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車禍的第四天,聶為雍從加護病房轉到個人病房。
由於他還是沒有清醒的跡象,身上又有一大堆的傷,照理要請個看護的,但是蘇○○堅持要自己照料他。公司已經有人幫忙處理,取消婚禮的事也由有家人幫忙,她反而落得一件事也不能做。
他們都說她現在懷孕最需要休息,反正要人手多得是,她還是安心地待產吧。
要她安心?她要如何安心?為雍車禍受傷,至今仍無清醒的跡象,還要放他一個人孤單在醫院,這怎麼行?
照顧他原本就是妻子的本分,她當然要事必躬親。為了怕礙事,她還剪去一頭長髮,以表決心。
那雖是為雍最喜歡的頭髮,但他都不願意睜開眼睛看她,那麼長髮也不必再留。
是的,是他不願醒來,因為他現在受傷、需要休息,等他休息夠了,他一定會醒過來的。她一直抱持著這樣的看法,每天都來病房等他醒來,好讓他第一眼就能安心地看到她。
經過兩個月在醫院與家中的辛苦奔波,她整個人變得憔悴不已。瘦了一圈不說,短髮的她不再有以往的萬種風情,反而給人清純、愛憐的感覺。
葉一榮和陳家兩兄弟雖然也曾來探望為雍,但是她知道他還是最需要她的。
只有這樣想,每天到醫院陪他,她才有辦法繼續度過一天。
今天一早,她又是第一個進病房的人。
她首先會去叫他起床,用擁抱、親吻讓他知道她的到來,然後打開窗簾讓陽光洩進,驅走夜晚的陰霾。再換上鮮花、把熱水瓶重新加水,打掃不乾淨的地方。
小的時候她的母親因病過世,爹地並沒有再娶,一直就非常疼她,什麼家事也不用她去做。後來為雍也寵她,除了偶爾她興致一來會下廚做東西犒賞他外,所有的家事也不需要她去做。
現在她卻喜歡每天幫他做一點事,想像他還是需要她的。
忙完之後,護士固定進來巡視為雍的狀況,同時幫他換點滴,給他翻個身、活動筋骨。她則拿出早餐和報紙,準備與他一起進餐,同時念報紙新聞給他聽。
吃完飯是兩人的活動時間,這是她瞞著護士做的。
為雍的外傷已經完全癒合,她去請教過復健科的醫生,他的腿只要每天按摩、做復健運動,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恢復行走。
她當然不希望為雍醒來才發現腿上的問題。醫生說過,復健一定要及時做,晚了就比較困難。所以,每次等護士巡房之後,她就偷偷利用兩個小時的時間幫他活動腿部的肌肉。
其他的時間,她都是拉著手跟他說話,或兩人靠在一起看電視。表面上,她不想讓他覺得冷清或孤單,實際上,她是藉著說話或聲音,讓自己忘了他的病,這樣她才不會放棄希望。
如今,她已經搞不清楚誰才是誰的生存希望了。
☆ ☆ ☆
中午,看完新聞節目,她拿出準備的育兒書籍,坐在床邊要念給他聽。
除了工作需要的書和資料,為雍最愛買有關懷孕以及培育小孩的書籍。打從知道她懷孕他是最高興的人,家中早已經堆滿嬰兒用品,足夠讓五個小孩一起用到滿週歲了。
昨天爹地還送她嬰兒音樂CD,說是有助於與胎兒互動溝通的。待音樂出來,她只聽到很多嬰兒的笑聲配合著管弦音樂,可愛的聲音讓她不禁撫著微凸的肚子,想像女兒的笑聲。
忽地,他的手捉住她的,讓她嚇了一跳。
「為雍,你也聽到了嗎?你要醒過來了是嗎?為雍!睜開眼睛呀!」
她慌亂地喊叫,兩手拉著他的手,但是他再也沒有動,彷彿剛才只是風吹過而已。
「為什麼拉我的手?是因為聽到嬰兒笑聲的關係嗎?你想看到女兒出生的,對不對?那為何還不醒過來?」
她望著他熟睡般的臉,輕手撫過他的五官,這些她熟愁的線條現在已經不動了。但是,他還是那麼俊挺,五官還是這麼出色,只是閉上會發亮的雙眼而已呀。
閉上眼的他沒有笑容,也不會說討她喜歡的話,更不會偷她的吻。她真的不喜歡這樣的為雍!
她害怕地印上他的唇,用他教她的技巧,磨挲著他失去活動力的唇。
還是不行嗎?為什麼不回應她的吻?難道是她做得不夠好嗎?他說過她是最棒的學生呀。
為什麼一夕之間全部都變了?
她只不過想嫁給心愛的男人,難道天也不容嗎?
為什麼她身邊的人是那麼幸福,而她就是這麼不幸?她雖然不是什麼大善人,可也從不做壞事、或有過壞念頭,為什麼是她在受苦?
自小她就失去母愛,現在還連累為雍,讓他為她受傷、昏迷,難道她的命就是這樣?
「老公!為雍,你最想聽我叫你老公的不是嗎?老公、老公,現在你聽到了,不要再裝睡了,趕快起來!不准放下我一個人,我不要這樣,你是我這生唯一的愛,失去你,我也不想了。」
「○○,你在胡說什麼?你別這樣,我們都來看你了,你不是孤單一個人,你還有我們呀!」蘇洪光是在門外聽到她說的話,就老淚縱橫了。
「○○,你忘了肚子裡還有你們的小孩嗎?你怎麼可能是一個人呢?你還有他的小孩陪著你呀。」
「小姐,我們一定會陪伴著你,別難過了。」隨行來探望小姐的皮嬸也忍不住眼眶發紅。
陳家兄弟隨後進來,面對十多年的好朋友臥病在床,之前婚禮的不愉快早拋到一邊了。
大哥阿文溫和地勸說:
「○○,你放心,為雍已經開過刀,也讓最好的醫師診斷過了,一定沒問題的,他遲早會醒過來的。」
「對不許再哭了。」阿風不曉得要如何安慰人,只是丟下一句怪彆扭的話。
○○想到這段時間要是沒有他們,她真的無法撐過來。她自小就沒有兄弟姊妹,陳家兄弟對她而言就像大哥哥一樣,還有葉一榮也是,他們真的已經幫她太多了。原本是來參加喜事的,沒想到現在卻是這樣的結果。
「不好意思,一切要多多麻煩你們幫忙,所有的醫療費用我會……」
阿風趕緊揮手打斷她:
「不用啦,○○,我們家不缺那一點錢!」
看著○○精神與身體狀況不如從前,蘇洪倒是擔心地提醒著:
「女兒呀,你還是多注意自己的身體,要多替寶寶著想。」
「我很好,只要為雍沒事就好,我根本就沒有問題。」○○只是一徑地搖頭。
沒有問題?根據醫生說,○○的體重根本未達到懷孕的標準邊緣,跟以往定期加重簡直不能比。這樣叫沒有問題?
皮嬸邊擦淚水邊說:
「小姐,不如你搬回來住吧,吃的方面就讓皮嬸來弄,你不是最喜歡我燒的菜嗎?不要這樣餓著自己和小孩,姑爺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心疼的。」
「我們也能輪流幫你看顧聶為雍,這樣比你比較輕鬆。」阿文冷靜地提議,不讓○○有機會拒絕。
「其實,我和蘇伯父商量過了,或許把聶為雍轉到美國去治療會比較好,但是有一個問題我想先問你。」
「是什麼問題?難道是他的病情……」她害怕地又淌下眼淚,這時折她已經脆弱到無法接受任何事實。
「不是,他的病沒有問題。」
抬起一臉堅決的表情,不管結果如何,她一定要先知道。再也不要像那天失去他的消息那樣,只能一個人徨無助地等待著。
如果他的病真的無法……她也要第一個知道!
「告訴我為雍有什麼問題?」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先別激動。」蘇洪也知道阿文要問的事情,急地不知如何解釋才不會讓女兒誤會。
接連著一串的打擊已經讓○○無法再忍受更多的隱瞞,失去心愛的人、失去期待已久的婚禮,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
崩潰的心情頓時隨著眼淚宣洩而出。
「爹地,那你告訴我呀。如果還當我是你的女兒,就老老實實告訴我。我再也……我再也受不了一個人被蒙在鼓裡,你們知道等待的滋味有多令人害怕嗎?你們知道要一個人孤獨地面對不安的未來是多麼殘忍的事嗎?你們根本都不知道我的痛苦!我寧願死也不想再面對這一切!」
她嘶聲地道盡這些日子的擔心與害怕,從不輕易向人示弱的嬌嬌女,一時之間,變成無依的小女孩,魂不附體的神情說出她薄弱的求生意志。
原本他們還以為是○○太勇敢才能接受這一切,原來她只是把一切痛苦都往心裡放,把一切的罪過都往自己的身上攬。讓痛苦和罪惡不斷地在心中累積、滋長,現在終於爆發出來。
看在著女兒變成這樣,做父親的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女兒,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你不要難過,我們會告訴你的,好不好?」蘇洪半哄著○○回到椅子上,擔心她太過激動而傷了胎兒。
皮嬸看著小姐的樣子,眼淚忍不住直流。
「為雍他不行了嗎?」○○皺著眉小聲地問,彷彿怕病床上的人聽見一樣。
「不是!他一定會醒過來的,我相信他一定會醒過來的。」阿風在這時大聲地保證,其他人也是一臉有信心地鼓勵著她。
「那是什麼事情要這樣瞞著我?」
「還是我來說明吧,畢竟這件事是我先發現的。如果當初我沒有追根究底,我想事後聶為雍應該也會找機會告訴你的。」阿文冷靜地開頭。
「不是他的病?」○○神情不穩地疑問。
她的心中目前只有為雍的病、為雍何時會醒過來,其他的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是,是有關於他的家庭背景。」
或許因為方纔的精神崩潰,現在的○○精神有點怪怪的,好像單純的小孩,又像一個太過疲倦的人,全沒有以前嬌氣的一面。
「啊,對了,我都忘了為雍在美國的父親,這件事是怎麼通知他才對。雖然為雍說過他與他父親感情不好,但是,發生這麼大的事確實應該通知他美國的家人才對。」她像在自言自語,但又像在與他們說話,語氣十分地多變,但眼神還是一樣呆滯。
「你知道他在美國的事?」阿文不確定地問。
「他不是因為跟父親吵架,後來離家出走才來到台灣的嗎?」
「沒錯,那你知道聶為雍是美國金融界聶家的第一位正統繼承人嗎?」
只要在海外的華人界,金融聶家就像個穩穩不墜的大招牌,無人不知。金融聶家在美國的經濟基礎堅強到有聶家即將競選加州州長的預測,聶家的成功不只是傳說,都快成為華人的驕傲了。
蘇家在台灣雖不是首富,家業也已經延伸到國外去,總資產勉勉強強可以排上台灣前百名,但是,如果要跟聶家比,那等於是拿石頭跟山比。所謂一山還有一山高,而聶家就像喜馬拉雅山一樣,沒得比!
「美國金融界聶家?是那個在美西開設銀行又擁有一大片商業區土的聶家嗎?」○○茫茫不知地道出腦中的資料。
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她爹地是建築業起家,理所當然她會聽過那傳說中的家族。但是,要她相信為雍是來自那麼龐大的家族,她一下子沒辦法消化。
「不可能!你們一定弄錯了。為雍說過他的公司都是他一手努力開創的,他從沒提過他父親是誰?如果他來自那麼有錢的家庭,那他的父親為何從不幫助他,還讓他那麼辛苦?這中間一定有誤會。」
阿文簡單地表明:
「我請私家偵探去確認過了,他的身份沒有問題。他連多年的好友都騙進去,要不是現在他躺在病床上,他和阿風決饒不了他!
「可是,他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他不可能騙我的,一定是你們搞錯了!或許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一定是這樣,為雍從不騙她的,他對她那麼好,怎麼可能有事會瞞著她,一定是弄錯了。○○害怕事實,不斷地在心目中自圓其說,但是心中最深處的地方卻已經相信了。
「○○,他或許沒有想要騙你,只是……」
「只是在玩弄我嗎?因為我是個相親三百多次、沒人要的女人,所以他就打算玩弄我嗎?我只想要一個單純美好的婚姻,這樣也有錯嗎?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到頭來我還是被騙了是嗎?他根本不愛我、他根本是在敷衍我!」
她又開始將所有的罪過往自己的身上推,悔恨讓她看不清事實。
「○○!你冷靜一點。」蘇洪和皮嬸合力抓住她扭動的身子,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沒有人希望○○變這樣,這不是愛情該有的結果!
為了讓她對聶為雍有信心,蘇洪試著勸說:
「○○,你不要太傷心,要相信他對你的愛,他絕對不會想放下你一個人的。或許他目前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車禍撞擊打散他的魂魄,就好像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時應該是你回應他的愛的時候,讓你的愛化成燈火,指引他回家。這件事只有你能辦到,還有你們的小孩也一樣。如果讓他每天聽到你的呼喚,為了你和小孩,他一定回來的。你一定要加油!」
他彷彿在訴說自己多年來的心聲,對早亡故的妻子,他就是無法斷念,甚至還在自家後面蓋了一間祠堂,除了供奉妻子的靈位,就是放著她生前喜愛的東西,無非是妄想有朝一日能再與她相逢,一如生前……
父親的話感動了她,而且還讓她想到方才嬰兒音樂帶給為雍的影響,可見他還是聽得到的,並非完全無法與外界溝通。看著眾人投來鼓勵的眼光,○○也覺得自己又有信心與精神面對明天了。
就像父親說的,他現在最需要一盞指引的燈火,而只有她才能讓他回到光明的家。
她一定要想辦法幫他才對,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奮鬥一定比她還孤單、還難受,她可不能先認輸!
☆ ☆ ☆
那天之後,○○照樣挺著肚子到醫院去照顧聶為雍。但是她的神情變了,變回以往的天之嬌女,自信又開朗。
加上搬回娘家住,三餐加消夜都是由廚藝高超的皮嬸負責,還有父親從旁的盯梢,她的體重又重新站上懷孕的標準,臉色也豐潤好看多了。
不過她婉拒了陳書文的提議,沒送為雍到美國去治療,因為她心中很清楚,為雍的外傷都已痊癒,只剩下腦部的問題所以,就算送到國外也一樣。再說,她也不捨得讓為雍去受勞頓之苦。
隨著胎兒愈長愈大,她的心中也不免患得患失。
但是,不知為何,每當她抓著為雍的手貼上她的肚皮感受胎兒的運動時,她總有一種感覺:為雍就快要回來了。
所以,現在她比較擔心的是要怎麼讓他接受她肚子裡的小孩……好像是男的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