷了,兩眼也不發黑了,簡直像在夢中。原以為會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間痊癒,多麼叫人高興!」

    1源於古希臘傳說。此句可譯為:「唇與杯距離雖短,但其間卻有種種失敗」,意喻人間福禍難卜。

    「那麼後來,攜夫人去歌舞劇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問道。

    「想去,可是已經過了四點鐘。內人說進不去門啦,沒辦法,只好作罷。假如甘木醫生再早來十五分鐘,我也就做了這個人情,賢妻也會心滿意足的。可是只差十五分鐘,實在是一件憾事。回想起來,現在還覺得當時的處境真真急死個人。」

    主人說罷,流露出一副總算盡了義務的神情。不,說不定以為這下子在二位面前露臉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著豁牙亂齒,笑著說:「那太遺憾了。」

    迷亭先生卻假裝正經,自言自語地說:「妻子有你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實在幸福。」

    這時,門後傳來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聲。

    咱家老老實實,依次聽了三人談話,覺得既沒有什麼好笑,也沒有什麼可悲。看起來,人哪,為了消磨時間,硬是鼓唇搖舌,笑那些並不可笑、樂那些並不可樂的事,此外便一無所長。

    關於主人的任性與狹隘,咱家早有耳聞,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開口,有些方面還未必瞭解。正是那未必瞭解之處,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剛才聽完他的談吐,卻忽的又想予以輕蔑。他為什麼不能只默默地傾聽二人的談話,而偏偏不甘示弱、醜態畢露地胡說八道呢?結果,又得到了什麼。難道愛比克泰德1在書本裡寫過,叫他這麼幹?一言以蔽之,不論是主人、寒月還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儘管他們像沒用的絲瓜隨風搖曳,卻又裝作超然物外的樣子,其實,他們既有俗念,又有貪慾。即使在日常談笑中,也隱約可見其爭勝之意、奪魁之心。進而言之,他們自己與其平時所痛罵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這在貓眼裡,真是可悲極了。只是他們的舉止言行,並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樣墨守成規、令人生厭,還算聊有可取之處吧!

    1愛比克泰德:紀元初羅馬哲學家。

    想到這裡,頓覺三人的對話毫無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於是,我來到二絃琴師傅家的門口。門前懸掛的松枝和稻草繩都已撤去,已經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陽從萬里無雲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見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臨門時顯得更加生氣盎然,簷廊下擺了一張坐墊,卻不見人影。連那紙屏也緊緊地閉著,說不定琴師洗澡去了。其實,琴師在與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掛記的是花子小姐的貴恙好些沒有。院子裡靜悄無人。咱家就用這雙泥腳登上簷廊,在坐墊上一躺,真舒服。終於忘卻探問花子小姐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夢了。

    突然紙屏後有人說話:

    「辛苦啦。做成了嗎?」這是琴師的聲音,說明她並沒有外出。

    「是的,回來遲了。我到了那家婚喪用品商店,他們說趕巧剛剛做成。」

    「在哪兒?給我瞧瞧。啊,做得真棒!這一來,小花總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會脫落吧?」

    「是的,我叮問過啦,他們說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靈牌還耐用,說『貓譽女居士之靈位』中的『譽』字,還是簡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筆劃。」

    「啊唷,那就趕快供在佛壇前,燒香吧!」

    花子小姐怎麼啦?總覺得情形有點不大對,我便從坐墊上站起身來。只聽「噹」的一聲,琴師念道:「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你也燒一炷香吧!」

    「當,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這是女僕的聲音。我頓時不寒而慄,站在墊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轉。

    「真是遺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點風寒。」

    「甘木醫生若是給一點藥吃也許會好的。」

    「就怪那個甘木醫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該怪罪別人,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來,為花子也請甘木醫生給診過病的。

    「歸根結底,我認為就怪臨街教師家的那只野貓,死皮賴臉地勾引她。」

    「是的。那個畜牲是小花的仇敵!」

    咱家本想辯白幾句,但又以為這時應該克制,便嚥了口唾沫聽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萬般不由人哪!像小花這樣俊俏的貓竟然夭折,而那只醜陋的野貓卻還健在,繼續胡鬧……」

    「可不是嘛。像小花這樣可愛的貓,即使敲鑼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喲!」

    瞧,不說「第二隻貓」,卻說「第二位」。照女僕的看法,似乎貓和人是同宗。說到這呀,女僕的面相還真和貓臉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個替身替小花去死……」

    「若是教師家的野貓喪命,你老人家可就如願以償啦。」

    她如願以償,咱家可受不住。死亡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家還未曾體驗,愛不愛死也就無從說起。不過,前些天太冷,咱家鑽進了滅火罐1,女僕不知咱家在裡邊,給扣上了罐蓋。當時那個難受勁兒喲!如今只要想想都感到可怕。據白嫂介紹,再延遲一會兒,可就沒命了。替花子小姐去死,咱家自然沒有二話。但是,如果不活遭那份罪就死不成,不論替誰去死也不幹!

    1滅火罐:日本家庭用完炭火,將未燃盡的炭裝進一個罐子,扣上蓋,待炭火滅後再用。

    「不過,花子小姐雖說是貓,師傅卻拿她像親生女兒一樣,給她念了經,取了法名,花子小姐也該死而瞑目了。」

    「可不是麼,真是一隻幸運的貓。若說有什麼不足,只是給貓兒念的經太短。」

    「我也覺得太短,就問月桂寺的和尚,他卻說『恰到好處。怎麼,一隻貓嘛,念這些,足夠送它上西天了。』」

    「呀,那只野貓呢……」

    咱家一再聲明,至今還沒個名字。可那女僕,一再叫「野貓、野貓」的,真是個冒失鬼!

    「他呀,罪孽深重!不論多麼靈驗的經文,也不可能將他超度嘍。」

    後來不知又被她叫了幾百次「野貓」。咱家不想再聽二人喋喋不休的對話,便離開坐墊,從簷廊竄了下去。這時,我的八萬八千八百八十根頭髮全都倒豎起來,渾身打顫。從此以後,再也未曾去二絃琴師傅家。如今,大概輪到琴師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塞責的超度了吧?

    近來,咱家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總覺得人世間令人感到厭倦,已經變成怠情不亞於主人的懶貓了。

    主人一直悶坐書房,人們都說他這是由於失戀。咱家也覺得不無道理。

    仍然不曾捕鼠。一時女僕甚至對咱家下了逐客令,但因主人瞭解咱家不是一隻凡貓,咱家才依然悠哉悠哉,在這個家庭裡虛度晨昏。就此,要對主人重謝深恩,並且毫無猶豫地對他的一雙慧眼深表敬佩。對於女僕的不識貓才,甚至進行虐待,咱家也並不惱恨。假如今天又有個左甚五郎1,將咱家的肖像雕刻在門樓的立柱上,或者有個日本的斯坦侖2,高高興興將咱家的風姿描在畫布上,那些有眼無珠的傢伙們才會因自己的昏庸而感到羞愧的吧!

    1左甚五郎:德川時代的木刻名家。

    2斯坦侖:(一八五九——一九二三)法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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