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底,這是她犯案前慣有的動作。行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又曰:大盜之行也,先得用功。算起來,她所有的「專長」裡面,就屬「竊」這項本領最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雨後的陽光,清如白銀,將偌大的周家宅院照得裡外通明。
板凳閃身上了左側的圍牆。咦,這兒怎麼是一家印刷書坊,裡頭還燈火粲粲?
牆下排放著五、六個水槽,每個都浸著去了殼和表皮的竹穰。工人們把它們一一貼在熱牆上焙乾後,開始三三兩兩窩成一處,有些打瞌睡,口涎掛在嘴角還直打鼾;有些則聚在一起賭錢喝酒,倒也不敢大聲吆喝。
怎麼周員外家還兼營書坊,這似乎不像他那種財大氣粗的人會幹的行當。
板凳越看越是疑竇叢生,正在摸不著頭緒之際,身旁不知何時擠上來一個人。
「請問你在看什麼?」
板凳經他一問,登時嚇了一大跳。「你是--」
「噓!小聲點,萬一被人聽見就不好了。」這幽靈也似的白面書生長得可...可真是...漂亮極了。
他五官俊朗如畫,雙眸黝黑深似汪洋,皮膚白皙勝雪,一笑起來,眉宇上飛,星芒螢然,彷彿會勾魂一般。身上一件漿得雪白的長袍,好似故意來彰顯她的邋遢的。
哇!他長得比她還雌雄難辨。
板凳心口竟沒來由地怦怦亂跳。真是反常了,男人這「東西」她在賭坊、窯子裡,沒見到上千也有上百,從來也沒給任何人嚇成這樣呀。哈,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麻煩你趴過去一點。」這樣她才方便再把他相個仔細。
「為什麼?」白面書生亂不通情理地動也不動,還拿白眼瞪她。「這裡又不是你家。」
「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再說,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我家?」臭男人,那邊明明還寬敞得很,偏故意跟她搶地盤,莫非他也覬覦著周家的財產?唉,「同行」相見分外眼紅,絕不能隨隨便便示弱,氣勢上先輸了一籌。
沒想到板凳待要昂首挺胸,裝腔作勢一番,那白面書生卻嘴角微揚,有一抹極盡嘲弄的笑面,險險將她損得體無完膚。
「就憑你?」他似笑非笑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可惡透頂。
「我怎麼樣?莫非他瞧出了端倪」?板凳心虛地把胸部縮回原位。
「不怎麼樣。」白面書生真的很故意喔,兩道 目光不偏不倚就往她襟口掃過。
他這句是指她的長相,還是她的身材?板凳從來不曾讓人那麼沒尊嚴地貶損過,要不是怕被發現,她保準一掌揍得他鼻青臉腫!
「說,你到底是誰?來這裡有啥企圖?」如果他真是來搶「生意」的,那她必須先給點顏色瞧瞧,嚇唬嚇唬他。
「你呢?寅夜麼闖民宅,非偷即盜。請問你包藏的是哪種禍心?」他凜凜的目光直視她的臉面,砂容她借辭狡辯。
「我...」奇怪,喉嚨怎麼突然不大舒服。「我,我半夜睡不著跑來這兒,呃...欣賞別人工作不行啊?」
「噢!」他一副恍然大悟做作樣,表明了壓根兒不相信她。「你看得懂他們印些什麼?」
「當...當然嘍!」天知道她大字根本不識一個,連自己「尊姓大名」都是用畫的。
不過這節骨眼可千萬不能露了餡兒。讓這個小白臉看扁去。
「那就請你告訴我,左邊晾乾的那幅字畫上寫些什麼?」
「那是...那...」板凳支吾半天,十分認真而且用力地看了又看,只知上頭密密麻麻地寫了一長串共八行字,卻硬是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他道。
啥意思?
板凳見他趾高氣昂,狂得二五八萬的討厭相,恨不能一掌打爛他的臉。
「聽你的口氣,敢情你是知道嘍?」哼,想必所知也是有限。
「要我教你?」白面書生伸出右手,手指頭顫呀顫,竟暗示給錢。
喂,秀安鎮居然還有比她更厚臉皮,更死要錢的無恥之徒?
「休想。」誰見過盜賊還做蝕本生意的?
「那我叫嘍?」白面書生馬上拉長頸子,非常沒品地威脅她。
「叫呀,橫豎到時兩個一起被捉,你也討不到便宜。」看他文文弱弱的樣子,想必就會這點三腳貓的輕功。比文的不行,比武的她才不怕他哩。
「錯了,他們只會捉小偷,怎會捉我?」
「閉嘴,你難道不是心懷鬼胎?」不然沒事跑這兒幹麼?
「我...」
「不用說了,我看你尖嘴猴腮,目光閃爍,舉止猥瑣,肯定不是什麼好人。」她饒口令一樣僻哩叭啦就是一長串。
「就像你?」白面書生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將她堵得啞口無言。
「我...」今兒莫非踢到鐵板了?她的牙尖嘴利完全發揮不了功效。
「給不給?交一句五兩紋銀。」
「什麼?」乾脆用搶的算了。板凳由鼻孔裡大口大口噴著氣,火藥味已經開始蔓延了。
「十兩。以後你每問一個問題就漲一倍。」
「你想死吧你。」板凳一掌擊向他的天靈蓋。
「喲,你胸中盤扣撐開了。」分朝前一傾,竟爾避了過去。
「要你多管閒事。」板凳慌忙打掉他的手,驀然瞥見那五根指頭居...居然修長得比女人還要纖似青蔥。簡直噁心透頂。
「呵,好困!」他打著呵欠往後一仰,又巧妙地躲過一劫。
糟,遇上個扮豬吃老虎的郎中了。
板凳看苗頭不對,本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不給這小白臉一點教訓,又心有不甘,於是手腳齊發,攻他個措手不及。
「噯喲!我--」
「噓!」要死了,叫這麼大聲,板凳情急之下顧不得男女之嫌,倉皇地摀住他的嘴巴,逼他一起滾向大樹後的灌木叢中。
幸好那些工人渾身爬滿瞌睡蟲,遲鈍地睜了下眼皮,旋即又進入夢鄉。
板凳堪堪吁了一口氣,忽覺食指一痛--
天,那小白臉竟然咬她。可惡,她猛力抽,方知咬她的不是他,而是一隻大黃蜂。
「別動。」他機靈地將她按回樹叢中,邊抓住她的手掌一口咬破她的指頭,使力吸出裡面的毒液。
「多...多謝。」豆大的汗珠自她額際汨汨而下,輕緩游迤至眼角,她水眸微眨,汗滴悄悄上溜,經粉頰,落襟口。鼻尖的另一滴汗則隨人中滑向唇邊...
小白臉不知是看人還是看汗,突然有點發怔。害板凳莫名其妙地面紅耳赤,嬌羞答答。
「看什麼看?」佯裝的男兒本色,一下子變和有氣無力。天老爺,這小子該不會對我有意思吧?
「你的...額頭上,還有...一隻黃蜂。」
「嘎!」板凳抬眼上瞧,果然有一隻...「你還不趕快幫我把它弄走?」
「我不敢。」為表示他真的很膽小,他還把右手輕輕抖了下。
膿包!還以為他有多厲害呢。
求人不如求己。板凳運足真氣,準備用氣功把它「震」死。
「別輕舉妄動,這種黃蜂觸感相當靈敏,稍微一點動靜都會驚嚇到它,促使它叮你。」
「不然呢?難道要我像木頭人一樣老站在這兒?「她的汗更加冒湧淋漓了。
「一百兩你有沒有?」他正經八百地問。
「怎麼,要給它錢它才肯走?」
「不,錢是給我的,如果有一百兩,我或許可以救你一命。」他眨眨眼,笑得非常欠揍。
「趁火打劫非君子,見死不救真小人。」自她懂事以來就以「坑人」為己任,以「扒竊」為職責,豈料今兒卻一栽到底。
「小人也好,君子也行,你到底給不給?」
「我...好吧,你先把弄走,我就給。」等危機解除之後,看我怎麼整治你。嘿嘿嘿!
「成。」只見他大掌一拍,那黃蜂便腦漿腸肚迸裂,一塌糊塗地死在她額頭。
「你不是說稍微動一動它就會咬人?」既然可以用手打,她自己來就好了,幹麼還要花一百兩請他?
「試試看嘛,假使我一拍它不咬你,那表示我說的沒錯,你也可以省下一百兩;否則就算你命大,而我呢便可以多賺一百兩。」
歪理連篇!
板凳怒火熱焚,一掌既出,左腿接捶而至,招招直攻他的要害。
那小白臉還能夠從容躲過,但板凳的小人招數特多,一個不慎己著了她的道。
「想拿我的錢,找閻王爺要去吧。」石灰跟著喑器齊出,白面書生沒料及他竟卑鄙至此,閃避中一個不留神,倒身跌向磚牆外...
「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板凳往下一望,乖乖!這下頭怎麼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湖泊?
完了完了!這可如何是好?他...他怎麼下去那麼久還不上來?會不會是不諸水性?要不要下去救他?
但...她的泳技也不好呀,況且把他救了起來,還得付他一百兩,實在不太划得來耶。
「誰?什麼人在那裡鬼鬼祟祟的?」工人聽到聲音了。
「小白臉老兄,對不起哦,不是我見死不救,是你太不小心了。我...我改天再拿些香燭來祭拜你哦。」趁那群工人尚未發現,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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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適逢清明節,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大多是趕著上墳去。
板凳一大早就被她娘叫起來,慎而重之地耳提面命一番,即要她先到石函橋的保椒塔上等著。
保椒塔在寶石山上,許多有錢人的祖墳都設在該處,周家自然也不例外。
史大娘根據某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今早周奎將帶領他的家眷從孤寧路往寶石山去追悼他們周家的列祖列宗。所以要她提前到這來,以便在適當時刻遂行她娘的陰謀詭計,然後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這份差事,其實板凳已經興趣缺缺了。自從那一夜糊里糊塗害死了人,她就一直良心不安,連覺都睡不安穩。她承認她的確不是個好人,但諸多壞事,她只撿「無傷大雅」的做,從沒犯下這麼「大條」的。
過幾天,等這檔子事搞定之後,一定要去燒些紙錢給他,以免他變成厲鬼來找她算帳。
「周員外別來無恙!」山坡上有人喊道。來了?
果見前方五十餘尺處,浩浩蕩蕩一共十幾頂轎子。最前方八人抬的軟呢大轎,周奎正探出頭來,和一名中年人打招呼。
要角來了,接下來怎麼做呢?總不能傻傻地站在這作看熱鬧吧。她娘說「屆時會有狀況」,什麼狀況?四下裡雖是人潮熙攘,但秩序井然,而且...
赫!那個被她害死的小白臉,他怎麼...借屍還魂了?竟站在周奎身旁,猛衝她笑。
板凳登時嚇得三魂七魄全散了。
「這是搶劫,誰都不許動!」一名樵夫裝扮的人,手握長刀,突地從人群中跳出來,緊接著又有十多名原本在山邊角落擺攤子的小販也紛紛從身旁用來做掩飾的木桶或衣物中抄起各式各樣的傢伙。
行徑的路人見此態勢嚇得抱頭逃竄,膽小點的當即尖叫出聲。
板凳猶呆立當場不知所措時,一個的握大刀的匪徒突地撞了一下她的手肘。「還發什麼愣?快過去救人啊!」
咦!這不是她們怡春院的蘭姨嗎?敢情這些盜匪是她娘的...那是春嬌?再那邊那個是...湘妹?
「快呀!否則就演不下去了。」蘭姨用力一推,板凳立刻陷入群匪包圍之中,和周奎及那小白臉面面相覷。
「難得這位少俠見義勇為,老夫感激不盡。」周奎嚇得臉色慘白。
那小白臉卻柔笑吟吟,嘲諷之意甚濃。
「我...不客氣。」為了躲開那白面書生,板凳慌忙擺起架式,將那群女扮男裝的女飛賊各個擊退。
「哇,好棒好棒!」
「太了不起了!」
現場響起如雷的掌聲,每個人都豎起大拇指,盛讚英雄出少年。
板凳被誇獎得渾身上下飄飄然樂陶陶,汗顏淋淋。一抬頭適時對上一對熟悉的眼--是他!
那小白臉射出兩道幾乎可以刺穿她五臟六腑的眸光,看得她胸口一窒,差點兒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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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赤手空拳擊退行搶的毛賊之後,周奎對她即十分感激和賞識,當日即大方贈送五百兩作為謝禮,並堅持邀她回宅裡宴請一番。
好大的宅邸!
周家的「聚暢園」廣袤得像一座迷宮,四開間的大廳堂,周圍繞以迴廊,左右各有水榭樓台臨池而建,池內成群的錦鯉和嬌艷的荷花,全都美得不得了。
和滿是風塵味的怡春院比起來,這兒確實典雅高貴了些,看得板凳眼花撩亂。
周奎似乎有意讓她見識周家的財勢富貴,特意把宴席設在園內。
穿過數道大小不一的長廊,總算來到管家口中的「如意軒」。
席上坐的有周奎、周夫人、週二奶奶,主傳言中美不勝收的周大小姐周朝去。
好險,那個小白臉沒來湊一腳,否則她肯定會食不知味。
「少俠大名真的叫板凳?」周奎不敢置信地問。
「是的。當年因為家貧,兩個姐姐生了病沒錢醫治,竟前後都夭折了。家母因而為我取了這樣的名字,希望閻五爺沒搞清楚這是個人,能讓我平平安安長大成人。」這些話,她自小到大不知向人解釋過多少遍,講得她都快煩死了。
「原來如此。」周夫人以充滿同情的眼光看著她。「令堂還真是煞費苦心。」
「好可憐!」周朝雲從板凳一進門,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她,完全是一派花癡的標準神情。「你一定很傷心哦?」
我傷什麼心?板凳尷尬地咧著嘴點點頭。
她那兩個「傳說」中的姐姐在她尚未出世以前就已經再見了,坦白說,實在談不上有啥感情。何況她娘的話經常虛實不分,真假難辨,誰知道這是不是她瞎編出來的,為了掩飾自己才疏學淺,想不出一個像樣名字好給女兒的超大號謊言。
一陣空白流逝,丫環們端上下一道接一道的佳餚,有九龍會燕,津門蔥油魚,芙蓉蟹黃,水晶仁蝦...豐盛得讓板凳險險吃撐了肚皮。
照理說,酒足飯飽後識相並且懂禮貌的客人就該自動告辭,但她還沒完成她娘的交代的」使命「哩,怎麼辦,要不要提示周奎一下?
「近來宵小、盜賊橫行,周員外和眾夫人小姐,倘有外出,必須特別當心。」
「何止外出,連呆在家裡都不安全呢。」周朝雲抱怨道。
「朝雲。」周奎老眼生厲,陡地瞟向她女兒。「不許胡說。」
「本來就是嘛,那天不就...」
「雲兒,」周夫從也發話制止。「人家板凳公子是來做客的,你盡扯這些有的沒的,不怕惹笑話?」
「沒關係,沒關係,我最喜歡聽笑話了。呃...」搶了白才發現失言了,真是,那麼嘴快幹麼?
本來已經沒理由賴著不走,這下更是如坐針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娘自稱神機妙算,先前還拍著胸脯跟她再三保證,只要依她所擬定的計謀行使,絕對肯定、篤定萬無一失,結果呢?吃了半天飯,周奎始終沒提要聘請護院這檔子事,叫她怎麼「半推半就,然後恭敬不旭從命,就勉為其難接受」了呢?
「板凳公子,今兒的菜還合你的胃口嗎?」周夫人問。
不妙,送客的辭令都出來了,她哪能繼續充愣裝傻。
「好吃,非常可口。」趕緊再挾一隻雞腿,表示她還沒吃飽。
「既然...呃...人還沒...」周夫人對她的「肚量」深覺驚訝地瞪大眼睛。
「飽了,我...」啃完油滋滋的雞腿,她終於再也坐不住了,非得站起來緩呂氣,或者把腰帶解開些。
「板凳哥你--」周朝雲被她亂沒氣質的動作嚇得花容失色,惴想她該不會當眾寬衣解帶吧?
「沒事沒事,松乏一下而已。」解腰帶又不是脫褲子,緊張個什麼勁,她一點也不覺得這麼做有礙觀瞻,還認為別人少見多怪。
「呃...」周夫人和一干女眷已經快要蹦出眼珠子了。「既然板凳公子吃飽了,那就請移步到中庭,我們新近了一批雨前茶,味道極佳。」
「喝茶呀?」她這圓呼呼的小肥肚還塞得下任何東西?不過能再拖延些時間,旁敲側擊引出主題也是好的。「好是好,就怕喝到半途,來個什麼宵小之類的,你們也曉得,秀安鎮的縣令根本是個軟腳蝦,別說他了,就連知府和新來的巡撫都是個大郎貨。」
「大郎貨是什麼意思?」
「武大郎嘛!這是個新名詞,專門用來形容那些佔著茅坑不拉屎的狗官。」所有的古聖先賢,她一概不認識,因此說起話來也就禮義不沾,廉恥少放。
「你見過新任的巡撫大人?」週二姨奶奶問。
「他呀,」反正牛皮吹不死人,而且慶陽離這兒一、兩百里路,隨便蓋兩句也沒人會來「捉包」。假使周家的人誤以為她有官場上的朋友,說不定還更加信任她。板凳壯著膽子,說道:「我跟那糟老頭雖然沒啥交情,可他卻承過我的恩。」
「商輅是個老頭?」
誰是商輅,好端端的提這個人幹麼?
板凳呆愕地瞟了眾人一眼,嘿,他們看她的眼神竟然都不約而同的很「辣」。她說錯什麼了嗎?
「其實他只是看起來顯老,本人則--」
「少俠或許有意到寒舍擔任護院?」一直甚少開口講話的周奎忽然問道。
完全正確,暗示了老半天,總算開竅了。
「晚輩才疏學淺...」好不容易才進入「半推半就」的階段,板凳正想給它好好的謙虛一下,誰知周奎不等她說完即道:「無妨,只要你能打贏一個人,老夫就請少俠擔任我周家的護院。」
「誰呀?」沒來由地,板凳心中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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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庭繁花似錦,粉紅嫩綠得教人目不暇接。園子斜側還有一條婉蜒流貫宅邸,河水雖然湍急,但十分潔淨清澈。板凳卻無心欣賞這些美景,她全神貫注地睇向眼前的人。
小白臉!
「要跟我比武的就是他?」
「沒錯。你若勝得了他,這護院一職就是你的了。」周奎表情慎重,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倒是那小白臉飛揚跳脫,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囂張樣,非常討人厭。
就知道他是來搶飯碗的,那天晚上沒把他淹死實在太可惜了。板凳暗歎一聲,趕緊擠出難看至極的笑容,跟他皮笑肉不笑地客套一番。
「承讓了。」白面書生連姓名都沒報上,就連使數記追魂腿,將她逼到河岸旁。
沒禮貌的捱刀貨,手下敗將耶,以為我怕你不成?
板凳亦不再遲疑,馬上使出看家本領--千手觀音雲上飛--
「啊,」她一下踩空,竟爾整個人筆直地掉落河中,濺起偌大的水花,嚇得周圍的人一聲驚呼。
「慘了,慘了。」板凳費盡吃奶的力氣,奮游上岸,赫然警覺,她今兒為了展現其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俊朗的本色,特地穿了一件簇新的白色長袍,這會兒一泡到水裡,全該死的透明了起來。
「板凳哥,你快接住繩子。」周朝雲好心地派人丟了一根粗麻繩給她。
不行,這一上去,她的身份就曝光了,後果將不堪設想。但她又不大會游水,這這這...哈,那兒有根浮木,先欣抱住再說。
第三章
幾經掙扎,她竟順水流出了周家宅院,一路漂向城郊的清焰山山腳下。
看看四下無人,她兩足一蹬,身子己然凌空而起,躍上斜坡。
好險吶!趕快生個柴火,把衣服烤乾了才是。
板凳急急撩起袍子,雙手高舉,不慎將頭上的瓜皮帽扯下,如雲的青絲霎時傾瀉而下,令她原己楚楚狼狽的小臉蛋襯托得格外靈筠出塵。
「你?」剛把腦袋瓜子探出袍子口,水瞳立時映入一個她最不想見的人影。板凳猛嗆一口唾沫,心念惶惶電轉。「你是誰?」
「我?」白面書生不禁一愕,他不就是...「你...怎麼...」明明是個大男人,怎麼一會兒功夫就變成...她就是那個混吃騙喝的史板凳嗎?不可能,她太美了,美得令他心神恍惚。但,世上怎會有如此相似之人?
看他一臉驚疑未定,想必無法認出她來。板凳靈機一動,忙接續道:「你是哪兒冒出來的登徒子,專門躲在大樹後偷窺女孩了換衣裳?」
「我,我...」非禮勿視,可她...
「你什麼你?」板凳得理不鐃人,聲量加大了近一倍。「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居然作出這等見不得人的事!」
「姑娘何以知道我是個讀書人?」白面書生開始起疑了。
「猜想嘍。你這身斯文裝扮,不是讀書人,難道還是響馬?」
小白臉不以為然地揚了揚嘴角。「姑娘何以獨自在這荒郊野地?」
「洗衣服呀。」板凳隨口謅了個大謊。「我家就住在山的那一邊,我每天都必須到這兒挑水兼洗衣。誰曉得,今兒洗到半途,突然從上游冒出一個大男人,莫名其妙就搶走我的木盒,裡頭還有我娘的衣裳吶。」語畢,兩行清淚適時垂下,瑩然地懸在粉頰上。
「噢,那人長什麼模樣?」白面書生說話時,黑瞳直盯著她的臉龐,害她亂沒出息地心虛得舌頭拚命打結。
「慌亂之中,我哪瞧得清楚?」受不了他炯炯質疑的目光,板凳忙不迭用脫下來的袍子遮住胸口和半邊臉面,身子偷偷往後挪。「喂,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叫人嘍?」
「再請教一個問題。」儘管她說得信誓時旦旦,但是依舊疑雲重重,他非弄清楚不可。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你硬賴著不走,莫非心存不軌?」再讓他問下去,她遲早會露出馬腳。板凳越想越覺忐忑,便下意識地把身子再往後挪,預備覷個空就趕緊蹺頭,溜回怡春院去。
「姑娘有所不知,那名男子乃--站住,不許動!」他倏然伸手擒住她的胳膊,那手勁之大遠超過板凳所想像。
「放手,你這卑鄙無恥之徒,你想趁四下無人非禮我?」她第一次遇上功力如此深厚的人,剎那間方寸全亂,她娘教她的正宗武學和隨機應變的偷吃步,丁點也派不上用場,只知用蠻力和他扭打拉扯。
「不是的,我--」」明明就是你還不承認?像我這麼標緻的姑娘你會不心動?放開我!你這人模人樣,一肚子稻草的臭男人。「板凳看扯不贏他,乾脆發動鐵齒功,朝他的手臂咬下去。
「別--你先聽我說。」白面書生不知是氣還是羞,竟脹紅了臉。
「我不要聽,你放開我,放開我!」老天,這只看來白皙修長的手,怎會恁地孔武有力,而且還不怕咬?
「你真不聽我解釋?」
「不聽不聽!我什麼都不要聽,你放開我!」當務之急首在保全性命,其他廢話以後慢慢再談即可。
「那...好吧。」他無奈地將手一鬆--
「啊!」板凳一下重心不穩,整個人如倒栽蔥般再度跌入河裡頭。
原來那白面書生之所以緊抓著她不放,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怕她不知情地再往後退,將會摔得很難看。孰料,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求你...救...救...我...」這兒水勢十分湍急,除非極諳水性的人,否則遭到滅頂的機會相當大。
「不行啊,我怕多管閒事,會被人家栽贓說我貪圖女色,心懷不軌。」
「不...會的,我...」狼心狗肺的捱刀貨,都什麼時候了還揶揄她。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做好做歹難做人。我看還是算了。」他蹲在岸邊悠遊自得地銜著一枝幹草,置身事外地欣賞她載浮載沉的曼妙身影。
「什...麼,算了?」呵!他如果再袖手不理,她恐怕再撐不過一...
就在她行將滅頂的當口,一條麻繩及時環胸套住她。
「來者何人?」這是小白臉的聲音。敢情救她的不是他?嘎!是個蒙面漢。
對方並沒有回答他的詢問,只是迅速地將板凳拉上對岸草地上。
「你是...」由於嗆入太多河水,板凳己是呼吸困難,視野模糊,但覺眼前站著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未幾便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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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很刺眼,想是響午時分。
板凳使勁睜開酸澀的眼睛,映入她眼簾的俱是陌生的景物。
四壁是無以名之的顏色,當中放了雲石圖案,兩旁置有紫檀木架,古瓷花瓶上了無花影。
朱紅窗框有些褪色,座上還有個燭台,燈影如豆即將燃盡。室內一片昏沉,和窗前的明亮截然不同,猶似朝生暮死的味道。
板凳屏著氣息,從床榻緩緩坐起。空寂無人的寢房,這是哪裡?
昨兒,她記得...頭好痛!一定是灌了太多水,又受了點風寒才會這樣。茬弱地跌回床沿,努力回想昨天發生的事情。
「你醒啦?」高大的男子一進來,隨即關上門,拉上門栓。
「你是誰?」板凳本能地拉緊衣衫,陡的驚覺,這衣裳並非她昨日穿的那一件。「是你?」
「不高興?」男人揚了下他濃如本醮黑的粗眉。「你全身濕淋淋的,怎能躺在我高貴的床上?」
咦!他難不成就是那個用繩索把她從河裡救起來的蒙面人?
「我可沒要你救我。」邪裡邪氣的,看了就教人不舒服。
「這是對救命恩人該說的話嗎?」他由櫃子裡取下一瓶酒,自顧自地斟了一杯,仰頭一口飲盡,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在她身旁。
「你說什麼?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是你好管閒事,與我何干?」板凳見他還算相貌堂堂,可那兩顆眼珠子卻陰沉狠戾兼邪亂孟浪。
「這你總認得吧?」他掏出一枚金菊葉,在她面前虛晃了下。
板凳只覺腦門轟的一響,整個人彈了起來。那是她娘的髮飾,怎會跑到他手上的?
「你跟...史大娘什麼關係?」敵友難辨之際,還是先隱藏住身份比較好。
「合夥關係。這是她給我的信物,從今兒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他洋洋得意地收起金葉子,轉頭將口唇附在板凳耳畔。「我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千萬別做出令我惱火的事。」
「放屁!」板凳一側身,反手就賞他一巴掌。
須知她可是在胡同裡混大的,什麼樣的場面沒見識過,豈會三言兩語就讓他嚇倒?
「好辛辣呀。」那男子居然不怒反笑。「有個性的女人最合我的脾胃。很好。」
「瘋子!」板凳怒意盈然地站起,他卻一掌將她強行按回原位。
「你相干麼?」
「一親芳澤。」驀地捏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
噁心鬼,竟用舌頭舔她?板凳赫然感到一陣濕熱自她耳腮滑向唇邊,方寸間一片慌亂,反射性地架起拐子往他胸口用力頂過去。
「嘎!你--」那男子這會兒再也沒有情趣調笑了。「敬酒不吃想吃罰酒?」他怒氣沖沖地丟給板凳一把匕首。
「做什麼?」讓她自行了斷?
「替我去把商輅給殺了。
「商輅是誰?」在周家的時候也聽人提起過,這人還挺熱門的。
那男子頓了下,繼而大聲笑道:「不錯,你裝傻的功夫和史大娘一樣厲害。」
「你幾時見過我...呃,史大娘?你們合夥做些什麼?」她娘幹壞事的本領比她高強多了,板凳不由得心生恐懼。
「就在你假扮英雄,喬裝俠士,替周奎嚇走那一票烏合婆娘們之前,不然我怎麼會剛剛好就在人一腳踏入鬼門關的節骨眼,適時的把你搶救回來?其實我注意你已經很久了。」
原來他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板凳以一聲冷哼權充感激之意。
「不領情也無所謂,你只要去把商輅的項上人頭給我取了來,我就不再跟你索討救命之恩。」
「我說過了我根本不認識商輅這個人,怎麼去幫你行兇?」簡直不可理喻!
「胡扯!」那男子倏地斂起臉容。「你跟他已經交手了兩、三回,怎麼可能不知道他?」
「說清楚。」甭說交手,跟她打架鬥毆的男人沒有上百也有幾千,她可沒有聽說過其中有哪個性商的。
「就是今兒在周家和你比試武功,結果一眨眼便將你逼落水中的那個商輅大少爺。」他真是個怪人,都要聘請殺手去把人家干了,還客氣地稱之為大少爺?沒骨氣!
「那個白面書生?」他的名字還挺好聽的嘛。
「對,就是他。」
「我跟他無怨無仇為什麼要殺他?」為非作歹可以,殺人免談。這是她混跡江湖的基本原則。
雖然那小白臉實在很可惡,但猶罪不至死,況且她還不見得是他的對手呢!
「因為史大娘收了我十萬兩。」
「不會吧?」她娘是很愛錢,不,是非常非常愛錢,但應該還不至於為了錢要她去濫殺無辜才是。「我這就回去告訴她,叫她把銀兩退還給你。」
「千掌魔手毒蜘蛛拿了錢還肯吐出來?作夢吧你!」
「你又是哪條道上的人物?」怎麼今天淨聽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那男子像聽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得差點兒岔了氣。
「回去問你娘吧。記住,我這人是絕不做賠本生意的,一個月後,你如果殺不了商輅,不別怪我心狠手辣。」
「你跟他有過節嗎,干 麼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我跟他沒仇沒恨,只不過看他很不順眼。」
板凳看他眼中燃起得意洋洋的笑紋,想來這人八成是腦筋有問題,才會為了芝麻大小的理由就想置人於死地。
「你那麼討厭他,為何不乾脆自己動手?強迫一個女人去幫你行兇,不覺得很爛嗎?」
「住口!」他的臉騰地一紅。「你只管去殺人,其餘的事少管。記得了,我的耐心只有一個月,一個月你若沒法完成交易,我就...」他托起板凳的後腦勺, 狠狠地在她額頭啄了一口。「拿人抵帳。」
「喂,你--」混帳!竟然...把人欺負完了就想一走了之?
板凳走到門口忽爾一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等等,跳窗比較快。她兩腳跨上窗台才發覺這房間是在一座高塔之上,這塔起碼五、六層樓高,她輕功即使不錯,但...還是...
「喂,你究竟走不走?」這聲音近在耳畔。
「誰?是誰在說話?」這窗台實在太窄了,板凳一閃神險些就栽下去。
「小心。」有只大手一把拎住她。
「小...呃,商輅?」他是孤魂野鬼嗎,怎麼有辦法站在那巴掌大的地方?
「唔,有進步,本公子尚未自我介紹,商輅這兩個字已經讓你如雷貫耳了?」他壞壞地粲笑,既不將她送進房裡,也不放掉,一如老鷹捉小雞般地擒在掌心。
「少臭美了你。」長眼睛沒見過比他更夜郎自大的。「放開我,我要回家。」
「府上哪裡?」
「不是」府上「,是我家,你是耳背還是怎麼著?」須知她不僅目不識丁,甚至連較文雅的辭彙也沒聽過幾個,舉凡「家」的同義字包括寒舍、府上...統統跟她沒交情。
商輅蹙了下眉,搖搖頭換個方式問:「你住哪兒?」
「住...」千萬不能告訴他住在怡春院,否則紙就包不住火了。「住在山坡邊呀,我跟你說過了。」
「好,我送你回去。」但聞咻的一聲。板凳己跟著他飛向迎面的樹枝頭,足不沾地,恍若御風而行地一路馳往東郊的山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