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謝洪尼耶遺風 07 家族肖像室——好姑姑好姐姐
    時鐘敲了四點。孩子們聚集在面臨庭院的露台上,眺望遠方的教堂和由教堂通到山崗上的一條漫長的墊板路;山崗上有個小村莊叫伊寧卡。

    他們到露台上來的目的有兩個。第一,他們今天放學的時間比平日早,因為明天,八月六日,是我們教堂主要的守護神節,今天我家要舉行特別盛大的晚禱儀式。到了六點鐘,鐘聲一響,人們便從教堂裡把本堂的聖像抬到我家來。現在離那個時刻還很遠,但是孩子們的心按捺不住,滿以為教堂附近已經忙著做準備工作了。

    第二,他們以為「好姑姑好姐姐」(僕人管她們叫「小姐」)馬上便要來了。她倆一向在基督變容節前夕到紅果莊來做客,過了冬,四月底才回到她們自己的莊園拐角村去,這莊園離我們三十五俄裡。三輛大車載著兩位姑姑的行李:箱筐、鴨絨褥子、枕頭等等,昨天已由侍女李普卡押運來了。李普卡替她倆準備好一個房間,佈置了兩個供聖像的神龕,燙乾淨了床上的臭蟲,鋪好了床。

    果然,四點半鐘,在伊寧卡村村口的柵欄邊出現了一輛黃色的四座轎式馬車,由四匹純白的老馬拉著,緩緩地走下山崗。接著,馬車駛上墊板路,慢慢地向教堂駛去。

    「姑姑!姑姑!」露台上發出一片叫喊聲。

    「小姐來了!」女僕室和走廊裡也有人叫嚷。

    斯傑班哥哥舉著望遠鏡一邊觀察馬車,一邊向大家報告:

    「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姑姑脫了風帽,換上包發帽……你們看!你們看:她掏出了胭脂……她在搽胭脂!車上裝了好多蜜糖餅乾、黑李子干、葡萄乾……多極啦!明天她們給我們每人一個五戈比的銅幣買蜜糖餅乾……要是她們忽然大方起來,興許給我們每個人十戈比的銀幣……她們給每個人十戈比,媽媽再給十戈比……我們可以在集市上買蜜糖餅乾和甜角豆!看!好像是西蘭吉老頭兒坐在駕駛台上……他還沒死:你看老太太們1那個慢勁兒!喂,抽它一鞭呀,老傢伙,右邊那拉邊套兒的!你看,它根本沒使勁!」

    1指拉車的幾匹老馬。

    斯傑班說話照例東扯西拉,沒頭沒尾,當馬車在墊板路上緩緩滾動的時候,他一直喋喋不休,淨說廢話。最後,馬車在教堂旁向右轉個彎,一溜小跑向我們家駛來。孩子們劃著十字,急忙向大門前的台階跑去。

    老父親已經站在那裡等候他的好姐姐。母親沒有出來,她在僕役室敞開的門口迎接老姑子。這種迎接儀式是當家權由姑姑們手裡完全落到母親手裡時建立起來的。

    「好姑姑好姐姐」已經老了。她們倆只差一歲:一個六十二,另一個六十三。兩人都是小個兒。大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的長相還年青。她經常塗脂抹粉,畫眉毛,戴雪白的包發帽,下面露出一圈圈生絲做的假髮,脫落的牙齒鑲了蠟黃的假牙。她走路時蹦蹦跳跳,祈禱時對聖像搔首弄姿,送飛吻,不斷向左邊吐氣,驅逐邪魔。總之,她是個好惡作劇的老姑娘,她給她妹妹添了不少麻煩,她在家裡以頭腦簡單出名。她妹妹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儀態端莊,天資聰慧。她不愛打扮,然而幾乎滿口全是蠟黃的假牙,她怎樣用假牙吃東西——誰也弄不清楚。她祈禱時畢恭畢敬,一副老姑娘應有的端莊樣兒;雖然明知魔鬼守在她的左邊,她也只是在估計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才向魔鬼吐一口氣,避開它的誘惑。此外,當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還一字不識的時候,她已經會看書寫字了。我們管她們叫「好姑姑」,父親和母親管她們叫「好姐姐」;她倆共有的外號——「好姑姑好姐姐」就是從這裡來的。

    馬車終於停在台階前。好姑姑下了車,向父親深深鞠躬,手一直觸到地面,這時父親便為她們劃十字祝福。然後,她們抓住他的手,他也抓住她們的手,因為互相抓住對方的手,便沒法行正規的親吻禮,只能彼此碰碰鼻尖兒,我們孩子們覺得這很可笑。接著,好姑姑親吻我們大家,並且匆忙地塞給我們每個人一塊蜜糖餅乾。

    「吃點東西吧!一路上也該餓啦!」父親說,雖然他很清楚,飯菜早拾掇好,送到地窖裡去了。

    「不用啦,好弟弟!肚子飽著呢!在聖誕村餵馬的時候,我們也在車馬店裡喝過一點普通菜湯啦!」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答道,她很瞭解(這種禮節每年照例重演一次),即使她接受好弟弟的邀請,也不會有吃的東西到嘴。

    父親陪著兩位好姐姐登上台階;她們一想到馬上要和母親見面,臉色刷地發白了。果然,我們跑在前頭,相當清楚地聽見母親咬牙切齒然而毫不含糊地說:

    「又來了……吃閒飯的傢伙!」

    行親吻禮,其實不過是彼此默默地湊上去換一挨面頰罷了。

    禮畢,母親退到一旁,讓開道兒,好姑姑便登上又陡又暗的樓梯到頂樓上去,那裡給她們預備了一個房間。她們身後跟著她們忠實的女伴安努什卡,她是個年邁的老處女,姑姑從小就是由她服侍的。

    姑姑們的房間是一間所謂耳房,像一條狹長的走廊,只有一扇窗戶。即便在夏天,這裡也永遠是半明半暗。窗戶兩旁各有一個安放聖像的神龕,前面掛著一盞神燈。稍遠,靠牆擺著兩張床,床頭挨著床頭;再過去一點,有一隻瓷磚面的大火爐;火爐後面,在一俄尺1半的空地上,緊靠著房門旁,是安努什卡棲身的地方,那裡擺著她的一口箱子、一張睡覺用的氈子,一隻落餅般扁平的、油膩得發亮的麻布枕頭。

    1一俄尺約等於我國兩市尺多。

    幾分鐘後,「好姑姑好姐姐」已經安頓停當,隨即鎖好了門。她們需要休息半個鐘頭,然後收拾收拾,打起精神去迎接聖像。

    現在暫且放下好姑姑不表,簡單講講我們慶祝守護神節的情況。

    孩子們又聚集在露台上,這一次他們相信教堂附近確有動靜了。喏,一位神職人員走進教堂,用一把大鑰匙打開了大門。接著,教堂執事和教堂主持由幾個莊稼漢簇擁著從村子裡走來。他們將擎著聖像,來出席在我家「上房」裡舉行的晚禱式。快到六點鐘的時候,神甫來到教堂,於是教堂執事從教堂裡跑出來,站在敲鐘的繩子旁,繩子一端繫在鐘錘上。這口鍾只有十普特重,無論父親怎樣堅持要買口新鐘,母親總是用種種借口打消他的念頭。父親請求在守護神節日由全體神職人員,或者至少邀請助祭來做彌撒,也沒有辦到。總之。母親不喜歡父親的莊園,她常常希望大夫死後,在自己的某一個田莊上給自己築一個新窠兒。六點整,根據我們家裡發出的指示,我們那口可憐的鍾當當地敲響了。人們紛紛來到教堂院牆旁。鐘聲大作。接著,教堂門口出現了擎著聖像的行列,領頭的是穿法衣的神甫。

    晚禱在「聖像室」裡舉行,花了一個多鐘頭。接著又作拔水祭,唱三、四個讚美歌,時間也很長,全部儀式結束,暮色已籠罩大地。主人在聖像室作晚禱,家奴們在隔壁房間、走廊上和女僕室裡作晚禱;還有一些人在庭園裡聽祈禱,這多半是在房裡找不到位置的孩子們。大家專心致志地作著禱告,因為明天是整整盼了一年的本堂的主要節日啊。每當唱節日祭禱歌時,父親便跪下去叩頭,參加祈禱的眾人也隨著他跪下去叩頭。

    祈禱式終於完成。擎著聖像的行列按原來的排列次序回教堂去。房間裡香煙繚繞;做完祈禱的人們靜悄悄地散去。人們在大節日前夕常有的特別寧靜的氣氛中喝晚茶,接著吃晚飯。十點左右,滅了各處的燈火,只有主人的臥室和聖像室裡的神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陰鬱的光。

    節日那天,太陽一清早就出來了,但是空氣中已經感覺得出初秋的氣息。宅子裡一片節日常有的繁忙景象。人們梳洗得乾乾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孩子們天剛亮便爬起來,穿上節日的上衣和白褲子,佇立在窗旁。丫環們穿著粗麻布縫的新衣服,女僕室和走廊裡充滿了她們的喧嘩聲和衣裙扇起的微風;男僕們穿著藏青色的呢子禮服,繫著白領巾,在下房裡等候教堂的鐘聲;兩個侍僕穿著有金銀邊飾的僕役制服,站在門旁恭候主人。這一天,在做彌撒以前,連孩子們也不喝茶,而且因為該發佈的命令頭一天已經發佈,所以今天沒有事要做了。

    父親穿著英國細呢長襟燕尾服,繫著白領巾,登著羊皮長統靴,在走廊上焦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叫嚷著:「快到馬房去一趟!套馬!快快!」連母親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身穿滾著家織花邊的褐色開司米毛料長袍,頭披繡花紗巾。她穿著這身衣服,就是現在這個年紀也挺俏麗。她站在臥室的隔壁房間裡等候馬車。一邊從窗口眺望著教堂前向農民出售各種甜食的白帳篷,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經過我家絡繹不絕地向教堂走去的香客們。

    「阿爾希普好像一清早就喝醉了!」她向隨時跟在她身旁聽候差遣的女管家說,「你看他那踉踉蹌蹌的鬼樣子!」

    「準是醉了!」女管家一口咬定說。

    「嗨,現在他們要一連胡鬧三天啦!說不定,他們會放火燒莊子!何必要這些節日啊!你給我留神點,別讓家裡出事!輪流放他們出去『玩兒』;先放一批,然後再放一批,剩下的最後再放。每個人玩一天……儘夠他們灌飽黃湯啦!還有那些小婊子,決不准她們灌得醉醺醺地跑回來!」

    母親動氣了,因為在本堂守護神節日裡,她感到自己失去了權力。人們要在各個村子裡一連遊樂三天,連村長費陀特本人也不肯放棄這個機會。他不再每晚來討指示,雖然母親每天照例要心不在焉地問起費陀特那醉鬼來了沒有,而回答總是:村長「醉得不行了」。可是還有一半燕麥沒有收割,留在地裡,眼看就要掉粒了;乾草也沒收完……

    「真倒霉!」她抱怨道,「你看這天氣,好像故意作弄人似的,乾燥、晴朗——正是收割的好時候!是誰出的主意,把本堂守護神節日定在基督變容節!為什麼不選在聖母誕生節或者聖母節1!要那樣該多好。」

    1聖母誕生節在九月二十五日。聖母節在十月一日;兩個節日都在秋收之後。去的樂趣。

    終於傳來教堂的第一聲鐘響,於是一輛破舊的、搖搖晃晃的長廂馬車,由一匹毛色淡黃、老得上嘴唇都發白的小馬拉著,駛近台『階前。這是父親的馬車,他同他的兩位好姐姐乘這輛馬車到教堂去「祈禱」。父親的馬車剛開走,便有六匹深褐色烈性子的馬拉著四個座位的馬車飛馳到了台階前,鐘聲再起時,母親帶著孩子們坐進這輛馬車,並且讓兩個穿著僕役制服的侍僕站在車後的踏腳板上。邊套馬撒腿飛奔,轅馬互相咬架、灰灰嘶叫,車伕阿連皮膂力雖大,也只能勉強駕馭它們。母親嚇得要命,連連劃著十字,但她又不能放棄在這天由這幾匹久已不駕車的公馬載著她飛馳到教堂

    早上過得很沉悶。首先是舉行祝賀儀式。男僕和最得寵的家奴群集在下房裡。父親一手拿著半升裝的酒瓶,一手端著高腳酒杯,接受人們的祝賀;挨次賞給每人一杯伏特加酒。這是祖傳的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母親早想廢除它,但是沒有成功。女僕室裡擺著茶炊,讓丫環們也喝喝茶。然後是主人一家喝茶(包括姑姑在內;平時她們喝茶是給她們「送到樓上去」的),同時分錢給孩子們,母親給每個孩子十戈比,兩個姑姑各給每個孩子一個亮晃晃的五戈比銅幣。晌午時分,「神甫們」來了,於是唱讚美詩,唱完讚美詩,便端出專供神甫們享用的食物,它的內容我在前面已經介紹了。間或也有人從鄰村趕來祝賀本堂的節日,但是母親本來就不好客,這一天更不用說,她簡直恨透了這些客人,總是這樣說他們:「來得不是時候的客人比韃靼人還壞」。

    特別感到苦悶的是孩子們。他們甚至看膩了教堂前的那些白閃閃的帳篷,以及在帳篷附近逛來逛去的鄉村小伙子和姑娘們。午飯前,他們到園子裡去,但是穿著節日的衣裳不能蹦蹦跳跳,因為萬一跌個交,會弄髒「好」衣裳。因此,他們規規矩矩地邁著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響,免得一不小心,引起密切監視著他們的家庭教師的憤怒,以至剝奪飯後的散步權利。不過,這種事並不常見,因為在如此盛大的節日裡,家庭教師自己也覺得應該寬宏大量一點。

    終於吃完了午飯。這一天午飯很豐盛,而且全是新鮮食物;雖然照例由母親親自給孩子們分菜,但這一次大家分得同樣一份,因此孩子們都吃飽了。吃完飯,孩子們喧鬧著從飯桌旁站起來,巴不得立刻跑到集市去,花掉大人給他們的節錢,但是他們不得不等待好媽媽的允許,而她有時卻好久都想不起該讓他們出去玩兒的事。

    渴望著的時刻終於到來,但孩子們規規矩矩地向教堂走去,不敢加快腳步,好媽媽衝著他們背影教訓道:

    「當心,別弄髒衣裳!六點以前一定要回來!」

    帳篷裡擠滿了人。其中,兩個帳篷裡擺著各種好吃的零食,第三個帳篷裡賣花布、緞帶、針線等等。我們徑直向阿凱依老頭的帳篷走去。這位阿凱依向來是逢節必到,他知道家裡不太嬌慣我們,所以情願少算我們幾文。

    主要的零食有:皺巴巴的發潮的黑李子干,同樣皺巴巴、濕漉漉的白葡萄乾,做成牛馬或公雞形狀、貼著點點金箔的蜜糖餅乾,甜角豆,蛀孔斑斑的核桃,咬上去畢剝作響的小醋栗,等等。我們貪饞地撲到這些好吃的東西跟前。因為我們是五個人,我們的錢加在一起,數目相當可觀,所以五分鐘內,我們手裡就捧著各種各樣的零食了。我們是多麼貪饞地吞食著這些雜七雜八的零食啊!——不過現在,每當我回想起在這個大節日裡吞進我胃裡去的東西時,我便會感到很不好受。

    這一天不讓我們到村子裡去玩,因為怕莊稼漢的放蕩作樂會損害我們幼小的心靈。但是歌聲傳到了我們的耳裡,我們也遠遠地看到了盛裝的少男少女們在街上跳環舞,以及男孩們玩羊拐子遊戲的情景。我們把我們的不自由的生活同那些歡度節日的老百姓的短暫的自由加以比較,心裡很羨慕他們。我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不讓我們到村子裡去。自然,我們並不是想跑到那邊去參加農民的聯歡(上帝保佑,別讓札特拉別茲雷家的人參預到這種活動中去!),只是想看看熱鬧。

    然而,真正的聯歡並不在街頭,而是在農民家裡。農舍裡,桌上擺著各種款待客人的食物,還有伏特加和家釀啤酒。人們特別慇勤款待費陀特村長,他醉得像團爛泥,由人扶著,從一家吃到另一家。總之,大家醉得稀里胡徐,放牛的竟讓村子裡的牲口闖進了主人的大院,餵馬的把牛牽進了馬廄。

    晚上,母親閂上門,坐在房裡。嘈雜的人聲從村子裡傳到她耳裡,她不敢出去看看,因為她知道,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放出去過節的丫環們先後回來了……一個個春風滿面、興高采烈。但她們立刻被人拉到各個小貯藏室裡去,讓她們在那裡睡覺。母親憑她敏銳的感覺猜到了這種舉動的含義,因此,哦唷,哦唷,她那顆權力無邊的地主的心象給紮了一刀似地難受!

    臨了,快到深夜十一點,嘈雜聲漸漸平息,於是母親派人到村子裡去,察看各處的燈火是否熄滅。回報說平安無事,雖然有幾起毆鬥,但是誰也沒打成殘廢,她這才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

    節期的第一天結束了;明天,狂歡還將繼續,但已經移到各個村莊去了。眼不見為淨,主人的心至少可以減輕一點痛楚。

    請讀者原諒我講了許多題外話,現在回過頭來講「好姑姑好姐姐」。

    她們倆比我父親年長,在他娶親以前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在紅果莊享有全權主人的權力。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雖然有她自己的莊園拐角村,離我們的莊園三十五俄裡,但是那裡的宅子破舊而且不舒服,特別是在冬天,簡直沒法居住。那時,父親和兩個姐姐的莊地沒有分開,像祖父波爾菲利-格裡果裡奇1在世時一樣,統一管理。父親從全部莊地的收入(非常有限)中,分給好姐姐少許的錢,供她們必不可少的花銷。弟弟和姐姐相處得很和睦;姐姐甚至非常崇拜弟弟,向他問好時,總是深深地鞠躬,還親吻他的手。

    1按:祖父的父稱,這裡是格裡果裡奇,但後面提到他時,用的父稱都是瓦西裡依奇。謝德林寫這本書時患著重病,全書完稿後不到三個月便逝世了,沒來得及從頭到尾檢視一遍,以致未能改正這類疏漏。

    從來沒有人向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求婚,而且一般的說,也沒有任何風流韻事能算在她的帳上。她長相醜陋,從小便很嚴謹,好像她早預料到自己要永遠守住童貞似的。至於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她比妹妹生得標緻,看來,她的青春決不是象妹妹那樣風平浪靜地度過的。至少,母親就常常當著眾人的面提到某個龍騎兵軍官的事兒,借此刺痛好姐姐。這時,兩個老姑娘面色蒼白,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還小聲地連連呼著:呸!呸!——彷彿在否認一件莫須有的事情。連老父親也忍無可忍,對母親說:

    「太太,你怎麼沒羞役臊!」

    現在,當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已經過了六十五歲大壽的時候,當然談不到什麼龍騎兵軍官了,但是,連我們做孩子的都知道,這位老姑娘的床頭上掛著約瑟夫-普列克拉斯內依的畫像,她特別誠心地為他禱告,在他的忌日,三月三十一號那天,她穿上白布長袍,而且比平時更加細心地把生絲做的假鬈髮梳得蓬蓬鬆鬆的。

    正當兩位好姑姑在紅果莊度著既平靜又有權勢的歲月時,年已四十的父親,忽然想起要成親了。從那時候起,兩個姐姐在家庭中的地位便開始迅速下降。母親出嫁的時候雖然只有十五歲,但少女的稚氣卻不知為什麼異常迅速地從她身上消失了。家裡流行著一種傳說:她起初本來是個快樂活潑的少婦,她管侍女們叫夥伴兒,她愛跟她們一起唱歌,玩捉人遊戲,成群結隊、有說有笑地到樹林裡去採漿果。那時候,她常常出門作客,也請客人到自己家裡來玩,總之,她決不放過尋歡作樂的機會。如果沒有姑子們,她很可能像這樣無憂無慮過一輩子。她剛嫁過來,她們便存心拿她當作一件家裡的玩物來逗樂,想方設法挖苦她,特別是在沒有如約付足陪嫁這件事上大做文章。父親儘管性格軟弱,對她們的做法也不以為然。最初一個時期,他甚至站在年輕的妻子一邊,不讓姑子們欺負她。儘管他們倆的和睦的夫婦生活為時甚短,但父親這種態度也足以使母親下定決心,要給姑子們以狠狠的回擊。

    大約在結婚四年後,她的生活發生了急遽的轉變。她由少婦一變而為「女主人」,她不再管貼身丫頭叫夥伴兒,從她的嘴裡說出「小賤貨」這樣的髒話,而且說得那麼自以為是、威嚴、堅決。

    不用說,對姑子們的鬥爭,是從雞毛蒜皮的小事開始的。委瑣的家庭生活中,這種小事俯拾皆是。一天早上,母親把廚子叫到她房裡,親自吩咐他做什麼菜飯,待好姐姐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知道這件事時,已經生米煮成了熟飯。開飯的時候,母親親自動手分菜,而這件工作一向也是屬於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掌管的大權範圍之內的。好姐姐看到這副光景,心裡明白,這不過是第一著,麻煩還在後頭。果然,到了晚上,母親第一次接見村長,聽取他的報告,發佈命令。

    「你怎麼啦,我親愛的,你瘋了還是怎麼的!」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再也忍受不住了。

    可是大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不明白家裡出了大事,竟然哈哈大笑,風言風語地說道:

    「喲,商人女兒:喲,女財主!把你從莫斯科運陪嫁來的箱子打開來看看吧!」

    「也許是別人瘋了,」母親平靜地回答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我只知道,我是這裡的主人,可不是吃閒飯的食客。您有拐角村,您可以到那裡去當家作主。我不是在你們府上做客,沒吃你們一塊麵包。你們呢,我慈悲為懷,你們才能在這裡一年到頭都吃得飽飽的。因此,如果你們還想在弟弟家裡住下去,就請你們放老實一點。至於您說的話,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我是不會忘記的……。

    舊秩序便這樣迅速地瓦解了。好姑姑和她們的好弟弟耳朵邊嘀咕了一陣,也無可奈何。家奴們全都感覺出,壓在他們頭上的不再是往日的那種忙亂,而是一隻真正的主人的手,雖然暫時還顯得稚嫩,沒有經驗,但已經看得出它將來要建立起新的秩序和權力。雖然年輕的「女主人」仍舊跟丫頭們一起唱歌玩兒,可是這種娛樂越來越少,最後,女僕室終於一片肅靜,整日價的刺繡和編織花邊的活兒代替了快樂的遊戲。

    兩位好姑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第二天便派人送信到拐角村去,吩咐那邊準備迎接女主人的歸來。一個禮拜後,她們已經不在我們家裡了。

    不用說,分手時行了最親密的好親屬常有的告別禮。全家大小走到台階上,好姐姐依禮吻遍所有的人,好弟弟為離去的好姐姐劃十字祝福,說:「何必要走呢!」而對好姐姐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他甚至用威脅的口吻說:「這全是你,害人精!」最後,黃色大馬車開走了。

    唉!好姐姐們也太沒有先見之明。她們離去的時候,正是盛夏時節,因此忘了在秋冬兩季裡,拐角村的莊園很難抵禦嚴寒和風雨的侵襲。

    果然,還不到九月,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便給父親寫信表示後悔,懇求讓她們來紅果莊過冬。這時節,母親在家裡已經大權在握,不得到她的同意,父親是不敢作主的。

    「你讓她們來嗎,太太?」他畏葸地問道。

    「讓她們來好啦!把樓上那間耳房騰給她們,讓她們在那兒過冬,」母親答道。「不過有個條件,她們不得過問我們家裡的事,一到五月,就得回她們拐角村去過夏天。我不願意在夏季裡看見她們——礙手礙腳,討人嫌。她們就會跳來跳去,腳不停手不住,正經事一竅不通。我可要把我們家裡的事辦得井井有條。你那兩位好姐姐管家的時候,我們得過什麼好處?——屁的好處!我可要把……。

    母親開始沉入幻想中。她那缺乏經驗的腦袋裡裝了許多經營計劃,為此必須把紅果莊的經濟地位建立在鞏固的基礎上。加上這時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也得為他們想想。不用說,她的這些計劃,也像鄰里們經營產業的辦法一樣,完全建立在陳規舊習的基礎上,因為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供她傚法。她希望至少做到:家裡的東西都有個重量、尺寸或者數目。

    紅果莊的經濟在這方面可說是糟糕透頂。穀物從場上送來沒有數量,倒進倉去,也沒有數量。

    「誰也不會偷糧食!大家吃得飽飽的!」好姐姐說,並且報告好弟弟,打穀期已經結束,謝天謝地,倉裡裝滿了糧食。

    很可能真的沒有發生過盜竊的事,但是取糧食的時候,誰都是需要多少就拿多少,或者說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沒有賬目。尤其麻煩的,是家奴們像雨後蘑菇一般大量繁殖起來,除了單身人之外,全都是靠月糧過日子的僕人。到了年底,倉裡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賣給當地的糧食販子,掙不到幾個錢,因此,家裡是沒有什麼現錢的。

    馬廄、羊圈、牛欄的管理同樣是一團糟。草場雖多,乾草卻總是不夠用,因此,初春時分把牲畜趕到野外去時,它們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奶製品根本談不上。每天早上派人到牛欄去為主人取牛奶,只要一年四季不缺奶油吃,大家便心滿意足。這是一段使僕婢們後來久久不能忘懷的幸福時刻。

    母親對她自已經營的一切產業都有重量、尺寸或者數目。

    在打場期間,她整天呆在場上,親自監工,要人當著她的面量好揚淨的穀物,然後當著她的面把量好的穀物倒進糧倉。她還設立了收支帳簿,每年要盤點兩、三次庫存。她已經不是籠統地說她的糧倉裡裝滿了糧食,而是直接的說打了多少擔1糧食,她打算賣掉多少擔。

    1原文為俄石。一俄石約台我國兩百多。

    其次,她注意到月糧制度。她不敢立刻取消它,因為這個老規矩到處還在通行,但是她將這一辦法大大加以縮減。最主要的縮減辦法是:有幾家家奴原來用主人的飼料餵養兩、三頭母牛和幾隻綿羊,她一下子把牛減為一頭,羊減到兩隻,超過這個數目的牛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沒收,把它們趕到主人的牲口棚裡去。

    總之,事事都訂立了前所未聞的新規矩。家奴們驚慌萬狀,以至在頭兩、三天裡簡直可以感覺出在他們中間起了騷動。父親本人不贊成這些新辦法。他過慣了平靜的生活,習慣於大家相安無事,沒有人怨天尤人,沒有人牢騷滿腹,可是現在,每天要進行審判、偵訊、清算。他特別不滿的,是母親撤換了從前的村長和女管家。他甚至試圖替他們說情,但是像往常一樣,他一開口便猶猶豫豫、有氣無力,因此,年青的女主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堅持住了自己的意見。

    經過這些努力,一兩年後紅果莊已經開始有了現款收入。

    但是,久而久之,我們家裡的人口也一年年增多起來。

    結婚十二年以後,二十年代下半期,她已經有了八個孩子(那時我剛剛出世),她開始認真地考慮,該怎樣安頓這一大群小把戲。家裡請了幾個女家庭教師;大姐已經滿十一歲,大哥十歲;得送他們到莫斯科去住收費的官立學堂。看到了這一點,同時,為了使收支平衡,母親便年復一年地擴大著紅果莊的經營範圍,開墾荒地,增辟草場,一句話,她從農奴勞動中搾取它所能提供的一切油水。但是農奴勞動不可能漫無止境地加強,父親原有的三百六十名農奴,無論怎樣壓搾,終歸還只是三百六十名農奴。

    從這時起,一種拚命省衣縮食的狂熱浸透了母親的身心,甚至後來,我們家已經可以稱得上富裕人家的時候,這種狂熱也沒有消退。在這種狂熱的支配之下,每一塊麵包都要精打細算,每一張吃閒飯的嘴都是可恨的嘴。她特別憎恨「好姑姑好姐姐」,把她們看做一種敗家的慢性瘟疫。

    姑姑們完全服帖了。根據已經形成的慣例,她們在基督變容節前夕來到紅果莊,到四月底,河裡剛剛開始漲水、有了勉強可以通行的道路的時候,便回拐角村去。但無論是在那邊還是在這裡,她們的日子都過得非常可憐。

    在拐角村,主人住的宅子幾乎快要倒塌,要修又沒有錢。屋頂漏雨;房間裡的牆壁上滿是一條條漏水的痕跡,地板金鬆動了;風從窗戶甚至從牆縫裡鑽進來。兩位女主人以前從沒有管過這個莊園;她們壓根兒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倒了楣,還得來住這種破房子。

    拐角村的產業,像她們當權時的紅果莊一樣,經營得也是亂七八糟,而在她們歸來以後,越發弄得一塌糊塗。

    她們不僅沒有任何經營產業的打算,而且還性格乖戾,刁鑽古怪,連最忠心的僕人都給弄得忍無可忍。拐角村莊園是屬於特別乖張的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名下的。

    她回來過夏天的時候,覺得自己得到了自由,便急於設法補償自己在冬季裡受到的委屈。她成天淨想些淘氣的把戲。時而用嚼碎的麵包在牆壁和窗戶上畫十字;時而挑塊最不牢實的地板,冒著摔壞身子的危險,在上面跳來跳去;時而在房間當中擺個讀經台,端著點燃的蠟燭,圍著讀經台繞圈子,把自己想像成新娘子,向約瑟夫-普列克拉斯內依送飛吻。有一回,她甚至用煤炭緒賢妻奧列加大公夫人1的像畫上鬍子,給聖涅斯托爾畫像的額頭上畫了一隻角2。妹妹和僕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生怕她放火燒掉莊園,或者她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1奧列加,基輔大公伊戈爾之妻。

    2聖涅斯托爾,基輔山洞修道院的高僧。西俗,說某人頭上長角,意即其妻不貞,與我國「戴綠帽子」意同。

    領地很小,總共只有四十名農奴,但是姐妹倆卻滿不在乎地使這有限的經濟力量幾乎打了個對折。在農忙季節裡,她們派農民徒步給各處教堂和修道院送蜜粥1和追薦亡人的名冊2去,或者打發農民趕著滿載食品的大車,把食品施捨給她們所崇敬的各種朝聖香客。有時,聽說某城或某村(即使遠在一百俄裡以外)要舉行宗教遊行或者迎神會,她們也要親自去朝拜一番。全區聞名的那輛黃馬車準備停當,姐妹倆便登車啟程,在外面奔跑一兩個禮拜,一處朝拜完了又趕到另一處去朝拜。這些旅行,從經濟上來看,倒也是件好事,因為她們不在家裡,農奴們反而可以安心幹點活兒,但是,這兩位與眾不同的老姑娘即使出門在外,也不肯安靜,她們不斷要家裡派馬車送食品去,因此,她們表面上雖不殘酷,實際上卻在短期內把農奴們折磨得精疲力竭,使他們成為全縣最不幸的人。

    1葬禮之後,酬謝客人的食物。

    2神甫在祈禱時朗讀名冊內的亡人姓名,以示追薦。

    無論是父親或是母親,十多年來從沒有看過拐角村一眼。母親喜歡到別人家串門,吃吃喝喝,可是好姐姐沒有什麼款待她。因為產業經營得極不得法,她們自己也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只有牛奶、漿果和麵包吃,倘若不是可以在紅果莊過冬,真不知她們怎樣解除凍餒之憂。幸虧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在遠處有兩個小莊子,三十來個農奴,他們繳給她為數不多的代役金。這筆可憐的進款,雖說全是二十戈比和十五戈比的零錢,倒也救了她們的急。

    她們象名副其實的隱居修女一樣在紅果莊過冬。她們一經住進「耳房」,除了吃午飯和做節日彌撒,便不再離開那裡。住在我們家閣樓上的只有兩位好姐姐和幾個孩子;孩子們到了夜間才到樓上兒童臥室裡去睡覺。其餘的房間全空著,被一條長長的黑暗的甬道隔成兩半,樓下有一道又陡又黑的樓梯通到甬道上。白天裡,各人有各人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很少有人上樓,所以甬道裡不但黑咕隆洞,而且寂靜得可怕。一點極其輕微的索索聲都會使好姐姐嚇得渾身發抖,不由得派安努什卡去看看是否有人來了。但是特別使她們害怕的,是甬道兩頭的頂間,大家知道,那裡是妖魔鬼怪最喜歡藏身的地方。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在頂間的門上塗了個十字架,藉以鎮邪避魔,但是母親知道這件事後,立即下令擦掉十字架,並且威嚇兩位好姐姐,說是要把她們攆出紅果莊去。

    她們倆從早到晚關在屋子裡。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多少還有點事可做。她會刺繡,會用彩色的箔紙做聖像的框飾。可是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百事不會,卻老是在狹長的房間裡跑來跑去,扇起一陣陣陰風,存心不讓妹妹好好做活。

    供給好姑姑的飲食更是十分簡慢的。早上,給她們送上樓去兩杯沒有放糖的冷茶,外加兩片薄薄的白麵包。吃午飯的時候,把、菜先端到她們面前,讓她們優先挑最壞的食物。我現在還記得,為了不讓別人等候自己,她們怎樣在開飯前一刻鐘便畏畏縮編走進餐室,佇立在窗前的情景。母親進去的時候,她們向她迎上去,但母親幾乎總是用冷酷的口吻回答她們說:

    「喲,你們還想親吻吧!天知道我們有多久沒見面啦!」

    整個午飯時間,她們低眉順眼地盯著盤子,一言不發的坐著。她們只喝點湯,吃幾塊甜點心,因為別的食物她們的牙齒對付不了。

    母親在場,她們不敢隨便動彈。在飯桌上,無論別人講到什麼,還是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們都不敢插嘴。她們默默地坐著吃飯,吃完飯默默地走到父親和母親身邊,行禮致謝,然後回到樓上,直到第二天吃午飯時才下樓來。

    她們靠什麼填飽肚皮,這是一個謎,誰也沒想到去揭曉它。連父親對這個問題也不感興趣,顯然,只要沒有人打擾他,他就很滿足了。安努什卡有時在女僕室裡跟女僕們一塊吃早飯和午飯,她將下人吃的菜湯、燕麥粥或者黑麥糊糊倒進一隻小碗裡,藏在圍裙下,偷偷拿去給「小姐」吃。但是有一天,這件事給母親知道了,她十分嚴厲地禁止了這種行為:

    「人家是貴族小姐,」她挖苦說,「貴族小姐不應當喝奴隸喝的湯。我是商人女兒——連我也不喝那種玩意兒。」

    總之,好姐姐成了兩具類似木乃伊的生物;她們被遺忘、被拋棄在空氣污濁的陋室裡,甚至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孤苦伶仃,像裝在棺材裡似地呆在這間命定的避難所中,無聲無息、糊里糊塗地打發著日子。然而,她們不得不用自己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抓住這個可憐的避難所。住在這裡,至少是暖和的……倘若好妹妹安娜-巴甫洛夫娜生了氣,說:除了你們,靠我養活的人還有的是呢!那麼,她們到哪裡去藏身呢?

    連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也安靜了,當別人提醒她可能發生這種變故時,她便嚇得縮做一團。總之,她怕母親怕到了極點,一聽人提到母親的名字便撲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唉!好姐姐的預感果然很靈驗。當紅果莊莊園的大門永遠將她們關在外面時,她們的大限之期便到了。

    這時候,母親已經能夠自命為財主了。三十年代初,她成功地弄到了一片相當大的莊地,它離開紅果莊四十來俄裡,距拐角村不過五里之遙。這是一個大商鎮,名叫後沼鎮,它包括好幾個小莊子,一共有三千多名農奴。後沼鎮本來屬於三個地主所有,其中一位把自己的產業,連同一千二百名農奴委託監護院代為拍賣。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決定拿自己那筆為數不多的嫁資去冒一下險,便上莫斯科去了。成就遠遠超過了最大膽的期望。拍賣場上,除了一位事先買通的對手外,再沒有別人參加競買,於是,這份產業便以「轉移債務」的方式為主,以支付少量現款的方式為輔,成交下來,落人母親手中。

    這份產業包括的土地不多,但從農奴手裡收的代役金卻很可觀。就當時的情形而論,這倒正合需要。這筆買賣賺頭很大,除去支付利息和償還債款,一下子給母親提供了一年一萬五千多盧布的純收入。此外,夏季裡,後沼鎮的農奴要到紅果莊「應差」,花三、四天功夫拾掇全部麥茬,收割相當大一部份草場。這樣一來,紅果莊的出息也扶搖直上了。家境的興旺有了牢靠的基礎。

    但是對兩位好姐姐來說,這卻正是一件萬分可悲的事。母親一向不喜歡紅果莊,買了新莊地之後,她更感到住在父親祖傳的老窩裡十分氣問了。在後沼鎮也有一幢地主住的宅子,雖說房子小,設備差,但母親並不嫌棄。她喜歡鎮上熱鬧的街道,老是開著店門的鋪子,用她的話來說,鋪子裡除了買不到鳥奶,要什麼有什麼。鎮上每星期還有一次集市,四鄉的人成群結隊來趕集。她喜歡後沼鎮那座有五個圓屋頂的教堂,裡面有一口五百普特重的大鐘。她喜歡代役制莊地上的新的、繁忙的活動。收到的代役金都是零錢,因此得一筆筆仔細清點,得一筆筆仔細記賬。難道只有代役金好收嗎?這樣好的莊地,只要肯下功夫,其它的進項是不會少的。可以向買賣人徵稅,自己開舖子,開騾馬店,開客棧……。只有一樁不好:田莊上的土地很分散,和另外兩個地主的莊地,大齒交錯,人家的莊稼漢們,由於缺乏管理,散漫慣了,恐怕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他們才能適應新來的女地主的要求。不過,這倒給她提供了大顯身手的機會。於是進行談話,協商;有的事得心應手,有的事得上法院解決。事事都得考慮,都得費口舌。母親也開始並不怎麼恐懼地想到要進行訴訟了。

    頭三年,她只是抽空到後沼鎮走走。在那邊住個把兩個月,又回紅果莊。但是她心裡越來越想把後沼鎮變成過冬的駐地。冬季裡,紅果莊根本無事可幹。這時只需打打穀子(有時一直打到謝肉節前夕),但這件活兒交給村長費陀特順便管管就成。主人家的事是可以絕對信任他的。再說,主人住的宅予也過於寬敞、空曠(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到莫斯科上公立學校去了),要燒暖這偌大的宅第需要費許多木柴。剩下的事是說服父親,但母親已經習慣於家庭的爭吵,對此也就滿不在乎。老頭子準會大吵大鬧,可是只要她堅持己見,準能成功。至於象老鼠似的躲在樓上耳房裡——的兩位好姐姐,她根本沒把她們放在心上。

    「好姑姑好姐姐」的命運就此宣告完結。主意已定:過了聖母節,根據頭一批打好的谷子數量便可確定秋播與春播作物的總產量,立即闔家遷往後沼鎮。家奴們,一部分帶過去,一部分安頓在紅果莊莊園的側屋裡,然後把主人住宅的大門釘上木條子封起來。

    出人意外,父親並不怎麼反對便接受了這個決定。後沼鎮的教堂有三位神甫和兩位助祭,那邊每天做彌撒,節日裡甚至一天做兩次,一次早彌撒,一次晚彌撒,而且晚彌撒是全體神職人員參加的大彌撒,這一切迷住了父親。

    母親親自寫信把這個決定通知兩位好姐姐。「為了管理我們的莊地,我們必須這樣辦,」她寫道,「你們也不要認為,離開了骨肉之親你們便沒法過冬。只要在你們的房子上加一層麥秸,用樹枝壓住,你們便可以住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了。如果你們覺得寂寞,請賞光到後沼鎮舍下喝茶。不過五里之遙——坐上馬車,一眨眼就到了……」

    十二月中,拐角村的村長奧西普來後沼鎮求見母親。

    「我們的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小姐不好了,」他向她報告。

    「她怎麼樣?」

    「她屋子裡冷得要命……興許是得了感冒。」

    「我不是寫信告訴過她,叫她把房屋外頭加一層麥秸嗎……」

    「麥秸頂啥事:木頭牆全爛了……屋裡頭比露天還冷。」

    「這關我什麼事?你幹嗎找我?難道是我叫你們的房子爛掉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來報告一聲……兔得日後怪我不負責任……」

    「她病倒了嗎?」

    「眼下還能走動……咳得要命。老乾咳,老乾咳,那聲音真是怎麼也說不來……還喊腰疼……」

    「我有什麼辦法?……上帝是仁慈的,會好的。要是實在不行,就請個大夫給她瞧瞧吧。」

    村長帶著這個答覆走了。不過母親曾好幾次心血來潮,吩咐套車去探望好姐姐,但臨了總是揮揮手又算了。

    聖誕節期間,村長又跑來報告說,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快斷氣了。那時我在莫斯科上學,每逢寒假便把我接回後沼鎮。母親匆匆收拾一番,同父親一起帶著我奔拐角村而去。

    姑姑家的住房的確破爛不堪。它建立在光禿禿的高地上,四周包著結了冰的麥秸,宅旁連一叢擋風的小樹也沒有。我們下了有篷的雪橇,跨進前室,一股寒氣立刻向我們襲來。好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出來迎接我們,她裹著厚厚的棉袍,戴著風帽,穿著氈靴。她憔悴了,一臉荏弱無力的呆滯表情。她見到我們,機械地揮著手,好像在說:輕點兒!輕點兒!年邁的安努什卡站在她背後哭泣。

    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已經斷氣了,但還沒來得及把她抬下床。她那顆小小的頭顱,那張皺巴巴的尖削的面孔,那雙閉著的眼睛,在一堆為了御寒而胡亂地堆在身上的破布堆裡可憐巴巴地露在外面。床頭椅子上放著一杯還沒有喝的覆盆子汁。一個穿舊法衣的神甫在屋角聖像前為死者做追悼祈禱。

    母親哭了。穿著短皮襖和大毛皮靴於的父親用手捂著嘴巴和鼻子,擋住寒氣的侵襲。

    追悼完畢,母親塞給神甫半盧布的銀幣,說:「神甫,辛苦您啦!」然後,大家靜坐了一會兒,給安努什卡和村長下了必要的指示,向死者行了禮,便開始忙著準備回家。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娜也被帶回了後沼鎮。

    三天後,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被埋葬在拐角村教區教堂的簡陋的墓地裡。不過喪事例辦得體體面面的。母親從城裡買來一口花錢不多卻很有氣派的棺材,一張同樣花錢不多卻很有氣派的棺材罩,又從後沼鎮請來一位老神甫,為死者舉行了盛大的慰靈祭。此外,她又訂了雙份四旬祭1的法事,捐給本教區的教堂一百盧布,為聖女奧爾加的已故奴隸2超度靈魂,使它永保安寧。

    1為死者舉行的四十天的追薦儀式。

    2「已故奴隸」指奧爾加-波爾菲利耶夫娜,「聖女奧爾加」則是她的守護神。

    一個月後,好姑姑馬麗亞-波爾菲利耶夫挪,連同安努什卡一齊給送進了附近一所修女院。母親親自上修女院張羅這件事,在那裡買了一間單身淨室,讓老姑娘過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總之,這件事辦得十分完滿:死者在天之靈得到了慰藉,生者在眾人面前也沒有半點過意不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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