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別人說,我是用波謝洪尼耶最常見的接生方式生下來的。那時,我們的貴族太太們(也就是今天所說的統治階級的女代表們)既不到京城,甚至也不到省城去作產前檢查,只是滿足於當地的土法接生。我的哥哥姐姐全靠這辦法來到世上;我也不例外。
母親生我以前的三周光景,家裡派人進城去請接生婆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婆婆,她來時,隨身帶著從一位聖徒(他的遺體安息在縣城的大教堂裡)的神龕1中取來的肥皂和一罐軟油膏。這就是她的全套接生裝備,如果不算她的熱忱、經驗和「好手氣」的話。產婦臨產,萬一遇到難產,人們便打開教堂裡聖障的中門,捧著聖像,繞教堂走幾圈。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的接生費用便宜得出奇。全部待遇是:她住在產婦家的時期(有時是兩三個月),供給她膳食;給她在產婦臥室裡搭一張床鋪,因此,她的血液也滋養了這個房間的臭蟲;臨了,如果生產順利,便付她一張十盧布的鈔票,到了冬天,再裝一兩車食物,自然是連好帶壞都有,送到她城裡的家中去。除了這些待遇,有時還派給她一名使女,無償地伺候她一年半載,不過,在這段時間內,使女的吃喝穿戴由她負擔。
1聖徒死後將他的乾屍裝在金屬匣裡。
可是,等到用不著她的時候,她就得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好處付出代價。至少,在我們家裡是這樣的。我們家的人平時管她叫「臭婆娘;無底洞」,待到下次女主人要生產時,她才又變成「親愛的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
「你這是打算把火雞送給那個奧婆娘嗎?」母親看見門廊裡放著一兩對準備送走的凍火雞,氣急敗壞地質問女管家。「送她兩隻老公雞,夠她填無底洞啦。」
這位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心地善良,動作敏捷,性情開朗,很愛講話。我長到八歲時才認識她,那時我們的雙親已經跟她斷絕往來(他們認為再不需要她效勞了),但是她仍然那麼親熱地撫愛我,那麼親切地管我叫聰明孩子,撫摩我的小腦袋,使我不禁深受感動。我們家裡沒有撫摩孩子的小腦袋的習慣——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別人的撫愛才對我起了這麼大的影響。而且她不僅使我一個人,也使我家伺候過她的八個使女——我母親生過八胎——個個都對她有極好的印象。她們談到她,總是讚不絕口,而且回來的時候都長胖了(有一個甚至還懷了孕)。她們在她家裡喝濃濃的白菜湯,粥裡澆的是牛油,不是亞麻子油。她叫她們的名字,只用愛稱,不用卑稱,而且她從來不在主人面前說她們一句壞話。
她住在城廂她自己的一棟破房子裡,靠接生所得為生。她有過一個丈夫,不過,在我認識她的時候,他已經有十來年沒有音訊了。但是看來她是知道他的下落的,所以每逢大節日她都要送些白麵包到監牢裡去。
「我丈夫脾氣古怪,」她說,「我們合不來。他做裁縫,掙的錢很多,可他連一個子兒都不拿回家——全送到酒館裡去了。我們也生過幾個孩子,可是這些天使般的小乖乖全部死了。死得真冤枉:有的從長凳上跌下來摔壞了,有的給開水燙死了。我幹的這一行老得在縣裡跑米跑去;丈夫呢,白天呆在酒館裡,夜裡不是醉倒在溝裡,就是蹲在拘留所裡。我們湊合著雇了一個傭人。可是孩子還是沒有人照管。臨了,有一天我接了生回家來,傭人迎著我說:『普羅霍爾-謝苗尼奇(就是我丈夫)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沒有回家就沒回家吧,可是從此他就好比石沉大海,一去不返了。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起初難受極了。我想,唉,這下我完了!可是結果相反,我的日子反倒比先前好過了!」
也真湊巧,正當我們家裡最後確定用「臭婆娘」這個綽號稱呼烏裡揚挪-伊萬諾夫娜的時候,已經有五、六年沒生育的母親,出乎意外地懷了第九胎。由於她的年紀已經不輕,所以這一次她想到莫斯科去生產。只好請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陪她一起去。家裡人派我進城去接她,我就在那裡認識了她。這個善良的婦人非但不念舊惡,而且在我們到了莫斯科、找來一位「帶著鉗子、手術刀和鑿子」的有學問的產科醫生時,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死活不讓他接近產婦,並且靠著一塊肥皂,第九次解救了自己的病人,使她復了原。但是她這一次效勞卻使我的父母「大破其鈔」。他們付給她的報酬不再是一張紅票子,而是一張白票子1,此外,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給她送去一車食物,謝肉節2前又送去一車。同時,照例派了一名使女去替她幹活。
1紅鈔票值十盧布,白鈔票值二十五盧布。
2四旬齋前的一星期。
總之,沒有花多少錢,我就平平安安地降生到人間來了。洗禮也完成得同樣順利。那時有位客居在我家的小市民,朝聖香客德米特裡-尼古內奇-巴爾哈托夫,大家認為他是縣裡料事如神的人物。
順便說說,我降生前,母親間他,她這一次懷的是男是女,他學雞叫了幾聲,說:「小公雞,小公雞,爪兒失!」問他是否快要生了,他使用小勺子舀蜂蜜(當時正在喝茶,他喝的是加蜂蜜的茶,因為齋戒期不可吃砂糖),畫到第七勺,他停住手,說:「就在這個時辰!」「他的話真靈驗:你媽果真在七天後生了你,」後來烏裡揚娜-伊萬諾夫娜對我這樣說。此外,他還預言過我的前程,說我將來要征服許多仇敵,又說我將來是個追逐姑娘的能手。因此,每當媽媽生我氣的時候,她總是一邊打,一邊罵我:「我就要按你這個無敵英雄!」
這位德米特裡-尼古內奇是請來做我的教父的,同時還請我一個親姨媽來做我的教母;關於我的親姨媽們的事,我以後再講。
順便說一下:後來我不止一次看到我的教父拄著枴杖,隨著人群走在捧著十字架和聖像的宗教行列的後尾。他穿著一件類似神甫穿的長內衣的別緻衣服,系一條絨繡花的寬腰帶,散亂的頭髮披在肩上。但是我並沒有去認他,因為我的雙親已經和他鬧翻,管他剛放蕩鬼。總之,我家一天富似一天,從前的那些座上客就不知不覺地從我們家裡消失了。不過,除了這個總的情況之外,說句公道話,巴爾哈托夫儘管料事如神,又有「朝聖香客」的美名,卻未免過多地朝女僕的臥室張望,這使母親頗不高興;她嚴密地監視著「臭婆娘們」的品行。
我的奶娘是我家的女農奴冬娜,後來我很愛偷偷溜到村子裡去看她。她給我煎雞蛋,請我吃奶油;不管是煎蛋還是奶油,我都要吃個飽,因為在家裡只讓我們吃個半飽。鄉下女人很樂意做奶娘,因為第一,這可以免除一個時期的勞役;第二,奶大了少爺或小姐,往往能使她自己的孩子中有一個得到自由。不過,主人釋放的多半是女孩子,因為要是放掉一個男孩子(未來的繳租人),那便被看成是一筆損失;小丫頭嘛,就是到了成年,頂多也只能賣五十盧布紙幣。在這方面,我的奶娘很不走運。她家裡窮,她的女兒達蘇特卡雖然「得到了自由」,卻沒能嫁給外商的自由農民。因此,她嫁到一個同村人家後,重又做了農奴。
我對保姆們的印象非常模糊。我們家裡幾乎經常換保姆,因為我母親本來就很厲害,加上她又有一條獨特的看法:凡是不肯從早到晚幹得精疲力竭的農奴,都是好吃懶做的飯桶。
「你長得太胖,不能再當保姆,瞧你那一身膘!」她說,而且毫不延宕,立刻改派這個保姆去洗衣、織布,或者繡花、紡線。
真奇怪,在我小時候帶過我的許多保姆當中,竟沒有一個會講故事的。一般說,我們的全部家庭生活建築在十足的現實的土壤上,幻想的因素是沒有的。孩子們不得不憑自己的想像力獨立地尋求精神食糧,創造自己特有的神奇古怪的世界,它跟人民的生活和民間傳說毫不相干,可是它卻充滿了種種荒誕不經的奇想,其中心內容無非是發財,更多的是當大官。當大官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因為在我們家裡,一談起大官,即使是個退職的大官,大家也不僅會肅然起敬,而且還會誠惶誠恐呢。
我記得,有一次父親收到貴族長一封邀請他參加選舉的信,信封上寫著「某某大人收」(我父親年輕時候在彼得堡做事,曾經升到六等文官,但是他的老同事中,有許多人晉陞得更高,身居要津)。這引起了無窮無盡的猜測和驚詫。父親把信封放在衣袋裡,逢人便拿給他看,有一個星期之久。
「誰知道是怎麼搞的——一傢伙擢升到大人1了,」他說。「既然從前有過這樣的事——為什麼現在不會有呢?我呆在我的紅果莊,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在那邊,說不定我的哪位老同事突然給我悄悄兒上了一本。保羅-彼得羅維奇2當朝的時候不就有過這樣一件事嗎:皇上問一個人,『您叫什麼名字?』那人回稟:『某某葉將格拉夫……』可是皇上沒聽清楚,又問:『格拉夫3?』那人重說了一遍:『葉符格拉夫……『皇上的話是聖旨!這時皇上說:『恭喜你做了伯爵!』從此,葉符格拉夫伯爵就抖起來了。說不定,現在也會這樣哩。」
1帝俄時代對三、四等文官才尊稱「大人」。
2即保羅一世,一七九六至一八○一年的沙皇。
3「格拉夫」的意思是伯爵。
雖然我不能說,我能夠回憶起來的童年時代的事情特別多,況且我有許多哥哥姐姐,在我還什麼都不會做只會聽聽、瞧瞧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唸書了,但我的腦子裡畢究還保存了一些相當鮮明的印象。我還記得從課桌旁不斷傳來兒童的號哭聲;記得一群女家庭教師,她們一個接著一個,懷著現在的人無法理解的殘忍心,揮舞拳頭,亂打學生。我記得。父母對此無動於衷。好像做夢似的,在我面前閃過了卡羅麗娜-卡爾洛夫娜、亨利塔-卡爾洛夫娜、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以及法國女教師達蘭別爾莎,這位法國女教師什麼課也不會教,卻老是喝香草酒,像男子那樣騎著馬到處跑。她們打起學生來簡直沒有一點人性,連我們那嚴厲的母親都管馬麗亞-安德烈耶夫娜(她是莫斯科一個德國皮鞋匠的女兒)叫做潑婦呢。因為她在我家教書的時候,孩子們的耳朵經常是傷痕纍纍。
我童年時代所處的環境,就衛生、整潔和營養方面來說,是沒法稱讚的。雖然我們家裡寬大、明亮、空氣流通的房間有的是,但那是正房;孩子們卻經常住得很擠:白天呆在一間不大的課室裡,夜裡一齊睡在同樣狹窄的、天花板低矮、到了冬季又被爐火烤得悶熱難當的兒童臥室裡。臥室裡面擺著四、五張小床,地板上、氈毯上睡著保姆們。臭蟲、蟑螂、跳蚤,自然少不了。這些蟲子倒像是我們家裡的朋友,人類具有殲滅力量的手只是偶爾觸動它們一下。當這些蟲子擾人太甚的時候,人們便把床抬出去,用開水四處燙一燙;對付蟑螂的辦法則是在冬天把它們凍死。
夏天,在新鮮空氣的影響下,我們還多少有點生氣,可是到了冬天,我們卻被緊緊地封閉在四堵牆壁中。我們呼吸不到一點兒新鮮空氣,因為宅子裡沒有裝氣窗;在生爐子的時候,開了窗子,房間裡的空氣才變得新鮮一點。平常照例是不讓我們乘雪橇到外面去玩的,只有在禮拜天,才有一輛帶篷的馬車把我們載到離家五十來沙繩1的教堂去望彌撒,可就是在那兒,我們也還是被裹得嚴嚴實實,透不過氣來。這種教育使人變得柔弱不堪。很可能就是因為受了這種極不衛生的條件的影響,我們所有的孩子,後來都很消瘦、虛弱,而在對生活中的意外事件進行鬥爭的時候,往往不太頂得住。有一種生活,它的全部過程不外是接踵而至的苦難,這種生活是可悲的;然而,還有一種生活,活著的人自己對它似乎毫不關心,這就更其可悲。一個人,帶著病態的靈魂、憂鬱的心情、羸弱的軀體,整個兒沉浸在他自己所臆造的虛無縹緲的幻境中,而現實生活展示在他面前,他卻視而不見,也就不能從中得到半點實際的樂趣。什麼叫幸福?是什麼構成內心的寧靜?為什麼內心的寧靜可以使生活充滿歡欣?是哪一種惡毒的魔法使這充滿奇跡的大千世界對他一個人來說卻變成了荒漠?——這就是經常擺在他面前的問題,他將徒勞地尋求答案。
1一沙繩合我國六市尺多。
根本就談不上整潔。我剛才已經提到過,孩子們住的房間裡到處有臭蟲、跳蚤一類的小蟲,而且經常一連幾天都不打掃,因為誰也不關心這種事兒;孩子們穿得不好,衣裳多半是用各種舊衣服改的,或者把大孩子穿不下的給小孩子穿;襯衣很少換洗。再加上穿著又髒又臭、打著補丁的破衣裳的奴僕,您便可以想像出貴族子弟早晚在其中廝混的那並不美觀的環境了。
至於飲食,也可以用同樣的話來說:又差又少。我們家的家風與其說是吝嗇,不如說是聚財心切。拿進來的,永遠嫌少;拿出去的,總是怕多了一點兒。一戈比—戈比地積攢,湊足了十戈比,又想攢成一盧布。「你想過財產是怎樣積少成多的嗎?」這句話從早到晚響徹在各個角落裡,使所有人的心跳得更快,給全部日常生活增一添色彩和內容。這是一種大家無條件地服從的信條。連家奴們聽了這聚財之道的金玉良言,也不僅不憎恨,而且還懷著一種景仰的心情;雖然主人一文一文地積攢的錢財其實是從他們身上刮去的。
早上,通常給我們每人喝一杯加牛奶的茶,那牛奶照例是去了油脂的,有些發青,儘管牛棚裡養著三百多頭母牛。每人還給極小一塊家裡烤的白麵包,就著菜吃;吃了這些就不再開早飯,所以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午飯時間),孩子們簡直吃不到一點東西。午飯的食物主要是隔夜的殘羹剩菜。有時間得出它們的餿味。我們特別不喜歡吃醃家禽,因為夏季裡,怕它們完全壞掉,幾乎每天拿這種東西餵我們。食物由媽媽分給孩子們,但是每個孩子分到的那份飯菜卻少得可憐(母親的寵兒除外),以致那些靠月糧1養家活口的女僕,出於憐憫,常常在圍裙下面藏幾個奶渣餅和麥餅,偷偷塞給我們吃。我現在還記得制訂菜單的情景。在女僕室裡,飯桌上擺著隔夜的食物,包括薄粥湯在內。媽媽和廚子在這裡商量怎樣將那些剩菜「加加工」,供明日午餐之用。若是昨天剩下的食物不夠,那麼就添一點新鮮的食品,到了明天,沒吃完的新鮮食品又會得到同樣的處理。也就是「加加工」,供下一天午餐之用。以此類推,天天如此。只有運到大節日,或者來了貴客,才不再吃殘羹剩菜。有幾種好一點的食物保存在地窖裡,那是為不速之客而特地準備的。不速之客登門時,家裡人就跑到地窖裡去,拿出一點魚凍肉凍,或者稍為熱一下就能上席的食物,彷彿要以此表示;瞧,這是我們的家常便飯!
1有兩種供給家奴伙食的辦法。有些家奴(只限於在院子裡幹活的家奴,在內室伺候主人的家奴不在此內),地主允許他們用主人的飼料養一頭母牛和兩隻綿羊,並劃出一小塊地給他們種萊。還按月發給他們每人一定數量的麵粉和糝子,這叫做月糧。其餘的家奴在下人食堂吃飯。前一種家奴認為自己比較幸運。我還記得發月糧的事;但是,因為這種供給辦法被認為不很上算,所以後來我們家裡索性取消了它,讓所有的家奴一律到下人食堂吃飯。我現在還記得他們因為這一做法而怨聲載道,甚至落淚的情景。——作者
但是,每個禮拜天,當我們看到端給神甫和神職人員當點心吃的包子時,連我們這些沒吃過飽飯、沒嘗過美味的孩子也感到納罕。這種包子的餡兒用一周間積存的各種剩菜拌成,使下人食堂裡充滿了發臭的鹹牛肉特有的味兒。因此,這種包子就叫做「神甫包子」。此外,吃點心用的食器也是很特別的、專供神甫用的;灰色的斑駁的盤子、用鈍了的刀子、折斷了的叉子、蹩腳的玻璃茶杯和高腳酒杯。不過,說句公道話,我們那位神甫也實在特別,正如當時人們說的,就是那麼一種胚子。
儘管如此,媽媽在家的時候,伙食方面好歹還能湊合過去;可是當她上莫斯科或者到別的田莊去一段時期,留下父親當家的時候,我們就倒了大楣。在這種時候,母親通常留給父親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供各項開銷之用,又把教堂執事叫來,吩咐他,如果留給老爺的錢不夠花,就從教會經費中借一點給他。父親為人並不吝嗇,但是他想討好母親,便竭力保住交給他的這張鈔票,不去兌開。因此,他節省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鄰里們都知道這個,所以母親不在家時,他們決不上我家串門。這種努力節省的結果幾乎總是帶來輝煌的成績:父親成功地把留給他的鈔票原樣交還給母親,因為即使有急用,他也寧肯從教會經費中借支一點兒,而不願把那一百盧布的鈔票兌開。不過,我們雖然餓著肚皮,卻也得到了一種補償:我們可以在父親面前大發牢騷;可是在母親面前,說一句極其輕微的不滿的話,馬上就會遭到殘酷的報復。
營養不足對兒童身體的發育固然有害,但是,那分配食物的辦法,從精神方面來看,對兒童的影響更其有害。這方面完全不按一視同仁的原則辦事,而由偏心所支配。在我們家裡(不過,我這裡主要指一家之主的母親),孩子們被分為兩種:可愛的孩子和可惡的孩子,而且,由於生活中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吃喝,所以「可愛的孩子」比「可惡的孩子」所佔的優越地位便主要表現在飲食方面。母親分配食物,給「可愛的孩子」挑大塊的、新鮮一些的,給「可惡的孩子」的總是回過鍋的、風乾過的硬塊兒。有時,她給「可愛的孩子」挑完了食物,便對「可惡的孩子」說:「你們自個兒揀吧!」她的話剛落音,飢餓的「可惡的孩子」們便你搶我奪,醜態百出。
母親一面向盤子俯著身子,一面皺眉蹙額盯著孩子們,看他們鬧成個什麼樣兒。這時,多半會有一個「可惡的孩子」感覺到媽媽凝神注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同時意識到所謂自由挑選食物,不過是貓兒耍弄老鼠的把戲,他便自我犧牲地揀了一塊最壞的。
「你怎麼不挑一塊好一點兒的呀?喏,旁邊那一塊,你瞧,多肥啊!」母親用假情假意的親熱聲調對那個「可惡的孩子」說;淚水快要從這個不幸的孩子的眼睛裡奪眶而出了。
「好媽媽,我不餓!」那「可惡的孩子」回答,竭力裝做滿不在乎的樣兒,還神經質地嘻嘻笑著。
「不餓!那你幹嗎撅著嘴巴?你給我小心點兒!我可看透了你,你裝老實!」
但是有時候,「可惡的孩子」不幸起了逞逞勇氣的念頭,竟然拿叉子在萊盤裡戳來戳去,想找一塊好一點兒的。突然之間,傳來了呵斥聲:
「你亂翻什麼,壞蛋!你倒是想出了新花樣,居然用叉子在菜盤裡亂戳!把你的盤子遞過來!」
接著,一塊實際上已經燒焦了的、毫無營養價值的、象木片似的東西放到了這個「可惡的孩子」的盤子裡。
總之,每吃一頓飯,「可惡的孩子」都要用憂鬱的眼光望著「可愛的孩子」的盤子,常常是眼裡噙著淚水,忍著忍著,還是哭了。可是他們一哭,後腦勺準得挨幾巴掌,還要被罰站著吃飯,或者不准吃菜,而且一定是不准吃他們愛吃的那盤菜,等等。
對甜食也是這樣處理。冬季裡很少給我們吃甜食和水果,但是到了夏天,漿果和水果多得要命,孩子們每天都能分享一些。通常,所有的孩子表面上分得公公平平的,可是暗地裡,母親卻又偷偷塞給「可愛的孩子」一份漿果和水果,而且,比給「可惡的孩子」的當然要新鮮得多。母親和「可愛的孩子」們竊竊私語著,「可惡的孩子」們很容易猜出這是在說他們的壞話……
還有一種做法也在「可惡的孩子」們的心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母親一向親自採集水果:桃子、杏子、李子、西班牙櫻桃,等等。她到溫室去的時候,往往隨身帶著一個「可愛的孩子」,在那邊給他吃剛採摘的水果。請你們想想,當採集水果的行列捧著裝滿成熟的桃子、櫻桃等等的托盤、瓦盆和木缽出現在果園門口的時候,那些「可惡的孩子」的腦子裡會描繪出什麼樣的圖畫吧!而且在這行列裡還有個「可愛的孩子」跟在母親背後,蹦蹦跳跳地走回來呢……
是的,現在一想起這些厚此薄彼的事,我就感到不舒服,何況,把子女分成「可愛的」和「可惡的」兩類,還不限於兒童時代,而是終生如此,這就顯得太不公道……
「不過,你寫的不是真事,是一種杜撰的地獄生活!」人們也許會這樣對我說。我寫的很像是地獄的情景——這一點我不打算辯解,但是同時我必須說明,這地獄可不是我杜撰出來的。這不過是「波謝洪尼耶遺風」而已。當我再現這些往事時,我可以誠心誠意地具結保證:這些都是實情。
然而,我並不否認,那時候也還有著另一種生活,平和的甚至充滿了同情的生活。這種生活我以後也會寫到。在這本《言行錄》裡,你們將看到對各式各樣的生活環境和真情實事的描寫,就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所稱之為「遺風」的生活秩序——