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七卷 題外的話 02 從史實談修院
    從歷史、理性和真理的角度出發,僧侶制度是該受譴責的。

    修院在一個國家,如果發展過多,它便成了行動的累贅,絆腳的機構,它應是勞動的中心卻成為懶惰的中心。修道團體,對廣大的人類社會來說,正如-樹上的寄生物,人體上的瘤。它們的興盛和肥壯正是地方的貧瘠。僧侶制度對早期的文化是有好處的,在精神方面它可以減少強暴的習氣,但到了人民精力飽滿時它卻是有害的。而且當它已衰敗時,當它已進入腐化時,正如層出不窮的事例所表現的那樣,所有一切在它純潔時期使它成為有益的因素,都變成使它成為有害的因素。

    修院制度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修院對現代文化的初步形成是有用處的,可是也會妨礙它的成長,更能毒害它的發展。從組織和教育人的方式著眼,修院在十世紀是好的,在十五世紀開始有了問題,到十九世紀卻已令人厭惡。意大利和西班牙在多少世紀中,一個是歐洲的光輝,一個是歐洲的異彩,僧侶制度這一麻瘋病侵入那兩個燦爛的國家的骨髓後,到我們這時代,那兩個出類拔萃的民族只是在一七八九年那次健康而有力的治療中才開始康復。

    修院,尤其是古代的女修院,正如本世紀初還繼續在意大利、奧地利、西班牙存在,確是一種最悲慘的中世紀的體現。修院,這種修院,是各種恐怖的集中點。地道的天主教修院是完全充滿了死亡的黑光的。

    西班牙的修院最是陰慘,在那裡,有一座座大得像教堂高得像寶塔那樣的祭台伸向昏暗的高處,煙雲迷漫的圓拱,黑影重重的穹窿;在那裡,黑暗中一條條鐵鏈掛著無數白色的又高又大的耶穌受難像;在那裡,有魁偉裸體的基督,一個個都用象牙雕成,陳列在烏木架上;那些像,不僅是血淋淋的,而且是血肉模糊的,既醜惡,又富麗,肘端露出白骨,髕骨露著外皮,傷口有血肉,戴一頂白銀荊棘冠,用金釘釘在十字架上,額上有一串串用紅寶石雕琢的血珠,眼裡有金剛鑽製成的淚珠。金剛鑽和紅寶石都好像是濕潤的,一些婦女戴著面紗,腰肢被氈毛內衣和鐵針製成的鞭子扎得遍體鱗傷,雙乳被柳條網緊緊束住,膝頭因祈禱而皮破血流,伏在雕像下的黑暗中哭泣,那是些以神妻自居的凡婦,以天女自居的幽靈。那些婦女在想什麼嗎?沒有。有所求嗎?沒有。有所愛嗎?沒有。是活的嗎?不是。她們的神經已成骨頭,她們的骨頭已成瓦石。她們的面紗是夜神織的。她們面紗下的呼吸好像是死人那種無以名之的悲慘氣息。修院的女院長,惡鬼一個,在聖化她們,嚇唬她們。聖潔之主在她們之上,冷冰冰的。那便是西班牙古老修院的面貌。殘忍的苦行窟,處女們的火坑,蠻不講理的地方。

    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羅馬相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西班牙修院是天主教修院的典型。它具有東方情趣。大主教,天國的宦官頭目,他重重封鎖,密切注視著為上帝留下的後宮。修女是宮嬪,神甫是太監。怨慕深切的信女們常在夢中被選,並受基督的寵幸。夜裡,那赤裸裸的美少年從十字架上下來,於是靜室裡意狂心醉。重重高牆使那個把十字架上人當作蘇丹的蘇丹妃子幽禁起來,不許她得到一點點人生樂趣。朝牆外望一眼也算不守清規。「地下室」代替革囊。東方拋到海裡去的,西方丟在坑裡。東西兩地的婦女都一樣扼腕呼天,一方面是波濤,一方面是黃土,這裡水淹,那邊土掩,無獨有偶,慘絕人寰。

    到今天,厚古的人們,在無法否認那些事的情況下,便決計以一笑了之,並且還盛行一種奇特而方便的辦法,用來抹殺歷史的揭示,歪曲哲學的批判,掩飾一切惱人的事實和暖昧問題。靈活的人說:「這是提供花言巧語的好題材。」笨伯跟著說:「這是花言巧語。」於是盧梭是花言巧語的人,伏爾泰在卡拉斯,拉巴爾1和西爾旺2的問題上也成了花言巧語的人。不知道是誰,最近還有所發明,說塔西佗是個花言巧語的人,而尼祿3則是被中傷,並且毫無疑問,我們應當同情「那位可憐的奧勒非4」。

    1拉巴爾(Labarre),十八世紀法國的世家子,因折斷了一個耶穌受難像被判處斬首,又被焚屍。伏爾泰曾替他申訴,無效。

    2西爾旺(Sirven),十八世紀法國新教徒,因不許其女信天主教,想迫害她,被判處死刑。伏爾泰代為申訴,死後五年,追判無罪。

    3尼祿(Neron),一世紀羅馬帝國暴君。

    4奧勒非(Holopherne),公世前六世紀新巴比倫王國的大將,在進犯猶太時被一個猶太美女所誘殺。

    事實並不是能輕易擊退的,它不動搖。本書的作者曾到過離布魯塞爾八法裡的維萊修道院,那是擺在大家眼前的中世紀的縮影,曾親眼見過曠野中那個古修院遺址上的土牢洞,又在迪爾河旁,親眼見過四個一半在地下一半在水下的石砌地牢。那就是所謂「地下室」。每一個那樣的地牢都還留下了一扇鐵門、一個糞坑和一個裝了鐵條的通風洞,那洞,在牆外高出河面兩尺,在牆內離地卻有六尺。四尺深的河水在牆外邊流過。地是終年潮濕的。住在「地下室」裡的人便以那濕土為臥榻。在那些地牢中,有一個還留下一段固定在石壁裡的頸鐐的一段;在另外一個地牢裡,可以看到一種用四塊花崗石砌成的四方匣子,長不夠一個人躺下,高也不夠一個人直立。當年卻有人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安置在那裡,上面再蓋上一塊石板。那是實實在在的。大家都看得見,大家都摸得到的。那些「地下室」,那些地牢,那些鐵門鬥,那些頸鐐,那種開得老高、卻有河水齊著洞口流過的通風洞,那種帶花崗石蓋子的石板匣子,像不埋死人單埋活人的墳墓,那種泥濘的地面,那種糞坑,那種浸水的牆壁,難道這些東西也能花言巧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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