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這次回國,帕特裡克選擇了一套外科醫生用的淺綠色工作服。該工作服非常寬鬆,不至於使傷口的疼痛加劇。儘管飛機是直達,但在路上也要熬過兩個多小時,他需要盡可能地穿得舒適些。醫生給他一小瓶止痛藥,以備急用;此外還給了他一個裝有醫療檔案的卷宗。帕特裡克向醫生表示感謝。他同盧斯握手告別,還向一個護士道別。
特工邁爾斯和四個全副武裝的憲兵在門外等候。「帕特裡克,我們做個交易。」邁爾斯說,「我不給你戴手銬腳鐐,你也盡量守規矩。不過,飛機一著陸,我就沒有選擇餘地了。」
「謝謝。」帕特裡克說著,開始小心翼翼地朝過道走去。他的兩條腿自上至下發痛,雙膝也因久未使用而顯得無力。他一面昂首挺胸向前移步,一面客氣地朝護士點頭。幾個人乘電梯到了底層停車場,那兒停著一輛藍色囚車,還有另外兩個憲兵。他們荷槍而立,冷冰冰地注視著兩輛停在附近的汽車。在他們的攙扶下,帕特裡克上了囚車,坐在凳子上。一個憲兵遞給他一副飛行員用的廉價太陽鏡。「飛機上需要它,」他說,「空中光線特別強。」
囚車沒有離開基地。它以不到30英里的時速沿著發燙的瀝青路緩緩行駛,穿過一個個守衛不嚴的檢查站。車內寂然無聲。透過厚實的帷簾和有色的車窗,帕特裡克看見一排排營房、辦公樓和飛機庫。四天前,他就是在這裡下飛機的,他想。由於剛來時麻醉藥還在起作用,他記得不是很清楚。儀表盤下面的空調器瑟瑟作響,車內顯得很涼爽。他緊緊抓著那個裝有醫療檔案的卷宗,這是他目前僅有的物件。
他想起蓬塔波朗,想起那裡的家。現在他們是否會惦記他?他的房子現在情況怎樣?女傭是否還會去打掃?大概她已經不去了。還有那輛汽車,他非常喜歡的紅色甲殼蟲牌汽車,不知現在情況怎樣。他在鎮上只認識幾個人,這幾個人會不會議論他?大概他們什麼也不會說。
不過現在這一切已經不重要。無論蓬塔波朗鎮的人怎樣對他說三道四,比洛克西的鄉親還是會惦念他的。浪子回家了。全世界最有名的比洛克西人回家了。他們會拿什麼來迎接他?大概拿腳鐐和傳票吧。何不在海濱90號公路列隊歡迎這位比洛克西的成功者?是他使他們出名,使他們的城市出名。在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擁有竊取9000萬美元的智慧?
對於自己這些荒唐的想法,帕特裡克覺得好笑。
他們會將他關在哪所監獄?過去他當律師時,曾多次去過當地的各個監獄——比洛克西市和哈里森縣的各個監獄。他甚至還去過聯邦政府設在比洛克西基斯勒空軍基地的單人牢房。看來他不會有住這種牢房的運氣。
他是獨自住一間牢房,還是與一般的竊賊、瘋子共住一間牢房?驀地,他想到一件事。他打開那個裝有醫療檔案的卷宗,迅速瀏覽了醫生簽署的出院意見。只見這一欄醒目地印著一行黑體字:
「該病人至少應該繼續住院治療一星期。」
感謝上帝!先前他為什麼沒有想到看一下出院意見?麻醉藥的作用。由於過去一星期裡他被注射了超常劑量麻醉藥,他思維繫統出現了紊亂。記憶的錯漏和判斷的失誤皆緣於麻醉藥之故。
他極需將這份出院意見複印給桑迪,以便下飛機後,能有一張舒適的單人床歇息。最好能有一間單人病房,一切讓護士料理。這才是他所需要的監禁。至於門外站上一些警察,那不礙事。只要能將他安頓在一張可調節的床鋪上,接受遠距離監控,並與一般的罪犯分隔開,就達到目的了。
「我需要打個電話。」他直接朝司機的方向說,但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在一個大型飛機庫前,囚車停了下來。這兒停著一架噴氣式運輸機。帕特裡克和邁爾斯去了機庫內的小辦公室,爭論憲法是否賦予一個被指控者這樣的權利,即他不但可以給他律師打電話,而且還能給他傳真文件。而憲兵在機庫外陽光下等候。
帕特裡克威脅說要對邁爾斯提出最嚴厲的法律訴訟。邁爾斯讓步了。那份醫療檔案被傳真給新奧爾良桑迪-麥克德莫特辦公室。
接下來帕特裡克在廁所裡呆了很長時問。然後他會同押送者,慢慢登上這架空軍運輸機。
11時40分,該運輸機降落在基斯勒空軍基地。使帕特裡克既感到吃驚又有點失望的是,並沒有出現那種慶典似的場面。沒有蜂擁而至的記者和攝像機,也沒有眾多老朋友衝上前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支持。
該機場已經接到上級命令,實行臨時性封閉。記者一律不得入內。僅在1.5英里之外的正門附近,一大群記者擠成一堆,並攝下飛機越空而降的鏡頭。他們也感到非常失望。
說實話,帕特裡克很想讓記者看見他是如何穿著自己精心挑選的外科醫生用的工作服,蹣跚地走下飛機,並拖曳著手銬腳鐐向前移步。這個亮相極其重要,因為那些將來的陪審員們會通過電視看到這一情景。
如他所料,《沿海日報》在頭版頭條登載了帕特裡克對聯邦調查局的訴訟,並配有大幅彩色照片。只要是還有一點同情心的人,都會對帕特裡克的遭遇表示同情,至少在目前是這樣。他的對立面——政府、檢察官和調查人員——因這一擊而銳氣大減。按理說,這是執法部門值得慶賀的一個日子;一個大盜,而且是律師出身的大盜,已經緝拿歸案。然而,聯邦調查局比洛克西分局卻大門緊閉,電話機被拔去插頭,唯有卡特在悄悄地活動。他的職責是,帕特裡克一下飛機,立即與他會面。
同卡特一起等待的還有哈里森縣治安官斯威尼、空軍基地的兩位軍官和桑迪。
「你好,帕特裡克,歡迎你回來。」治安官說。
帕特裡克伸出戴著手銬的手,想同他握手。「你好,雷蒙德。」帕特裡克笑著回答。兩人是老相識。由於辦案的緣故,當地律師和當地警察、司法部門的人都很熟。早在九年前,帕特裡克剛來比洛克西時,雷蒙德-斯威尼就是哈里森縣的治安官。
卡特上前作了自我介紹。帕特裡克一聽到「聯邦調查局」幾個字,便轉過臉,朝桑迪點了點頭。附近停著一輛囚車,這輛囚車看上去同波多黎各那輛送他上飛機的囚車一模一樣。他們依次上車,帕特裡克和自己的律師坐在最後。
「我們去哪裡?」帕特裡克小聲問。
「去基地醫院,」桑迪小聲回答,「作進一步治療。」
「你幹得不錯。」
囚車緩緩向前行駛。只見在某個檢查站上,衛兵正入迷地看著報紙體育版,他只對囚車瞥了一眼。緊接著前方出現一條僻靜的街道,兩邊立著一幢幢軍官宿舍。
大多逃亡生活均離不開夢。有些夢是夜間睡眠時發生的,可以說是真正的夢。有些夢卻發生在大腦尚未停止工作、但已經處於漂浮狀態的時候。無論哪種夢,內容多半很恐怖,而且代表恐怖勢力的那重陰影越來越濃,越來越活躍。也有一些夢表達了對結束過去、創造未來的嚮往。不過,帕特裡克知道,這樣的夢很少。逃亡生活是與過去緊密相連的一種生活。沒有人例外。
還有一些夢交織著對返回故土的種種遐想。哪些人會來歡迎他?墨西哥灣的空氣是否還是那樣清新?有多少朋友會主動來看他?有多少人會避開?他能想起一些需要見面的人,但不知這些人會不會來見他。現在他是一個人人躲避的麻風病患者,還是一個受歡迎的名人?也許兩者都不是。
隨著追尋的終結,會有某種細微的輕鬆感產生。儘管前面有可怕的事情等待著他,但此時他可以對很多東西不加以考慮了。事實是,帕特裡克過去不可能完全鬆弛,也不可能真正享受新的生活。即便是那筆巨款,也無法平息他的恐懼。這一天是終究要到來的,他一直有這種預感。因為他偷的錢太多。倘若很少,那些受害者就不會如此緊追不放了。
囚車繼續向前,他的視線移到了窗外。這裡的汽車路是鋪石的,而在巴西,尤其在蓬塔波朗,鋪石公路非常少見。這裡的小孩玩耍時穿著運動鞋,而在巴西,小孩都赤著腳,因而他們的腳掌同橡膠一般堅韌。突然,他覺得很想念魯阿蒂拉頓茨街。在那條幽靜的街道上,常有一些小孩踢著足球。
「你沒事吧?」桑迪問。
帕特裡克點點頭。此時他依然戴著那副飛行員用的太陽鏡。
桑迪把手伸進公文包,取出一份《沿海日報》。映入眼簾的是極為醒目的標題——拉尼根控告聯邦調查局犯有傷害罪——還有佔了半個版面的兩張照片。
帕特裡克欣賞了一會兒。「以後再看吧。」
卡特坐在帕特裡克前面。自然,此時他在傾聽這個俘虜低聲說話。兩人進行交談是完全不可能的。對於帕特裡克,這是求之不得的事。囚車駛入基地醫院的停車場,在急診部入口處停了下來。他們領著帕特裡克穿過一道員工使用的門,到了過道。幾個護士已在那裡等候。她們迅速給新來的病人做了檢查。兩名化驗員在他們面前停住腳步。其中一人還說:「歡迎你回來,帕特裡克。」真是個聰明的傢伙。
沒有通常的繁瑣手續。沒有填寫各種入院表格。沒有詢問醫療保險或如何繳納費用。他被直接領到三樓,安置在大廳末端的一間病房內。卡特和治安官相繼說了幾句客套話,解釋了一些規定。不得經常使用電話,門外有士兵守衛,三頓飯在房內吃。對於一個俘虜,還能說些什麼?他們走了,只留下桑迪。
帕特裡克坐在床沿,懸著兩隻腳。「我很想同母親見面。」他說。
「你母親已經動身了,1點鐘到這裡。」
「謝謝。」
「想不想見你的妻子和女兒?」
「我想見阿什利-尼科爾,但不是現在。她肯定不記得我了。現在,她准把我看成是猛獸。至於特魯迪,顯然還是不見為好。」
突然響起敲門聲,治安官斯威尼回來了。此時,他的手裡拿著厚厚一沓文件。「對不起,帕特裡克。公務在身,不得不打擾。這件事,我想最好和你通通氣。」
「說吧,治安官。」帕特裡克迅速作好應答的準備。
「我需要把這些文件交給你。這一份文件,是哈里森縣大陪審團的起訴書,指控你犯有一級謀殺罪。」
帕特裡克接過這份起訴書,沒有看一眼,就把它遞給了桑迪。
「這些是莫比爾轉過來的關於特魯迪-拉尼根離婚案的訴訟書和傳票。」
「真想不到。」帕特裡克說著把那兩樣東西接了過來,「理由是什麼?」
「我還沒看。這些是本尼-阿歷西亞先生的訴訟書和法院傳票。」
「本尼-阿歷西亞先生是誰?」帕特裡克的平淡話音中帶有幽默。治安官沒有發笑。
「這些是你過去的法律事務所提出的訴訟書和法院傳票。」
「他們要求賠償多少錢?」帕特裡克一邊問,一邊把那兩樣東西接了過來。
「我還沒看。這些是莫納克—西厄拉保險公司提出的訴訟書和法院傳票。」
「哦,對了,我想起了那些傢伙。」他把那兩樣東西交給了桑迪。此時治安官手裡的厚厚一沓文件已經全部轉移到桑迪手中。
「對不起,帕特裡克。」斯威尼說。
「就這些?」
「現在就這些。我還要去法院秘書處,看是不是還有人提交了訴訟狀。」
「盡快送過來,桑迪的工作速度很快。」
兩人握手。這一次沒有了手銬的障礙。隨後,治安官離開了房問。
「我對雷蒙德一直有好感。」帕特裡克說著,兩手放靠臀部,慢慢地彎曲膝蓋。這個動作做了一半停住了。然後他恢復了原狀。「看樣子一時好不了,桑迪。我已經傷了骨頭。」
「很好,這對我們的訴訟有幫助。」桑迪翻看那些文件,「好像特魯迪真的對你動怒了,她要你遠離她的生活。」
「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她的訴訟理由是什麼?」
「拋妻棄女,精神折磨。」
「可憐的東西。」
「你打算提出反駁嗎?」
「這要看她想得到什麼。」
桑迪翻到下一頁。「嗯,這兒寫著呢。她要離婚;獨自監護孩子,終止你一切的父親的權利,其中包括探視權;你失蹤期間雙方共有的一切動產和不動產全歸她——這裡她使用了『失蹤』這個詞——對了,還有,這兒寫著,你失蹤後所獲得的資產應合理地給予她一定的比例。」
「沒想到,沒想到。」
「這些就是她現在想得到的一切。」
「我同意和她離婚,桑迪,但不能這樣便宜了她。」
「你有什麼主意?」
「我們以後再談吧,現在我累了。」
「我們終歸要談的,帕特裡克。你是不是想過,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討論。」
「以後再談吧,現在我需要休息,媽媽馬上就到了。」
「好。要知道,等我從這裡開車穿過新奧爾良,再停車,步行到辦公室,兩個小時就過去了。所以你要給我一個確切的會面時問。」
「對不起,桑迪。我真是太累了。明天上午怎麼樣?到那時我的精神恢復了,工作一整天也沒問題。」
桑迪放心了。他把文件放入公文包,「行,老朋友。明天上午10時我準時到這裡。」
「謝謝你,桑迪。」
桑迪走後,帕特裡克舒適地休息了大約80分鐘,然後房內突然擠滿了各種各樣的醫務保健人員,這些人員均為女性。「你好。我叫羅斯,是這裡的護士長。我們需要檢查你的身體,請允許我們脫下你的襯衣。」話音未了,羅斯已經動手扯他的襯衣了。另外兩個護士,長得和羅斯一樣壯實,分別站在帕特裡克兩側,開始替他脫衣。她們似乎很樂意幹這種事情。還有一個護士,手裡拿著溫度計和其他可怕的器械,站在一旁待命。某個化驗人員站在床鋪末端呆呆地觀看。房門附近,一個身穿桔黃色外套的護理員在來回踱步。
她們是一起進來的。整整15分鐘時間,她們對他的身體進行了各種檢查。而帕特裡克閉上眼,聽任她們的擺佈。她們如同來時那樣,很快離開了房問。
帕特裡克和母親的會面充滿了眼淚。他只向母親說了一句道歉的話,請求她原諒他的一切過錯。她慈愛地接受了道歉,寬恕了他,這只有母親才能做到。過去的四年裡,她不知道有過多少怨恨,不知有過多少辛酸。而現在,這一切全被看見他的喜悅所代替了。
喬伊斯-拉尼根現年68歲,身子骨還硬朗,只是患有輕度高血壓症。早在20年前,當她還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時,她的丈夫,也就是帕特裡克的父親,便遺棄了她。不久,他突然死於心臟病。她和帕特裡克都未去得克薩斯參加他的葬禮。當時他的新任妻子已經懷孕。他們生的孩子,也即帕特裡克的同父異母兄弟,長至17歲時殺死了兩個便衣緝毒官員,此時正在得克薩斯州亨特斯維爾的死囚監獄等候處決。這一家庭醜事並不為新奧爾良和比洛克西的人所知。帕特裡克從未將它洩露給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妻子特魯迪。他也沒告訴伊娃。沒有這種必要,不是嗎?
命運多麼殘忍。帕特裡克父親的兩個兒子都被指控犯有死罪。一個已經判決,另一個正等待著判決。
帕特裡克父親的離家出走以及相繼而來的死亡都發生在帕特裡克上大學期問。他的母親艱難地適應了這一系列變故。一個離了婚的中年婦女,既無專業技術又無從業經歷,其就業的機會可想而知。而離婚時的財產分配僅把房子留給了她,沒有給她提供足夠的生活費用。她不時在當地一所小學當代課教師,但更多的時候是呆在家裡,幹幹花園裡的雜活,與鄰居老太太一邊飲茶,一邊看肥皂劇。
帕特裡克發覺他母親總是不開心,尤其在父親離家之後。這件事並沒有引起他特別的煩惱,因為那人既非細心的父親,又非體貼的丈夫。帕特裡克鼓勵他母親走出家庭,尋找工作,尋找事業,過有意義的生活。從此她變得像換了一個人。
不過她命中注定要遭受更多的苦難。這些年來,隨著帕特裡克在律師事務的工作越來越忙,她和兒子相聚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接著,兒子又去了比洛克西,並娶了一個她無法容忍的女人。而後,事情一件接一件。
帕特裡克問起舅舅、舅媽、表兄、表妹的情況。早在失蹤之前,他就同這些親戚沒有了聯繫,而且在過去的四年裡,他也幾乎沒有想起過他們。他之所以詢問,是因為母親希望他這樣做。他們當中大多數都過得挺不錯。
不,他不想和任何親戚見面。
可他們很想來看他。
奇怪。以前他們從未想要和他見面。
他們對他非常關心。
這也很奇怪。
母子倆親熱地談了兩個小時。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迅速流逝。她說他瘦了,她問起他整修過的下頦和鼻子,還有滿頭的黑髮。她表達了種種母愛,然後動身回新奧爾良。他答應和她保持聯繫。
他老是答應得非常好,她一邊開車一邊想,可做起來並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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