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整整三個時辰,在偌大的山坡上足足繞了七圈,不要說房舍,連個小茅屋都沒有見著。
歸鳥己馱著夕陽回巢,極目可及的市鎮上己是星星點點地燃起燈火。
板凳的謊言在商輅超耐力的堅持下,己不攻自破。
「我走不動了。」再走下去她的腳鐵定要報廢了。板凳找了一處突出地面的樹根,疲累地坐上去。
「準備從實招供了?」商輅亦盤腿捱著她坐。
「你怎麼這麼不通氣,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是個村姑,上沒兄下沒弟,寡母很凶,父親不詳,家無恆產,負債倒有一點,你到底還要我招什麼?」煩不煩哪?
「告訴我,你為什麼女扮男裝接近周家的人?」商輅半合著眼凜然擋起一邊,直睇著她。
「我幾時女扮男裝讓你瞧見啦?」事到如今唯有來個死不承認了。板凳挺直腰桿,高抬下巴,叫他看清楚,她絕對是如假包換的美嬌娘。
「別以為我認不出來,你就是史板凳。」商輅面無表情,黑眸暗沉。
「板凳?那是人的名字嗎?你這人好壞,我找不到家已經很可憐了,你還--不如這樣,我們到大街上問,假設真有這麼一個人,相信不會沒人識得他,咱們去問看看我是不是叫史板凳。」
她敢作此提議,自然有十足的把握。秀安鎮內誰不是將她當成潘安再世的美男子?
「好,我們到怡春院問。」商輅抓著她的柔荑便要走。
「慢著。」板凳吃驚地凝向他。「你還知道些什麼?」
「不多,除了那男子的十萬兩之外,就只剩你身上的那柄匕首。」
板凳雙肩一垮,瞭解今兒是一栽到底了。
「你一直都在場的是不是?包括那混帳非禮我,脅迫我的時候?而你卻只是袖手作壁上觀?」一點見義勇為的精神都沒有,算什麼男人!
「我必須弄清楚你和他的企圖,何況,他對你已經手下留情了。」商輅是感到很抱歉,但他有不得己的苦衷。
「這叫手下留情?你睜大眼睛看仔細,這是我昨兒個穿的衣裳嗎?」還有那一記噁心透頂的親吻,板凳發誓,總有一天她必會割掉那臭男人的舌頭,以洩心頭之火。
「不必難過,那不是他為你換上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商輅俊美白嫩的臉龐靦腆益深。
「你怎麼樣?從昨天我被擄走後,你就一直追了過來,只是始終不肯出手相救?你還是人嗎?」板凳伸出一指神功,狠戳他的胸口,繼之左右兩拳交攻,打得滿頭大汗卻仍是打不到他,索性放棄賴在地上哭。
「你別這樣,當我發現那男子對你並無邪念時,我才決定暫時不出面,看他意欲何為。而且...那女僕在為你更衣時,我立刻背轉身子,什麼也沒看到。」他所言句句屬實,若非擔心她有個不測,也犯不著在窗外呆杵一整晚呀。
「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白癡。」板凳起身抹乾眼淚,仍餘怒未消。「我要回去把武功練好一點,然後再想辦法把你的眼珠子挖掉。」
「喂,你聽我說。」商輅覺得好無辜,他一生光明磊落,俯仰無愧,竟無緣無故背了這麼一個大黑鍋,真是沒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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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山頭雜樹密佈,窄路崎嶇,板凳惶急下山,跌跌撞撞未辨方向,直至來到一處漾著霞氣的密林中,才訝然於眼前景象的陌生。
「這是什麼地方?」她知道商輅就在附近,故而大聲地自言自問。
「人在秀安鎮住了這麼久,竟不知道這裡是人稱『有去無回』的迷魂谷?」商輅還算有良心,見她氣鼓鼓地亂走一通,便跟了上來,預防她遭逢不測。
「廢話,我是混十三胡同的,又不是--」十三胡同是一般人對河堤兩岸青樓妓院的總稱。
「你是妓女?」他還以為她只是和怡春院的某人有些牽扯不清而已呢。
「嘴巴放乾淨點,敢再侮辱我一句,準叫你吃不完兜著走。」板凳對商輅的印象可說是已經壞到極點了。
「你既然不是煙花女,為何窩居在怡春院裡?」商輅見她生得娉婷出塵,美奐絕倫,雖不似尋常的青樓女子,但言談舉止卻低俗粗鄙,江湖味道極濃,又分明久居風月之地,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高興不行嗎?」難道她還不曉得她和怡春院史大娘的母女關係?這敢情好,不如來個將計就計。「算了,我也不瞞著你,沒錯,我的確是怡春院的小牌妓女。只不過尚未開張賺大錢就被老鴇逼著四處招搖撞騙,更倒霉的是出師不利,遇上了個賊煞星,害我連著幾次,差點兒連小命都送掉了。」板凳翻起白眼,拋給他一個充滿控訴的眸光。
所謂「賊煞星」不用明說,就知道百分之百是指商輅。
「屢遭風險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誰叫你要心存歹念。「你的目標既是周奎,何不直接誘以美色,幹麼多此一舉,假意去擔任周府的護院?」
「錯了,我的目標不是周奎,是他女兒。」
「目的呢?」莫非她有不可告人的隱疾?例如...斷袖之癖?
「這還用問?周奎就周朝雲一個女兒,等我把她迷得團團轉時,她當然就會對我言聽計從,那不就可以遂行我...呃不,是老鴇的詭計。」這樁不法勾當本來就是她娘出的鬼點子,老天爺應該不會怪她推卸責任吧?
「是這樣啊!」商輅腦子壞掉似的,笑個不停。
「有什麼好笑的?若非人從中作梗,我早就如願到周家擔任護院,儘管得女扮男裝,但至少不必送往迎來,出賣靈肉。現在好了,我只剩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殺了你,第二,回怡春院當妓女。你說,我該選擇哪一條?」
「這...」商輅被她逼問得啞口無言。表面上聽起來,好像一切真的都是他的錯,可...他哪裡錯了?
「沒話說了吧?」板凳故作哀傷地苦笑。「放心,我這人雖然有一點貪心,還有一點可恥,但我向來慈悲為懷,連只螞蟻都不會踩死,又怎會殺人。」
「所以,你寧願回去賣笑營生?」商輅突然不知道該覺得她了不起,還是該覺得她墮落?
「對呀。」板凳將凌亂的長髮攏至腦後,斜斜地打了一個髻,以便露出她風情無限的俏臉。「憑我這等撩人的姿色,成為知名艷妓想必是指日可待。」
「閉嘴!」商輅間露鄙夷,一股無名之火突地猛冒。「風塵淫窟乃萬惡淵蔽,但凡良家女子都該視為禁地,你豈可自甘墮落?」
「不然呢?你要把錢借給我?」說大話誰不會?
「稍安勿躁,讓我想個萬全之策。」
「沒法子好想了,除非你讓我回去當周家的護院。」哎,天色越來越暗了,再不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今晚就要餐風露宿了。
她肚子快餓扁了,他還在那兒猶豫不決。
商輅沉吟良久,忽道:「這樣吧,我給你十萬兩。」
「什麼?」她沒聽錯吧?板凳張口結舌,匪疑所思地瞪著商輅,過了好一會兒才把嚇走的理智給撿回來。「開這種玩笑,你不覺得很惡劣嗎?」光瞧他這身打扮就知道祖宗沒積德,父母沒庇蔭。「你拿得出十萬兩,我的腦袋就砍下來給你當球踢。」
商輅二話不說,從懷中限出一疊銀票遞予板凳。「這裡共七萬兩,明日午時,我再把剩餘的三萬兩交給你。」
板凳捧著銀票的雙手非常沒出息地顫抖了起來。
「好傢伙,原來你已經跟周奎污了這麼多。」短暫的詫然失措後,她立刻眉開眼笑,精神奕奕。
「你在胡謅什麼?」
「甭裝了,再裝下去就不像了。」她自以為是地拉著商輅的手,擠眉弄眼地跟他打暗號。「我早猜到你是來跟我搶金飯碗的,說吧說吧,你是不是已經把周朝雲釣上手了?她給了你多少好處?快拿出來咱們二一添作五。」
「你怎麼...」商輅作夢也想到,她會有如此不潔的思想。
「不肯平分,三七也成,再不然二八拆,只以這樣了,我知道周奎腰纏萬貫,他的財產一定不只數百萬兩。」
商輅真是敗給她了,這種話她竟也說得如此順口?難道是上蒼存心作弄,給了她一張無與倫比的絕色容顏,偏塞給她滿腦子漿糊?
「嫌少?」十萬是多麼在的一筆數目,她竟人心不足想拿小蛇吞大象。商輅氣得猛搖頭。
「也不是這樣了啦。俗話說得好,見者有分,錢多不咬人。橫豎你也是污來的嘛。」他肯一出手就是十萬兩,由此可見被他捲走的財貨必在數倍以上。板凳越想越得意,眼中散發出的光芒也就越貪婪。
商輅委實聽不下去,淬然奪回她手中的銀票,放入懷中,擰眉凝眼道:「好,我讓你到周家當護院,但有一個條件。你不得去招惹朝雲,如若不然,我會馬上將你抓加怡春院,由著你自生自滅。」
沒了周朝雲那張王牌,她還有什麼搞頭?不過,瞧他才短短幾天的工夫,就飽賺這麼一票,先進去看看也無妨。
「好,咱們一言為定。現在先請你送我回怡春院吧。」
「你還要回去那種地方?」商輅的頭又開始冒煙了。
「青樓女子也是人,是人就得顧及人情事故。我白吃白住了人家十六年--呃--」
「十六年?」收口得再快,商輅仍是聽得一清二楚。「你還瞞著我什麼,給我從實招來!」他激動地緊箝住板凳的雙肩,怔愣於她的身軀竟這般柔若無骨。
「噯呀,你弄得我好疼。」板凳憤怒地又打又踢。「我舉目無親,孤苦零丁,只有怡春院的史大娘肯接濟我,我不住她那兒,難道住你家?我為奴為婢,自己養活自己有啥不對?你有什麼好光火的?」
「當真如此?」他的手勁鬆了鬆,心下有些歉然和不忍。
「少在那兒惺惺作態,我可不是靠別人五百年才發作一次的同情心過活的。」甩開他的箝制,一陣劇痛直竄腦門。該死!
兩剪汪洋美目,無奈地垂下了螓首,淚水消然滑落襟前。
「來,我看看。」怕是傷著了,商輅不免暗暗自責。
「不必。」她倔強地背過身子。「從現在起咱們誰也不要理誰,就當陌生人一樣,請你千萬不要再來煩我。」這人喜怒無常,企圖不明,功夫又高深莫測,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安全。
「你不到周府擔任護院了?」為了表示愧疚,他決定將她救出火坑。
「有你在那兒礙手礙腳我能怎麼著?」周朝雲都已經被他勾引去了,她去了還不是白搭。
「我可以幫你。」
「周奎全聽你的?你是他什麼人,叔叔伯伯,還是他舅公姨丈?」
「當然不是。」他才二十郎當歲,財奎都五十開外的人了,怎會是他的晚輩?笨女人!
「不是就少說大話,一邊涼快去。」剛才還覺得他滿有誠意的,現在則完全改觀了。廟口算命的老伯伯說的好:粉臉玉面薄情郎,俊美瀟灑負心漢。他把兩者全包了,怎會是個好人?
「真不要我助一臂之力?」機會難得哦。
「你實在很囉嗦耶。我現在要回去了,你不准再跟來。」她朝東走了沒幾步,沒路了。改走旁邊這條小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