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弄不明白,你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戴維。」
史蒂文。麥克雷缺乏前任主管那種生悶氣的本事。戴維。賈丁覺得,他表現得像個小孩子。他因此很可能就更危險。他們是在聖詹姆斯街他們俱樂部的男洗手間裡,戴維。賈丁在洗手。
史蒂文爵士在便池跟前快要辦完事。
「不完全是針對著你的,老朋友。」
「是嗎?好吧,關於……」麥克雷拉上拉鏈,放了一些熱水。蒸氣蒙住了洗臉池上方的下半面鏡子。「我對那個外交秘書和內閣常務副秘書很不客氣,把他們逐個說了一通……碰巧,我還是北京大學的詩歌欽定講座教授,他媽的!」最後那三個字是咒罵聲,因為他把手伸進池子裡的時候,發現水太燙。賈丁差一點笑出聲來。「……把我拉到一邊,」他接著說,「問我……他們確確實實是用這種話問的,分明受到了那位首領的指點。他們問我訓練一名能夠滲透到敵對目標,使用掩護身份潛伏下來的秘密情報人員要花多長時間。並且還要有較大的成功的可能性。他們確實是用那種粗俗可笑的話問的……」
「我親愛的老兄。他們一直在問那種問題。你沒事吧?把手浸在冷水裡試試。」
「他們一天裡兩次問我那個可笑的問題,因此我不得不告訴他們,至少要花四個月,有時候要一年以上……當時我就覺察到,是你在裡面搞什麼鬼。天啊,你以為燙掉了一層皮嗎?
痛倒是挺痛的。然後,到了五點五十分,我接到了首相通過保
密線路打來的電話,他說,他讓我們匆匆忙忙去辦一件事,通過的,嗯,行業,覺得心裡很不安。請我們考慮一下用十個星期行不行,從開始訓練之日算起。「
「哎呀,他倒是蠻慷慨大方。」
「戴維,那是你幹的蠢事。我認為這對你沒有多大好外。」
「注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別說廢話了,好朋友。」麥克雷朝四下瞥了一眼。洗手間的小隔間裡都沒有人。他壓低嗓門,朝賈丁湊過身去,那只燙痛的手仍然浸在冷水裡。他的頭髮上有一股高級理髮店用的那種洗髮精的味道;他的氣息裡有一股「漁民之友」的味道,那是一種用薄荷和油加利樹脂製成的氣味很濃的漱口液。他比賈丁矮兩寸左右,但比一般人還是要高一點。賈丁在鏡子裡用歹毒的目光看著他。不過,出自禮貌,他繼續在往手上抹肥皂,不好意思就走開。
「好吧,」麥克雷接著說,「你就把訓練時間延長到十個星期,從第一天算起,那是在兩個半星期以前。十二個星期之後,我要求就有個人到實地潛伏下來。比如……再過三個星期,就要發出成果。你清楚了嗎?」
「發出成果……?」
「產生成果,」那位前劍橋大學的院長說。他竟然使用了他所謂的媒體英語,自己也覺得很寒心。換句話說,就是要把成果送出來。「這一切的主要目的是……」
賈丁很有興趣知道現在的主要目的是什麼。主要目的是像
沙漠裡的沙子那樣在不停地移動的。作為負責他們私人安全的官員,賈丁要盡量搞清沙子移動的方式,也就是說,一旦「行李」或者「包裹」潛伏到帕布羅。恩維加多的身邊,贏得了他的信任,他們到底要完成什麼任務。而現在,那個主要目的就要以它最新的形式出現了,而且是在倫敦一家歷史最悠久的紳士俱樂部的男洗手間裡。美國人對這種情形一定會感到目瞪口呆的。說實話,賈丁也有這種感覺,但現在不是教訓他的主管注意安全保密的時候。
就在那個時候,這暢銷小說作家沃裡克。斯莫爾進來了。
他棕黃色的皮膚,煙卷從不離口,這時正跟過去「公司」裡一個名叫唐納德。弗洛爾的人在熱烈交談。弗洛爾因為作風有點不正,後來改行搞公關去了。
「晚安,史蒂文,」斯莫爾一邊走到小便池跟前,一邊說。
「可愛的安納貝爾可好?」史蒂文。麥克雷剛剛結束兩年的獨身生活,又結了婚。他的新娘是英格蘭銀行的一位董事的女兒。
安納貝爾比他小二十三歲。
「她挺好的,謝謝,沃裡克。」麥克雷在毛巾上小心翼翼地擦乾那雙燙紅的手。賈丁已經走到門口。史蒂文爵士朝弗洛爾點了點頭。「唐納德……」
說著,他跟著賈丁走出了洗手間。
「跟史蒂芬文在一起的那個傢伙是誰呀?」那小說家問。
「真該死,我忘了他的名宇,」弗洛爾撒謊說。他主要是出自謹慎,倒不完全是裝的。
次日上午八點十分。都柏林。尤金。皮爾遜法官漂亮的市區新式住宅裡。梅萊特。皮爾遜已經忙完早晨的事情:研磨新鮮的咖啡豆,把麵包片放進烤爐,把葡萄抽切片,掏去裡面的心,然後用水果刀把四周的迫切掉,然後把肉切成八小塊。嬌生慣養的二十歲小狗迪林已經出去辦它的事去了,每天早晨要花越來越長的時間。
都柏林和倫敦正就北愛爾蘭的未來地位問題進行談判,電視裡在播送關於談判最新進展的消息。還有,愛爾蘭新教派志願軍的蒙面槍手闖進紐裡國宅區的一間房子裡,開槍打死一個三十八歲、有五個孩子的父親,當著他妻子和兩個孩子的面前。在波斯灣,斯托明。諾曼似乎已經準備好侵略科威特,直搗巴格達,要把薩達姆。海冊和他的派系消滅乾淨。
尤金。皮爾遜走下樓來。他已經穿好衣服。他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裝,領帶打得端端正正,穿著帶條子的襯衫。那襯衫是從倫敦的希爾迪奇基商店買來的,他每年六月要在那裡一次買六件。他腳上穿著一雙合腳的皮面運動鞋,那是他在《紐約客》上看到廣告以後郵購的。他非常愛看那本雜誌,雖然他看不大懂裡面的許多笑話。
梅萊特聽到他把那個舊的皮箱放在大廳的聲音。
「你一整年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但願最後你能弄到那個職位……」
皮爾遜在餐桌邊坐下身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不是在世界各地,梅萊特,只是在歐洲各地。」
「不管怎麼說,帕德裡克在民意測驗中領先六個百分點,雖然並不一定說明問題。但是,看上去『愛爾蘭共和黨』獲勝的可能性很大。」她在碗裡倒了一些穀物和牛奶混合的早餐食物,放到他的面前。「他已經下決心要讓你當首席檢察官。我的上帝,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為此努力啊,尤金。」
「這牛奶新鮮嗎?」皮爾遜像往常那樣優雅地問。
「這次要出去多久?」
「五天左右吧。坐下來吃一點,你別這樣來回地侍候我……」他知道,這是因為她為西奧班的失蹤感到內疚。
「我想,迪林得了前列腺毛病,最近以來,它小便要花很長的時候。」正當他們開始談論獸醫學的時候,傳來一疊早晨的郵件投進前廳信箱裡的辟啪響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梅萊特轉過身去,走廚房,通向前廳的那扇門來回地晃動了幾下。尤金。皮爾遜手裡拿著牛奶壺,眼睛盯著那扇門。
門廳裡傳來了拿起和整理信件的蟋卒聲。他在家的時候,每天早上似乎要花很長時間來辦這件事。然後,梅萊特一邊走回廚房,一邊察看著一疊四、五封信。
「一封是律師協會來的。一封是喬伊。利森的筆跡。電話費帳單……」她欣喜地露出笑容。「一封是西奧班來的,上面蓋著委內瑞拉的郵戳。」
屋裡悄然無聲。皮爾遜的心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他哆噴著的手放下牛奶壺,兩眼盯著梅萊特。梅萊特淚流滿面,坐下身來,把信遞給他。他的心跳得慢一點了。他輕輕把手按在她的手上,捏了一下。
「為什麼不念出來聽聽……?」
她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用一把乾淨的早餐刀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
「上帝保佑她,信還寫得很長。」
「是什麼時候寫的?」
「十九日。五個星期以前。不過是八天以前寄出的……你看。」梅萊特把信封遞給皮爾遜。郵戳上蓋的是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
皮爾遜如釋重負。「念給我聽聽。」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在羅馬過得真是棒極了。我想打電話給你們;可是總是占線。要不就是沒有人接。我們現在終於可以說上話了,因此一方面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你們,同時需要你們……幫忙,驚歎號。我心裡很緊張。不管怎麼說,我遇上了這個可愛的情郎。他是委內瑞拉人。委內瑞拉是在南美洲,我還在這裡告訴你們,好像你們不知道似的。雖然他說想要跟我訂婚,但我說不行,要等到我畢業,等我爸爸媽媽見了他的人以後。他邀請我到委內瑞拉去,跟南美著名的作曲家恩裡克。洛佩斯。福埃爾特學習幾個星期。不管怎麼說,我真的想去。
反正我也是在外面,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因此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委內瑞拉。我一到委內瑞拉就會給你們打電話。迪林好嗎?替我在它肚皮上呵一次癢。請不要為我擔心……「
她就那樣把信念著。最後有一段附言,西奧班說,他們離開羅馬以前沒有機會把信發出,於是就帶到委內瑞拉來寄了。
她一路平安,只是稍微有點累,因此等到了福埃爾特所在的山區以後再打電話。
尤金。皮爾遜和梅萊特把信看了幾遍,有時一起看,有時單獨看。法官家的一場大災難好像一下子消除了。他們互相擁抱著;梅萊特感到很吃驚,他的情慾上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開車送他到都柏林機場,他趕上林格斯航空公司去巴黎的AE112班機。在那裡,他將以一個名叫丹尼爾。魯尼美國的公民出現,身份是以波士頓為基地的公司法顧問,他帶著各種必要的證件和護照。
尤金。皮爾遜以魯尼的身份租了一輛標緻205GTi型汽車,往南駛向里昂。整個旅程花去六個小時四十分鐘。晚上九點三十七分,他把車子停在勝利街上,去進一家帶著褪了色的黃色遮篷的小酒吧,要了一杯法國科涅克白蘭地酒和一份煎蛋卷,把車子交給一個法國同情者。那人是「法蘭西進接行動」(一個城市恐怖組織,幾年以前幾乎被當局摧毀,但現在又在悄悄集結起來)的一名律師,他將使用魯尼的證件把車子開回巴黎。
那位都柏林法官現在搖身一變,由魯尼變成一個名叫麥克。肯尼思。唐納森的倫敦房地產經紀人,使用一份由一名巴基斯坦移民顧問提供的護照。那個顧問以英格蘭北部為基地,專門出售偷來的英國護照,每份八千英鎊。
皮爾遜從里昂搭夜班火車前往西南海岸靠近酉班牙邊境的比埃裡茲,在車站受到一名五十五歲的婦女的迎接。她叫瑪麗。拉帕第埃爾,共產黨員,是為脫離西班牙、爭取獨立而戰的「巴斯克祖國自由組織」的創始人之一的妹妹。瑪麗是該組織13部的成員,他們支持激進派的洛加小組。那個小組的基地就在庇里牛斯山脈的那一邊,四百里外的海港城市維戈。她在邊境兩側做些小規模的房地產生意。
瑪麗。拉帕第埃爾讓尤金。皮爾遜法官吃了早餐:剛烤出的新月形法國麵包、熱巧克力和乳酪。還有一瓶克洛南堡啤酒。
他一聲不響,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她開著雷諾20型汽車把他送到邊境,進人西班牙。海關和邊境警衛人員沒有查問就揮手放他們過去了。
八十四分鐘以後,瑪麗。拉帕第埃爾把皮爾遜送到庇里牛斯山西班牙一側山腳下的一個叫做奠基亞的村子裡。他在一家小酒吧裡坐下來,一邊看著瓦戈斯。洛薩的(世界末日之戰),一邊喝著咖啡、啤酒和沛綠雅礦泉水,在那裡等了二個小時。
這時,一輛來接他的道奇小貨車在酒吧門停下來。那輛車子過去是深藍色的,如今已經褪色,渾身都是傷疤。一位大約二十九歲,衣著邋遢但仍很漂亮的女孩子跳下車,走進了酒吧。她從皮爾遜身邊走過時,用愛爾蘭的蓋爾語向他問好。
為了防止不測,尤金。皮爾遜先上洗手間,然後出了酒吧,爬進汽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旅行包。他看著那個女孩子也爬上了車子。
「在等公共汽車,對嗎?」她又一次用蓋爾語問道。她發動引擎,卡嗒一聲扳動排檔,把車子開回公路上,拐了一個U形彎,朝西南方向駛去。
「你遲到了,」皮爾遜答道。他用的也是蓋爾語。
「我剛才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女孩子說。她的右手鬆開駕駛盤,放到膝部。
尤金。皮爾遜歎了一口氣。「我在找這個朋友。他是個醫生……」他用英語背了第二個識別句子,這相當於這次接頭的一個口令。
「你也許找錯了村子。」
「他喜歡開車來這裡玩撲克牌。」
規定的程序完成之後,這個女孩子點了點頭,放鬆下來了。她移開了擱在腰部的手。她那件破舊的皮克底下,藏著一支九毫米口徑的英國軍用自動手槍。她在貝爾法斯特的福爾斯路一個營造商的工地裡殺過一名英國秘密士兵,那支槍就是從他身上取下來的,當時那士兵還在痛苦地抽搐。
「我們都忙得不得了。蓋裡和麥克神父都在幫助當地的青
年,為發起一次突然襲擊做準備工作。「
皮爾遜知道這件事。巴斯克祖國自由組織打算夏天在巴塞隆納、畢爾巴鄂和馬德里進行一系列的恐怖活動。他們缺乏專業技術,所以激進派軍事委員會授權洛加小組提供幫助。不過,此項行動現在馬上就要停止,因為洛加小組就要跟愛爾蘭軍激進派分離,承擔下一項任務,那就是接收和批發從哥倫比亞途經古巴和巴拿馬運來的大批古柯鹼。
「你遲到了,羅莎琳,」法官又說了一遍。「這絕對不行。
我在那個地方特別不安全。我們還算運氣,沒有警察或者民兵過來。「
「他媽的,我已經說過對不起了。」
道奇車放慢速度,排檔再次發出咋喀的響聲;羅西踩動踏板和剎車,加大油門,把車拐向左邊,上了另一條公路。路標上寫著:畢爾巴鄂,八十二公里;桑坦達,一百二十七公里。
公路蜿蜒曲折地往下延伸,路兩旁的灌木已經乾枯。他們經過一塊黑色公牛形狀的招牌,上面畫著某種啤酒或咖啡之類的廣止羅西。休斯意識到,自從剛才作了簡短的交談之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她決定不去自找麻煩,因此就集中精神開車。
接著,管他的,她暗忖道,打開了錄音機。一個名叫西尼德。
奧康納的歌手在唱「誰也無法跟你相比……」
「我們,你和我,有幾件事要說清楚。」他說話的口氣帶著令人不安的平和,「我是你在『組織』裡所曾遇到過的最上級的人,當然除了你以前的男朋友以外。」他指的是布倫丹。凱西。他同意把羅莎琳派往歐洲,到洛加小組工作,為的是防止發生醜聞,因為凱西已經結婚,跟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住在馬德里的一棟國宅房子裡。
「以後有任務可不要再遲到。也不要說髒話。倒不是因為我是個過分道貌岸然的人,而是因為人家會注意你這種漂亮女人的,幹我們這種行業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那種事。」
羅西。休斯朝皮爾遜瞥了一眼。她聳了聳肩。「你是老闆,聽你的。」
「沒錯,我是老闆,」皮爾遜說。「我相信你會習慣的。」他把下巴擱到胸口,呼呼地睡著了。
羅西心裡火三丈,但是沒有作聲。難道她不是現役單位裡一個嚴守紀律、經得起考驗的成員嗎?她不是為一理想目標殺過人嗎?七個男人,三個女人,還有兩個混蛋新教徒的小伙子,他們當時正好路過。她暗暗下定決心,等都柏林發號施令的時候,她要讓這個老古董為他的傲慢付出代價。
這是羅西犯的第一個錯誤。
當「包裹」和「行李」結束初步訓練和基本的思想教育,在龍尼。薩波多的指導下轉人間諜理論和實踐學習的時候,戴維。賈丁在拚命工作,許多時間不在玻璃大樓裡,而是在一家小旅行社的辦公室裡的秘密小組裡展開工作。那家公司在西敏寺區的維多利亞街,那裡有排古老而又富麗的房子,裡面有各種各樣的公司和貿易機構。門牌號碼是白金漢門199—203號。
「公司」的這個部門,是行動指導處的組成部分,代號是D一OPS(CLD)。CLD代表「廣泛秘密後勤組。」
這個組的職責是,極盡秘密情報部的經驗、想像力和技術之可能,為假履歷提供最佳的背景資料。戴維。賈丁最感興趣的是,以往要花幾個月,有時要花幾年時間,才能讓一個間諜
在投入行動之前潛伏下來,而現在CLD可以利用各種技術,為間諜編造出如此可靠、如此正確的假履歷,就連蘇聯的國家安全局、以色列的地下情報機關或美國的中央情報局那樣最強大、最專業化的反間諜機構也查不出來,也無法證明它是假的。而且參與這項製造假履歷工作的最重要的共犯之一,就是那些完全可以信賴的、最先進的電腦。電腦還發揮許多別的作用。要是有一部電腦斷定,喬伊。布朗租的是這輛汽車,或者搭乘這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去旅行,或者正在服某種徒刑的牢獄……那麼跟這部電腦有管道相通的其他電腦(不論是合法的,還是違法的)就不得不相信那個偽造品,因為電腦基本上畢竟是很笨的,而且——這是賈丁覺得最妙的地方——還會把那個謊言像漣漪一樣不斷地擴散出去,最後謊言也就當成真的了。
一些好的「演員」(那些掌握電腦資料,瞭解真實內情的情報工作人員)就在這家酒吧裡吵個架,在那個地方互相開個玩笑,到哪個地方互相開個玩笑,到哪個失物招領處問個訊,在電話裡發個牢騷,打一架,在公共場所逮捕一個人——很快就把這些謊言變成真事,就在現實生活中那些毫無疑心的跑龍套和小角色的海裡留下了印象。
因此,通過用信用卡購物、搭飛機旅行、飯店的帳單、租用汽車、購買小件物品、生意交易,等等,在南美、加勒比海和歐洲各地留下痕跡。這個階段的稱為「攪惑行動」。無論是決定選派「行李」還是「包裹」,那個參加科裡達行動的間諜已經有了假履歷。他們每個人的掩護身份都已確定,賈丁為此已經做了充分的散播蹤跡的工作,兩個人的假履歷正越來越可靠,所以派誰去都已不成問題。要是其中一個人半途而廢,另外那人仍可填補進去。
他們就那樣做著準備工作。轉眼間,又一個星期過去了。
星期四下午四點鐘,哈里路亞,賈丁心裡想。明天是「詩人節」。他打算搭直升機去一趟霍尼莊園,看一下對馬爾科姆。
斯特朗和哈里。福特的評估資料,把他們訓斥一通,讓他們生一下氣,生氣到不堅定的人會撒手不幹的程度。然後,要是他們兩個人都毫不動搖,就像他殷切希望的那樣,他就出其不意地給一天假期,給他們車子,讓他們去自由活動。不過,他還得命令他們在星期二上午八點返回莊園,繼續接受訓練。
然後,他就搭直升機回到倫敦,跟尤尼。薩波多和人事(招募計劃)處的那名官員一一他拚命想把凱特。霍華德及其乳房和大腿看成是那名官員——一起開一個會,研究一下訓練已經過半的情況。
戴維。賈丁從來無法欺騙自己。自己什麼時候犯了罪,什麼時候就要犯罪,什麼時候想要犯罪,他心裡都明明白白。自從他皈依天主教以來,他睡覺比過去香多了,心裡也不那麼覺得……不安了。他信奉自己的上帝,認為他是一個無處不在的,無所不知的……寬恕者?……策劃者?……代表「善良」
不停地跟「邪惡」作鬥爭的強大力量?
對。也不對。
戴維。賈丁臉皮很厚,或者很無知,或者很幼稚,竟然把他的上帝看成是一位好朋友,能夠完全瞭解並理解芸芸眾生中的這個特定的人——戴維,阿布斯諾特。賈丁。當他做禱告的時候(他做禱告經常是隨隨便便的,不大光彩的,比如他說,親愛的主,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啊……),他確信自己在他手裡是非常保險的;只要他不出大錯,好朋友上帝就會幫助他找到安慰和免除痛苦的辦法。然而,這位戴維。賈丁並不無知,他從
切身經歷中得知,對許多人來說,生活總是很可怕的,很悲慘的;對多數人來說,有時也是這樣的。
他還從切身經驗中得知,在許多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會遇上令人感動得掉眼淚的好事。比如突然看到美麗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景色,聽到絕妙無比的音樂,一個令人膛目的魯莽舉動,隔壁房間裡孩子們的笑聲,或者桃樂絲表示理解和原諒的一瞥。
他心裡想,就連最可憐、最不幸的人也總還能找到一點安慰,看到一縷陽光,想起一件值得回憶的事情……或者看到一線希望。
但是,他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完美的基督徒,因此總還要做出一些罪惡的勾當;如果人人都是完美無缺的話,賈丁用一種異教徒的態度暗忖,那還要上帝幹什麼?如果那樣,上帝倒要保佑犯罪的人了,他暗忖道,然後,他為自己褒讀神明的想法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因為他很喜歡到法姆街教堂去做禱告和懺悔。
他這時想到的罪惡跟凱特有關係。他知道這是一種不良的慾望,還知道自己喜歡她、尊敬她,自己年紀太大,對她不合適;在該死的麥克的老婆尼古拉突然間跟他斷絕那種令人滿意的來往之後,他覺得性慾得不到滿足。他知道這有損於辦公室的紀律;要是她真的迷上了他,他也決不會覺得很高雅的,也一定不可能很持久的。這會破壞她的前途和幸福。既然他現在已經把這個問題考慮明白,他會把這件事擱置一邊的。
他畢竟不是色情狂。感謝上帝,那個女孩永遠不會發覺他差點把自己變成一個老傻瓜。
電話鈴響了。是辦公室內部的專用電話。
賈丁拿起話筒。他發現,自己在就上學、罪惡和性生活問題胡思亂想的時候,眼睛竟然一直盯著一份關於「攪惑行動」
進展情況的機密資料。他還剛剛開始辦正經事呢!
「喂……」他用低沉而又富有權威的聲音說。電話底座上的燈光顯示,電話是世紀大樓打來的。
「是戴維嗎?」
他露出了笑容。「是呀……」
「戴維,我是凱特。你現在忙嗎?」
「我還要看一個小時『攪惑行動』資料。然後搭直升機去一趟莊園。」
「搭直升機可是要小心呀!我聽說有人把這玩意兒叫做『耶酥的螺帽』。」
「比開車去要快一點。反正我們明天都要見面。那個東西還開著嗎?」
「整個直升機分明就這麼小螺釘帽,它把旋翼葉片固定在轉軸上。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及時趕回來。」
「嘿,能趕回來的。」
兩人都沒有做聲。
「好吧,到時再見。」
賈丁笑了一笑。「還有一個空位。你想去嗎?」
「我,嗯,有人剛進屋。明天見。」
電話掛斷了。
賈丁把話筒從耳邊移開,朝它看了一眼,然後把它放回電話架子上。什麼高雅之類的想法漸漸變得模糊,因為那個電話裡聽起來還有點……希望。
他嘴裡哼著曲子,飛快地翻閱了那份檔案,簽上了自己名
字的開頭字母,然後叫辦事員把文件拿去鎖起來。他洗了手,抓起夾克和小旅行袋,一邊哼著曲子,一邊爬進辦公用的喜悅汽車,前往巴特西直升機機場。
早上六點二十八分。威爾斯,迪利夫的米格特雷夫尼森林。堅實的泥土和野草叢生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層軟軟的松葉。連續兩天兩夜下了傾盆大雨以後,頭頂的樹枝浸透了冰冷的雨水,結成沉甸甸的四塊,低垂下來。在一排松樹和杉樹底下,灌木叢裡一動不動地趴著一個人,你幾乎看不見他。他穿著一件曾是藍色的舊夾克,一條深灰色褲子,渾身上下已經濕透,沾滿了污泥。他的跑鞋濕淋淋的,上面也沾滿了泥塊。他身上披著一塊厚塑膠布,罩住了衣服;塑膠布中間挖了一個洞,剛好把腦袋伸出來;腰間捆著一條粗麻繩。他左手拿著一個稜鏡羅盤,右手拿著一張泥跡斑斑的紙,上面畫著這個地位的草圖。他下巴上長著毛茸茸的短鬚。透過昏暗的晨曦,他瞇起眼睛朝一棟廢棄的小屋看了一眼。小屋裡傳來金屬的叮噹聲,以及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
這裡安全嗎……?他竭力想拿定主意。他的眼睛陷進顴骨裡,周圍有一道紅圈。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像滿身尿水的豬那樣。
而在五個星期以前,米格特雷夫尼森林裡這個肌肉發達的危險人物,還戴著假髮,穿著長袍,有點發福的,來到老貝利——倫敦中央刑事法院裡,審理裡頁納告布盧姆的案子,為起訴一名白領竊賊而滔滔不絕地陳述理由呢!那個竊賊從毫無戒心的投資者心中偷了他們七百萬英鎊,對許多人來說是他們一輩子的積蓄;而且,由於保險單上用很小字印刷的細則裡註明不承擔風險,保險公司也不可能給予賠償。
馬爾科姆。斯特朗,又稱「行李」,精力充沛地辦了那個案子;他不想放過此時表面上已經破產的布盧姆先生,讓他去分享他妻子那來歷不明的幾百萬英鎊。後來,他滿意地看到布盧姆被判J七年徒刑。
如今他卻出現在這裡,他比那時輕了十六磅,身體非常健壯;他現在最關心的是跟住在小屋裡的人接上頭,核對暗號,然後被指示最後一個集合點的位置。到了那裡,根據「東條」
的指令,有一輛車子在等著把他接回莊園去享用雞蛋、香腸、烤麵包和火腿,還有幾壺熱咖啡,還能洗個美妙的熱水澡。他惴惴不安地想到,他可有會傷害擋住他去路的任何一個人。
在最初的三個星期裡,在秘密情報局各類教官的指導下,那兩個有時被稱作「包裹」和「行李」的候選人,鍛煉身體,接受基本思想教育,學習有關搜集情報的理論和實踐,特別是關於在禁區展開活動的方法,秘密通訊手段——包括已經作廢和正在作業的情報點——對假履歷的保護措施,在PHE(永久性敵對環境)裡的生存方法,觀測和記憶訓練,武器和炸藥使用,肉搏戰,自衛性的飛速開車,地圖識別,以及星象導航等課程。
「東條」是他跟「包裹」給那個矮的課程指導教官起的綽號。那人左前臂上有兩處槍疤,講一口蹩腳的西班牙語,但法語講得很流利;據那個身強力壯的「包裹」說,他的俄語講得也很好。「行李」認為,那該死的「包裹」除了能在足踝上綁著鐵塊跳繩以外,那麼當然也懂俄語。
不過,在蒙著眼睛拆開七把手槍和輕機槍,並在把各種零件完全打亂以後再重新裝配的比賽中,「行李」還是要比「包
裡「來得快。這倒使」包裹「大吃一驚……其實那是不大公正的。」包裹「朝他眨眨眼睛說,」不錯……對一個業餘者來說。「
我倒要讓他成為業餘者呢,「行李」當時心裡暗忖。
一棵死松樹的根部,就在靠近那棟小屋的地方,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小屋裡開始冒出煙來,在濕潤的空氣裡飄動。
「行李」不想當俘虜。不想再當俘虜。
在前兩次夜間演習中,發生了不可避免的事情,教官們把他們逮住了。那種審問是夠厲害的,令人疲憊不堪和昏亂得不知所措的……而且是很不舒服的。不過,那些演習裡還抵抗審問的課程,那是相當徹底的。「行李」很聰明,知道他們也只能做到那種地步。
然後,進入了第五個星期,一切都變得更加嚴厲。如今,所有的課程都是用西班牙語講授的,教官也是新來的,他們能講流利的阿根廷和哥倫比亞方言。有一次,在附近一個小鎮上進行擦身而過秘密傳遞情報的練習時候,他被他們逮到一次。
所謂擦身而過秘密傳遞情報,就是你從某人手裡接過情報,同時又不承認他們的存在。他們也許放一份報紙在餐館的桌子上。也許在排除等公共汽車時有個為某個正當理由賣旗幟的孩子塞給你一個膠卷。不管怎麼說,正當「行李」從一個推著搖藍車的年輕婦女那裡接過情報時——她的一個覆有絨毛的玩具掉在地上,他彎下腰去撿起來——他一下被人制服了,有三個穿工人服裝的人把他提起來,扔進一輛好像在為附近某家商店裝貨的貨車後面。
他們用麻袋套住他的頭,給他戴上手銬,像捆豬那樣把他捆起來。盤問和折磨立即開始。用西班牙語。總是用西班牙語。你叫什麼名字,他們就這樣問呀,問呀。當他回答說他叫「行李」時,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次,他從樓上被拖到一個地下室裡。裡面還有老鼠。
那次審問持續了三天,還不准睡覺,那是很粗暴的。實際上很殘酷的。他的面罩兩次被摘下來,有個「醫生」問過他想不想放手不幹,退出訓練,取消合同。
那出假戲一演完,他就發誓不想幹了。不過,且慢。先要讓那些畜生看看我的厲害。
接著,由於一名看守的疏忽(故意疏忽?),「行李」拿起一個木頭的馬桶座因朝他臉上打過去,用水箱裡的鏈子套住他的脖子,真差點把他勒死。他跑掉了。
他跑到木房子那邊迪利夫樓的後院裡。那時候已經凌晨三點鐘左右。他闖進主樓。第二天早晨,發現他呼呼地睡在一名教官的床上。那名教官正好出門找他去了。
誰也沒有表揚他,但他們好像因此對「行李」很滿意。
「行李」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他已經趁著天還沒有亮到達他的潛伏地點,大雨又淹沒了他移動時發出的響聲。這不再是鬧著玩的事情。那些該死的傢伙。他要躲過這次……胡鬧。
他先要弄清這裡確實安全,然後再跟那個荒唐小屋裡的笨蛋「特務」們接頭;他要是再被逮住的話,又得像上次那樣面臨審問了。
死松樹根部的那個東西動得更明顯。原來是一個人,他在小心地、老練地察看周圍的動靜。是「包裹」,他臉上抹著幹上偽裝自己。他小心翼翼地從樹根那裡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朝小屋走去。小屋只有一扇破門,搖搖晃晃地懸在門框上。窗戶都已經用木板封住。
「行李」仍像池底的魚那樣在靜靜地觀望著,連呼吸都不出聲音。
「包裹」站在門口。「行李」聽見小屋裡傳出一個輕微而友好的聲音。「包裹」作了回答。又傳來一個問話的聲音。「包裹」又小心翼翼地作了回答。接著,他清楚地聽到一個人在用西班牙語說,「幹得好,朋友。這是你最後會合點的坐標……」
正當「包裹」走進門廊的時候,莊園來的七名教官像鬼魂一樣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站立在他的背後和四周。經過短暫的扭打,其實還算不上是搏鬥,「包裹」已經被蒙上眼睛,裡在一件南美披風裡,截上了手銬,像捆豬那樣被捆了起來。他拚命掙扎著,還用西班牙語罵個不停。一輛車子的馬達發動了,一輛偽裝的小貨車從灌木叢和低矮的杉樹枝裡開出來。「包裹」
被扔了進去。參加這場假戲的演員都爬上車,車子開動了,很快消失在樹林裡。
在隨後的一個小時十二分鐘裡,「行李」仍然一動不動。
連需要解手的時候也沒有動彈一下。他耐心地趴在那裡,咒罵秘密情報局,咒罵跟那個局有關的每一個人。連同他們的孩子。還有他們孩子的孩子。
到了八點十九分,從一棵杉樹上爬下一個人來。是個穿牛仔褲和連同兜帽的夾克的女孩子。她全身濕透,還在發抖。她非常小心地朝小屋走去,察看一下周圍的動靜。然後,她拿出一支粉筆,在門邊的牆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然後轉身出了小屋,從一動不動的「行李」身邊經過,又消失在樹林裡。
八分鐘以後,「行李」小心翼翼地從隱藏地方站起身來,朝小屋走去,就像美洲獅覓食那樣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唯一的響聲是樹上「嘀嗒……嘀嗒……嘀嗒」的滴水聲音。
門上寫著八個數字,告訴他去哪裡尋找那輛接他回莊園的車子。
他走了兩個小時,感到或聽到有人的時候就躲起來。那輛「車」原來是一輛腳踏車,而且輪胎裡還沒有氣。「行李」頓時氣得火冒三丈,但又不表露出來;他上了腳踏車,開始踩動踏板。他沿著山坡上的那條沙質小道上騎了四、五分鐘,謝天謝地,那正好是一條緩緩的下坡路,通向一個鬱鬱蔥蔥的威爾斯谷地。就在那時,他聽到有一輛越野車開過來的聲音。
「行李」馬上下了車,把自行車推進一片灌木叢,自己一躍躲在一根木頭後面的蕨類植物裡。
越野車出現在「行李」剛剛走過的那個拐彎處。它慢慢停了下來,這使他大吃一驚。他把臉緊緊地貼在地上,好像他看不見他們,他們也就看不見他似的。
他聽到車門開了。接著有人低聲說話,說的是英語。接著他聽見一陣溫和的笑聲。小道上響起腳步聲,有人踩著野草朝他走來。突然間,有個人筆直來到他的身邊。「行李」像猛虎那樣吼了一聲,從蕨類植物裡跳出來,向敵人撲了過去。
戴維。賈丁輕輕問到一邊,把那猛撲過來的「行李」推個四腳朝天。尤尼。薩波多站在附近,咧開大嘴大笑。
「早安,斯特朗先生,」賈丁說。這是他五個星期來第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我們一塊兒回去吃早餐吧。」
那是馬爾科姆。斯特朗大約四個星期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頓早餐。三個煎蛋,烤麵包,蘑菇,香脆薰肉,罐頭蕃茄,黑香腸——那種香腸是用肉、血加香料製成的——兩杯全脂牛奶,剛研磨出來的熱的哥倫比亞咖啡,土司,奶油,弗蘭克庫珀公司出品的濃味牛津果醬。然後,他洗了一個熱水澡,接著
又在淋浴器下面沖了很長時間,把頭髮洗了兩遍,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用喬奧。F.特魯帕牌收斂性西印度群島萊姆果精輕輕抹在臉上。然後,他穿上乾淨的亞麻布衣衫,新的襪子,牛仔褲,布萊澤牌棉布襯衣,從倫敦市布魯克斯兄弟商店裡買來的深藍色羊毛衫,還有那件已經穿得很舊但很合身的廷布蘭上衣。馬爾科姆。斯特朗感到體力有所恢復,但仍然很累。不過,他雖然覺得很累,心裡卻很滿足。當他回到那個如今已經十分熟悉的磚木小屋裡,在自己的房間裡放鬆下來的時候,他又開始恨這套制度,竟然把他的地位貶到了這種地步。房間裡一切都是乾乾淨淨的,木頭地板擦得很亮,床單乾淨俐落,床已經鋪好,真想爬上去睡一覺。他看了看表……再過六分鐘,戴維。賈丁和東條就要在主樓的主任辦公室裡見他。那棟樓就是已經有二百年歷史的迪利夫樓。
斯特朗(「行李」)躺在床上,看了看表。從蜘蛛樓——大家是那樣叫那棟小屋的——走到主樓要二分鐘,所以他還有足足三分鐘的徹底休息的時間。「行李」開始學會過日子了。
哈里。福特先來到主樓。他環視一下寬敞的門廳,不知道該往哪邊走。一個身穿綠色工裝褲的瘦小女人,手裡拿著一個金屬桶子和一隻拖把,嘴裡叼著煙卷,走了進來。福特不加思考地用西班牙語問她去主任辦公室怎麼走。那個清潔工朝他看了一眼,好像覺得他是從外太空來的客人。
「對不起,親愛的。我一點也聽不懂你的話……」
福特又用英語說了一遍。她告訴他,先上樓,順著走廊往前走,穿過防火門,下三級樓梯,打開左邊的門,再往上走幾級樓梯,就到了主任辦公室。
哈里。福特(「包裹」)來到那個辦公室,一路上心裡不大開心。他是帶著一種錯覺投人秘密情報局訓練的。特種航空隊的那套選拔和訓練辦法,是為了讓戰士們化裝成當地居民,分成小組或單獨深人敵人領土展開秘密行動。管理、學習和武器訓練,就像去肯塔基山裡打獵。講課、觀測和記憶測驗都跟他去北愛爾蘭執行秘密任務之前在阿什福德陸軍情報學校裡所學的內容差不多。
他意識到,看來,他們要在他和那個並不那麼合適、有點發胖的人之間作出選擇。那個人他只知道叫做「行李」。
起先,「行李」確實不是自己的對手,除了他顯然非常聰明,能講一口流利的帶阿根廷口音西班牙語。可是,那個傢伙很有毅力。他一直堅持下來,雖然體力上分明吃了不少苦頭。
福特聽說,他在審問階段表現得十分出色。那個胖嘟嘟的,或者說過去胖嘟嘟的混蛋,竟然在裝配武器的比賽中勝過哈里。
福特上尉,而且還是在一間遮住光線的屋子裡,各種零件混在一起,還蒙著眼睛。接著,那才是真正令人傷心的事,經過四天演習以後——即使按照特種部隊的標準來看,那種演習也是相當令人筋疲力竭的——哈里。福特竟然在米格特雷夫尼森林那棟該死的小屋裡,被情報局的那些打手給逮住了。他們在行業技術上,野外技術上,或者你隨便叫它什麼技術上,都比自己高出一籌。他們沒有像恐嚇他們時所說的那樣對他進行審問,而是把他帶去吃了早餐,洗了澡。就在那時,有人跟高級流氓賈丁和那個匈牙利訓練主任東條說說笑笑進來了,他竟是那個又瘦又髒,而又洋洋得意的「行李」。他顯然耐心地伏在那裡,望著福特陷入困境,然後看準時機,獲得那位特種航空隊的英雄沒有得到的成功。
突然之間,哈里明白了事情那個難以理解的方面。當他走到主任辦公室,漫不經心地敲了敲門,走進屋去的時候,他還在格格地笑著呢。
屋裡陽光充沛;當迪利夫樓還是一戶人家的時候,這裡很可能是一間溫室。戴維。賈丁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面前放著兩個藍色文件夾,封面上貼著白色標籤,上面分別寫著「包裹」和「行李」。
「請坐,哈里。」賈丁說。他打開帶有「包裹」字樣的那個夾子,看著,沒有抬起頭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賈了也懶得回答,最後那門開了,「行李」走了進來,並很有禮貌地朝四周看了一眼。
「請坐。」戴維。賈丁只顧看資料,頭也不抬就說。
在長達幾分鐘的時間裡,賈丁仔細看著那兩份資料。接著,他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那兩個人。
「你們兩個人都勉強通過,可以進人下一階段訓練,」他宣佈說。「現在,我不是在開玩笑。現在,我們要幫你們設法活下去,不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原因,而是因為死的情報人員對我毫無用處。」
他盯著他們兩個人。「對於這一點你們兩位有什麼困難嗎?」
他們用近乎敵視的目光也盯著他。
大家都沒有說話。
「很好,」賈丁說。他把兩個信封推以辦公桌對面。「這是你們兩人汽車上的鑰匙,你們的車子我已經叫人送到這裡來了。回家去看看你們的親人。星期二回來報到。上午九點。」
斯特朗和福特盯著賈丁。他們從信封裡取出車上的鑰匙。
這會不會是一個陰謀?
「我們跟家裡人怎麼說?我們能跟他們講些什麼?」馬爾科姆。斯特朗問。
「你們看著辦吧!你們已經受過訓練。我們相信你們。」賈丁站起身來。「祝你們週末愉快。」
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說的。
艾迪。盧科坐在那輛沒有標誌的棕黃色道奇警車的後座裡,用一根很粗的吸管喝著咖啡。不打開塑膠蓋子就想喝到杯子底部那清涼、濃稠的貨色,不用吸管是辦不到的。他用手摸著尋找放在身邊座位上的那盒炸玉米卷和化了的奶酪,眼睛仍然盯著對面奇裡米亞酒吧的人口。奇裡米亞酒吧位於一家廉價商店和凡爾那多唱片行中間。據路易斯說,「凡爾那多」是一種加勒比海地區的音樂,在哥倫比亞全國非常流行。路易斯就是那個哥倫比亞移民,第一一0分局突然叫他來替盧科和瓦戈斯擔任嚮導。
「奇裡米亞」是來自安第斯山區和加勒比海沿岸的哥倫比亞人給終日浪跡江湖的街頭樂隊起的名字。這是路易斯說的。
路易斯基本上是個泰羅納印第安人,但帶有某些西班牙人和蘇格蘭人的血流。他說,那是因為他的曾曾曾曾祖母,一名泰羅納紡織能手,與一個經常跟蒂奇從卡特赫納出海活動、名叫J。墨多。麥克利奧德的海盜聯姻的緣故。艾迪。盧科很快獲悉,這個由當地分區的探員為他提供的非正規嚮導,既熱愛哥倫比亞,又痛恨安基奧蒂斯省的「西班牙同胞」。他覺得,那些人聰明過了頭,反倒害了自己。他的三個兄弟和他的父親,在巴蘭基亞的一家酒吧裡被大眾國民軍的游擊隊員綁架,跟另外七人一起被帶到卡塔赫納以北的海邊用機關鎗射殺死了。過去誰也沒有聽說過那個組織。有謠言說,大眾國民軍是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裡的一小撮叛徒,他們不願意讓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像如今已經聲望不錯的M—19游擊隊那樣進人民主政治舞台。
代理少尉艾迪。盧科聽了那翻關於錯複雜的哥倫比亞革命政治學的介紹以後,心裡覺得更糊塗了。然而,當路易斯說,那次屠殺被認為是集團組織的合同執法殺手干的,他馬上就懂了,因為集團組織最近幾次想要強迫當地的泰羅納印第安人去設在叢林裡的古柯鹼實驗室裡工作,但是都沒有成功。那些實驗室實際上是集團組織的小小堡壘,用來加工差不多來自南美各國的古柯鹼漿。那些自由戰士不過是打手。那是有道理的。
不難理解的。
他還能明白,路易斯完全有理由希望那些古柯鹼販子和當地的黑手黨大老闆倒霉。跟一個哥倫比亞人,即使是一個有美國國籍的哥倫比亞人一起工作,盧科原有許多保留,他跟瓦戈斯喝咖啡的時候曾經幾次說起過,如今那些保留很快就消除了。第一一0分局所在的傑克遜山,已經成為有名的小波哥大。實際上,通常在那個地區幾個星期的工作,盧科已經得到這樣的印象,哥倫比亞人是一個工作認真、玩得痛快的民族,具有相當的魅力、民族自尊心。
艾迪一科發現,自己本能地喜歡上了哥倫比亞人。然而,他所遇到的最危險的人也是哥倫比亞人——他們槍殺刀傷、虐待紐約的意大利家族幫派、愛爾蘭黑手黨和嗜血成性的越南山地土著,迫使他們具有面對逆境都能一笑置之的本事。讓出地盤,跟自己做生意,接受自己的貨源。因此,艾迪。盧科意識到,他在尋找和兇手很可能也是同樣具有魅力,同樣喜歡玩樂……同樣要命的。
奇裡米亞酒吧就是裡卡多。桑托斯提供的那個電話號碼的用戶。據辛巴。帕特裡斯稱,他已經死了。他把那電話號碼連同一張百元大鈔交給了漢普頓飯店的門房路易斯(他只知道那個人叫恩裡克斯)。這是他所獲得的最重要的線索,他已經成立一個監視組織在上班時間裡無法搞懂的英語翻譯過來的談話記錄,還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狀況。
在盧科觀望的時候,薩姆。瓦戈斯從酒吧裡走出來。薩姆是第二代美國人,但他的古巴籍父母仍然講西班牙語;他的妻子是波多黎各人,因此就像許多紐約人一樣,他會兩種語言。
他穿著牛仔褲,有格子花紋的襯衫,褐色毛線衣,以及一件皮夾克。這天紐約很冷,他搓了搓手;當他走近汽車的時候,他呼出的氣像一條白色的圍巾那樣圍在他的身邊。
當路易斯從駕駛座一邊鑽進車裡的時候,塑膠坐墊發出嘎吱的響聲。瓦戈斯坐到駕駛員座位上,拉上了車門。汽車無線電裡發出輕微的靜電聲音。它跟三個周率聯網——兇殺組指揮部、當地的無線電網,以及第一一0分局。任何外面的通訊都可以透過位於南曼哈頓警察廣場的兇殺組指揮部隨時接通。
「怎麼樣?」盧科問。
「老樣子,這是一家普通的酒吧,沒有異常的地方。人們在喝啤酒,聊天。沒有自動點唱機,謝天謝地。兩個侍者和那個經理……就跟昨天前天一樣。」
「聊什麼,他們在聊些什麼?」
「男人,女人,腳踏車比賽,美式足球比賽。還聊工資。
巨人隊。啤酒價格。都是些平平常常的內容。你知道,艾迪,你在四周佈置了四輛汽車,還有十五個人在那兒走來走去,要是到頭來成果是一個大鴨蛋,你可千萬不能怪我呀。那是炸玉米卷嗎?聞起來可真香啊!「
艾迪。盧科歎了一口氣,把半盒玉米卷和化了的乳酪遞給他的搭檔。他凝視著路易斯的脖子後面,陷入了沉思。這傢伙真了不起。他從不礙手礙腳,問他總能得到一個既有用又很好的答案,他還樂意長時間地工作,那是這次調查不可避免的。
第一一0分局的一些重要探員還為他做擔保,有些人甚至還把自己的生命都托給了他。可是……這位路易斯是一個哥倫比亞人。盧科本能地對他產生了不僅僅是警察對百姓的一般不信任感;說句公道話,那個集團組織以及其有關的罪犯,已經損害了哥倫比亞的形象和聲譽,連在他那種不帶偏見的人的眼裡也是那樣。艾迪。盧科畢竟是個意大利裔美國人,他只是瞧不起黑手掌。哥倫比亞人並不人人都是吸毒的流氓,或者說並不是人人都在腐敗的集團組織的控制下。那是合乎情理的,所以艾迪。盧科知道,要使這次調查有所斬獲,他就不得不信任小波哥大的一些居民。
接著,就在他那樣沉思默想的時候,他突然計上心來,想出一個主意。後來,莫利上尉對他說,當那個地方受到嚴密監視的時候,任何一個敏感的探員都會馬上想到那麼做的。
「薩姆,」他說,「馬上派三位警察到那個酒吧去。你告訴他們,那個公用電話會先響兩聲,然後停了,然後又響了。我想知道接電話的人會有什麼反應,不論他是誰。要是他跟人說話,我想知道是誰說話了。要是他寫一張條子遞過去,搶過來?要是他或者他與之交談的那個人離開酒吧,就一路跟著他。要不惜一切代價。」
「一定!」瓦戈斯一面說,一面拿起看來像是行動電話的無線電話聽筒。他開始安排這項工作。這個時候,艾迪。盧科用另一個電話聽筒請求幫忙,結果就有一個牢騷滿腹的探員在朝河邊哈得遜街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走過去。
七分鐘以後,三位密探帶著盧科的任務走進奇裡米亞酒吧。
在道奇汽車裡,盧科跟兇殺組指揮部通了話,並臨時接通了正規的電話公司的線路。他接了那家酒吧的公用電話的號碼。
那個身材高大的探員聽見對方的鈴聲響了幾下。然後,有人接了電話,「這是奇裡米亞酒吧,你是誰?」
「請恩裡克斯先生……」盧科帶著非常通順的西班牙口音問。
「誰?」
「恩裡克斯。」盧科重複說。接著他說,是恩裡克斯先生給他這個號碼,要他按照這個電話號碼打,恩裡克斯想要知道一些消息。
很長時間沒有聲音。然後,電話裡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
「這裡沒有叫恩裡克斯的。」那個人說。
「是恩裡克斯叫我按照這個電話號碼打的,」那個探員堅持說。「他還把是電話號碼寫了下來。」
又一次出現了沉默。然後,那個聲音說,「要是他來這裡,他在哪裡能找到你。」
艾迪。盧科的心跳加快了。他報了一個號碼。那個號碼可以查得到哈得遜街那個公用電話的。他說,往後的兩個小時裡他會在那裡。
「我不認識他,不過要是有人來電話問有沒有人打電話給他,我就把這個號碼轉告他,好嗎,同胞?」
「非常謝謝。」盧科答道,並把電話掛了。
是酒吧酒師阿列揚德羅。多明戈接的電話。他回到櫃檯後面,又工作了半個小時,然後解掉圍裙。吩咐資淺的調酒師替他照顧一下。兩個密探看見他在盥洗室裡洗了臉和手,然後披上一件棉布外衣,戴上一頂羊毛帽子,出了酒吧。
阿列揚德羅。多明戈穿過馬路,走過四個街區,來到巴拉迪索旅行社。這種情況被十二個步行的以及坐在沒有標誌的汽
車裡的男女探員看到了。他們馬上對那家旅行社的電話進行非法竊聽,正好聽到一通打給哈得遜街上那個公用電話亭的電話。那裡的鈴聲響了又響。盧科咒罵那個答應去那裡接電話的警察。也許他沒有趕到那裡,或許出了什麼緊急狀況。真是越幫越忙啊!盧科眼看著這天賜良機馬上就要化為烏有,終於有個人,有個老百姓——聽上去像個喝多了廉價酒的流浪漢——拿起了話筒。接著的談話是一片混亂,那個打電話的人把電話掛了。有理由推測,他會怪阿列揚德羅記錯了號碼。不會造成什麼損失,因為竊聽的目的只是要把那個打電話的人的聲音錄音下來而已。
這次亂七八糟談話的錄音帶馬上送到了城那邊的紐約警察局情報處。那個處存有已知的罪犯包括毒品販子的聲波紋,可以像指紋那樣準確地確定一個人的身份。
那是巴拉迪索旅行社裡一個名叫胡安。巴克羅。卡馬喬的人的聲音。他有販賣古柯鹼的嫌疑,正受到邁阿密方面的通緝。
艾迪。盧科靠回到那輛沒有標誌的警車的座位上,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攤開手掌,朝瓦戈斯伸過去,後者把它緊緊握住,表示祝賀。
「我們終於弄到一條線索……」盧科說。他盯著路易斯的眼睛,路易斯也咧開嘴巴朝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