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心要你愛我 第七章
    如果每個人都能說到做到,那麼世界上就不會有「背信」這個名詞了。說大家都會說,難就難在是不是做得到!

    對韋康森來說,一樣不容易。儘管他答應自己要恢復從前的模樣,實際上卻比想像中艱難千萬倍。他還是無法停止用工作麻痺自己,雖然他努力地不去想尹淑,但腦中卻老是浮現尹淑凝望他的影像。尹淑的眼神似哀傷、似埋怨,在引發他內心的痛苦。

    他燃起一根煙,企圖藉尼古丁平緩劇烈的頭痛。自從上次差點和康磊大打出手後,他已有好一段時間沒抽煙了,不過現在他真的需要來一根。

    不自覺地,他又想起於芷凡。到底思想上的不忠,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出軌?若答案是肯定的,他想起她的頻率早已判定他有外遇了。

    他緩緩吐出一縷白霧,首次完全放縱自己去想她、去思考她這個人。

    她年輕而不生澀,善良而不矯情。容易自責,但不容易受威脅。上一刻,她還為間接造成尹淑死亡而怨怪自己,把自己當成罪無可赦的殺人兇手;下一刻,她卻反指他是企圖利用她弱點而佔她便宜的登徒子。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性怎麼會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又無法否認自己深受她吸引,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除此之外,困擾他的還包括她不受社會約束的舉止。她總是直接反應內心的感受,傷心就傷心,快樂就快樂,連憤怒都毫無顧忌;儘管他只看過她憤怒及傷心的時候。

    不耐煩地又吐出一圈白霧,他捻熄手上的煙。當他正要坐回辦公桌前,電話上內線傳來總機的聲音。「韋先生,有位于小姐想見你。」

    于小姐?

    他熟識的女性中沒有姓于的啊!他有些納悶。莫非是她?但沒有理由她會來啊;不管了,先讓她進來再說吧!

    「請她進來。」他說完,起身走到窗邊,仰望無雲的天空。

    芷凡默默地等待,心中祈禱這樣的拜訪不會太唐突。她是個說做就做的人,一秒鐘也等不了,昨天卻破紀錄地思考了好久,深怕今天的計劃最後會淪為不智的抉擇。上帝該不會那麼狠心吧?她希望一切如序進行。

    「于小姐,韋先生請你進去。」總機小姐指向一扇上面掛有「建築師韋康森」的門,示意芷凡自個兒進去。

    她用力做了個深呼吸,順順自己的頭髮,讓自己的儀容看起來清爽些。一襲鵝黃無袖曳地洋裝在腰部細緻的剪裁下,凸顯出她纖瘦卻不平板的身材,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她有多美。

    輕扣門板,心臟狂跳,芷凡努力故作鎮定。

    「進來。」韋康森的嗓音沙啞如林間穿梭的風。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他碩長的身軀,高大、挺拔,卻被室內簡單的裝潢襯得些微陰鬱。沒有回頭,他不帶任何喜怒地說:「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好不容易建立的穩定情緒霎時崩潰,震得芷凡忘了原先的計劃。他一定要如此冷淡嗎?連憤怒也沒有。人說心寒至極,總失去表達情緒的能力,他是不是早對她不抱任何情緒,才寒冷似北極海浮沉不已的冰山碎塊?這般狀況,她又能用何種方法拯救他呢?

    「我想和你談談上次在你家發生的事。」她努力找回理智,倣傚他冷淡的口吻。

    「你終於承認你也享受它了嗎?」韋康森提起那致命的一吻,半是狂妄地問。

    「那不是重點。」她壓抑自己回想那個禁忌,因為她不能在起跑點就敗下陣來。

    「那怎可能不是重點?你主動吻了我,不是嗎?」

    「我沒有!」芷凡堅決否認。

    「那又是誰將自己滾燙的雙唇烙在我額上?是誰用雙手緊緊攬住我?是誰?你說啊!」他突然回頭,一步步向她逼近,眼中有殘忍的笑意。

    芷凡的勇氣頓時消失無蹤,剩下滿腹委屈。「我——我只不過想——」

    「想怎樣?」他依舊無情。

    「想安慰你。」她艱澀地吐出答案,聲音低若蚊蚋,一下子便飄散在空氣中。

    但韋康森聽得可是清清楚楚。

    「同情?」他靠近她身旁重複。「是同情嗎?」

    溫暖潮濕的氣息襲上她僵硬的臉龐,竟有如春藥般令人酥軟。

    她忍住受曲解的眼淚,生氣自己竟還站在這裡任他侮辱。

    「告訴你,不需要;我韋康森從來不需要同情。你的同情就留給那些追不上你的毛頭小子吧,那些人才真正需要你的同情。我,韋康森,就算再失意、再落魄,都不用你的同情來療傷。你省省吧,省省吧!」他把話說到絲毫不剩仁義。

    「啪!」芷凡喪失了思考能力,反射地揚起右手向他頰上揮去,暗紅指印停在他左臉上,竟像胎記般鮮明。

    「沒有女人打過我耳光,更遑論連續兩次,你是第一個!告訴我,你哪來的勇氣?說!」他攫住她來不及放下的手,狠狠地緊握著。

    「我真懷疑尹淑是不是瞎了眼睛,竟然會嫁給你這個自以為是又殘酷無情的惡棍!」芷凡說得咬牙切齒。

    她的話宛若一記響雷,震醒仍沉醉在報復快感中的他,引起他如野火般憤怒,放肆而無法壓抑。

    「你憑什麼說她!尹淑是神聖的,豈容你侮辱她!」他加重手上的力道,掐得她疼痛不已。

    「好痛,放開我!」她用力掙脫,卻不敵他的腕力。

    兩人僵持了有一陣子,韋康森才發現自己在做什麼。他急忙鬆手,但傷害已經造成。芷凡手臂上瘀痕浮現,青紫色印子怵目驚心。

    「你是個有虐待狂的變態!」淚水不爭氣地落下,除了瘀青造成的疼痛,還有更深的心碎。不要拯救他了,永遠都不要!她揉著手上明顯的血印,暗自發誓。

    「你知道嗎?」他的聲音突然響起,宛若深海傳來的懺悔。「尹淑本來是個自信幹練的都會女子,聰明、有禮,樣樣都深得人心,她出身世家,是父母唯一的獨生女,父母疼她如掌上明珠,卻沒輕忽她的道德規矩,反而當她是尹家唯一的繼承人般地嚴厲教育。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只是雙方都滿足於當時的狀況,而沒有打算走入結婚禮堂。但,就在我們享受著彼此滿意的關係時,突然有一個清晨,我差點成為一個飛車黨輪下的冤魂。你知道是誰救了我嗎?沒錯,就是尹淑!她奮不顧身推開我,自己卻……直到那時,我終於明白一個人不能只要情愛的歡樂,而不想許下婚姻的承諾。因此,我向尹淑求婚,請求她成為我生命中的重心;我生活中的主角。可是——」他的音調中藏不住滲出的淚意。「可是,她就這麼走了,連再見都沒說,我如何能甘心?」

    芷凡忘了要繼續生氣,忘了自己發誓不管他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哀痛逾恆的他,才驚覺她根本不明就裡,只會大肆咒罵。羞愧讓她幾乎無地自容,她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裡!要誤會就讓他去誤會吧!讓他相信她鐵石心腸吧!要丟臉就丟到這裡為止,她不能使自己變成他眼中的笑話。要走,一定要快走,否則她將失去勇氣離開。屆時,她就真正會羞愧而死!

    沒有告別,芷凡轉身拔腿狂奔,不顧身後的韋康森。

    「難道她還不能諒解我,或者認為我說的全是假話?」韋康森喃喃自語,除了疑惑,還有更多的失落。

    失落?

    是的,失落。

    她從未像今天這般激烈地恨過自己。

    走在六月艷陽高照的晴空下,全身泛起一股陌生的寒意,芷凡忍不住用雙臂攬住自己。她此刻哪兒都不想去,連家也不想回,只希望有法子能理清她紛亂不已的思緒。

    愚笨啊!於芷凡。虧你還念到大學快畢業,竟然只會看事情的表面,而無法看清事情的真相,這樣的你,有什麼地方值得他人為你停留?更別說要拯救別人了。

    她百分之百沒想到他恐懼痛苦的背後,會是對婚姻許下承諾卻無力完成的自責。「你是個有虐待狂的變態。」這話多麼殘忍、多麼無情,她才是真正傷人不需花力氣的壞蛋。

    火傘高張下,她想得失神了,踩在紅磚道上的腳步也隨之遲緩,像使不上力般地軟弱。一個不留神,直向眼前的身軀撞去,她跌坐於地,眼淚完全不聽使喚地奔流而出。

    「小姐,你有沒有怎樣?」一種極似他的聲音傳來,更令她慌亂不已。

    老天爺!不要,求你不要,我已經知道我錯了,求你不要再讓他看我的笑話,求求你。芷凡在內心吶喊著。

    「芷凡,你還好吧!」他蹲下身,再度開口。

    她頭垂得更低了,深怕看見他嘲弄的眼神。

    他伸出厚實的手,以指尖挑起她的下巴,關懷地問道:「芷凡?」

    那是她在韋康森身上永遠找不到的暖柔語氣。

    抬起眼,她碰觸到的不是韋康森,而是他弟弟——韋康磊擔憂的眸光。猶如溺水的人找到浮木般,她不由分說地撲入他懷裡,放肆哭了起來。

    淚水決了堤,來不及阻止,她任由它恣意氾濫,濕了他的襯衫前襟,她也不管。

    胸前的淚人兒,此刻看來多麼脆弱,像是風中無力抵抗的芒花,只能隨著冷風的狂肆而擺動,卻在背地裡哭泣。韋康磊忍不住緊緊地擁住她,完全不帶私慾,純粹兄長式的安慰。

    棲在韋康磊懷裡,芷凡忍不住哭訴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尹淑對他有這麼深的意義,也不是故意罵他變態的……因為他誤會了我,曲解了我的本意,說我濫用同情的權利……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啊!所以才會打了他……我去找他,全是因為韋伯伯、韋媽媽……我知道他老人家倆並不快樂,尤其是韋媽媽,常會因為想起尹淑而難過。雖然她很努力掩飾,我還是看出來了……韋伯伯、韋媽媽對我很好,對我這個從小就失去父母的女孩來說,他們就如同我的另一對在世父母。他們非但不因為尹淑的事實怪我,反而安慰我,一切皆由天命,叫我不要自責。他們對我這麼好,我不要看他們痛苦難過呀!」她說得語無倫次,情緒激動難抑。

    韋康磊閉口無語,驚訝她的痛苦自剖,原來她早和大哥多次交手了。

    「後來我發現,他的舉動操控著韋伯伯、韋媽媽的情緒,你們家快因他而崩潰了,所以我才會去找他……我想把他從思念尹淑的泥沼中拯救出來,讓他恢復從前的模樣,或許我不瞭解他本來的面貌,但我相信和現在絕對不同。如此一來,韋伯伯和韋媽媽就能重展笑容,不需看他臉色過日子。拯救?我很自不量力,對不對?」她抬起沾著瑩瑩淚水的雙眸,自嘲地問。「不只是自不量力,根本是自取其辱!」她說出結論。

    「別這麼說!」面對她受傷的自尊,他不忍,卻也束手無策,只能給予安慰。「我爸媽若知道你這麼有心,他們會很高興的。」

    「但那終究短暫,不是長久的辦法。」察覺自己已俯在他胸前過久,她緩緩退縮身子,難堪地抹抹眼淚。

    「總比沒有好。」他掏出一方潔白鑲著藍邊的手帕遞到她面前。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襯衫。」

    「沒關係,再洗就乾淨了。況且美人淚,怎能說呢?」他企圖扭轉此時的尷尬氣氛。

    芷凡乾澀地道過謝,心中又起疑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沒有發覺你正朝我家的方向前進嗎?」

    不經他提醒,她真的沒有發現、她竟然已經在路上走了這麼久。

    「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不!」她脫口而出。

    「你不想去看看我爸爸媽媽嗎?」

    「我需要先理清我混亂的情緒。」

    「喝杯茶吧!」

    「嗯!」他接過燙手的瓷杯,杯裡翻滾的茶葉正似他焦急的心情,懸浮、飄蕩。

    「找到她了嗎?」

    他搖搖頭。

    「有沒有刊尋人啟事?」

    「都已經登了好幾天了,我懷疑她根本不想回來。就算她看到了尋人啟事,可能也當作沒看見。正如你說的,她脾氣很倔,她只聽自己的意志行事,但她為什麼不肯和我談談呢?不能談?抑或不願意談?她為何總是不停地把自己隔開,不讓我靠近她的內心?」

    「或許她有你不能瞭解的苦衷。」

    「我難道會不幫她分愁解憂嗎?更何況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好辦事,她怎麼會不懂呢?再說,她不告訴我她的苦衷,又如何知道我不能替她分擔一些呢?」於紹倫放下瓷杯,難掩氣憤的神情。

    「人世間實在有太多事是無法用理智去分析、瞭解的。艾盟的母親當年離開我,也是突然得叫我措手不及,等到我發覺自己的錯時,已過了十個年頭。所謂『一切皆由命定』,有時想想,還是有它的道理。」宋宇盛誠懇卻現實地說。

    他抱著頭,不發一語。

    「別想太多,盡力去找就好。我想你們的緣分應當不只如此,她最後一定會再回來的。」宋宇盛強自樂觀的安慰他。

    「但願如此!」

    「對了,上次你的個展很成功,除了幾位知名的前輩肯定你之外;藝文界更是大作報導,連國外都有收藏家想搜購你的作品,看來你已經在攝影界佔有基本的席位了,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宋宇盛想起紹倫上次的成功個展,認為他若要在攝影界闖出一番天地,必須加緊腳步,乘勝追擊。

    「本來有計劃再開一次個展,誰知道會發生艾盟不告而別的事,所以就耽擱了下來。」他據實以告。

    「不是我不重視艾盟,也不是我討厭她,雖然她每次見到我都帶著很深的敵意,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但你不能放棄你的攝影,因為如果你找到了她,她也願意和你回來,那很好;但如果她不和你回來,甚至連見都不想見你呢?難道你要任你的攝影事業荒廢,最後看著它毀於一旦嗎?」宋宇盛說得實際,卻不無道理。

    「我曉得。」他明瞭老師的苦心。

    沉默在兩人之間遊蕩了好一會兒,唯見滾燙茶水泛起的白霧。

    「我該走了。」於紹倫打破沉默,起身站起。

    「也好,別忘了我的話。」

    「不會。」

    宋宇盛送他到門口,關上門前,他開口:「希望你早些找到艾盟,也讓我快點見到她母親。」

    一股愧疚及不忍自於紹倫心裡升起,到底該不該告訴他呢?於紹倫不敢嘗試,他懷疑他能否承受得了?

    望著桌上剩下的半個饅頭,艾盟感到極端地孤單無助。回到南投不僅沒有她想像中的熟悉感,反而讓她水土不服到底了。工作找不到,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再下去她可能要選擇住收容所了。為什麼一個人在感情不順利的時候,連帶著生活也會出問題?她豈止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看大水都淹到家裡來了!

    她忍不住拿出那張昨天才出刊,卻早看過不下百次的報紙。版面上的黑字被她的指尖掃得有些模糊了,但她仍清清楚楚知曉上面的每一個字。

    艾盟:

    無論你現在人在何處,都請你盡速回來。我們之間還未結束,你不能不留任何解釋就逃開,那對我不公平。

    紹倫

    他們之間的確還未結束,艾盟苦澀地想。但就算還未結束,又代表了什麼?代表她必須回去對一切負責嗎?這麼說來,她才是最最無情無義的人嘍?說什麼對他不公平!在感情的世界裡,什麼才叫公平?莫非要稱斤稱兩,否則衡量不出誰用的情深,誰用的情多?她相信愛一個人毋須計較付出的多寡,所謂重質不重量,只要濃度夠了,也就足堪安慰,不必在乎其他。

    她何嘗沒有想過拋開所有的自尊及驕傲,直向他懷裡奔去,不求任何承諾,只要守在他身邊,讓他為自己遮風擋雨!可是想到宋宇盛,再多的美好憧憬便都如水面泡沫一一破碎。她的恨、她的怨無人能理解,她也不敢奢望誰能理解。既然逃了出來,就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想太多,不過徒增傷悲而已。

    那半個饅頭依舊安靜地躺在桌上,而她卻被胃酸侵蝕得毫無食慾。好想媽媽啊!沒有人可以訴苦的滋味真是難受,幾乎讓她波然欲泣。雖然多年的訓練已使她學會不輕易落淚,但此刻她清楚地感覺到有水霧濕了眼眶。

    沒有考慮,她直接買了上台北的火車票,不管會不會遇到誰,他或宋宇盛,她都要到媽媽長眠的佛堂走一趟。

    坐在火車上,規律的顛簸不但沒有澆熄她上台北的強烈的心,反倒是更助長她去看媽媽的渴望。她想她再不見見媽媽,她一定會瘋掉。

    台北車站,人潮熙來攘往,人人形色匆匆,腳步迅速,典型都會的寫照。宋宇盛站在站內購票台前,等候著買票。昨天他臨時接到一通電話,請他至成功大學進行一場有關攝影技巧的演講,由於是前輩所邀,他不好意思拒絕,便答應赴行。

    正當輪到他買票的當口,他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是艾盟!沒錯,是她。

    「先生?」售票小姐有些不耐煩。

    「我不買了。」他轉身拔腿跟進,把要去演講的事完全忘得一乾二淨。

    「不買還佔位,神經!」售票小姐不甘被愚弄,低聲咒了一句。

    左閃右閃,好不容易追上她了,宋宇盛突然煞住腳步。不,他不能貿然行事,否則一旦激怒了她,就永遠別想見到楊樺了!幾番思索之後,他決定用最不得已的方法——跟蹤她,這簡直不是一個年歲已近知天命的人會做的事。但為了楊樺,這根本不算什麼。

    一路遮遮掩掩、躲躲閃閃,艾盟的腳步終於停住了,而宋宇盛這時才看清楚他究竟是到了哪裡。

    天啊!竟是一間佛寺,莫非她有意出家?

    這是閃入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後來,他再仔細觀察,原來是一間專供人安奉過往親人骨灰的佛寺;寺中佛音溺溺,淨是一片安詳。

    可是,艾盟為何要來這個地方呢?他還是沒有答案。

    她緩緩點上一炷清香,向右側走去。此時,他仍舊不能明白艾盟所作為何。他慢慢將眼光移高,越過艾盟的肩頭,想看清楚往生的是何人。

    楊樺?

    霎時間,他有如五雷轟頂,震驚得連退好幾步。雙眼一閉,他告訴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楊樺還未滿五十,不會這麼早往生的!

    他揉了揉酸疼的眉心,要自己別往壞處想。仔細調整好呼吸的頻率,他再度睜開雙眼,集中目光向答案望去。

    「媽!」

    艾盟開口說出的話和他目光終點的名字肯定了他最不能承認的事實——楊樺走了,不只離開了他,更離開了人間。

    「媽,我是小盟,我來看你了。」她輕撫牆上楊樺的黑白遺照,哽咽地低喊。「你臨走之前說,如果爸願意承認我,就要回宋家認祖歸宗。但你根本就料想錯了,他何只是不想認我?他連看到我都覺得厭惡,又怎會想要我這個女兒呢?」說到激動處,她禁不住呼吸急促,喘息不已。「他現在是攝影界的名人,聲名遠播,如果讓媒體知道他有個私生女,他還能保住現有的地位嗎?他當然不會笨到這種地步!名利誰不想要,他也不會放棄!媽,枉費你時時刻刻顧念他,他根本不曾為你想過,你錯得太離譜了!」

    如果楊樺死亡的事實對他打擊得不夠深,那麼艾盟的這番話已發揮了致命的效果。

    艾盟不是另一個姓宋的男人的女兒,而是他宋宇盛的女兒?這個埋藏了二十幾年的秘密,今日得到釋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叫他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他拖著遲緩的腳步,無聲地向艾盟前進,掠過她身邊,突兀地佇立在楊樺的遺照前。「你好殘忍,連讓我認錯贖罪的機會都不給,就先我而去……這種懲罰,你不覺得太重了嗎?你走的那天,我焦急得像只無頭蒼蠅,為了找你,幾乎快放棄了生存下去的意念……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我還是會找到你的。上天憐我,今天讓我找到了你,可是你呢?你居然一聲也不吭地就走了,甚至沒有嘗試找我,你的心怎能如此冷硬?」除了哀淒,他有更強烈的憤怒,氣她連最後一面都不願讓他見。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怪她?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會死得這麼早,你居然還振振有辭地責怪她、埋怨她,說她對你不公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艾盟搶白,不能原諒他對母親無理的控訴。他不想承認她就算了,為何又裝得像受盡傷害的癡情男人?博取她的同情?不,永遠都別想。

    宋宇盛轉過身,帶著不太確定的眼光凝視她。「你是我的女兒,你竟然是我的女兒?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有一個女兒!她走的時候,什麼都帶走了,連我的親生女兒也一併帶走,剝奪我享受父女親情的權利。就憑這一點,你說,我不該怪她嗎?」

    不是這樣啊!他說他從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難道母親未曾告訴過他嗎?突然之間,有上百個問題在她心中翻湧,讓她無所適所。

    「可是你……」

    「當年我不顧一切反對,執意要娶她,她卻被一些無謂的顧忌所困擾,要我聽從父親的指示,娶一個和我根本一點感情基礎也沒有的女人。她不要我背上不孝的罪名,一定要我順從父親的意思,我當時一氣之下,對她說了重話,沒想到她就這麼走了。」宋宇盛聲音裡淨是痛苦。

    原來在她的記憶之外,尚有無數的故事是她從未聽過,不是她能想像的。母親遺留給她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她竟誤以為是事件的全部,口口聲聲指稱自己的父親不負責任。

    這一切錯得多離譜啊!

    「媽從來沒告訴我這些。」艾盟喃喃自語,神情恍惚,臉上表情完全空白。「她只說你的好,要我不能逼你認我。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世界,若你不想被我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兒干擾,我便不能擅自進入你存在的範圍。這是她的遺言,她為你設想得多好啊!」

    「她錯了,她徹徹底底地錯了!」宋宇盛仍激動難平。

    艾盟未能從震驚中恢復,仍是一臉茫然。

    「我不只要讓你認祖歸宗,我還要為了你二十幾年來沒有擁有過一天好日子而補償你,我欠你的實在大多了。」身為一個未盡到責任的父親,他說再多都只能是彌補了。

    有什麼東西竄進她的腦海?

    認祖歸宗?是認祖歸宗嗎?

    艾盟的眼中閃起了一絲絲不太明顯的光亮,飄蕩的神魂也被勾了些回來。

    「你承認我是宋家的子孫?」她帶著一點點的期望和滿心的擔憂,誠惶誠恐地問。

    宋宇盛二話不說地點了頭,直接給她肯定的答案。

    「真的嗎?」艾盟仍不敢太相信。

    「沒錯!」這一次宋宇盛說得清楚明白,他不要艾盟心存懷疑。

    所有曾經存在的痛苦、怨恨、憤怒,此刻全像被微風吹散的雲霧,飄遠,飄遠,慢慢地飄遠……

    一股久別重逢的欣喜淚水悄悄滲出,浸濕了艾盟晶亮的眸子,她努力忍住落淚的衝動,怕自己會一發不可收拾。

    「這麼多年來,辛苦你了。」宋宇盛將她攬入懷中,給予她最貼心的安慰。

    艾盟再也禁不住滿腔激動,俯靠在他肩上盡情哭泣,讓情感如洪水般宣洩,低訴她曾受過的苦難。原來,上天還是眷顧她的,沒有早早決定她必須一生受折磨。為此,她謝天,以全心全意。

    第一次坐在親生父親家中,艾盟緊張得像小學生般侷促不安,絲毫不敢放鬆神經。

    「這些年來,你們過得怎麼樣?」宋宇盛面對艾盟而坐,臉上帶著疲倦的表情。

    「從我有記憶開始,在我印象中,媽沒有一刻是休息的,清晨我起床時,她巳經從市場賣完早餐回來了,一直到我上床休息後,她還在忙著拿回來的家庭代工。雖然她從不喊累,但我看得出她實在是累壞了!」

    如果她當初選擇和我在一起,就不會這麼操勞了,再苦、再艱難,都還有我為她抵擋風雨,她根本毋須自己獨力奮鬥。他心痛地想著。

    「日復一日的沉重工作壓得她喘不過氣,她還是不肯認輸。她說,為了我,再苦也要撐下去,因為有一天你可能會接受我,讓我重回宋家。她不要她的女兒和她一樣粗鄙,所以她用盡一切心力栽培我,更期望這樣的我能配做你的女兒。」她喘了口氣,平緩急促的呼吸。「誰知道就當你快出現時,她卻撒手人寰了。」

    宋宇盛幾乎想殺了自己,假若那個晚上,他能將心比心,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她的決定,而非一味地諷刺她,這所有的悲劇就不會產生了。

    「媽得的是子宮頸癌末期,發現時已經太晚了,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我用盡了所有的精神及金錢,希望能延長她存活的日子,但她仍舊回天乏術,丟下我就走了。」回想到母親病逝之前的模樣,艾盟倏地又濕了眼眶,久久不能自己。

    「總歸一句話,千錯萬錯都是我,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宋宇盛狠狠地詛咒自己,滿心期望能代替楊樺失去生命。

    「現在說這些都於事無補了,我只希望媽在另一個世界能過著比這個世界好的生活,不要再受盡磨難,掙脫不了悲哀的枷鎖。」她慢慢止住抽噎,期待地說。

    宋宇盛無言,心中卻波濤洶湧。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嗎?除了同時得到楊樺和羅子櫻的情愛,還擁有這麼善解人意的女兒。儘管她曾經冷淡、跋扈、不講理,但那些都是真情的表露,無一作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做下決定,既然無法償還楊樺的深情大愛,從此,艾盟就是他全心補償的唯一對象,不論會有什麼結果,他依舊執著不悔。

    「搬來這住吧!」宋宇盛要求。

    含著淚,她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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