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as前夕,教堂一改平日的莊嚴肅穆,點綴得如童話般繽紛美麗,熱情洋溢的氣氛,與陰寒得可以擰出水來的天色形成強烈對比。
昨夜的宿醉,為今晨添上了無法抑遏的痛楚。研璽勉強撐著脹疼欲裂的頭,西裝筆挺等候新娘的到來。他揉著疲憊乾澀的雙眼,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混沌運作著:天注定,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專程由美國趕回來主持婚事的夏家二老,雖不解兒子為何在新婚之日強顏歡笑,神色迥異;但在父母一番關心後,研璽從容辯稱自己因為工作忙,又得打理結婚的一些雜事,所以分身乏術累垮了。他們一聽,想想也有道理,也就不疑有他,笑著要研璽在蜜月旅行時好好放鬆一下自己,然後,馬上又綻開和藹的笑容招呼諸親友,這個握手、那個寒暄的,忙得不亦樂乎。
夏家二老的心情,可真是歡喜得上了天。他們活了一大把年紀,最期待、最樂見的,不就是這一天——見到兒子成家立業的一天。
其實,對佳卉這個准媳婦,他們也談不上滿意不滿意,畢竟自從吳家父母去世後,移居美國的他們就不曾再見過她,印象中那個老纏著他們喊「伯父」、「伯母」的小女孩雖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卻不免多了些陌生和隔閡。想當年,他們本欲模仿古代,開玩笑要吳家父母作主,將佳卉許配給他們家研璽;後來想想,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時興自由戀愛,早已不信媒妁之言、指腹為婚這一套,父母再無左右之理,於是說說作罷。
只是,萬萬沒料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事情的發展竟跟當初預想的沒兩樣!如此這般,或許就是緣吧,夏家父母聊到這兒,覺得有趣,又笑得合不攏嘴。
「老伴,多了個媳婦,就像多了個女兒,我真的好開心。」高挽著髮髻,穿著一襲藕紫色旗袍的夏媽媽對著身旁的夏爸爸說道。
「說的是,」夏爸爸將大手覆上她白皙的手背,讚許地輕輕拍了拍。「我們可要好好疼愛這個乖媳婦,將來『回老家』後,對老吳他們也有個交代。」他知道,婚姻專家時常討論的婆媳問題,在他們家是絕對不會發生的,除非他們即將迎娶進門的,是一個惡媳婦。
「呸呸呸,大喜日子說什麼不吉利的話,真是的!」夏媽媽揮著手笑罵著,其實並不真的反對他的話。她望著夏爸爸灰白的鬢髮,感歎自己的兒子與他爸爸三十前的英挺一模樣!禁不住泛起感動的淚光,眼角的魚尾紋也彎成一道道欣慰的弧度。
「老婆呀,都七老八十了,還這樣掉眼淚,不難為情啊?」夏爸爸將夏媽媽胸前的珍珠項練調正,一顆顆渾圓剔透的珍珠與她眼眶中的晶瑩爭相競妍。
「老頭子,你就是嘴硬!誰不知道你只是愛面子,其實你比我更激動、更興奮。」夏媽媽帶著笑調侃夏爸爸,恩愛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這廂雖是既感動又興奮,那廂卻不然。
載著佳卉朝著教堂趕來的俊良,就像吞了炸藥一樣火冒三丈,不停地責備身旁的小妹。
導火線——是昨晚的一幕,今俊良差點氣得休克的一幕!
昨晚,佳卉在外頭狂歡,與狐群狗黨們享受所謂的「單身party」,慶幸如意郎君即將手到擒來;而細心的俊良,則像老媽子一樣整理著偌大的房子。
一想到明天以後,妹妹就要搬離這棟與他同住了二十幾年的大房子,與研璽組織另一個家庭,俊良的心中不免矛盾複雜,既是欣慰,又是不捨。不過,總的來說,妹妹的脾氣晴雨迥異、刁蠻任性,他比誰都瞭解,他想,研璽的確是唯一能夠收服她的人,所以,她能有如此美好的歸宿,他這個做哥哥的,終於也可以大大鬆了一口氣。
愈想愈開心,俊良不知不覺哼起優客李林與張清芳合唱的「出嫁」,還心血來潮、童心大發地一會兒變男生,一會兒變女生,自得其樂。
嗯,誰說男人不懂得如何做家事?俊良眼看著客廳被他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嘴角漾起一抹滿意的微笑,吹著口哨走進洗手間。待他把抹布洗洗、垃圾倒倒,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正當他打開洗手間的垃圾桶蓋,清出裡頭的廢棄物時,赫然映入眼前的——是片片的紅……。
他的歌聲剎那間停住!
紅色,本是熱情、奔放、吉祥、令人喜悅的,但此時的它,全然失去了原本代表的意涵,轉換成一種沉重、頹喪、不幸、令人瘋狂的色彩表徵!
俊良難以置信地瞪視許久。
沒錯,佳卉騙了他,她竟可以欺騙最親的哥哥而面不改色!
俊良恍然大悟,卻萬分痛心。原來,佳卉捏造了懷孕的事實,利用他這個有利用價值的工具來幫她達到逼婚的目的!
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
俊良癱坐在地上,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冷汗緩緩凝聚,順著微曲的背脊流下,帶走了體溫,這種感覺,令他心悸、反胃。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捧為掌上明珠的妹妹,居然有著如此深不可測的城府!怪只怪自己不查,便糊里糊塗聽信她的一面之詞,真不知道自己念了這麼多書作何用處,腦筋如同鋼筋水泥砌成的一樣不曉變通。
他倒抽一口冷氣,後悔自己莫名其妙成了這個陰謀的共犯,同正犯一樣罪不可赦!
唉!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該怎麼做呢?他迫切需要一個明確的方向。
他該原諒妹妹的過錯,幫她圓謊、幫她掩飾,聯手擔綱這部聳人聽聞的大騙局,然後拍拍屁股置身事外,由著研璽自生自滅、痛苦過完下半生?還是該摸著良心做得光明磊落,拆穿騙子的西洋鏡?但是,這個騙子不是別人,是他最疼、最寵、最呵護的親妹妹呀!
持續了一夜的矛盾,延燒到今天,困擾著他。腦中不斷有著兩股相反的聲音在激盪震撼著。
一個慫恿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俗語說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個要求他大義滅親,做他該做的、永不後悔的事。
直到佳卉挽著他的手,在賓客們滿溢祝福的掌聲和悠揚曼妙的結婚進行曲中,走向一臉茫然的新郎時,他仍無法毅然決然做下決定。尤其當他瞥見妹妹臉上的幸福表情,他真的猶豫。
要他狠心奪去佳卉的幸福,該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可是,話說回來,研璽也算他最崇拜、尊敬的兄長,他又何嘗忍心讓處處為人設想的研璽被悔恨愁苦糾纏一輩子?
曲音暫歇,神父慈祥的聲音,研璽完全心不在焉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直到神父清清喉嚨,慎重其事地問:「夏研璽先生,你是否願意……。」他才回過神來,但並非因為神父的問話,而是——
「我反對!」不待神父說完,俊良宏亮的聲音,毫不遲疑地穿透在場所有人的耳膜,更震撼了所有人的心。接著,一陣陣嘩然交雜著竊竊私語,此起彼落。
夏家二老面面相靦。詫異之餘,甚至以為自己上了年紀,耳朵不管用了。只是,耳朵不管用,不至於連眼睛都不中用了吧!現場的氣氛大變,凝結的空氣中瀰漫著方興未艾的議論紛紛,確切證實了他們聽到的、看到的。這一切,擺明了事有蹊蹺!
「哥!」僵了幾秒的佳卉緊握著拳頭,氣急敗壞大吼一聲,厚厚的脂粉掩蓋不住臉上驟凸的育筋。
「小卉,原諒哥!我不得不讓你知道,我們不該這麼做,否則,將來我們都會後悔的!」
不該?!後悔?!賓客們頓時墜入五里霧中,又是一陣交頭接耳。
「俊良,這……這是怎麼一回事?」研璽原來神采盡失的雙眼,瞬間因為驚訝而炯然。俊良在他幽深的眼神中,看見了參半的不解與釋然。
「研璽,說來話長,反正,婚禮必須暫停,等我向你解釋完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後,繼不繼續婚禮,再由你下決定。」
「哥!你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咬牙切齒的佳卉,幾乎成了有史以來最像凶神惡煞的新娘。
俊良既然決定豁出去了,任誰也阻止不了,甚至連眼露凶光、狠狠跺腳的佳卉都拿他沒辦法。俊良急急扯著研璽的胳臂,將一頭霧水的他拉至角落,留下眾人疑惑不解的眼光和七嘴八舌的騷動。
俊良斜倚著牆,像是需要一個依靠。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娓娓道出真相。當他把心中積壓的陰霾傾倒出來後,肩上的擔子頓時減輕許多。
研璽沒吭聲,只是定定覷著因為急於解釋而上氣不接下氣的俊良。說也好笑,外頭的天氣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而此時的俊良,額頭竟然不斷冒著豆大的汗珠。
「大哥……。」俊良緊握雙拳,重重槌上牆,發出「砰」的聲響,似乎想借此抒發心中的愧疚,並激起研璽一些些正常的反應,別只是用那種異常空洞的眼神凝望他。俊良斂眉垂首迴避研璽的視線。「請你原諒我!這一切的誤會,並不是我樂見的。可是,你也要體諒我呀!小卉是我的親妹妹,我怎能完全沒有私心!本來,氣憤之餘,我還是希望你們能終成眷屬,但當我見到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才大徹大悟。你們並非『有情人』,與其強迫你們結合,倒不如讓你們各自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瘋了嗎?我不懂,你怎能這麼做?竟和佳卉聯合起來……欺騙我?」靜默已久的研璽終於開口,聲音卻是冰冷低調,不帶一點情緒。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俊良抬起頭為自己辯解:「當時,我真的不清楚……你和小卉的關係。只是依稀記得,有個晚上,小卉徹夜未歸,我耐著性子等到隔天早上,她才笑嘻嘻地進門。我簡直氣炸了,劈頭就是一頓罵,逼問她的行蹤,數落她一個女孩子家竟如此不懂注意安全,在外遊蕩一整夜。結果,她告訴我,在你那兒過了一夜……你知道嗎?我一聽,覺得好放心,真的!」
「提這事有意義嗎?」研璽哼道。
「就是因為有了『那一夜』,所以,當我聽說小卉懷孕的消息……。」
「你就深信不疑?」
「一開始我當然不敢相信,更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俊良頓了頓,意識到什麼似的倏地改了口:「不,不是『事實』啦。我的意思是,當時我真的拿不定主意該相信誰?問題是,哪個女孩會輕易拿自己的名譽開玩笑?所以,當小卉聲淚俱下把經過一五一十告訴我時,我開始半信半疑。」
「半信半疑?那麼,你是何時才完全相信這件荒唐事的?」
「大哥,還記得我們約在季諾那一天嗎?」
研璽聞言,努力回想著當天的情景。半晌,不得不停下腦中混亂的思緒,畢竟,他已經累得無力去思考、無力去分析,更無力去推理。他乾脆直截了當切入:「你到底想說什麼?」
「唉……。」俊良長歎一口氣。「也有一段時日了,要說清楚也不是容易的事。總之,這是一場誤會……。」
「誤會?!」研璽無法苟同地冷哼一聲。
研璽的淡漠,令俊良悔恨至極,一時接不上話,只是因為無措而猛抓頭皮,一邊苦思著該如何表示自己的歉意,安撫盛怒的研璽。
「俊良,」研璽的語氣,溫和得今俊良不安。「你們……實在不該如此踐踏我的真心、毀滅我們之間的感情。」
「大哥,我知道我不對,小卉也知道錯了,或許我們沒有立場求你寬恕,但是……。」
「別再說了,讓我靜一靜。」研璽制止了俊良的求情。
佳卉,真的知錯了嗎?研璽一想到兩人共度的「那一晚」,竟是她處心積慮計劃的一部分,便禁不住一陣戰慄。她原本是一個天真純良的女孩呀,何時變成如此深不可測、令人難以捉摸?
「俊良,如果你願意彌補什麼,那就麻煩你為我照顧一下爸媽。還有,替我編個好點的理由讓他們寬心。」研璽萬萬不希望破壞佳卉在夏家二老印象中那種乖巧善良的形象,落得兩個老人家為晚輩掛心。
「沒問題沒問題,一切交給我!」為了贖罪,俊良毫不考慮便連連點頭答應,他抿抿嘴囁嚅道:「可是——你要上哪兒去?」
「去找我『真正的老婆』。」研璽斬釘截鐵回了一句,驀地垂著雙肩轉身朝門口走去。
研璽真的累了。在經過這段日子的磨難後,他真的好累、好倦,需要一個暖暖香香的肩膀好好歇一歇。
他現在唯一的意念,就是向心愛的天芷奔去,在她柔柔的笑靨中找到慰藉。
曲終人散後,佳卉僵直著身子杵在教堂中央,歇斯底里地扯掉頭紗,跌坐冰冷的磨石子地上。腦中,開始盤算她的下一步棋。她不要輸,她也不能輸!
「詹天芷,詹天芷,咱們走著瞧,你不會贏的,你永遠都別想搶走研璽哥,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擁有。」
佳卉口中唸唸有詞,發狂般拖著長禮服踉踉蹌蹌衝出教堂,攔了輛計程車,直奔陽明山。
她就像頸上那只蠍子,不斷製造劇毒汁液,不傷自己,卻能輕易將別人置於死地。
☆ ☆ ☆
今天的天氣雖是晦暗不明,卻無疑是個黃道吉日,適合出嫁迎娶,也適合開畫展。
研璽的出現,令在場的大半人士詫異萬分。天健、天耀和天瀚的「代表們」,馬上就像發現食物蹤跡的螞蟻一樣迅速聚攏,紛紛臆測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先前研璽對婚事采低調處理,瞞著大家,非但公司員工沒人收到帖子,甚至連他的貼身秘書曉君都被蒙在鼓裡。不過,流言的可怕,就在於它的無孔不入。不知從何時開始,研璽即將完婚的謠言幾天前便在天璽旗下的天健、天耀和天瀚公司蔓延散佈。
還好,聽聞耳語的人在靜觀其變之後,便發現這是個荒誕可笑的事情。因為,他們不但看不出來即將成婚的研璽有何特殊的神采,更無法相信身為一個總經理,竟吝嗇到一張帖子都不發,草草應付終身大事。
但是,想是這麼想,現在眼前冒出這個西裝筆挺、頭髮整齊的研璽,又讓原本不攻自破的蜚短流長瞬間死灰復燃。
研璽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他只知道,他來,因為這是他給天芷的承諾。
「嗨,你終於來了!」天芷的聲音清脆悅耳,好似開心的小黃雀。要不是正當著眾目睽睽,她真想撲進他懷裡,訴盡相思之苦。
「啊,糟了……。」研璽有些懊惱。
「怎麼了?」
「對不起,我……忘了帶花。」研璽責備起自己的粗心,只顧著逃離是非之地,投身嚮往已久的桃花源,竟然糊塗到忽略了該有的禮數。
「唉呀,你別無聊了!」天芷白了他一眼,盈盈笑道:「外面一整排的花都是你送的,難道還不夠嗎?真是的,你嫌錢多呀?還是花店老闆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麼幫他照顧生意?」
「這只不過是一點點心意而已嘛。」研璽瞥見不遠處正在招呼來賓簽名的曉君——他的得力助手。
「什麼一點點,我看是好大一點喔。怎麼?你非得把我感動死才滿意啊?」眼波流轉間,天芷的情意無限。
「天芷,你現在——有空嗎?」研璽有種想要坦承一切的衝動。
「幹嘛?」她在他肩上輕推一下,撒嬌道:「請我啊?」
今天到場的人雖稱不上是絡繹不絕,倒也夠讓天芷興奮了。因此,她的心情打從一早便High到現在。
「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那麼急,一刻都不能等?」天芷轉著靈活的大眼,好奇地問。忽然間,餘光察覺到朝他們走來的三個女孩已在她身旁站定,悄悄談論著。
「有事嗎?」天芷笑吟吟地對她們投注親切。
「你就是詹小姐吧?」其中一個紮著馬尾、身著藍色牛仔外套、刷白牛仔褲的女孩代表發言,另外兩個女孩則偷偷讚歎著天芷的溫婉秀麗。
見天芷點頭,她便介紹起來:「詹小姐你好,我們是國立藝術學院的學生,想請教一些關於作畫的……。」
「技巧和訣竅。」另一個有著甜甜酒窩,嬌小玲瓏的女生迅速接了話。
「哦?」天芷有趣地看著這三個青春俏麗的女孩。
「對呀對呀!我們好欣賞你的才華喔,上次的個展,我們也有來那。」身材高挑、頂著一頭挑染成金褐色中長髮的女孩最後發言。
「這麼說來,我們算是老朋友嘍。」天芷心中充塞著覓得知音的喜悅,一開心,忘了剛剛和研璽討論的話題,她順了順衣服的線條,答應了她們的邀約:「其實,我的功力還不夠,你們過獎了。不過,既然你們不嫌棄,我很願意同你們切磋切磋、研究研究!」
「那!太棒了!」三個女孩不約而同喜形於色,隨即前呼後擁帶走了天芷。
望著頻頻回首的天芷,研璽笑開了。
她真美,他想。
尤其是今天,裝扮素淨的她,嬌媚似仙,一襲改良式旗袍,襯得身材更加玲瓏有致,半長的衣袖掩不住白玉似的柔潤雙臂,領口微微敞開,膚色潤澤剔透,頸項纖細優美。
研璽不自覺盯著天芷的情影怔忡出神,直到耳膜遭高分貝音波入侵。
「喲,表面工夫做得不錯嘛。」
咦?這種語氣,似乎不懷善意。而這個聲音,好熟悉!
研璽逼不得已轉頭向「她」。
果然沒錯,那一身的白紗禮服。
新娘子,本就引人注目,尤其在這種場合,新娘子的出現,更教人費疑猜。
「吳小姐,請您自重。」是曉君,她永遠不忘站在第一線,衝鋒陷陣,為天芷擋掉槍林彈雨。「去!」佳卉吼著斥道:「你在跟誰說話?你算哪根蔥啊?搞清楚,你不過是我『未婚夫』身邊的小跟班,這哪有你說話的份?」她刻意強調「未婚夫」三個字,居心叵測。
未婚夫?曉君意識到什麼似的轉頭看看研璽,又迅速轉回頭,盯著一身華麗的佳卉猛瞧。多麼相配的禮服!曉君直覺事情不單純。
毫無心機的天芷,心想來者是客,不疑有他,仍帶著一臉笑意朝這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走近,客氣地招呼著:「小姐,歡迎歡迎,請問您貴姓?」
「小芷,她是吳小姐,」曉君頓了頓。「夏總的朋友。」
「夏總?哪個夏總?」天芷一頭霧水,嗓音沉了下來,不若先前一般清亮。
曉君的眼光環看了四周,落在不遠處的研璽身上,似乎催促著他趕緊化解這場山雨欲來的「糾紛」。其實,一直都是局外人的曉君,早已猜到遲早會有「王見王」的一天,只是,披白紗的竟不是天芷,這倒離奇!
研璽蹙著眉,在橫眉豎眼的佳卉面前站定,挺著胸膛,無懼她的凶狠目光。
這時,天芷似乎有些會意曉君的話,卻仍無法百分之百肯定。她瞪大著眼,視線在面前每一個人的身上游移著。
「曉君,你帶天芷先離開一下,這兒交給我處理。」研璽低聲命令。
「曉君?」天芷凝神向他,難以置信地問:「你知道她叫曉君?莫非……你們……早就認識了?」
研璽尚未有所反應,佳卉又等不及刻薄地說:「哈!認識?!當然認識嘍!詹天芷,虧你老以研璽哥的女友自居,竟然笨到連他們的『關係』都不清楚……唉!真是可憐喔。」
「吳小姐,請您放尊重點!我只不過是總經理的秘書,我們只有純公事的往來,完全是清清白白的!」曉君急著辯解。
「天芷,你聽我說。」研璽也想在佳卉攪局之前防患於未然。
「等等,」天芷對爭相發言的三人搖了搖手,示意他們冷靜。她柔柔吐出一口氣,讓自己鎮定,然後才向研璽求證:「這麼說來,曉君真的是你的秘書?」
研璽和曉君不約而同地頷首,以堅定的眼神表示兩人之間的確沒有佳卉含沙射影的曖昧。
「哇!好巧喔!世界真是小。」天芷雖然不懂曉君為何瞞她這麼久,卻還是故作輕鬆,拉著曉君的手笑道:「你們一個是我的知己、一個是我的男友,我當然不會無聊到懷疑你們嘍!」語畢,轉頭瞅著不可一世的佳卉。「吳小姐,我想,您太多心了。」
「我多心?」佳卉冷哼了一聲,輕蔑而無理,「看來,你真是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
「佳卉,你回去,別在大庭廣眾之下胡鬧!」研璽再也禁不往滿腹的怒氣,咆哮地斥責她。
「喲……研璽哥,怕了啊?哼,你以為我吳佳卉是那種讓你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小角色嗎?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Happy,」天芷瞬間意識到曾經答應研璽不在眾人面前如此稱呼他,隨即改了口:「呃,研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都被你們搞迷糊了。」
「迷糊?!」佳卉笑得陰沉。「沒錯!你的確迷糊。」
「什麼意思?」天芷認真地盯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
「佳卉,胡鬧也要看場合吧!你到底要鬧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研璽氣急敗壞衝向前,一反平日的文質彬彬,猛地揪著佳卉半露的肩膀喝道:「走,離開這兒,別再丟人現眼了!」
「不!」佳卉往後退了兩步,費勁掙開研璽的大手,歇斯底里嘶吼著:「夏研璽,你別欺人太甚!你真以為我吳佳卉會對你的始亂終棄忍氣吞聲?!省省吧!」
「閉嘴!」青筋暴凸的研璽幾乎要刮下一巴掌,還好被理智制止了。
「始亂終棄?!」天芷不明就裡重複了一次,心忽然幽沉了下來。「吳小姐,你的意思是……?」
「哼,這還需要明講嗎?難道我們的裝扮還不能讓你覺醒?」
天芷和曉君馬上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盯著研璽的衣著猛瞧。
然後,天芷愣住了!
這不是研璽平時的穿著打扮,竟然正式到有些反常、有些離譜。
這是……禮服?結婚禮服?!
天芷倒抽了口冷氣,瞬間全身血液直衝頭頂,腦細胞頓時糾結在一起,使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天芷,這件事很複雜,你聽我說……。」研璽低聲懇求,想避免無謂的誤會。
「哈!複雜?」憤怒的佳卉怎可能不抓住機會扯研璽後腿,她撇過頭,斜眼瞅著天芷,輕蔑地插了話:「哪裡複雜?說穿了,你詹天芷不過是個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被耍得團團轉的傻瓜罷了!還得意洋洋,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個大畫家呢!要不是研璽哥……。」
「佳卉,你鬧夠了沒有?!出去!我叫你出去!」研璽再也不顧佳卉的面子,拉著佳卉的胳臂使勁往外拖。
「放開我!」佳卉不敢相信研璽會如此粗暴地對待她,情急之下,用盡全身的力氣甩開他的手,勉強撐住踉蹌站不穩的身子,還差點被後面長長拖曳著的裙擺絆得摔一跤。
情況的發展愈來愈離奇,忽來的一股衝動促使天芷亟欲探知內幕,或許是不甘被佳卉平白無故嘲諷一頓吧。一個箭步向前,她阻止了研璽。「你別這樣嘛,讓她說完。」天芷眼角餘光瞥見佳卉背在後頭的手好像抓著什麼東西。
「天芷!」研璽已經急得滿頭大汗,百口莫辯似的。「你不明白的,她的話不能信……!」
「我是不明白。」天芷的語氣異常冷靜。「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該弄個明白。況且,我已經不知道能相信誰了。」
「小芷!」曉君連忙握著天芷微顫的雙手替研璽說話:「你要相信總經理,不管如何,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你想、都是為你好。」
佳卉聞言,挑了挑眉,微微牽動著嘴角,不甘寂寞似的火上加油:「是啊!當然是為她好嘍!否則像這種三流作品,怎會有人要?!」說完,她將一直背在身後的雙手伸向前。
天芷圓睜著大眼,彷彿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原來,佳卉手上斜舉著的,是一幅極為面熟的畫。
定神仔細看了看,沒錯,是「蘊」!
難道——眼前的吳佳卉和那位神秘的「善心人士」有關係?
「我的畫,怎會在你手裡?」天芷訥訥地詢問畫的來處,聲音漸微弱。
研璽見狀,忍無可忍,心中延燒著的怒火更形劇烈,緊握著雙拳,暴跳如雷怒斥佳卉:「你真的太過分了!誰准你進我家?!」
「喲……研璽哥,怎麼?有了新人忘舊人啦?以前能去,為什麼現在就不行?」佳卉暗暗得意因為上次的造訪,讓她往後得以自由出入研璽家,只是研璽全然未覺。這都歸功於她設想周到,事先打好了這幾把鑰匙。
當佳卉第一次在研璽屋裡見到這張畫,她難免心生疑竇,研璽何時成了個愛畫雅士?因此,後來研璽的行動再也逃不出她的監視。她早給自己定了個新目標,那就是徹底消滅這只勾走研璽三魂七魄的狐狸精——詹天芷!
誰都別想搶走屬於我的東西!這種唯我獨尊的心態,早在佳卉潛意識裹紮了根,穩固深牢。
「吳小姐,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什麼新人舊人?還有,你……常去研璽家?」天芷追根究柢的意念並未間斷。
「何止去過。老實告訴你也無妨,我還睡過他房間呢。」佳卉就像天安門前殺人殺到眼紅、停不下手的解放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灑下了天羅地網,發出了千刀萬矢,讓天芷遍體鱗傷。
研璽眼看大事不妙,心想:要封住佳卉的嘴就像緣木求魚,倒不如從理智的天芷那兒化解。他皺著眉頭解釋道:「天芷,你別誤會,事實不是她說的那樣,那次是因為她生日。」
「這麼說來,」天芷的心頓時涼了一截,急促接了話:「你和她……真的有過什麼。」
「那又怎麼樣?你居然笨到以為他心裡只有一個女人?拜託!別傻了,他雖然曾大手筆投資在你身上,幫你辦畫展,還找來小嘍囉替你充場面,甚至不惜送上一輛車,這也難保他會永遠守著你……」。佳卉就像列印報表一樣把從徵信社探來的消息流暢又連貫地宣佈出來。她為了表示所言不假,還將附近觀望的天健、天耀、天瀚的代表喊了過來:「小劉、小張、小邱,你們來一下!」
眼前人證、物證俱在,由不得研璽否認。
天芷鐵青著臉,直直瞅著研璽,悶不吭聲。
真相大白?!多可怕的真相!一想到苦心籌畫的畫展,竟然是研璽一手遮天的傑作,天芷有種被侮辱的感覺。再加上眼前冒出這個擺出研璽未婚妻姿態、緊咬著她不放的吳佳卉,她的腦中覆上烏雲,泫然欲泣,簡直就要崩潰了。
原來的「天使計劃」,在佳卉的抹黑下,竟成了罪不可赦的玩笑。這種後果,是研璽和曉君始料未及的。
然而,滿佈的愁雲慘霧,依然不肯散去。
待俊良聞風趕至,好戲才剛上場。
只見佳卉當著眾人面前,像著了魔似的將手中的畫用力擲向地面。
碎裂的玻璃聲。
天芷聽見自己的心也一起碎了。
空氣突然凝結,時間彷彿就此停住。
天芷的反射動作,便是屈身跪地,噙著淚,輕輕撥開大小不一的畫框碎片,抽起她最愛的作品,珍珠般的淚,滴上畫中小嬰兒的臉頰,一派地晶瑩。
「小卉,你太過分了!聽話,別再無理取鬧讓人看笑話了!」俊良緊鎖著著眉頭,和研璽一塊架開佳卉,急著想弭平這場令人尷尬的戰役。卻沒料到她突然使出蠻勁,甩開兩人的臂膀,如洪水猛獸直奔上前,冷不防自天芷手中奪下微皺的畫。
然後,一口氣撕得粉碎,拋向天空!
錯愕,隨著風中的紙片紛飛。天芷傻在原地。台灣的冬天,明明不下雪,怎麼空氣凍得就像結了冰?!
天芷瑟縮著身子,再也無法假裝堅強。淚,決堤!
她僵直著身子,張口卻發不出聲,腦中驟然出現一個聲音:「逃吧,逃得遠遠的,逃離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絕望的聲音,在寒風中單薄地響著,勾魂似的。
於是,天芷提起沉重艱辛的雙腿,衝向人煙冷清的街道,攔了輛計程車,將手忙腳亂的眾人全拋在腦後。
「啪!」一聲清脆。佳卉瞪大眼,撫著熱辣辣的臉。也許她也沒料到自己一手導演的戲碼,會走了樣。
☆ ☆ ☆
計程車上的天芷,委實拿不定主意上哪去,只是一味地落淚。為了不造成司機的困擾,她終於決定在淡水下車。
冬日的台北街頭,冷澀的天空飄著絲絲點點的微雨,天芷顧不得僅著薄衫的身子,徘徊在淒冷的街頭。在淡水小鎮漫無目的踱著,空靈的氣氛,延續著一路蕭瑟。天芷就像鬥敗的公雞一樣垮著雙肩,彷彿心中有一尊精心雕琢的東西碎了——那是她苦心經營的愛情呀!
如今,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就這樣飄然遠去。
一股逼人的涼意透過背脊直衝心頭,天芷頓時六神無主起來。士閩負她,研璽騙她,曉君瞞她,整個世界都在說謊、都在胡鬧!她不解,為何天下的玩笑,幾乎全向她靠了來。她究竟做錯了什麼?連平凡過日子的權利都沒有?!原以為佳評如潮的首展——呵!竟是研璽一手安排、幕後掌控的肥皂劇!而她,不巧是他手中的傀儡,竟乖乖呆呆地配合著他,演出這場令人啞然失笑的「惡作劇」!
她好恨,恨研璽如此霸道的作風!他憑什麼利用她的信任、左右她的方向、主導她的生活,一手破壞她對藝術的憧憬?!
帶著懨懨的一顆心,獨自走在街上的盛裝女孩,其實是突兀異常的。但天芷毫不在乎,她已無視於周圍狐疑的目光。
她在心中吶喊著:天哪!為何這麼不公平?莫非注定我詹天芷今生都該在感情漩渦中浮沉、落魄?
處在茫茫人海,她想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一個依靠,她尋尋覓覓、來來往往,原以為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給了她一個感情的寄托。經過一場不堪回首的初戀後,她試著去相信、去接納愛情,詛料上天猶狠心給她一記當頭棒喝!
佳卉的重話不斷在天芷腦中糾結,似在剜她的肺、剖她的心,她就像心被掏空的魂魄,在淒風苦雨中飄蕩無歸。
穿梭遊蕩在淡水與天母間的大路上,走走停停,臨風而立,悵然迷惘,淚水總不會在這時刻缺席,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串串濕了頰,又串串風乾了。
不,面對命運無情的捉弄,絕不能服輸!她得找到出路。
天芷咬緊牙根默默告訴自己:醒醒吧!該你的,跑都跑不了;不屬於你的,怎麼也強求不來。
直到她踱著沉緩的腳步回到天母,已是傍晚的事了。天際的暮色漸次加濃,氣溫也愈來愈低了。
屋裡漆黑一片,她刻意不開燈,或許更適合此刻的心情。
天芷著手打包——一個衝動而倉猝的決定已然成形。
從她回來後,屋裡的電話便沒停過,她卻充耳不聞。她不想聽任何人的聲音,因為她好怕!好怕眼前的一切仍然是欺騙、仍然是謊言!
☆ ☆ ☆
天芷這一走,曉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讓研璽載著,穿梭大街小巷,找尋那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他們揣測:天芷沒回家,必定還在街上晃蕩。
研璽就這樣漫無方向地開著車到處尋找,一直到午夜時分,天芷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他們幾乎都跑遍了,就是沒見她蹤影。兩人除了擔心,仍是擔心……。
「總經理,小芷的車還在會場,她一個人能跑多遠?」曉君睜著無神的雙眼盯著車窗上緩慢來回的雨刷,怔忡問道。
「說真的,她的拗脾氣,讓我實在沒個准。」研璽只覺心上悶悶地抽痛,似乎有什麼令他不安的事在視線外悄然進行著。
「總經理,夜這麼深了,小芷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頭遊蕩,我怕……。」曉君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看,我們要不要報警?」
「報警?」曉君總覺得不妥。「這樣好嗎?小芷好不容易熬出頭,萬一報警後,今天的事張揚出去,豈不成了小報的頭條八卦新聞?更何況總經理在商場上也有點名氣,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別人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來挖你隱私吧。所以,我們是不是再找找……。」
「好吧,那麼,我們乾脆先到她家去等,看情況再說。」研璽想了想,猛踩油門,箭矢般驅車朝天母飛奔而去。
☆ ☆ ☆
花不了不少心思整理,天芷打包的工作告一段落,將一袋隨身行李斜置床邊,抱著已經打起瞌睡的「月光」蜷縮在一旁。任由一長串電鈴聲在空氣中迴盪,刺激著耳膜,她仍是噤不作聲,如雕像般無動於衷。
鈴聲大作,在夜裡更顯突兀,先是急促,後是斷斷續續,過了許久,門外的人似乎放棄了這條線索。
走了?天芷像遊魂似的飄至門邊,貼著牆,隱約聽見屋外一男一女的對話。
「曉君,好像沒人耶。她真的沒回來嗎?還是不肯見我們?」
「不會的,小芷不會對我們這麼無情,我想她應該還在外頭。總經理,你看,我們是否該趕快再去別的地方找?」自認瞭解天芷的曉君,這回卻失策了。
門外靜默了片刻,門內的傷心人仍是沒有動靜。
「好吧,我們快走。」沉痛的音調。
然後,便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天芷遊魂般飄至窗邊,樓下停著她熟悉的車。然而,從今以後,它和它的主人都將由熟悉變成陌生。
引擎聲在淒清的巷子裡異常刺耳,轟隆隆震著天芷破碎的心。突然亮起的車燈和天邊的孤星一同發出冷冽的光。
子夜零時三十分,她在窗日目送研璽載著曉君離去,心情急速下落……隱約中,她在風裡聽見撒旦的笑聲。
猶如陷入深不見底的流沙中,遍尋不著支持物,呼喊無聲。絕望的天芷,從失血到慘白。
天母,幻化為一座廢墟荒城。
只有「月光」逕自深沉。
☆ ☆ ☆
翌日午時,曉君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
信箱斜插著一封信——沒貼郵票。
曉君陡然一震!這是在敏感時刻收到發信者親自送達的信時,正常人難免的反應。她顫抖著雙手拆封,展開三大張信紙,天芷的筆跡,躍然紙上。
曉君: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不在台灣了。我知道不該不告而別,更沒立場求你原諒。但是,我真的無法勉強自己留下來,我已沒有勇氣再去承受什麼。相信我,此刻的我,也同你一樣萬分沉痛。這個決定,我思慮了許久。或許你會怨我、恨我,無法接受我的自私和無情。但無論如何,希望你能明白我著實是逼不得已的,我的心,被矛盾和灰心扎得好疼、好疼。
成長的路上,因為有你,為我荒蕪的生命注入靈魂,讓我雖然一次一次地跌倒,卻能一次一次地站起來。一直覺得,你是上天對我遭受的苦難所賜予的補償。我從小沒有父母、沒有手足、沒有家庭,但老天爺究竟待我不薄,賜給了我如你這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該走,不能永遠躲在別人的羽翼下過生活。這裡發生的一切,讓我更深刻體會了這個道理。於是,我決定離開,離開這些塵世俗事、是是非非。雖是匆忙,卻很堅定。我這一走,至少也要一段時間,好好平靜一下自己,整頓自己複雜低落的心情,重新再出發。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希望你也一樣。
曉君,或許我走得無情、走得冷漠,與其說我的性格過分軟弱逃避,不如說是我已經歷太多悲歡離合,必須學著凡事看淡些、看開些。
不管你如何想,我都要衷心謝謝你這些年無微不至的噓寒問暖,那將是我一生中永難忘懷的美好回憶,我將永遠記得你——一位在我年輕蒼白的歲月中,與我相依相偎、相知相惜的朋友。
匆忙地走,不及整理住處,可否有個不情之請?附上天母的鑰匙,麻煩你有空時代我收拾一下,順便謝謝房東這些日子的照顧。裡面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可變現的全交由你處理,賣得的款項全數捐給育幼院,好嗎?
還有,不要找我,這是我最後的請求,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理出頭緒的。關於生活、關於感情、關於未來的一切。
最後,麻煩替我轉告夏先生,忘了詹天芷,去找尋他真正的幸福吧!
曉君,我對不起你,真的……。
小芷
看完信,曉君就像洩了氣的球般猛地朝地上癱了去,她用力捏著信,就像要把握住什麼。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曉君掩著臉,恣意放縱淚水,她抽抽噎噎地喊著:「小芷……你好傻……真的好傻……我們做的……都是為了你……你怎能走得如此瀟灑……來去隨心……不惜丟下……愛你的人……什麼夏先生嘛,叫得好像陌生人似的……難道你真的……可以放下這段感情?」
飛機上的天芷,聽不見曉君的心聲。曉君淚眼婆娑,凝望著天花板,不敢相信天芷真的就這樣飄然遠去。沒有預警、沒有道別,甚至連棲身之處都成謎。
街上到處飄揚著歡樂的聖誕音樂,在這個溫馨的日子裡,團圓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嗎?為何老天爺卻要反其道而行?
曉君心情跌到谷底,她擔心的人,又多了一個。她完全不敢想像這個晴天霹靂將對措手不及的研璽造成多大的打擊和傷害!
問世間情為何物,人若真能掌握命運的舵,就不會在情海裡動盪浮沉了!碧潭之行後,自我要求甚嚴的天芷果真如預想一般,為了畫展忙得暈頭轉向、不見天日。
而研璽的生活,也沒有輕鬆多少。在一片不景氣的愁雲慘霧中,聲譽卓著的天璽公司雖然靠著苦心經營,仍是小賺了一些;但是,也因此幾乎累壞了研璽。一向排斥應酬的他,終於體會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滋味,不得不屈服。因此,與天芷見面的機會,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研璽和天芷,就像兩顆行星,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轉著。慶幸的是,他們共同環繞的中心點,是由堅貞不渝的愛組成的恆星,在渺遠無涯的銀河系中,為真心相愛的他們帶來光和熱,源源不絕地。
雖說相隔遙遠的日子很難熬,無奈上天就愛捉弄人,彷彿是故意惡作劇似地,將他們空暇的時間硬生生地錯了開來。
於是,電話成了兩人排除思念之苦、克服距離的好幫手。在忙碌的生活中,短短的聆聽和傾訴,是他們每天最期盼的例行公事。感謝貝爾發明了電話機,讓人抒發心中的思念與苦悶。
這樣的日子雖然不完美,卻一樣得過。他們內心秉持的唯一信念就是——熬過悒鬱的冬天,春天就不遠了。
☆ ☆ ☆
天氣,逐漸由涼爽轉為沁寒。一晃眼間,一年即將進入尾聲。
研璽的心情也逐漸轉為開朗,他衷心期望新年的蓬勃新氣象,掃去經濟不景氣的陰霾,而他也就不需要時時刻刻守在崗位上,為了事業打拼,絲毫不敢放鬆,也無法分身。
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將腳步緩和下來,給自己一些時間,好好計劃與天芷的未來。
想到這裡,研璽的唇際牽動著一抹期待的笑容,彷彿這一切已在掌握之中。他深切地相信,在不久的將來,美夢便會成真。
他會有個溫柔賢慧的妻子,共同孕育伶俐聰穎的小孩,組成一個美好而令人稱羨的家庭。突然間,辦公桌上有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封信?!
它靜靜躺在桌上堆疊的牛皮紙袋間。在一層層土黃色中,它雖是獨露一角,然而,雪白的顏色卻顯得特別奪目。
「咦?誰寄來的信?」研璽懷著一股期待和好奇,捏著信箋的一角,小心翼翼抽了出來。
這筆跡,他似乎熟悉,卻又不那麼熟悉。
「奇怪,是他嗎?他何時開始變得如此浪漫?竟然還會撥空寫信?」
研璽拆開信封,將裡頭的信紙攤了開來。俊良突然的來函,今研璽既開心又納悶。這一張制式的醫院用箋,上頭短短幾行字橫陳於紅色細格線問:
研璽兄:
近來可好?許久不見,盼能抽空一聚敘舊。
煩請與我聯絡,敬候佳音。
弟俊良
研璽笑笑搖了搖頭。暗忖:醫生就是醫生,連寫信的字跡都是一絲不苟。
說真格的,研璽與俊良自出社會後,幾乎可以說是聚少離多;只怪「忙」字折煞人,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未見彼此了,除了偶爾聽佳卉提起俊良準備離開醫院自行開業的消息以外,他對俊良的生活幾乎是一無所知。
他翻開隨身的備忘錄,找到了俊良的手機號碼,按下不怎麼熟悉的數字……。
「喂,」有人接電話了。「我是吳俊良,請問你哪位?」
「換帖的,是我啦。」研璽的閩南語雖談不上標準,卻散發出濃重的親切感。
「啊?!」俊良因訝異而張大的嘴幾乎可以塞下他的STARTAC。「大哥,你收到我的信了?」「今天剛收到的,真高興你這麼講義氣,沒忘了我這虛長你幾歲的大哥。」
「那……你何時有空?」
「隨時嘍!」鎮日如蜜蜂般忙進忙出,無一刻休息的研璽竟在此時口不對心,原因無他——只因他總是將情義擺第一,利益拋腦後。
「真的?我還以為你這個大企業家忙得連睡覺都免了呢。」俊良打趣地說。
「說實在的,前陣子的確累壞了,誰教咱們生活在泡沫經濟的陰影底下?只好死撐、活撐,不管如何,撐下去就是了。不過,我畢竟不是超人,永遠都能忍人所不能忍。總得安排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好好休息調養,重新整裝再出發。」
「說的也是,事業重要,身體健康也不能疏忽喔。」
「遵命!吳大醫生!」
「呃……,」俊良盤算了一下,終於有了決定:「大哥,你看這樣好不好,擇期不如撞期,今天傍晚我們科裡月會一結束,大概七點左右,我就在醫院B1那家『季諾』等你。你如果忙,就忙完再過來,不見不散,OK?」
「OK,晚上見。」
掛上電話,研璽不自覺加快速度處理公事。俊良的邀約,為他注入活力,讓他渾身是勁!他真的好開心,今晚一定是個溫馨夜。
☆ ☆ ☆
雖然俊良說會先在「季諾」等他,沒想到研璽還是先到了。
「Hi,大忙人!」研璽揮揮手,對姍姍來遲的俊良打了聲招呼。
「大哥!」俊良氣喘吁吁應著:「對不起對不起!上頭的人廢話一堆浪費時間,偏偏我又走不開,真是急死人了。」雖然天氣已轉涼,俊良額上卻淌著豆大的汗珠,反射著微光。
「別急別急,不是約好不見不散的嗎?」研璽笑道,示意他坐下歇一歇。「就算你半夜才來,店也打烊了,我一樣會在門外等的。」
俊良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哥,你就別調侃我了。餓扁了吧!趕快慰勞一下可憐的肚子吧。」一會兒,兩人各自挑了自己喜愛口味的PIZZA和沙拉,回到位子坐下,埋頭開始大快朵頤。從他們咀嚼吞嚥的速度和無暇說話的情形,顯而易見兩人真的是餓壞了。
半晌,研璽才從食物堆中揚起頭來說道:「對了,聽佳卉說,你這個大名醫要出來開業啦?」俊良輕輕放下手中的銀叉,點了點頭。奇怪的是,他的眼中突然出現一抹令人捉摸不定的神色,似乎因為研璽的話而聯想到敏感的事情。
「怎麼啦?」研璽最懂得察言觀色。
「大哥……。」
「看來,真的有事?」研璽跟著也把刀叉放下。
「我……。」
「別我啊你啊的行不行?」
「我……不知道該不該講。」
俊良支支吾吾的態度把研璽逼急了,他慌忙捉住俊良的肩頭,前後搖了好些下,氣急敗壞地探知詳情:「喂,你別吞吞吐吐行不行,像不像一個男人啊?到底怎麼了?你就別賣關子了,扭扭捏捏像個女孩子家成何體統?」研璽想藉重話激俊良吐露心事。
「大哥……。」不等俊良接下去,研璽便插了話教訓他一頓:「我可警告你,你別只是大哥大哥叫個沒完,有苦不說、有難不同當,算什麼兄弟!」
「實不相瞞,今天找你的目的……。」俊良抿了抿嘴,停了幾秒才說:「跟小卉有關……。」研璽果然閱人無數,懂得如何應付百樣人,他的激將法奏效了。
不知怎的,研璽總覺得今天的俊良有點怪,神色不定、扭捏不安不說,語氣還隱隱帶著酸澀苦楚,搞得研璽原本輕快暢然的一顆心也跟著猛地一墜,變得沉甸甸的。
「佳卉?」研璽又問:「佳卉怎麼了?前幾天她還到公司來找我,要我陪她吃晚飯呢,看她蹦蹦跳跳,跟以前沒有兩樣啊!為何反而是你這個做哥哥的這麼怪異,坐立不安又語無倫次的,好像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一樣。」
「大哥,恕我冒昧一問,你對小卉的感情,到底是哪一種?」
「哪一種?」研璽重複了一次,俊良沒頭沒腦迸出來的問題教他啼笑皆非。「這還用說,當然跟對你的感情一樣啊。你們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都像弟弟妹妹,你們不也把我當成大哥一般看待嗎?」
「我是把你當成大哥沒錯,」俊良的音調漸漸從和緩轉為激動,如沉沉鼓聲字字敲在研璽心坎裡。「可是,小卉並不這麼想啊!她從沒把你當成哥哥,在她心中,你和我的身份是截然不同的,難道,你真的感覺不出她對你的……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愛?」
研璽聞言,隱隱有些愧疚起來,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一直用裝傻來應付佳卉的愛是不是太鄉願、是不是錯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在下巴輕輕來回摩搓著,用力咬了咬下唇,應道:「俊良,不瞞你說,我也不是木頭人,怎會察覺不出佳卉的不對勁。」
「不對勁?!」俊良皺了皺眉,滿臉寫著不以為然。「你們兩個男未婚,女未嫁,日久生情是理所當然的事,有什麼不對勁?」
「你別激動,」研璽急忙安撫俊良的情緒。「佳卉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我們並不適合,我跟她……。」
「只是玩玩的?」俊良搶著接話。
「俊良,你到底是怎麼了,情緒這麼不穩定?還這樣胡言亂語的。」研璽有些不悅。
「大哥,你未免太不公平了吧!說我胡言亂語,自己卻……。」俊良話說到此,又警覺到什麼似地嚥回了話,激動的情緒幾乎已成憤慨,害他差點控制不住脫口而出「胡作非為」四個字。好在沒有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否則現在一定正為了不該撂下如此的重話而懊惱。
俊良暗想:男歡女愛,本是自然之事,怎能說是胡作非為?可是,當一想起佳卉對他哭訴自己懷了研璽的骨肉時,對他來講,情形似乎只比世界末日好一些。
當然,剛開始他也不願相信,但佳卉哭哭啼啼、彷徨無助的模樣又太過反常,教他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
「其實,我也不很明確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研璽顯然沒意會到俊良心裡在氣憤些什麼,即使能感覺到他的不平,也不真的清楚事情到底有多麼嚴重。
俊良沒搭腔,只是用叉子胡亂攪著盤中剩餘的沙拉醬,瞅著粉紅色的醬汁被撥到盤邊,又順著原來的軌跡流回中央。
研璽撥撥額前的黑髮,交疊雙手在胸前,誠懇地解釋,像要請求饒恕一般:「俊良,或許我真的做錯了。」
研璽的確有些懊悔。如果打從一開始便義正辭嚴跟佳卉說個清楚,明白拒絕她,也許早已助她慧劍斬情絲,把感情轉移至真正的有緣人身上了。
然而,話說回來,當初之所以遲疑不決、敷衍應付,何嘗不是擔心因為自己的冷酷而傷害了佳卉?在研璽眼中,佳卉只不過是一個小女孩。他始終相信,她只是一時糊塗,錯把兄妹間的依賴誤認為男女間的愛情。有一天,她會恍然大悟的!
所以,本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人生哲學,研璽不願多說什麼,只待佳卉成熟了、懂事了,就會明白一切。
無奈,造化弄人,事情進行得不如想像中的單純容易,演變成這種後果,研璽自覺不容推諉塞責。他垂首斂眉,一邊忖著,一邊將面前只剩沙拉醬和幾片碎生菜的大圓盤推到一邊。
「大哥,」俊良點了根煙叼在嘴上,低聲道:「本來,這是你們倆的事,我不是當事人,不該插手過問。」他猛吸了一口煙,接下來的話語摻著白煙,更顯得有些撲朔迷離。「但事已至此,我再也無法袖手旁觀了。說明白些吧,我希望……你能……給小卉一個交代。」
「交代?」研璽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俊良,滿臉疑惑。
「你知道嗎?」俊良的理直氣壯頓時變得沉重悵然:「這陣子,小卉常發燒,無緣無故地。」
「發燒?怎麼回事?」
「我也覺得擔心,所以,我幾乎是窮拖猛拉把她押到醫院,強迫她接受最排斥的健康檢查。」
「結果呢?是不是因為季節轉換,溫差過大,著涼了?」研璽彷彿在安撫自己的憂、心。
「我也希望是這樣啊!可是……。」俊良嚥下了話。
「可是什麼?你快說啊!」
俊良狠狠吸了一口煙,又用力吐了出來。「是白血病,就是血癌……。」
「你說什麼?!血……癌?!你在開玩笑嗎?」研璽赫然起身,覆上半個桌面,激動地捉住俊良肩膀,不自覺用了多大力氣。
「你覺得我像在開玩笑?」俊良冷冷地反詰。
俊良這麼做,其實是不得已的。本來,他也不想配合佳卉的詭計,因為他清楚研璽的為人,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又滿腔責任感的人,用不著他們耍這種低劣的手段逼婚,研璽也會為自己做出的事扛下所有的責任。
然而,今天研璽的態度,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沒有俊良預想中的誠懇,俊良當然多少有個底。因為研璽已有了個心愛的女人,雖然除了知道她叫詹天芷以外,其他一概不知,但是他看得出研璽絕對會捨棄佳卉而選擇天芷。
如此,豈不苦了他那身懷六甲的可憐小妹?
不,他不容許研璽這麼做!
於是,俊良終於說服自己擺了這道陣勢。雖然手段並不光明正大,也非全順研璽的意,但正如佳卉說的,等她和研璽成了親,再告訴他迎娶進門的老婆其實是個健康的正常人,識大體的研璽非但不會大發雷霆鬧離婚,反而會感到開心才是!再者,她既然有了研璽的孩子,他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推卸責任;更何況婚前緣疏情淺,也不代表婚後無法培養出深情摯愛。
俊良盯著跌坐下來的研璽,拼湊著讓自己心安的理由,六神皆失般地發著呆。直到手中的煙頭燃燒殆盡,剩餘的星點火花灼痛了他的神經,他才像突被打醒一樣用掉煙頭。
「俊良,你說,我們該為她做些什麼?」研璽堅毅的嘴角牽動著無盡苦澀。
「大哥,你聽我說,」俊良傾身向前定定地說道:「不是『我們』該為她做什麼,而是『你』該為她做什麼。」
「……」研璽大概聽懂了俊良的意思,腦中倏地轟然炸開一片渾沌,嘴裡卻默然。
「你還不清楚嗎?你是最能給小卉幸福和快樂的人啊!難道你吝於在她最後一段人生路程對她付出?然後,眼睜睜見她帶著遺憾黯然離去?」好不容易扯完這堆感人肺腑的話,俊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具有如此優異的演技——他竟在研璽後方的鏡中,見到自己虛情假意的淚光。
不過,演戲歸演戲,吐出這些平空捏造的話,心裡難免覺得不安。畢竟,中國人對「死」向來就忌諱,更何況拿來胡說八道。但為了佳卉,他只能選擇這麼做——擔任一手策劃騙局的角色,好讓男女主角雙宿雙飛。
嗯,這個「罹患絕症」的謊言雖然荒唐得可以,卻不失為一個「善意的謊言」,俊良不斷地安慰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然而,研璽卻壓根兒沒懷疑。他相信俊良,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他清楚俊良的個性,他不是那種玩世不恭、信口胡謅的人。半晌,研璽才放下撐在額上的手,眉宇緊緊鎖著愁,一層陰影擴散到臉上,他聲音低沉,彷彿有多麼艱辛。「俊良,你的意思是……要我……娶佳卉?」
俊良沒點頭,也沒搖頭,似乎默認了研璽的試探和猜測。
研璽重重呼出一口氣,緩緩閉上眼。腦中有著滔天風浪,他是一艘失去動力的小船,無力抵抗地陷進狂風暴雨、暗潮洶湧中,就連俊良向他告別,他都毫無意識,恍惚中已與世界切斷了聯繫。
他看見,海上還飄著兩艘小船,同他一般在暴風雨中飄搖欲墜,一艘站著天芷,一艘站著佳卉。
天哪!她們一個青春健康,一個虛弱無助,他該救誰?
他好想、好想有個答案!
☆ ☆ ☆
接下來的日子裡,佳卉仍如往常一般,在研璽身邊纏著、繞著,活力充沛得像只小兔子。
這一切一切,看在研璽眼裡,他比誰都苦!為了怕佳卉承受不了,他處處小心不讓佳卉發現自己的病情,他得強顏歡笑,面對這株即將早調的花蕊。為了逗佳卉開心,他更一改平日對她的嚴格態度,勉強自己營造出事事如意的假象,佯裝已經接納她的愛——完完全全地!
於是,研璽開始刻意迴避天芷。他確信只要再多看她一眼,再多聽她一句,她的一顰一笑,又會攪得他搖擺不定,無法痛下決心愛佳卉,不!該說是「演戲愛佳卉」來得妥當些。
多少個夜裡,他在PUB喝得酩酊大醉,這是他從前不會做的事。但是,唯有藉著嘈雜的舞曲和台上搖滾歌手的嘶吼聲,才能暫時麻痺他整日的虛偽和矯飾,讓他回復真正的夏研璽,然後盡情放肆地大哭一場。
他好苦,真的苦!
但是,他的苦,無處訴,他不能向俊良、佳卉傾吐,更沒有勇氣對天芷開口,告訴她這所有的一切。
今晚,研璽又重複著麻痺自我的夜生活,然後,因為不勝酒力而癱醉在吧檯上。
Mark——啤酒罐上印刻著的大紅字,火辣辣的。
好些個夜裡,在擾攘喧鬧中,研璽就這樣放縱自己,恣意讓酒精滑進乾澀的喉中,想取代佔滿了整個軀體的愁緒。無奈,借酒澆愁愁更愁,酒精的作用褪去後。愧疚、絕望、悲淒、罪惡感,又再度湧了回來。
於是,他被迫一杯一杯地灌,一夜一夜地醉。
或許是好勝心強的天芷,正為了倒數計時的畫展忙碌奔波,抑或是研璽的演技自然,天芷全然不覺他的異樣和彆扭。
總之,身處在這樣荒唐卻由不得自己的日子裡,研璽像是戴了一層面具,演一個不是夏研璽的自己。
然後,他逼著自己做好準備,靜待「那一天」的到來——聽天由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