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一月裡,嚴寒把大地擁抱得更緊。下了一場早雪。正對著韃靼村上頭的頓河河彎已經結冰。稀疏的行人踏著咯吱咯吱響的灰色冰層走到對岸,可是村子下頭只有靠岸的地方結上了一層儘是鼓泡的薄冰,在中流,河水依然是綠波滾滾,翻著雪白的泡沫。黑石崖對面的深淵裡,鰱魚早已在十一沙繩深的水底枯樹上蟄伏起來,鰱魚上邊是遍身粘液的鯉魚,只有白魚還在頓河的激流裡遨遊,還有鱸魚在冰窟窿裡亂竄,追逐著小魚。鱘魚都在河底的較沙上。打魚的人正在等待著更厲害的、更猛烈的嚴寒,好在初結的冰上,用鐵鎬刨洞捕捉這種珍貴的魚。
麥列霍夫家的人十一月裡收到葛利高裡從羅馬尼亞的庫溫斯卡寫來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在這裡的第一次戰鬥中就受了傷,子彈掃碎了他的左胳膊骨,因此把他送回原籍卡緬斯克鎮來養傷。接踵而來,另一起災禍也降臨到麥列霍夫家:一年半以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急等用錢,曾以預購合同方式,向莫霍夫-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借了一百盧布。這年夏天,他把老頭子叫到鋪子裡,阿捷平——「擦擦」把金框夾鼻眼鏡夾在鼻子上,從眼鏡上邊望著麥列霍夫的大鬍子,聲明說:
「你是怎麼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你是還錢呢,還是怎麼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了看那些空貨架子和天長日久磨得珵光的櫃檯,猶豫了一會兒,說:
「等等吧,葉梅利揚-康斯坦丁內奇,讓我稍微周轉一下——就還錢。」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老頭子卻沒能周轉過來——收成不好,而且養的牲口也沒有可以賣的。突然,像六月雪一樣——民事執行官來到村子,派人傳喚欠債人——二話沒有,命令,「立即償還一百盧布!」
在客店執行官的臨時辦公室裡,桌子上鋪著一張長紙,執行官不容分說地宣讀道:
執 行 書
頓聶茨地區第七區調解審判官謹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諭,審理商民謝爾蓋-莫霍夫狀訴下士潘苔萊伊蒙-麥列霍夫以預購合同方式借貸一百盧布之民事案,根據民事訴訟法第八十一、第一百零五、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三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條缺席
裁 定 如 下:
根據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預購合同,為維護原告,市民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莫霍夫的利益,應向被告,下士潘苔萊伊蒙-普羅珂菲耶維奇-麥列霍夫追索一百盧布,另加訴訟費三盧布。本裁定系缺席裁定,非最終裁決。
本裁定根據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六條第三項規定,具有法律效力,應即迅速執行。頓聶茨地區第七區調解審判官,根據皇帝陛下聖諭,命令:為正確執行本裁定,凡與本案有關之各地方、各有關人士、地方各級行政機關以及各級警察、軍事機關,均應依法協助執行官正確執行本裁定,不得推諉。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聽完執行官宣讀的裁定後,請求准許他回家,並保證今天就交款。他從客店裡出來,就直奔親家科爾舒諾夫家。在廣場上遇見了獨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你這是往哪兒瘸啊,普羅珂菲奇?」沙米利問候說。「有點兒小事。」
「到遠處去嗎?」
「到親家家去。有點兒小事。」
「噢!他們正高興哩,老兄!沒聽說嗎?米倫-格裡戈裡奇的兒子從前線上回來啦。據說,他們的米吉卡回來啦。」「真的嗎?」
「村子裡這麼傳說,」沙米利眨著眼睛,臉頰不斷抖動,掏出煙荷包,走到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面前說道:「咱們來卷根兒煙抽吧,大叔!我出紙,你出煙。」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抽著煙,躊躇起來——去,還是不去?最後決定還是去,於是跟獨臂人道別之後,繼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米吉卡也戴上十字章啦!要趕上你兒子啦。現在我們村裡戴這種勳章的人——就像樹枝子上的麻雀一樣多!」沙米利在他後面大聲叫道。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慌不忙地走出村口;他望著科爾舒諾夫家的窗戶,走到柵欄門前。親家公親自出來迎接他。科爾舒諾夫老頭子的生滿雀斑的臉好像用歡樂洗過一樣,不但顯得乾淨了,雀斑似乎也不像從前那麼多了。
「你聽到我們家的大喜事兒啦?」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跟親家公握手時,問道。
「我在路上聽阿廖什卡-沙米利說了。我到你這兒來,親家,是為了別的事兒……」
「等等,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請進屋裡去——歡迎歡迎當差的人。真的,我們因為高興喝了點兒酒……我老婆特地藏了一瓶御酒,專為有重大喜事兒喝的。」
「不用你說,老遠我就聞到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翕動著鉤鼻子的鼻翅,笑著說。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開開門,讓親家公走在前面。親家公一邁進門限,眼睛立刻盯在坐在上座的米吉卡身上。「你看,我們的當差人!」格裡沙卡爺爺哭著喊道,伏在起身迎客的米吉卡的肩上。
「好啊,哥薩克,祝你平安回府!」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握住米吉卡長長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驚異地打量著他。
「您看什麼呀,大叔?」米吉卡笑著,沙啞地說。「我看著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送你和葛利什卡入伍的時候,你們還都是孩子呢,可是現在……成了真正的哥薩克了,就是到阿塔曼斯基團也滿合格!」
盧吉妮奇娜用哭紅的眼睛望著米吉卡,往杯子裡倒著伏特加,沒有看到酒已經漫出杯子。
「你這個懶娘兒們!這麼珍貴的酒你卻全倒到外頭糟踏啦!」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大聲叱責她說。
「祝你們全家歡樂,米特裡-米倫內奇,也祝你回家幸福!」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轉動著透藍的白眼珠,睫毛顫動著,一口氣把大肚杯子裡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著嘴唇和鬍子,瞅了瞅杯底,——腦袋向後一仰,把最後的一滴酒也倒進滿口黑牙的嘴裡,才緩了一口氣,嚼著黃瓜,舒服得瞇縫了半天眼睛。親家母又給他斟了第二杯,不知怎麼一來,老頭子立刻就可笑地喝醉了。米吉卡含笑注視著他。米吉卡的兩隻貓眼忽而擠成了兩條象劈開的香蒲似的綠縫,忽而又張開,變成黑色。這幾年中,他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三年前入伍時,那個細瘦勻稱的米吉卡,今天在這個健壯的黑鬍子哥薩克身上幾乎連一點兒痕跡都找不到了。他的個頭長高了,肩膀寬了,背有點兒駝,也發胖了,大概至少有五普特重,臉皮和嗓音都變粗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些。只有眼睛還依然如故——神情總是那麼激動、不安;母親全心都沉沒在這兩隻眼睛裡,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偶爾用乾癟的、皺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兒子那剪得短短的、筆直的頭髮和狹窄、白淨的額角。
「你是戴著勳章回來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醉醺醺地笑著問道。
「現在哥薩克還有不戴十字章的嗎?」米吉卡皺著眉頭說。「就連總在司令部閒逛的克留奇科夫,還混上了三枚十字章呢。」
「親家,他在我們家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傢伙,」格裡沙卡爺爺急忙說道。「這個壞小子,完全像我,像他老爺爺,他是不會向人服軟的。」「十字章好像並不是為了這種性格獎給他們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面帶慍色,想這樣說,但是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卻把他領到內室去;讓他坐在箱子上,問道:「娜塔莉亞和孩子們都好嗎?好,上帝保佑!親家,你不是說有事兒來的嗎?你有什麼事兒?說吧,現在不說,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給點兒錢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給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為了這筆錢……簡直要破產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喝醉了的人那種沒有分寸的謙卑的樣子哀求說。親家公打斷他的話問道:
「多少?」
「一百張票子。」
「什麼票子?有各式各樣的票子。」
「一百盧布。」
「早這麼說,不就得了嘛。」
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在箱子裡翻騰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油污的小手絹包,解開包,沙沙地數了十張「紅票子」。「謝謝,親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謝什麼。自家人——好算賬。」
米吉卡在家裡住了五天;夜間就陪著阿尼庫什卡的妻子,他可憐這個婦道人家的要求,同時也可憐她本人,可憐這個來者不拒的、頭腦簡單的女人。白天就看親戚、串門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單薄的保護色軍便服上衣,歪戴著軍帽,搖搖晃晃地在村裡的街道上遊蕩,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壯體魄。有一天,黃昏時分,他也去了麥列霍夫家。把嚴寒的氣味和令人忘記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帶進了熱氣騰騰的廚房。他坐了一會兒,扯了一陣子戰爭、村子裡的新聞,便瞇縫起象蘆葦綠色的眼睛朝達麗亞掃了一眼,就準備要走。當米吉卡邁出門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的時候,一直在盯著當兵人的達麗亞,像蠟燭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緊抿著嘴唇,正要披頭巾,但是伊莉妮奇娜問道:
「你要上哪兒去,達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們一塊兒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坐在那兒,低垂著腦袋,抬也沒有抬,好像沒聽到她們的談話。達麗亞從他面前往門口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閃著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唧唧、搖搖晃晃地跟在她後面。米吉卡咳嗽了幾聲,在柵欄門邊咯吱咯吱地踏著,用手巴掌擋著抽煙。他聽到門吊響聲,本想回到台階邊。
「是你嗎,米特裡?莫非你是在別人家的院子裡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請你把柵欄門的門閂給插上,不然夜裡會呱噠呱噠地響……你瞧,風有多大……」
「一點兒也沒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會兒,惋惜地說道,接著咳嗽了一聲,穿過街道,一直朝阿尼庫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象鳥兒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天的禍福。當兵很不熱心,儘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熱血沸騰,但是並不特別去尋求晉陞的機會,——因此米吉卡的考績表上頗有幾條很不光彩的記錄:曾受過兩次軍法審判——一次是為了強姦一個俄國籍的波蘭婦女,一次是為了搶劫;在三年的戰爭中,受到無數次的處罰;有一次,野戰軍事法庭甚至都要槍斃他了,但是米吉卡竟神通廣大地逃脫法網,而且儘管被認為是全團最壞的,——可是哥薩克們還是很喜歡他,因為這小子風流快活,笑口常開,大家喜歡他唱的那些淫穢的小曲(米吉卡在這方面可不是低能兒),喜歡他的隨和與樸直,而軍官們——則喜歡他那種強盜般的、不顧死活的性格。米吉卡總是面帶微笑,邁著輕盈得像狼一樣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這種野獸的性格:走路搖搖晃晃——一步跟著一步,看人總是皺著眉頭,翻著碧綠的瞳人;甚至在轉動腦袋的時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從來不扭動他那受過傷的脖子,——如果需要回頭看的話,那就把整個身子扭轉過去。他全身的堅實肌肉都緊繃在寬大的骨架上,行動很敏捷、利落,沒有多餘的動作,渾身散發著健康有力的苦澀氣味,——草原上剛翻耕起來的黑土就是這種氣味。對米吉卡來說,人生就像一條犁起的田垅,簡單而又平直,而他作為一個擁有絕對權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搖大擺地走著。他的思想也是這樣原始、質樸和簡單:餓了——就去偷吃,而且應該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嘗不可,他餓了的時候,也偷過;靴子破了——乾脆就從被俘的德國人腳上往下剝;受了處罰,應該贖罪,——米吉卡就老老實實地去贖罪:他去偵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國哨兵,志願去幹冒險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虜了,打了個半死,還受了劍傷,但是夜裡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頂子,逃了出來,還帶回一副大車套來作紀念。這樣的事米吉卡經歷過多次,都倖免逃脫了。
第六天,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把兒子送到米列羅沃,送他上了火車,聽著一長串綠色車廂的輪子鏗鏘響著,漸漸遠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摳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沒有抬起那低垂的、發呆的眼睛。盧吉妮奇娜為送別兒子大哭一場,格裡沙卡爺爺哼哼著,在上房裡咳嗽,把鼻涕擤在手掌裡,抹在腰裡有褶的、油晃晃的上衣襟上。阿尼庫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著兩個人親熱時,米吉卡那火熱、頎長的身體,同時也為當兵的把淋病傳染給她而痛苦。
時間就像風吹弄馬鬃一樣,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聖誕節前,天氣忽然暖和起來;連下了幾天雨,山洪從頓河沿岸的溪谷中,奔流而下;積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長滿苔癬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頓河岸邊的河水冒著泡沫,河水象腐爛的屍體變成深藍色,膨脹了。光禿的黑土地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氣息。雪水沿著黑特曼大道,沿著去年軋出的車轍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現了許多新的滑坡。南風從奇爾河方面吹來令人困乏的爛草氣味,晌午時分,地平線上已經像春天一樣,升起淡藍色溫柔的陰影。村子裡,籬笆邊的煤灰渣堆旁邊積了一片片蕩漾著微波的水窪。場院上,乾草垛邊的土地也解凍了,腐爛乾草的甜甜的氣味鑽進行人的鼻孔。白天,從結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頂上,順著房簷滴著松香色的水珠,喜鵲在籬笆頂上淒涼地吱吱喳喳叫喚,冬天寄養在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院裡的村社的公牛,被早來的春情折磨得哞哞亂叫。它用犄角頂籬笆,在被蛀蝕過的橡木樁子上蹭癢癢,摔打著皮毛象緞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裡亂踏著鬆脆的、浸透雪水的積雪。
聖誕節的第二天,頓河解凍了。冰排發出巨大的響聲,在河心洶湧奔流。散離的冰塊象睡夢中的大魚,漂向岸邊。頓河對岸的白楊被激動起來的南風吹拂著,彷彿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搖曳。
嗚嗚嗚嗚嗚嗚……——從那邊傳來低沉的轟鳴聲。
但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山谷咆哮起來,烏鴉在廣場上呱呱亂吵,赫裡斯托尼亞家的豬嘴裡叼著一捆乾草,從麥列霍夫宅前跑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斷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將是一場寒凍。」果然,一夜東風,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窪上結了一層薄冰。凌晨,又刮起了從莫斯科吹來的北風,嚴寒襲來。冬天重臨。只有頓河中游漂浮的像片片白色大樹葉似的冰塊和冒著冷氣的、光禿禿的山崗,還令人想起這次早春的融雪天氣。
聖誕節過後不久,在鎮民大會上,鎮公所的文書告訴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他曾在卡緬斯克看見了葛利高裡,葛利高裡托他通知家裡人,他馬上就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