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第十五章

    在卡列金的部屬重創革命的哥薩克部隊之後,被迫遷到米列羅沃去的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給指揮抗擊卡列金和烏克蘭反革命拉達戰爭的領導人員送去一份聲明,內容是這樣的:哈爾科夫。一九一八年一月十九日。發自盧甘斯克,第四四九號。十八時二十分。——頓河哥薩克革命軍事委員會請您把頓河地區內容如下的決議轉呈彼得格勒人民委員蘇維埃。

    哥薩克革命軍事委員會根據在卡緬斯克鎮召開的前線軍人代表大會的決議決定如下:

    一、承認俄羅斯蘇維埃共和國的國家中央政權,承認哥薩克、農民、兵士和工人蘇維埃代表大會中央執行委員會,以及由中央執行委員會所選出的人民委員蘇維埃。

    二、由哥薩克、農民和工人蘇維埃代表大會進行頓河地區的邊區政權建設工作。

    〔備註〕頓河地區的土地問題也將由該地區代表大會解決。區赤衛軍接到這個電報以後,就派軍隊去支援革命軍事委員會的部隊,在赤衛軍的幫助下,打垮了切爾涅佐夫上校的隊伍,並且恢復了原來的局勢。主動權轉到革命軍事委員會手裡。在佔領茲維列沃和利哈亞以後,得到革命軍事委員會哥薩克部隊增援的薩布林和彼得羅夫指揮的赤衛軍隊伍,展開了進攻,迫使敵人向新切爾卡斯克退去。

    右翼的塔甘羅格方面,西韋爾斯的隊伍在涅克林諾夫克附近被庫捷波夫上校的白軍志願軍擊敗,損失了一門大炮、二十四挺機槍和一輛鐵甲車,退到了阿姆夫羅西耶夫卡。但是在西韋爾斯吃了敗仗退卻的那天,在塔甘羅格城內的波羅的工廠裡爆發了起義。工人把士官生從城裡趕了出去。西韋爾斯恢復了元氣,轉入進攻,並發展了攻勢,把志願軍壓到塔甘羅格。

    形勢變得越來越有利於蘇維埃的軍隊。他們從三方面包圍了白軍志願軍和卡列金「雜牌」隊伍的殘部。一月二十八日科爾尼洛夫打電報給卡列金,通知他志願軍即將放棄羅斯托夫,向庫班河流域轉移。

    二十九日上午九點鐘,在將軍府召開頓河軍政府成員緊急會議。卡列金最後一個從自己的居室來到會議廳。他沉重地坐到桌前,把一些文件挪到自己面前。他的兩腮的上部由於失眠變成蠟黃色,無精打采的、憂鬱的眼睛下面一片陰影;瘦臉彷彿是被微火烤得焦黃。他慢騰騰地看了科爾尼洛夫的電報,看了正在新切爾卡斯克北面抵擋赤衛軍進攻的各部隊指揮官的戰報。他用寬大的白手掌仔細地把一疊電報壓平,沒有抬起那浮腫的、籠罩著陰影的眼皮,悶聲說:

    「志願軍要撤退啦。只剩下一百四十七枝槍來保衛頓河地區和新切爾卡斯克啦……」

    他的左眼皮在不住地跳動,緊閉的唇角上爬滿痙攣的皺紋;他提高了嗓門,繼續說:

    「我們已經陷於絕境。老百姓不僅不支持我們,而且敵視我們。我們已經山窮水盡,繼續抵抗是無益的。我不想再作多餘的流血犧牲,我提請辭職,讓給別人。我也辭去頓河軍司令官的職務。」

    米特羅凡-博加耶夫斯基■著寬大的窗戶,正了正眼鏡,連頭也沒有回,說:

    「我也辭去自己的職務。」

    「政府成員當然全都要辭職。問題是我們把政權移交給誰?」

    「交給市杜馬,」卡列金冷冷地回答說。

    「要辦理移交手續,」政府成員卡列夫遲疑不決地說。大家都苦惱、尷尬地沉默了片刻。佈滿哈氣的窗外,是陰沉的一月上午黯淡無光的天氣。晨霧瀰漫、一片白霜的城市睡意——地沉默不語。聽不到平日生活脈搏的跳動。大炮的轟隆聲——正在蘇林車站附近進行的戰鬥的餘音——窒息了一切活動,死沉沉的即將降臨的災難壓城欲摧。

    窗外,寒鴉在盤旋,單調、清晰地呱呱叫著。它們在白色的鐘樓頂上盤旋,就像在一頭死獸上空飛繞一樣。教堂廣場上是一片新下的、泛著紫光的白雪。行人稀疏,偶爾馳過搭客的爬犁,留下幾道黑乎乎的痕跡。

    博加耶夫斯基打破沉寂,建議編寫將政權移交給市議會的文書。

    「最好是和市杜馬開個聯席會議,共商移交事宜。」「那麼大家認為什麼時候合適?」

    「晚一些,下午四點。」

    政府成員們似乎都鬆了一口氣,沉默鉚死的寂靜打破了,開始討論移交政權和會議的時間問題。卡列金一聲不吭,用鼓脹的手指輕輕地、有規律地敲著桌子。八字眉毛下黯淡無光地閃著雲母般的眼睛。過度的疲勞、厭惡和病態的緊張使他的目光變得遲鈍、冷酷、拒人於千里之外。

    有位政府成員不知道是在反駁誰的意見,嘮叨了半天。卡列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諸位,說話請簡短些!時間寶貴。要知道俄羅斯就是亡於廢話的呀。現在體會半小時。大家商量一下……然後盡快結束這次會議。」

    他回到自己住的房間。政府成員三五成堆,低聲交談起來。有一個人說,卡列金的臉色很難看。博加耶夫斯基站在窗邊,一句低得像耳語的話傳到他耳邊:

    「像阿列克謝-馬克西莫耶維奇這樣的人物,自殺是他唯一的出路。」

    博加耶夫斯基哆嗦了一下,快步趕往卡列金的住處。很快他就陪著將軍回來了。

    決定在下午四點鐘和市杜馬舉行聯席會議,共商移交政權事宜以及編寫交接書的問題。卡列金站了起來,其餘的人也跟著他站起來。卡列金一面和政府的一個重要成員道別,一面注視著正在與卡列夫低語的亞諾夫。

    「你們在談什麼?」他問道。

    亞諾夫略顯窘態,走過來。「部分非哥薩克政府成員,要求發給他們一些路費。」卡列金皺起眉頭,嚴厲地說:

    「我沒有錢……真煩人!」

    大家開始散去。博加耶夫斯基聽到了這段談話,便把亞諾夫叫到一邊。

    「請您到我那兒去一下。告訴斯韋托扎羅夫,叫他在存衣室等一會兒。」

    他們一起跟著駝著背、快步走去的卡列金走了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博加耶夫斯基交給亞諾夫一疊鈔票。「這是四萬四千盧布,請您發給那些人。」

    在存衣室裡等候亞諾夫的斯韋托扎羅夫接過錢,道了謝,辭別後,就往門口走去。正當亞諾夫從看門人手裡接過軍大衣的時候,聽見樓梯上一片叫喊聲,他回頭看了看,看見卡列金的副官——摩爾達維斯基正順著樓梯飛跑下來。

    「找醫生!快點兒!……」

    亞諾夫扔下軍大衣,朝他衝去。值勤的副官和聚在存農室裡的傳令兵們圍住了跑下來的摩爾達維斯基。

    「怎麼回事?!」亞諾夫臉色蒼白地喊道。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自殺啦!」摩爾達維斯基伏在樓梯欄杆上,號啕大哭起來。

    博加耶夫斯基從房間裡跑出來;好像是被嚴寒凍的嘴唇直哆嗦,結結巴巴地問:

    「什麼事?什麼事?」

    大家爭先恐後往樓上奔去。奔跑的腳步聲轟轟隆隆、辟辟啪啪響成一片。博加耶夫斯基張大嘴吸著空氣,呼哧呼哧直喘。他頭一個砰地一聲推開門,穿過前廳向辦公室衝去。辦公室通小房間的門大敞著。從那裡飄出一般淡淡的灰色苦煙和爆炸的火藥氣味。

    「噢噫!噢噫!啊——啊——哈——哈!……阿廖沙!……親——人——哪!……」傳出了卡列金的妻子變了聲的、可怕的、透不過氣來的哀號。

    博加耶夫斯基好像要悶死了似的,撕開襯衣領子,衝進小房間。卡列夫彎著背,緊握著黯淡的鍍金窗戶把手,站在窗邊。他的肩胛骨在背上的外衣裡面,痙攣地伸縮著,全身在哆嗦。哆嗦得很凶,間隔很長。成年人悶聲的象野獸嚎叫似的大哭使博加耶夫斯基幾乎站立不住。

    卡列金直挺挺的、仰面躺在一張軍官行軍床上,雙手放在胸前。腦袋略微朝牆那面歪著;雪白的枕頭套使他那發青的、濕漉漉的額角和緊貼在枕頭套上的臉頰顯得更陰森。眼睛半閉著,似睡似醒,表情嚴厲的嘴角痛苦地歪扭著。妻子跪在他腳邊慟哭。粗野的拖著長聲的哭號,令人心碎。行軍床上放著一把手槍。一條歡快的、暗紅色的涓涓細流,曲曲折折,順著襯衣從手槍邊流過去。

    軍服上衣整整齊齊地掛在行軍床旁邊的椅背上,小桌上放著一隻手錶。

    博加耶夫斯基一溜歪斜地跑來,跪到床前,把耳朵貼在還有熱氣、柔軟的胸膛上。他聞到了一股象醋似的、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卡列金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博加耶夫斯基,——在這一片刻,他的整個生命都聚集在聽覺上,——貪婪地諦聽著,但是只聽到小桌子上手錶清晰的滴嗒聲、已經死去的將軍的妻子沙啞的嗚咽聲和從窗外傳來不祥的、急切的寒鴉的悲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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