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第十七章

    一月十六日的黃昏,本丘克和安娜來到沃羅涅什。他們在那裡住了兩天,就又到米列羅沃去了,因為就在起程去卡緬斯克那天收到消息,說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和忠於它的部隊在卡列金的部隊壓境的情況下,轉移到米列羅沃去了。被迫撤離卡緬斯克。

    米列羅沃市內,人心惶惶、擁擠不堪。本丘克在那裡耽擱了幾個鐘頭,就搭乘下一趟火車趕往格盧博克。第二天他接過了機槍隊隊長的職務,第三天的上午就參加了跟切爾涅佐夫率領的部隊的戰鬥。

    把切爾涅佐夫的隊伍打垮以後,本丘克和安娜突然不得不分手了。早晨,心情激動、略帶傷感的安娜從司令部跑來。「你知道,阿布拉姆松在這兒哪。他很想見見你。另外還有一個新聞——我今天就要走啦。」

    「到哪兒去?」本丘克驚訝地問。

    「阿布拉姆松、我,還有另外幾個同志一同到盧甘斯克去做宣傳鼓動工作。」

    「你要離開機槍隊啦?」本丘克冷冷地問。

    她笑了起來,把紅撲撲的臉頰貼到他臉上,說道:「你說實話,並不是因為我離開隊伍使你難過,而是因為我要離開你,才使你難過,是吧?不過這是暫時的離別。我相信,幹這種工作,要比在你身邊打機槍對革命更有益些。我對宣傳工作,也許比打機槍更在行些……」她頑皮地擠了擠眼,「雖然我是在象本丘克這樣有經驗的指揮員領導之下學的射擊技術。」

    不久,阿布拉姆松就來了。他仍舊象從前那樣熱情、積極、活躍,他那象塗了一層松焦油似的甲蟲殼一樣的腦袋上的斑白頭髮依然是那樣閃著白光。本丘克從心坎裡高興起來。

    「你的病好啦?好極啦!我們要把安娜帶走,」他瞇縫起眼睛,話裡有話地暗示說:「你不反對嗎?不反對嗎?對對……對對,好極啦!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你們在察裡津這段時間大概已經混得很熟啦。」

    「坦白地說,我捨不得離開她,」本丘克臉色陰沉,強顏歡笑說。

    「捨不得?!這可太多情啦……安娜,你聽見了嗎?」

    阿布拉姆松在屋子裡來回踱著,他一面走,一面從箱子後頭拿起了一本落滿塵土的加林-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書,猝然全身抖動了一下,開始告別。

    「你收拾好了嗎,安娜?」

    「你先走。我馬上就來,」她在屏風後面回答說。

    她換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穿了一件保護色軍便服上衣,腰裡紮著皮帶,口袋被乳房頂得稍稍鼓起來一點;仍舊穿著那條有好幾個補丁、但是非常乾淨的黑裙子。不久前洗過的濃密的頭髮顯得很蓬鬆,從髮髻裡扎煞出來。她穿上軍大衣,緊著腰帶(剛才那股興奮勁兒不見了,聲調變得沉悶,帶著懇求的神情),問道:「你今天要參加進攻嗎?」

    「嗯,當然要去!我不能袖手旁觀呀!」

    「我請求你……聽我說,要小心點兒!你答應我這麼做嗎?行嗎?我給你多留下一雙毛襪子。別傷風,盡量不要使腳受潮濕。我會從盧甘斯克給你寫信來的。」

    她的眼睛不知怎麼,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告別的時候,她承認說:

    「你看,我真是捨不得離開你啦。起初,阿布拉姆松建議去盧甘斯克時,我很高興,但是現在我覺得,離開你,在那兒我會感到寂寞。這再一次證明,感情在當前是多餘的東西——它會變成累贅……好,說來說去,還是再見吧!……」

    他們倆都故作鎮定,冷冷地道了別,但是本丘克理解,而且也應該理解:她是害怕失掉決心。

    他出來送她。安娜慌慌張張,不斷地聳著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要喚住她,但是在道別的時候,他看見她略微有點兒斜的、——的眼睛裡已經閃著過於濕潤的目光;於是他克制著自己的意志,假裝很高興的樣子喊道:

    「我希望,咱們能在羅斯托夫見面!一路保重,阿尼婭!」安娜回頭看了看,快步走去。

    安娜走了以後,本丘克感到非常孤單。他從外面回到屋裡,但是立刻就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又從屋裡跳出來……那裡的每一件東西都還在顯示著她曾在那裡住過,每一件東西上都還保留著她的氣味:忘記帶走的手絹、戰士的軍用背包、銅水杯,——一切她曾經摸過的東西。

    本丘克在鎮上一直逛到黃昏,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不安,而且有這麼一種感覺,彷彿從他身上割去了什麼東西,而他怎麼也不能適應這種新情況。他心不在焉地打量著那些陌生的赤衛軍和哥薩克們的面孔,有一些他認了出來,有許多人也識出他來。

    走到一個地方,一個在對德國戰爭中和他同過事的哥薩克攔住了他。這個哥薩克把本丘克拉到自己住所,請他一塊兒玩牌。桌邊圍了一群赤衛軍和剛開到的水兵在打「二十一點」。他們在瀰漫的香煙煙霧中,辟啪亂響地出牌,沙沙地數著克倫斯基政府出的鈔票,嘴裡罵罵咧咧,拚命地喊叫。本丘克很想到空曠的地方去,便走出來了。

    一個鐘頭以後就要去參加進攻了,這才剪斷他的離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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