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十分緩慢地發生的,使人難以察覺。第一次是辦理范斯柯-岡布蒂的案子,過了不久,邁克爾又要詹妮弗處理另一個案子。後來又是一個。久而久之,邁克爾交辦的案子就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往詹妮弗這裡送來。
邁克爾往往先打一個電話來:「我需要你的幫助,姑娘。我的一個小伙子出事了。」
於是詹妮弗想起了雷恩神父的話:我的一個朋友出了點小麻煩。這兩者之間到底有無區別呢?美國已承認了「教父」1的存在。詹妮弗自我安慰說,她目前所做的事跟她從前的工作一模一樣。可是事實是,兩者之間不僅有差別,而且是天壤之別。
1指黑手黨組織的頭目。
她進入了世界上一個最強大的組織的核心部門。
邁克爾請詹妮弗到新澤西州的一個農莊去。她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了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還見到了黑手黨中的許多人。
在那間古色古香的廚房裡,圍著一張大桌子吃飯的是尼克-維多、亞瑟-斯各多(諢號胖子亞迪)、薩爾瓦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
詹妮弗和邁克爾到達之後,在門外站著聽了好一會,詹妮弗居然連一句也沒有聽懂。原來他們講的全是行話。
邁克爾望著詹妮弗臉上迷惑不解的神色,笑著說:「來,我帶你去見爸爸。」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樣子使詹妮弗大吃一驚。他坐在輪椅上,瘦得像一具骷髏,簡直很難想像他本來的模樣。
這時進來一個膚色淺黑、身材豐滿、嫵媚動人的女子,邁克爾介紹說:「這是羅莎,我的妻子。」
詹妮弗一直擔心這一時刻的來臨。有幾個晚上,當邁克爾離開她以後——做為女人,她的身心都已從邁克爾那裡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和安慰——她常常和佔據著自己頭腦的犯罪心理作鬥爭:我不想在另一個女人心上再留下創傷。我在偷漢子呢!我非得剎車不可!可是她總是敗下陣來。
羅莎望著詹妮弗,她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的心思似的。詹妮弗不禁尋思:她全都知道。
一陣尷尬後,羅莎輕聲說:「見到你很高興,帕克太太。邁克爾跟我說過,你聰明過人。」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哼哼道:「女人聰明過了頭,就不好啦。動腦子的事最好還是留給男人去幹。」
邁克爾板著臉說:「我一向把帕克太太當做男人看待的,爸爸。」
他們在一間寬敞的老式餐廳裡進餐。
「你挨著我坐,」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不客氣地對詹妮弗說。
邁克爾坐在羅莎身邊。托馬斯-柯爾法克斯——那個軍師,坐在詹妮弗對面。她感到他對自己充滿敵意。
晚餐極其豐盛,一盤接一盤地往桌子上送,像是永遠不會完結似的。
屋子裡見不著一個僕人,羅莎一忽兒清理桌子,一忽兒站起來上廚房去端菜。
「我的羅莎是個烹調能手,」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對詹妮弗說,「她做的那一手好菜絲毫不比她母親遜色。麥克,對嗎?」
「是這樣,」邁克爾彬彬有禮地說。
「他的羅莎可是一個賢惠的妻子,」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繼續往下講。詹妮弗心裡想著:他這是隨便聊聊,還是對自己的警告?
邁克爾衝著詹妮弗說:「噯,你的小牛肉還沒吃完呢!」
「我可從來沒吃得這麼好過,」詹妮弗爭辯說。
又有東西端上來了。
這次是一大碗新鮮水果和一大盤奶酪,外加澆上熱奶糖醬的冰淇淋,還有糖果和薄荷糖。
詹妮弗不明白的是,邁克爾吃得這麼多,竟沒有發胖。
餐桌上的談話又隨便又愉快,這類談話每天都可以從千萬個意大利家庭的飯桌上聽到。詹妮弗很難想像這個家庭跟其他千千萬萬人家能有什麼差別。
和諧的氣氛保持了好久,後來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問詹妮弗:「聽說過西西里聯盟沒有?」
「沒有,」詹妮弗說。
「我來給你講一講,夫人。」
「老爺子……她叫詹妮弗。」
「這不是意大利人的名字,麥克,記起來真費勁。我就稱你夫人,好嗎?」
「行,」詹妮弗說。
「西西里聯盟是為了保障窮人的合法權利而在西西里創建的。你看,掌權的那班人巧取豪奪。窮人手裡幾乎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職業,沒有正義,於是我們成立了聯盟。既然社會上沒有正義可言,許多人自然紛紛加入聯盟,以便替自己報仇。不久,由於聯盟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它的權力超過了法律。我們相信《聖經》上講的話,夫人。」他注視著詹妮弗的雙眼,說:「誰要是背叛了我們,我們就要對他實行報復。」
這話的意思是最明白不過的了。
詹妮弗的直覺告訴她,一旦開始為這個組織效勞,她就不再有任何退卻的餘地。可是跟許多局外人一樣,她對這個組織的實質有著誤解。黑手黨在人們心目中,無非是一幫暴徒,他們深居簡出,一邊指揮嘍囉去殺人,一邊靠放高利貸和辦妓院搾取種種不義之財。不過這不是整個組織的全貌。她通過自己參加的各種會議看到了其餘的情況:原來他們還是經營大企業的實業家。他們開設旅館、銀行、餐館、賭場,還辦了不少工廠、保險公司和醫院。他們控制著工會和運輸業。他們兼營唱片業務和出售自動售貨機,此外還開設殯儀館、麵包房、建築公司。他們每年的收益高達幾十億美元。這大筆大筆的利潤究竟是怎麼獲得的,不關詹妮弗的事,她的任務是替那些犯了法的黑手黨黨徒辯護。
羅伯特-迪-西爾瓦抓住了邁克爾三個嘍囉的把柄。這三個人翻倒了好幾輛食品供應車,因而被指控犯了企圖通過敲詐勒索破壞商業活動的罪行,共有七條具體罪狀。然而,願意到庭作證的只有一個飲食攤的女攤主。
「這個女人會把我們弄得進退兩難的,」邁克爾對詹妮弗說,「得認真對付才行。」
「你不是開有一家雜誌出版公司嗎?」詹妮弗問。
「是啊。可這和飲食攤有什麼相干?」
「你以後就會知道。」
詹妮弗背地裡悄悄做出安排,讓那家雜誌出版公司用高價買下那個證人準備在法庭上做證的內容。那個女人同意了。到了審訊那一天,詹妮弗就利用這一點來證實證人動機不良,於是法庭宣佈指控無效。
詹妮弗和她的助手間的關係起了變化。當事務所開始接二連三地替黑手黨辦案時,肯-貝利走進詹妮弗的辦公室。對她說:「到底是怎麼啦?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這班孬種辯護呀。他們會把我們毀掉的。」
「這事你不必擔心,肯。他們會付錢的。」
「你總不至於幼稚到這個地步吧,詹妮弗。最後為這事付出代價的將是你自己。他們會引你上鉤的。」
她明知他說得不錯,還是生氣地說:「算了,不談這個,肯。」
肯望了她好一會,才說:「是啊,老闆是你。」
刑事案件法庭不是密不透風的,消息不脛而走。當人們聽說詹妮弗-帕克為黑手黨組織的成員辯護時,好心的朋友紛紛來看她,都用勞倫斯-沃特曼和肯-貝利說過的那些話向她規勸。
「你跟這批孬種搞在一起的話,遲早會被這些人毀掉的。」
詹妮弗回答他們的都是一句話:「每人都有權得到辯護。」
她感謝他們的勸告,可她感到這些話於她全不適用。她不是黑手黨的成員;她不過是為它的部分成員辯護罷了。像她父親一樣,她是個律師,她決不會做出使他感到羞恥的事來的。弱肉強食的叢林就在那裡,而她仍然在這一叢林之外。
雷恩神父也過來看她,這一回可不是來求她幫朋友的忙了。
「我為你擔心呢,詹妮弗。我聽人說你在辦理……,哦……和壞人打交道。」
「誰是壞人?難道你給那些前來向你求助的人都定了罪名?難道你可以因為他們犯了罪,就把他們從上帝那兒趕走嗎?」
雷恩神父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會的。不過一個單獨的人做了些錯事是一回事,而社會上的渣滓糾集在一起卻是另一回事。如果你幫這些人的忙,那你就是縱容他們,你自己也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了。」
「不,我是律師,神父。我幫助所有遇到麻煩的人。」
到後來,最瞭解邁克爾-莫雷蒂者就莫過於詹妮弗了。他把自己在任何人面前不曾吐露的思想和盤向詹妮弗托出。總的來說,他是一個孤獨寂寞的人;詹妮弗是第一個能夠透過他的軀殼,窺見他內心的人。
詹妮弗感到邁克爾少她不得,而亞當則不是這樣。邁克爾還強迫她也承認自己是少他不得的。他喚醒了她一直抑制著的感情——狂放的野蠻的情慾。只要跟邁克爾在一起,她就感到滿足,一種她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滿足。
邁克爾向詹妮弗吐露,他並不愛羅莎。可是羅莎顯然是從心底裡崇拜邁克爾的,她對他俯首帖耳,隨時準備侍候他,使他稱心。
詹妮弗也見到過其他黑手黨成員的妻子,她感到她們過的是一種頗為費解的生活。她們的丈夫帶著情婦上館子、下酒吧間或到賽馬場尋歡作樂,而她們則在家獨守空房,等候丈夫歸來。
黑手黨成員的妻子收入相當可觀。但是她們花錢可得小心,以免引起國內稅收總署的疑心。
黑手黨內部等級森嚴,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教父,最低層的則是普通黨徒。根據規定,下級成員的妻子所用的汽車和穿戴不得比她男人的頂頭上司的妻子所享用的來得闊氣。
這些婦人常常為丈夫的同僚舉辦晚宴,但是她們也得注意,宴會的排場要跟她們的男人的地位相稱,不得出格。遇到結婚、洗禮等喜慶日子,就得送禮,但是黑手黨黨徒的妻子所饋贈的禮品應與自己的地位相稱,絕不能超過。一句話,禮儀之嚴格,可與美國鋼鐵公司或其他大型企業相媲美。
黑手黨是一架令人難以置信的賺錢機器,可是詹妮弗意識到該組織內還有一樣同等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力。
「本組織比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政府機構都要龐大,」邁克爾這樣告訴詹妮弗,「我們的收入超過了美國五六家最大公司的收入的總和。」
「但是這兩者有區別,」詹妮弗指出,「他們是合法的,而……」
邁克爾笑了起來:「你是指那些不曾被人抓住的公司吧。美國有好幾十家最大的公司被控告觸犯了這一條或是那一條法律。去過太空的宇航員的名字,普通的美國公民未必能講上兩個,可是艾爾-凱普恩和勒基-西恩納兩人的大名卻是家喻戶曉的。」
詹妮弗意識到,邁克爾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跟亞當一樣醉心於自己的事業。兩人的區別在於,他們正好是朝相反的方向前進。
邁克爾壓根兒沒有把全部心思用在經商上,這是他的長處,他做決策時的唯一根據是看對他的組織有無益處。
過去,邁克爾全神貫注於實現他的野心,他的生活中沒有女人的一席地盤。羅莎也好,女友也好,都不是他的真正需要。
詹妮弗則是另一回事。他對她的需要超過了對其他任何女人的需要。他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使詹妮弗有那異於其他女子的,是她的聰明,是她的獨立不羈的個性。羅莎對他唯唯諾諾;其他女人則怕他;只有詹妮弗敢於向他挑戰,她跟他平起平坐;他可以跟她促膝長談,也可以共商大計。她不僅聰明能幹,而且膽識超群。
他清楚自己再也不會讓她離開。
詹妮弗偶爾跟邁克爾一起外出辦事,但她總是盡可能避免離家遠行,因為她想盡可能多地和喬舒亞待在一起。他今年已經六歲,長得挺高。詹妮弗送他進了附近的私立小學,喬舒亞滿心歡喜。
他有一輛兩輪小自行車,還有好多輛玩具汽車,常跟詹妮弗和麥琪太太兩人一本正經地長談。
詹妮弗希望喬舒亞長大後,體格強壯,富有獨立精神。她小心謹慎地處理與他的關係,務求融洽、協調。她一方面讓喬舒亞明白她是多麼愛他,他什麼時候需要她,她一定隨叫隨到,一方面又注意培養他的獨立的意識。
她教他熱愛有益的書籍,培養他對音樂的興趣。她帶他上劇院,可總是避免在首次演出的晚上看戲,因為那種場合熟人很多,人們往往會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週末,她帶著喬舒亞痛痛快快地玩一番:在星期六下午看一場電影,然後上餐館吃晚飯,再看一場電影。到了星期天,兩人要麼張帆航行,要麼騎車遠征。詹妮弗把心中的愛幾乎全部傾注在兒子身上,同時又注意不要慣壞了孩子。她這一套教子的方略是經過反覆推敲才確定的,比她為任何一個案件做的準備工作都要精細周到。她決心不讓兒子由於家庭中只有母親沒有父親而受到惡劣的影響。
詹妮弗認為在喬舒亞身上花費這麼多的時間並不是自我犧牲,因為他給她帶來巨大的樂趣。他們在一起玩字謎遊戲、模仿遊戲或進行「二十題」智力測驗。詹妮弗感到高興的是,喬舒亞思想敏捷。他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又是個挺出色的運動員。他不那麼一本正經,極有幽默感。
只要不與學校的學習時間衝突,她便帶著喬舒亞一起外出旅行。喬舒亞放寒假時,詹妮弗自己也告了假帶他上波科諾斯山脈滑雪。暑假裡又帶著他一起去倫敦出差。他們花了兩個半月時間在英國的農村遊覽。喬舒亞十分喜歡英國。
「我能在這兒上學嗎?」他問。
詹妮弗心中感到一陣痛楚。他撇下她去上中學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他將要獨自去闖天下,去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難道這不正是她對他的希望所在嗎?當然是的。一旦喬舒亞各方面具備了條件,她就會真心誠意地送他出門,踏上生活之路。但是,她知道這種分離對她是十分痛苦的。
喬舒亞還在望著她,等她做出回答。「行嗎,媽媽?」他問,「也許上牛津大學吧?」
詹妮弗緊緊摟住他。「當然行。能招收你這樣的學生是他們的榮幸。」
一個星期天上午,麥琪太太放假外出了,詹妮弗上曼哈頓去取一份做證書的抄本,喬舒亞去幾個小朋友家玩了。詹妮弗回家以後,開始準備午飯。她打開電冰箱,頓時怔住了。冰箱裡,在兩隻牛奶瓶中間放著一張字條。以前亞當常常是通過這種方式給她留條的。詹妮弗像是中了魔似地盯著字條,不敢伸手去拿。後來她終於慢慢地伸過手去拿起字條,讀了起來。只見上面寫著:讓你吃一驚!我留艾倫跟我們一起吃飯,行嗎?
整整半個鐘頭以後,詹妮弗的心情才平靜下來。
喬舒亞一次一次地向詹妮弗問起自己的父親。
「他在越南戰場上陣亡了。他作戰十分勇敢。」
「我們家裡沒有他的照片嗎?」
「沒有。很抱歉,小寶貝,他……他陣亡時,我們結婚還沒多少日子。」
她不想這樣對他撒謊,可她找不出其他借口。
邁克爾-莫雷蒂有一次問到喬舒亞的父親。
「你屬於我所有之前幹些什麼我不管……我只是好奇而已。」
詹妮弗想到萬一邁克爾知道了實情,他可能對亞當施加壓力,趕忙說:「他在越南戰場上被打死了。至於他的名字,那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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