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一股窒人的藥水味發散著。
「謝謝你,醫生。」韋康磊忍住哀傷。「你通知了那女孩的家屬了嗎?」
「通知過了,應該馬上到了。」
韋家已來了許多人,準備接尹淑回家好辦後事。尹家兩老更是不能相信自己剛出閣的女兒竟已經離開人間!尹太太數度昏厥,每次醒來都是涕淚縱橫。
好好的一個大喜日子怎麼會落得這般結局?
低泣聲中交雜著斷斷續續的咒罵,韋家與尹家頓時陷入愁雲慘霧之中。
「芷凡在哪裡?」於紹倫如狂風席捲而至,打破了凝結在空氣中的悲慘氣氛。
宋艾盟扯住他的衣袖,避免他失去理智。
「你是……」韋康磊挺身而出。
「她到底怎麼樣了?」於紹倫啞著聲喊,臉上早已佈滿恐懼。這個和他相依為命的妹妹啊!她千萬不能死,否則他該怎麼向已逝的父母交代?
「請問……」艾盟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個於紹倫心中的女人。「請問芷凡在哪兒?」她用一種偽裝的平靜詢問。
「在加護病房裡。」醫師排開眾人,走到於紹倫面前。「她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必須觀察四十八小時,若這段時間內,她沒有其他狀況,你們就可以放心了。你們是她的家屬嗎?」
「是的!她有沒有生命危險?」於紹倫急需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說過了。觀察期後,你們就會知道結果。你要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我現在可以去看她嗎?」
「我想可以。不過不能待太久,以免影響病人病情。」
「我會的,我會的。」於紹倫急忙保證。
醫師離開後,韋家也正準備離去。臨走前,韋康磊攔住向加護病房前進的於紹倫。
「關於令妹的事,我很抱歉,我們都不願看到這種事發生,不是嗎?至於醫藥費的問題,我們會負責到底的。」經由他倆的長相,韋康磊知道他倆必定是兄妹。
想用錢打發我?於紹倫用一種惡狠狠的眼光瞪視著韋康磊。於家人不是這種貪財怕勢的錢奴,只要芷凡有個三長兩短,他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旋即轉身離開,留下韋康磊在原地一臉茫然。
踏進加護病房,於紹倫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躺的就是一向活潑蹦跳的芷凡。
她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上有明顯的瘀腫,身上更是東一塊青、西一塊紫。回想起未受傷前的芷凡,肌膚凝脂如玉,蘋果般紅撲撲的臉頰,慧黠溜轉的瞳眸,她是那麼地活潑俏麗、大方開朗,如今卻全身是傷,微弱地與死神搏鬥……想到這裡,他的心便緊緊地揪在一起。
「芷凡!你要努力,不要放棄自己!哥在等你啊!你可不能丟下哥不管!更何況你還沒看過我的第一次個人展,展出的情況很不錯,有許多作品都已經被人訂走了。你要快點好起來,我等你一起去開慶功宴。」他無法抑制胸中的悲痛,聲音中淨是哽咽。
一旁的護士也不禁受到這種氣氛影響,而酸了鼻子。但基於病人的關係,她還是必須請他離開。
「對不起,先生,你必須出去了。」
「喔!好的。」他更次輕撫過芷凡瘀腫的臉頰,在心中暗暗祈禱芷凡早日康復。
帶著一顆自責且憂慮的心,於紹倫踏出加護病房。
「喂!」枯坐一旁,等候多時的艾盟見於紹倫出來,慌忙喊住他。
「你還在這裡?」他沒想到她居然留在醫院等他。
艾盟啞口,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自己什麼立場也沒有,的確沒有留在這兒的理由。但見於紹倫沒有追究的意思,她便敷衍地轉移交談重點。
「對了,護士交代說,你必須去辦理……呃……芷凡的住院手續。」
「你認識芷凡?」於紹倫一臉驚訝。
「不認識。」
他略皺眉頭,一臉不解。
「你們不都那樣喊她嗎?她是你的什麼人?」
什麼什麼人?
艾盟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沒想到心中的疑問竟在不知不覺中脫口而出。這豈不是太明顯了嗎?一陣熱潮襲來,她不禁脹紅了臉。
被她這麼一問,於紹倫頓時跌入那些遙遠的記憶中——
那天,父親本來是會到學校接他的,可是,都已經放學這麼久了,還是不見父親蹤影。也許是臨時有事吧!他在心中暗中揣測,決定自己步行回家。
在離家兩條街遠的一個路口,他聞到了陣陣刺鼻的濃煙味,半空中黑霧瀰漫,消防車及救護車的狂喊交織錯雜,不絕於耳。
忽然,一陣沒來由的驚悸傳遍他全身,他忍不住拔腿狂奔。
繞過街角,衝進巷子後,他嚇傻了。
那些濃煙正是源自他們家。
遠遠地,他看到消防隊員自屋內抬出兩具焦黑蜷曲的屍體。雖然屍體上蒙蓋著白布,他心中卻已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那是爸和媽。
而年僅五歲的芷凡縮在一位鄰居的懷中。她的臉上表情茫然,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右手的大拇指還放在口中不停地吸吮……
「你在想什麼?」艾盟突然出聲。
「喔!沒什麼!」於紹倫猛地回過神來,臉色微微黯然。想起她的問題,眉頭又不由自主地顫縮著。
「她是我相依為命的妹妹。」
艾盟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恰似心中大石頭落地般,她忽然覺得好輕鬆,好輕鬆,極度想呼喊出聲;隨即,她又被自己的思緒震住——為什麼她會有這樣怪異的感覺?
「謝謝你陪我來!」於紹倫用一種暖得膩人的語調說道,字字都含著感激與誠意。
「沒——沒什麼。」艾盟再次臉紅,心中卻泛起一陣陣溫暖的漣漪。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有這種受人注意的感覺了?冷落、忽視、不在意,她永遠忘不了那些伴隨她成長的孤獨記憶。她唯一的溫暖,是和母親互相依偎。如今,母親也走了,留給她的只剩一個冰冷無意義的名字——宋宇盛。
但是,這一刻,她霎時感到無比溫暖。除了來自他好濃厚的誠意,還有那種被需要的感覺。
林口山區,細雨霏霏。
墓碑上,照片中人兒巧笑倩兮,宛若綻放在盛春的淡粉白櫻,潔淨、典雅,卻又這般易凋……
「淑兒!」韋康森屈膝跪於墓碑前,低聲喊著妻子的名。雖然事發至今,已整整一星期了,他卻依然困陷於自己情感的牢籠中,久久無法自拔。他不能接受尹淑真的已經離開他了。
韋家與尹家雙方人站在淒冷的雨中,莫不唏噓哽咽。哀愁如空氣中的綿綿雨絲,惹得人人鼻酸,無法自己。
「阿森,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這樣一直頹喪下去。淑兒也不要見你這樣,她一定希望你重新振作,好好過你的生活。」韋父終於首先開口。
「是啊!你應該為淑兒好好在你的事業上努力,才有實質的意義。」尹父也忍不住接口。儘管他疼自己的女兒,卻更不願意見到這樣一個建築界的菁英從此一蹶不振,這無疑是建築界的一大損失。
望著尹淑的遺照,她似乎正頻頻點頭,贊成地微笑。是嗎,淑兒?當年他還是個沒沒無聞的小建築師時,總是感到挫折,幾乎想放棄繼續在建築界闖蕩的理想,若非尹淑從旁時時鼓勵,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韋康森。怎知,此時他好不容易才稍有名氣,正是揚帆待發之際,她卻撒手西歸了。這一切若非造化弄人,難道上天會有更好的理由?
轉瞬之間,他記起那闖禍的女孩,死神遣來帶走淑兒的使者。反了,全反了,她才是該死的人!
復仇的慾望猶如狂烈焰火,迅速燃燒他狂恨的心。悲憤主宰了他,他一定要她付出代價!
「走吧!」他倏地站起來,宛如壯士赴義般堅決。
「你能想得開是最好不過了,畢竟你才三十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大嫂在天上一定會保佑你事事順利的。」韋康磊察覺到他有些異樣,企圖用話來安撫其他人的疑惑不安。
但韋康森沒有開口,只給他一記連死神看了都要懼怕的眼神,旋即垂下雙眸。
天夜漸暗,細雨仍然綿密。一行人就此重回台北盆地,除了——
尹淑。
為什麼我的眼前沒有一樣東西是清晰的?它們有影像,卻模糊不堪,難道我的眼睛有問題嗎?頭好痛,好像快裂開了……喔!救命啊!有誰能幫幫我,幫我把腦中那根索命的大槌拿走…芷凡努力想喊出聲,好引來某個人為她把那劇烈的疼痛停止。殊不知她以為的狂喊,不過是如蚊子哼叫般的呻吟。
艾盟耳朵尖得很,一下子就聽到她的叫喚。
「什麼?你說什麼?」她緊張又興奮地問。
醒了,終於醒了。昨天醫生宣佈芷凡已經度過危險期時,艾盟還半信半疑,直覺他宣佈得太早了,因為芷凡自從進了醫院到現在,都未曾睜開雙眼。如今,一切確定了,她要馬上打電話告訴紹倫這個好消息。思緒至此,她的心跳漏跳了一個,因為她已在不知不覺中直呼他的名了。
甩開羞赧,現在可不是臉紅的好時機。她推開椅子,急忙喊醫生,告訴他芷凡醒了。醫師為芷凡仔細檢查過,微笑告訴她:「沒問題了,再休養一個禮拜,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芷凡在短暫的呻吟之後,又沉沉睡去,她的臉色不再蒼白如紙,眉頭也稍見舒放。真的,這一刻,世界美好極了。
拿起話筒,她撥向爵士藝廊。
「喂!」一陣甜美可人的聲音傳來。
「喂!我是宋艾盟,紹倫在嗎?」急忙報上自己的名字,她沒發現自己又再度直呼他的名。
「哦!」孟芸知道她是誰,那個陪紹倫哥去醫院的女人。她有什麼權利,這樣紹倫長紹倫短的!紹倫哥根本不認識她!更何況芷凡是自己的好朋友,她這麼做豈不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孟芸回頭,不甚情願地叫住於紹倫。「紹倫哥,你的電話!」
「抱歉,我接個電話。」於紹倫對攝影前輩們微微屈身。
「沒關係,去吧!」宋宇盛微笑點頭,表示他可以應付。對於自己得意門生的第一次出擊,就能獲得如此漂亮的成績,他可是一點都不訝異。畢竟這個孩子有天分,也夠認真,將來的成就當不只如此。
「孟芸,謝謝你!」
接過孟芸手上的話筒,他轉身面向另一個方向。「喂!我是於紹倫,哪位?」
「芷凡醒了,你快過來看看。醫生說她沒問題了,再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又來了,艾盟每次只要過度興奮,就會開始喋喋不休。
「真的?好,我馬上過來!」於紹倫懸蕩多日的心,終於能夠放下了。放下話筒,他無聲地告訴自己,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所有在冥冥之中為芷凡努力的力量。「孟芸,芷凡醒了。」他不忘給她一個擁抱,完全是興奮過度所致。
孟芸被於紹倫突如其來的舉動所驚嚇,長到這麼大,除了父親之外,她還不曾被任何男人擁入懷裡過。空白思緒在她腦中停留了萬分之一秒,隨即被那美好的感覺凌駕。他的臂膀堅實強壯,足以捍衛任何惡魔;他的胸膛溫暖安全,是女人靠岸的最佳港灣。在他懷中,孟芸首次嘗到什麼是情慾,那種血液奔竄的悸動,惹得她一身騷熱。
「好啦!我得趕去醫院了。」於紹倫放開她,她完全沒有防備,差點跌坐於地。
「我也去!」孟芸急忙恢復神思,趕緊補上一句。
「不,你留在這兒,我去就行了。」
「紹倫哥——」孟芸開始哀求。不過經由於紹倫的眼神,她知道沒希望了。「好吧,我留下就是了。」
「什麼事?」宋宇盛此時正好結束與同行間的談話,緩步踱至於紹倫身旁。
「芷凡醒了,她沒有危險了。」言辭之間,於紹倫難掩狂喜的表情。
「這太好了。你要去看她嗎?我是說現在。」
「當然!」
「我和你去吧!」愛屋及烏的心理,讓他把芷凡也當女兒般地疼愛。如今女兒度過了危險期,他怎有理由不去看看她!
模糊中,芷凡再度試圖對焦。她努力集中精神,不去管那惱人的頭痛;也許是誠心感動上天,抑或她終於擺脫迷霧,漸漸地,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潔白的天花板,潔白的牆,潔白的日光燈,潔白的床。眼前所見無一不是潔白的,甚至乾淨得有些駭人。她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但,這究竟是哪裡呢?
「你又醒了,這真是棒極了!」
耳邊傳來一陣低沉卻暖意十足的女性嗓音,芷凡有些困惑。她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床邊的人是誰?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使不上力。
「喔!別動,躺著就好。」
「我在哪?」芷凡發出細微的聲音。
「醫院。」艾盟輕輕為她撥開劉海。「你出了車禍,被送到醫院,因為醫生說你必須留院觀察,所以就住進這兒啦!你昏迷了好幾天了,我們都擔心死了。」
記憶排山倒海而來,車禍前的每一幕都像影片般在她腦海閃過。當時,她看到對方車道開始閃綠燈,心裡急忙要趕去老哥的開幕茶會,完全沒注意到有一輛賓士正要搶黃燈,等到她意識到時,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
難怪現在會頭痛欲裂了。芷凡苦澀地想。但是,起碼一條小命是撿回來了,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對自己安慰道。可是,還有個問題——
「你是誰?」她又虛軟地哼叫。
這下,艾盟怔住了,她該怎麼回答呢?
「呃……我是——是你哥哥的「路邊」模特兒。」她覺得自己答得好怪異。
芷凡搖搖頭,眼中仍是疑惑。
「嗯——就是說在過去的的某一天,我也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反正就是有一天我在某處閒晃時,不小心被你哥注意到,他就把我當成拍照的對象,拍了一大堆照片。你說,這算不算是『路邊模特兒』?」這是什麼狗屁爛答案啊!
哇塞!老哥又在耍什麼把戲了?艾盟的一番解釋讓她聽得有點懂又不會太懂,狀況還滿複雜的。「那我哥呢?」
「他在展覽現場,不過他等一下就會趕過來了。方纔你剛清醒的時候,我就立刻打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大概馬上就快到了。」艾盟仔細為她解釋。「你可別以為你哥不關心你,他為了留在醫院守護你或是出席展覽,在內心掙扎了許久。是我答應他留在醫院看著你,並保證你一有反應,立刻通知他,他才安心地離開醫院的。」
「芷凡,你終於醒了。」說曹操,曹操到!於紹倫捧著一大束太陽花,推門而入,身後還有提了一袋蘋果的宋宇盛。
「小姑娘,摔得痛不痛啊?」宋宇盛微笑道。
車禍時所受的驚嚇,車禍造成的疼痛,以及昏迷遺留的無助感,此時再也壓抑不住,駭怕匯聚成一股洪流,猛地衝向芷凡,讓她禁不住大哭起來。
「怎麼了,哪裡痛了?」於紹倫慌張地問。
「我——我只是很——高興——沒有死——死掉!」她無法控制如有自由意志般汨汨而落的眼淚,嘴角卻綻放著如釋重負的微笑。
看著這一家人慶祝重獲生命的喜悅,艾盟除了為他們感到高興之外,卻有更深更深的悲哀。從今以後,功成身退,她又將獨自一人了。母親曾說過:若你有幸,宋家願意接受你,你一定要認祖歸宗,孝順你爸爸。但她連一面都未曾見過他,又何能認出他?況且,她早認為自己已沒了父親。
淚水不自覺湧入眼眶,氾濫得她無法自抑。不能啊!絕對不能!無依的涼意啃噬著她,再度摧殘她脆弱的心。帶著紅紅的眼眶,她悄悄退出病房;此刻起,她與病房內的人就再也沒有瓜葛了。
隔著門,艾盟最後一次衷心為芷凡祈禱:「神啊!願你保佑芷凡早日康復。」也讓紹倫活得快樂。她無聲加上句。轉身,她帶著落寞的心情。
「等一下!」
艾盟頓了頓。大概是自己的幻想吧!
「別走!」於紹倫繞過她,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眼光迷離難解。
這是真的,不是幻覺。「你——」
「為何急著走?」若非他眼尖,她很可能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因為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繼續待下去,儘管我心中多想留在這兒。「找房子。」她說得乾脆,卻明白自己不過是在偽裝堅強。
「你沒地方住?」
「再過兩天就沒了,不過不勞你費心,我會有辦法的。」艾盟強裝堅強,心底卻苦澀萬分。求求你,別再用我無法解讀的表情凝視我!
「那正好!我家還有一間空房,你如果不嫌棄,明天就搬來我家吧!」於紹倫盡量讓語氣顯得平淡無調些,以掩飾內心狂亂的心跳。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像個首度墜入情網般的男孩,小心翼翼,只求她多看他一眼。
難道眼前這個女人,就是他期盼多年,卻遲至今日才出現的終身伴侶?
她沒聽錯吧?艾盟問自己。他竟敢做出這樣的提議?他不瞭解她的背景,更不知道她現在正處於失業狀態,根本沒有錢可以付房租。不行,她一定要趕快阻止他才行。
「我——」
艾盟正要開口拒絕,於紹倫突然又出聲:
「你目前有工作嗎?我想——呃——請你當我的專屬模特兒。」他注意到她的震驚,卻沒有停止。「你有靈氣,有表情,肢體語言豐富,是塊不可多得的璞玉。假以時日,你必定能有不錯的成績。」
他不像在請求,反倒像是在命令。
拒絕他!她內心警鈴大作。她知道自己若答應了他,一切都將脫軌,失去控制。然而,現實問題卻沉重得叫她說不出口,更甚者,她明白自己內心也期望如此安排。
只是,她不願承認。
「沒回答等於默許,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工作夥伴了。」於紹倫乘她無反應之際快快接話,因為他可不想聽到她的拒絕。
艾盟抬起淚光盈盈的雙眸,不甚情願卻感激地說:「我會繼續找房子,不會打擾你太久的。」
宋宇盛佇立在窗旁,初升的弦月顯得落寞而孤獨。芷凡由於剛才過度興奮,說了好多話,頭又開始發疼,只能靠止痛劑平緩。也因為如此,她又慢慢昏睡過去了。
看護芷凡的那個女人就是紹倫此次個人展的主角。
她和自己深愛的女人多相像啊!同樣雅致的臉孔,同樣古典而美麗。她的存在不時提醒他那個雨夜,那個自他生命中出走的女人。
往事一幕幕跳躍上他腦海——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不要和你父親決裂,好不好?我求求你。」她哀傷的臉龐沾滿淚痕,身軀顫抖得如風中落葉。
「我不答應!我不能忍受他那樣侮辱你!」他堅決地說。
「可是,你是宋家單傳的獨子,一旦你離開了他,他要依靠誰?宋家的延續掌握在你手上,你千萬不能意氣用事,要以大局為重啊。」
「即使犧牲了個人的感情,犧牲你?」他用重話威脅她。
她無言以對,只是困難地點了點頭。淚水汨汨而出……
「你就必須這麼卑微,這麼不顧一切地完成大我嗎?」他的怒氣爆發,宛若積壓過久的火山。
而熱焰卻重重地灼傷了她。
「一個耳光算什麼!所謂的愛就是無私地奉獻;況且,我不過是個見識淺薄、身份低微的女人。父母皆亡,流落異鄉,能得到你全部的情愛,就是我最大的福氣。你為我不顧他人流言,不管家人惡語,這樣對我……已經夠了。我相信你是真的愛我,但我永遠不可能是你們宋家最好的媳婦,我會讓你蒙羞,時間久了,你會厭倦我、排斥我,同時失去你家人對你的期望與信賴。我愛你,所以我不要那種事發生。相信我,遵從你父親為你的安排,那女孩很好的,我見過了。」她有如等待處決的罪犯,卻苦苦哀求人家離去,不要為她擔心。
他已爆發的怒氣更加狂烈,再也無法抑制。「你為什麼要這麼好心?這樣做會讓你感到自己很偉大嗎?也許吧!但不要怪我沒有警告你,偉大背後的現實是非常淒涼的!」他凌厲的眼神中皆是對她的不能諒解。
沒有柔情、沒有憐惜,再也沒有了。他就這麼轉身離去,在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後,也是唯一的爭執後。
當晚,他後悔了。他真的不該把話說得那麼重,她一定傷心極了。雖然屋外大雨滂沱,但他一定要去見她,當著她的面向她道歉,為自己失去理智的口不擇言求她原諒。
走進她獨自居住的十坪大矮房,霎時間,他猶如失心的人般呆立——
她走了,走得乾乾淨淨,走得讓他措手不及。他發了瘋似的到處詢問她的蹤跡,卻無人能夠相告。
失望之餘,他開始逃避家人、逃避工作,一頭遁入攝影的狂熱中。甚至父親要他迎娶羅子櫻時,他也無所謂了。反正她都已經離去,再沒有哪個女人能擾亂他的心,娶了她,對他根本起不了作用,徒增他對她的厭惡。
諷刺的是,她真說對了。子櫻雖引不起他任何情慾,卻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妻良母。她處處以他為重,不過問他的一切私事。僅僅一次,他將她錯認為另一個人,在酒醉之際,恣意享受他身為丈夫的權利。然而口中卻喊著她從未聽過的名字。天亮後,她痛苦的離家。
可是,天黑時,她回來了。又是個人人眼中的完美妻子。不久之後,她懷了孕,他父親高興得大擺筵席。
五年前,她由於一場空難失去性命。他原本以為他不可能為她難過,可是,告別式中,他紅了眼。他多麼幸運,一生能擁有兩個女人,一個對他有情,一個對他有義,如此豐富他的生命,他夫復何求?
往事衝擊著他,讓他無力招架。宋宇盛眨了眨自己久不曾藏淚的眼,使心情重新回到現實。
「老師?」於紹倫和艾盟相偕進入病房。
「嗯!芷凡又睡著了。」
「她剛清醒,沒什麼體力。醫生說,這是正常的。」艾盟細心地給宋宇盛答案。微笑在她嘴角綻放,扯得他心慌情亂。
「我能冒昧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啊!我盡我所能。」
「你認識一個叫楊樺的女人嗎?」他滿懷期待,急切地問。眼前這個女人和她如此相像,彷彿同個模子印出,也許是她親戚什麼的。
艾盟霎時臉色大變,眼中淨是警戒。「你問這做什麼?」
「喔!我沒什麼惡意,只是覺得你長得跟她很像。她是你親戚嗎?姑姑?阿姨?還是……」她果然和楊樺有關係。宋宇盛故作不在乎,他不想嚇走她。
「她是我媽媽!」
宋字盛腦中轟然一響,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終究選擇了別人,還為那個男人生了孩子……楊樺深切哀求的模樣又再次侵蝕著他的腦海,叫他不能負荷。第二次,就像二十年前一樣,他轉身離去,獨留怔在原地的艾盟。
不同的是,二十年前,他憤怒;二十年後,他心碎,經過漫長等待,如今卻是這般結果。罷了,一切都別再說了。
「艾盟?」於紹倫輕搖她的肩,不解地抬起眉毛。
「他是誰?」她睜著迷離的雙眼,臉上佈滿了困惑。母親的生命中從未有過別的男人,她的情愛全部都給了他——宋宇盛。她至死唯一愛過的情人,她從未謀面的生身父親。
「名攝影家,我的老師,宋宇盛。」
天地好似旋轉了起來,惹得她頭暈。紹倫,我好暈,求你讓它停止——
眼見艾盟搖搖欲墜,於紹倫不禁大叫——
「艾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