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一卷 四堵牆中間的戰爭 10 曙 光
    這時珂賽特醒來了。

    她的房間是窄小的,整潔,幽靜,朝東有一扇長長的格子玻璃窗,開向房子的後院。

    珂賽特對在巴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昨天黃昏她還不在這兒,當杜桑說「好像有吵鬧聲」時她已走進了寢室。

    珂賽特只睡了很少的幾個鐘點,但睡得很好。她做了個甜蜜的夢,可能跟她睡的那張小床非常潔白有關。她夢見一個象馬呂斯的人站在光亮中。當她醒來時,陽光耀眼,使她感到夢境彷彿還在延續。

    從夢中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喜悅。珂賽特感到十分放心,正如幾個小時以前的冉阿讓一樣,她的心由於決不接受不幸,正產生一種反擊的力量。不知為什麼她懷著一種強烈的希望,但接著又一陣心酸,已經三天沒有見到馬呂斯了。但她想他也該收到她的信了,已經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他那麼機智,肯定會有辦法找到她的。很可能就在今天,或許就在今天早晨。天已大亮,但由於陽光平射,她以為時間還很早,可是為了迎接馬呂斯,也許起床了。

    她感到沒有馬呂斯就無法生活下去,因此不容置疑馬呂斯就會來的。任何相反的意見都不能接受,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她愁悶了三天,十分難挨。馬呂斯離開了三天,這多麼可怕呀,慈祥的上帝!現在上天所踢的嘲弄這一考驗已屬過去,馬呂斯就會來到,並會帶來好消息。青年時代就是這樣。她迅速擦了擦眼睛,她認為用不著煩惱,也不想接受它。青春就是未來在向一個陌生人微笑,而這陌生人就是自己。她覺得幸福是件很自然的事,好像她的呼吸就是希望。

    再說,珂賽特也回憶不起馬呂斯對這次不應超過一天的分別曾向她說過什麼,向她講的理由是什麼。大家都曾注意到,一個小錢落到地上後一滾就會不見,這多麼巧妙,使你找不到它。我們的思想有時也這樣在和我們開玩笑,它們躲在我們腦子的角落裡,從此完了,它們已無影無蹤,無法把它們回憶起來。珂賽特思索了一會兒,但沒有效果,所以感到有些煩惱。她自言自語地說,忘記馬呂斯對她說過的話是不應該的,這是她自己的過錯。

    她下了床,做了身心方面雙重的洗禮:祈禱和梳洗。

    我們至多只能向讀者介紹舉行婚禮時的新房,可是不能去談處女的寢室,詩句還勉強能描述一下,可散文就不行了。

    這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的內部,是藏在暗中的潔白,是一朵沒有開放的百合花的內心,沒有被太陽愛撫之前,是不應讓凡人注目的。花蕾似的女性是神聖的。這純潔的床被慢慢掀開,對著這可讚歎的半裸連自己也感到羞怯,雪白的腳躲進了拖鞋,胸脯在鏡子前遮掩起來,好像鏡子是只眼睛,聽到傢俱裂開的聲音或街車經過,她便迅速地把襯衣提起遮住肩膀。有些緞帶要打結,衣鉤要搭上,束腰要拉緊,這些微微的顫動,由於寒冷和羞怯引起的哆嗦,所有這些可愛的虛驚,在這完全不必害怕的地方,到處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顧慮。穿著打扮的千姿百態,一如曙光中的雲彩那樣迷人,這一切本來不宜敘述,提一提就已嫌說得太多。

    人的目光在一個起床的少女面前應比對一顆初升的星星更虔誠。不慎觸及了可能觸及之物應倍增尊敬。桃子上的茸茸細毛,李子上的霜,白雪的閃光晶體,蝴蝶的粉翅,這些在這一不明白自己就是純潔的貞潔面前,只不過是些粗俗的東西罷了。一個少女只是一個夢的微光,尚未成為一個藝術的雕像。她的寢室是隱藏在理想的陰影中。輕率地觀望等於損毀了那若隱若現、明暗交錯的詩情畫意,而仔細的觀察那就是褻瀆了。

    因此我們完全不去描繪珂賽特醒來時的一些柔和而又忙亂的小動作。

    一個東方寓言說,神創造的玫瑰花本是白色的,可是亞當在它開放時望了一眼,它感到羞怯而變成玫瑰色。我們在少女和花朵前是應當止步的,要想到她們是可敬可頌的。

    珂賽特很快穿好了衣服,梳妝完畢;當時的裝扮很簡單,婦女們已不再把頭髮捲成鼓鼓的環形,或把頭髮在正中分為兩股,再加墊子和卷子襯托,也不在頭髮裡放硬襯布。這之後她開了窗,目光向周圍一望,希望看到街中一段、一個牆角或一點路面,能在那兒瞥見馬呂斯。可是外面什麼也見不到。後院被相當高的牆圍著,空隙處只見到一些花園。珂賽特斷言這些花園很難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花兒不美麗,還不如去看看十字路口的一小段水溝呢。她決心朝天仰望,好像她以為馬呂斯會從天而降似的。

    突然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這並不是內心變化無常,而是沮喪的心情把希望打斷了,這就是她的處境。她模糊地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確實,一切都在天上飄忽而過。她感到什麼都沒有把握,意識到不能和他見面就等於失去了他;至於那個認為馬呂斯可能從天而降的想法,這並不是吉事而是一個凶兆。

    然而,在這些烏雲暗影之後,她又平靜下來,恢復了希望和一種無意識的信賴上帝的微笑。

    屋裡的人都還在睡覺,周圍是一片外省的寧靜氣氛。沒有一扇百葉窗打開著。門房還沒有開門。杜桑沒有起床。珂賽特很自然地這樣想父親還睡著。她一定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現在還覺得很悲傷,因為她說父親對她不好,她把希望寄托在馬呂斯身上。這樣一種光明的消失是決不可能的,她祈禱。她不時聽到遠處傳來沉重的震動聲。她暗想著:「真怪,這麼早就有人在開閉通車輛的大門了。」事實上那是攻打街壘的炮聲。

    在珂賽特窗下幾尺的地方,牆上黑色的舊飛簷中有一個雨燕的巢,那燕子窩突出在屋簷的邊緣,因此從上面能看到這個小天堂的內部。母燕在裡面展開翅膀,像一把扇子那樣遮著雛燕,那公燕不斷地飛,飛去又飛來,用嘴帶來食物和接吻。升起的太陽把這個安樂窩照得金光閃閃。「傳種接代」的偉大規律在這兒微笑並顯示出它的莊嚴,一種溫存的奧秘展現在清晨的燦爛光輝裡。珂賽特,頭髮沐浴在陽光中,心靈墮入幻想,內心的熱戀和外界的晨曦照耀著她,使她機械地俯身向前;在注視這些燕子時,她幾乎不敢承認自己同時也想起了馬呂斯,這個小小的家庭,這只公鳥和母鳥,這個母親和一群幼雛,一個鳥窩使一個處女的內心深深感到春意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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